乡村四月(外一篇)

2009-09-19 05:36杨鲲峰
大理文化 2009年4期
关键词:村口柳树

杨鲲峰

乡村四月,正是乡下农人最忙的时候。周末和孩子到郊外走走,烟雨中看见洱海边上漠漠水田里白鹭翻飞、农人忙着插秧,便回想起大集体时代在乡下栽秧的情景。

故乡栽秧,最隆重的是开秧门。为了来年大丰收,图个吉利,开秧门的日子要请村里懂历法天文的老先生来定,一般在“小满”前后。日子选定后,要在村中选一个有威信、生产技能高、懂指挥的人当“秧官”,然后由“秧官”组织青年男女准备好一面有白色犬牙镶边的蓝色或红色三角形“秧旗”。“秧旗”很大,旗杆有丈二长、有楼楞粗,上面斜绕着彩色布条,需几个男青年才抬得动。旗的顶端有一个用红绸布扎成的大斗,以示来年五谷丰登之意,“秧旗”上还饰有各种彩色的飘带、绣球、铜铃和小圆镜,很好看。

开秧门那天,整个村子到处充满喜气,就像过节一样。吃过早饭,参加开秧门的人都穿着新衣服,早早地来到村口斜靠在大树上的“秧旗”前集中。大家有说有笑,年青人打扮得最漂亮,小姑娘用黑纱帕把平时舍不得戴的白色绣花巾缠在头上,身上穿着北京雅布衣,外罩湛蓝色的士林布褂子,胸前挂着用红毛线系着的银三钏,腰间系着有绣花飘带的短围腰,腿上打着有白色绣花图案的黑绑腿,背上背着饰有黑飘带、套有黄色油布套子的贵州篾帽,额前梳个留海,怀里揣面镜子,脸上擦了白雀灵,有的还特意在开秧门前到街上镶了一颗金牙齿,见人总是一个劲地捂着嘴在笑,个个打扮得就像去做客一样。小伙子一色的理了东洋头,上身里面穿红色背心,外面高领布钮排扣漂白衬衣,下身蓝裤子,脚上穿着小姑娘送的黑帮挑白色星花棉线草鞋,身上斜挎一顶有蓝色飘带的小草帽,格外英俊潇洒。

乡下人挚爱土地,也非常敬重粮食。所以,人到齐了要准备出村下田前,还要由“秧官”及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在“秧旗”前摆果酒,放鞭炮,奏乐敬香,带领大伙祭旗迎旗。出发时,“秧官”在前,抬“秧旗”的人跟着,后面是从东山上请来的吹唢呐敲锣乐队,然后才是参加开秧门的人。大家扛着挂彩的犁耙、挑着插花的秧把,一队儿跟着出村下田,那情形热闹得像办喜事一样。

来到田边,大伙放好东西,先在田埂上竖稳“秧旗”,“秧官”和乐队站在田埂上,栽秧的人卷衣抹袖下田,在秧官的指挥下一字形排开。人们拿好姿势,手把秧苗,待“秧官”一个手势,大鼓锣“咚”的一声,人们一起弯下腰开始栽秧。

本来栽秧是一种劳动,可是故乡的人民深知是土地养育了他们。因此,每年在大地上插下第一丛秧苗时,总显得这般神圣,虔诚。他们这样做,仿佛是在表达对故土的感激之意,又好像是向这块养育乡亲世代生息的土地许下心愿,立下誓言。

有趣的是,故乡栽秧时还伴之音乐吹奏。乐器以唢呐为主,加上鼓锣和大镲,吹奏的曲子是固定的,有《栽秧调》、《蜜蜂过江》、《龙上天》等,根据栽秧的开始、高潮、结束来定。音乐节奏的快慢决定着栽秧的速度,开始时,音乐的节奏比较舒缓,很有点像交响曲中的引子,让人们在刚刚开始劳动时调整姿势、找准感觉,进入状态。待到田里栽秧队伍阵势摆齐,腰腿适应,音乐便由慢到快,从悠扬舒缓转向欢快激昂。音乐声中,田埂上的秧官不时大声呼唤,调动着队伍的阵式。田里的人们弓着腰,跟着节奏,左手分苗,右手插秧,个个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动作如闪电一样快,谁也不敢站起直一下腰。栽了一丘又丘,直到一段音乐达到高潮,并转向尾声,大家在欢快的锣镲声中齐呼一声:“啊呼呼”,才直起腰来。

是的,劳动是光荣的,但应该承认,劳动也是枯燥、单调的,但故乡的人民却把优美的音乐和辛苦的劳动巧妙地结合起来,使劳动变得轻松浪漫和富有诗情画意,这种劳动方式,可以说是少见的。

乡下有句话说“五月栽秧,大帮小忙,青蛙钻秧田水、脚底垫根稻草都有好处。”为了抢节令,栽秧时一般都是午饭开集体伙食,那时生活水平低,平时都是两菜一汤,即一勺水炒洋芋、一勺盐豆、再加一勺有点葱花和草果的清汤。可是在开秧门这天却非常丰盛,每人二两左右的一条煎干鱼,一片二两左右的“栽秧肉”,还有乳扇、粉丝、木耳、米粉皮等许多传统菜,就像待客一样。“秧官”和犁田耙地的每人双份:两条鱼、两片肉。家乡人常说人物一理,因此开秧门那天,连犁田的牛也有专门的“伙食”:腊油拌红糖,茴香糯米饼,再加泡好的蚕豆。

大家打到饭菜后,以各家为单位,席地坐在田间小路的溪水旁吃午饭,依然是有说有笑,刚才栽秧时的紧张和疲劳消失得一干二净。

吃过午饭,休息片刻,每人还有一勺炒豆,这时,也是大家放松的好时候。年青的小伙子和小姑娘爱趁对方不注意时,把别人的东西藏了起来,东西被藏的人发现后,藏东西的人就规定了一个时间让对方去找,那时没有表,时间就以请一个老道些的长辈栽完一把秧为准。如果东西被藏的人找到东西,就作为赢方,若是找不到东西,就是输方,但最后不管是哪一方输,都要到大队购销店里买水果糖和饼子请大家吃,有时“秧官”和犁田平地的人也会乖乖就范。当然,请吃东西是小事,更主要的是这种方式使劳动增添了乐趣,使人与人之间变得更加友好和谐。

想着想着,耳畔传来布谷悠长的叫声,不禁轻吟起南宋诗人翁卷“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茶桑又插田”的诗句,思绪又悠悠地飞回到故乡的山野之中。

柳树情思

在民间,流传着许多云南人的祖籍是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的说法,并说柳树湾为明朝中央机关所在地,属皇城前面的宫禁要地。当然,此说是否准确且不计较,但从“皇城宫禁要地”和“柳树湾”字面上去猜想,那里一定是古堤袅袅、柳烟冉冉,青楼招酒旗、画舫掩半桥的好地方。

猜想归猜想,柳树湾是否有柳树自然不得而知,但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我出生的村子因村中柳树多而叫杨柳村倒是事实。因为祖籍之说和出生地都与柳树有关,再加上诗画中的柳汀、柳堤、柳絮、柳风,柳浪、柳烟、柳帘、柳屏、柳腰、柳眼、柳眉、柳笛、柳歌、柳帽,以及古往今来不少名人的爱柳美谈,便使我对柳树产生一种特殊的情感。

过去,在村口通往街子的大道边上,有一排古柳,不知是哪个年代哪个人栽的,都剩大半截树干,有的已空了心,有的只剩下一半,但仍然枝繁叶茂。树下用方石砌了一尺多高的长台子,四乡八营赶街的人走累了常在下面歇息。其中,有一棵红柳树,树干仅有两米多高,但很粗,三个人才能抱过来。树干依然有点空,顶端的树枝却长得非常茂盛,虬龙般的树枝伸向四方,延伸到村口的大照壁上,如一把大绿伞罩住了大路。

这棵老红柳长在村口大道旁,又正对着大照壁,老柳树和大照壁相映成趣,成了我们村的标志,村里的人都以此为骄傲。村口的老柳树使村子显示了历史、充满了生机、增添了情趣,也给村子里的男女老少留下许多难以忘怀的回忆。

白天,村中的老人拖着长烟杆,甩着赶蝇的马尾帚,坐在老柳树下光滑发亮的大青石上摆古。树荫下的空地上,老人们领着的村童从溪水边找来水蕨叶和打破碗花花,用石片和瓦碴玩过家家;卖冰棒的小姑娘收拾着换得的干包谷;卖凉粉的中年妇女麻利地给买凉粉吃的人添盐加醋。正对着道路的一边,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妇人坐在老柳树下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倚着树干,半闭着眼睛,前面筛子里打着补钉的几个小布袋中装着麻子、炒豆、葵花等小食品,此外还放着泥人、竹哨、口弦等玩具。

傍晚,太阳落山,村民们收工回村,大伙有事无事都爱聚在老柳树下闲聊片刻。晚饭后,村童在老柳树下玩捉迷藏、抓特务。看完电影,一对对青年男女徘徊在老柳树下,对着东山丫口升起的月亮,他们弹响三弦,唱起《五更曲》:“一更月亮赶山脊,花骨朵子小妹妹……”伴着三弦的民歌在朗朗的月夜里显得格外悠扬,随着清爽的夜风飘荡在村子上空。

柳树生命力强,极易成活。“柳絮池塘淡淡风”,随风飘扬的柳絮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沟畔、田埂到处都能见到柳树的依依倩影。柳树不仅种子可发芽传宗,就是插干埋条也能接代。更为令人惊讶的是,就连砍下来搭棚子用的柳干,虽然远离土壤,却居然在几十天后还能萼出黄嫩嫩的柳芽来!“插柳成荫“是乡下人常说的话。那时,村子东边美丽的清源河畔有许多湿地,每年立春前后,这些湿地上都插满了从村口柳树上砍下的柳枝。清明时节,这些柳枝发芽抽条,一株株妩媚娉婷。河畔紫燕衔泥,枝头黄鹂隐唱,树下村童嬉戏,柳浪、布谷、春风,柳树绵绵的春意使整个村子充满无限的活力,也给我们的童年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柳树隽永飘逸,轻盈秀雅,是道路、公园、庭院的美容师,同时又是无畏的战士。常言说:五九、六九,河边看柳,当大地没有完全苏醒、春风还有些寒意时,绿油油的柳条儿就随着寒风袅袅娜娜地起舞,给寒凝大地增添不少生机。在辽阔的大地上,不管是在烈日炎炎的南国,还是在滴水成冰的北疆,坚韧不拔的柳树屹立在长江大河两岸,根植于沙海长堤之中,她们抗浪防风、固堤保土。柳树朴实谦逊、毫不自私,她把自己的所有献给人们。柳干木质软硬适中、色白纹顺,细腻光洁,是制作家具的好材料;柳条纤细轻柔,可编筐织篓,美观耐用;柳皮、柳絮、柳叶可入药;柳菌是不可多得的纯天然佳肴;柳树是天然的空气过滤器,其吸毒净化空气的效率特别高;柳树还是灵敏的季节气候预报员。

因此,村子里的人爱柳树,不仅在村口河道旁边栽,就是各家的园地、房屋四周也随处可见。我家菜园的西边就有好几棵一人合抱的柳树桩,年年抽枝发叶,是斑鸠春天筑巢的好地方。后来,园子和二叔家一分为二,父亲从园子西边的那几棵老柳树上砍了些柳枝,插在两家园地中间的小溪旁,一年过去,父亲用发出的柳条编织成了一道绿色的隔墙,怪有意思。

柳树是春天的舞女,是春风的伴侣,婀娜多姿的柳树使故乡春意盎然,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柳树为故乡带来无限生机。

那时候,家乡的凤羽河畔、白石江边、母校门口,都有一排排的柳树,这些随处可见的柳树伴我度过了愉快的童年。为此,每当我看到长江第一湾堆烟砌玉的柳林、丽江黑龙潭高标入云的古柳、214国道葱郁成排的柳树,总感到无比的亲切和舒服。

遗憾的是,当我几十年后回到家乡时,村口的老柳树已被砍光,路旁只剩下一堵惨白、孤独、干瘪的大照壁,简陋低矮的小卖铺和几户人家的房子占据了当年村口老柳树旁的空地。看不到柳枝上跳跃的松鼠,听不见柳荫里鸟雀的欢叫,也不见摆古的老人和戏耍的村童,一切都毫无生气。岂止是村口,当年碧波荡漾的清源河已被水泥石块崩直拉齐,两边的湿地已寸草不见;给我孩提时带来无限乐趣的吹柳笛、编柳帽、听虫唱哇鸣之景早已荡然无存;母校门口大道旁爬满野蔷薇、十年为我们迎来送往的两排古柳也一棵不剩;就连老家后园中的几棵老柳树和父亲精心编织的那道柳墙,也已被挨挤冰冷的房墙取代!

如今,我已定居在远离村子的一座城市里,村中的杨柳已和我无缘,况且,事实告诉我:杨柳村已属于过去,因为村中已无柳树。但是,过去村子里春柳如烟的景致却永远记在我心中,柳树情思将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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