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样化与长篇小说生态

2009-10-19 09:07
南方文坛 2009年5期
关键词:先锋文学小说

汪 政

让我们换个视角或方法来看待长篇小说,比如将其看作一个生态。我们知道,生态的存在与发展取决其多样性。生态的多样性包括动物、植物、微生物的物种多样性,物种的遗传与变异的多样性及生态系统的多样性。如果将小说作为一个生态系统,我们就会关注它的类型,它在文体与风格上的多样性;会关注它的遗传,它的传统性状的存活程度,它的经典美学的生命力;会关注它的变异,比如作为先锋的新的特质,一些新的小说艺术特点的产生。从这些方面去看,现在的长篇小说生态出现了许多新的变化。一是作者的变化,在我们通常意义的小说家阵营之外,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写作群,他们不在乎自己是否拥有“作家”的身份,也不屑于进入主流的文学视野,商业化以及自娱性成为他们的写作动机;其次是作品的变化,一部分作者受欧美、日本、东南亚、港台轻小说的影响,开启了迥异于中国传统通俗小说的新一代通俗小说的创作类型,并且按异域类型小说进行分类写作;再次是生产与传播途径的变化,传统精英文学对小说的期刊化、碟片化都感到忧心忡忡,而相对于期刊与出版的通行模式,新一代通俗小说的创作展现出灵活多样的生产、制作与传播方式,或由书商定单,或由网络传播,它们很少有走精英文学的创作传播之路,当然,它们的绝大部分最后仍然以纸质文本刊行,但这已经是二次传播了;最后是读者的变化,精英小说的读者群越来越收缩到以文学为职业以谋生的大学教师、文学研究者和写作者的自身群体,小说的市民化已不复存在。青年读者包括大、中学生如果不是为了学业,很少去读精英小说,但他们却是一个又一个新一代通俗小说的粉丝。

对这些变化,特别是对渐渐成型归类的小说形态进行分类研究暂时还有困难,还没有建立起相应的美学规范。比如以网络小说而言,如果还从传统的纸质文学形态相应的理论出发,把网络文学硬塞进现成的理论框架,那我们就不可能看到它的真实面貌,也不可能得出可靠的结论。有许多人可能还停留在将纸质文本搬到网上就是网络文学的认识上,其实,真正的原创的网络文学根本不是这样。它是一座巨大的民间讲堂,它的写手是民间的,它的素材是民间的,它的存在方式更是开放的,大众们可以随时随地进入的;它以一种文化宽容构筑着平民的梦想,它的特殊形式是对作者发表、出版权的解放,实现了“每个人都是艺术家”的平民梦想。这种梦想实际上是文学民主到来的显示。而它的超文本、互动与参与更是作者无尽想象与宣泄的天堂。它以娱乐作为自己的追求,它对传统的创作模式和美学原则展开了攻击,什么组织素材、构思情节、塑造人物、提炼生活等在这儿统统失效,加上天书一样的网络语言、多媒体运用,使得网络文学以与传统文学对立的形态出现在今天。与之相应地,“e时代”的网络写手也是与传统文学中的所谓作家相异的一个特殊的族群。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大都与文学无关,几乎没有什么文学背景,也不屑于接受学院与现行文学单位的训练。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处在无身份、无性别、无年龄的三无状态。这样的身份与状态决定了他们的文化立场与写作方式,更加无法将之纳入到中国现行的文化管理体制中,而传统文学理论也无法对他们从作家学的角度进行总结与研究。当然,在商业利润的诱惑下,一些网络写手会浮出水面,甚至会与传统的文学传播方式结盟,但他们的精神气质依然迥异于传统文学意义上的作家。

且不要说对这样一些新的长篇小说创作现象进行分析,就是探讨一下以上的变化对传统长篇小说创作的影响就已经是一个不轻松的工作。我以为有这些方面值得关注。

第一是新型的现代长篇小说体式已经诞生。在讨论毕飞宇的《推拿》时我们就指出,它是收敛的,也远离了政治与历史,如果说它还有政治,那也是日常生活的政治。从空间上讲,它的故事发生在推拿店里,从时间上讲,它的跨度也就数月之间,从情节上讲,几乎说不上大起大落,从主题上讲,它试图观照的是当下人的生存状况及其背后的世道人心,它是一部当下的作品,当下生活的截屏,它在许多方面违背了传统长篇的美学定律。这就是“现代长篇”。像盛可以的《道德颂》、鲁敏的《百恼汇》等都是这一类作品。它们让人们思考长篇小说如何与现实生活接轨,如何从精神气质、形式节奏上与时代同步,如何适应现代人的阅读口感等等这些问题。我们过去称这样的作品是“小长篇”。小长篇并不指篇幅短,也不仅指适合于刊物发表,它的“小”在本质上是指告别了传统长篇的宏大叙事。当一个时代通过物质的繁荣和民主的进步使人们已经将自己的日常生活作为本体,当战争、灾难、社会动荡虽然存在但已不是生活的主流,当人们的命运已经变得可以预料、把握并通过技术来实现,而不再由不可知的偶然在操控,显然,宏大叙事就失去了其存在的大部分理由。

第二是长篇小说的平民化倾向。一部分作家从新一代通俗小说的成功经验中寻找可以移植的元素,前几年的顾坚、刘震云、麦家等都曾有过努力而且业绩不错,这样的努力还在继续,比如孙皓晖的长篇小说《大秦帝国》,这部多卷本的长篇历史小说不仅融进了中国古代历史演义的传统,而且将近年的“说史”热中的流行元素也吸收了进来,在可读性上作了可贵的努力。还应该提到方方。她在实验小说之后开始了小说的转型,这种转型有两个向度:一是回归到小说的本性,从理性回归经验,从神性回到人间,将现时的物质化的生活作为小说的主要题材,使小说呈现出日常生活本身的样态;二是全方位地接通写与读的关系,尊重小说读者的身心需求,它在小说美学的领域率先进行了“以人为本”的努力。这种努力的要义就是放低小说的姿态,不再人为地拔高小说的地位,不再在语言与技术层面将小说作为知识分子专业的对象化,作为个人自我实现与自我观照的产品。把小说还给人民。表面上看,这好像是种倒退,其实里面包含着很深的哲学与伦理学精神。比如对文学职业化与专业化的解构。这一点已经在一些理论家那里得到了说明,专业实际上可能是“过度书写”,它可能对我们的审美产生了伤害,使文学从生活当中分离出去。于是,功利与审美、日常生活与艺术、审美的逐渐分离乃至于对立起来。因而清醒的姿态之一就是回归。这种回归不仅有助于小说回到民间,也有利于小说艺术的新陈代谢。

第三是先锋小说的深化。说起先锋小说,人们总是想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想起小说实验,想到“叙事圈套”,想到形式主义。确实如此,形式与技术对小说而言是重要的,但先锋文学式微恰恰因为其形式上的误区。当年先锋文学的兴起就存在着许多准备上的仓促和条件上的欠缺,从而造成了先锋文学先天的不足,后天也就更难调理了。这准备不足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观念、人格、价值与世界观诸方面的因素。先锋更重要的品格与特征显然是思想上的,是主体与世界的关系以及我们如何看待世界,如何看取自身与世界的意义,而不仅仅是这些元素如何以文学的语言方式呈现。从这个意义上讲,形式上的离经叛道不见得是先锋,而形式上的循规蹈矩却不见得是恪守本分的传统。比如吴玄的《陌生人》,它在文体上,在呈现方式上并无多少特别之处,尤其是它的叙事方式,叙述语言可以说是再平实不过了,质朴、写实、如语家常。但就是在这样的语言外观下,隐藏着凌厉的精神之刀。所谓先锋,正是这样,它必须要将自己逼到精神的最前沿,必须是对藏匿在社会总体氛围中叛逆的发现与指认,必须是对我们内心深处的深度剖析,是对那种某些存在者自我感受到却还无以名状的病灶的明确表达,从而为这个社会送上时代精神状况最新性状的检测报告。《陌生人》是文学对现实的一次成功介入,它通过何家兄妹对我们社会的某些侧面进行了描述与解剖,特别是何开来这个形象,把我们这个社会的某一些群体,或一种亚文化存在揭示了出来,这是一种价值观,一种对社会、他人与自我的新的关系。这表明了先锋对自身本质与使命的理解,也喻示了它的深化与新的可能。

当然,影响可能还发生在许多方面。所以,我认为长篇小说生态上的变化并不见得是坏事,从文学史与文体史的演进来说,变化都是好事情,它所产生的多样化更是好事情。因为这有助于一个健康的、富于生命力的文学生态的形成。

不过,也正是从生态的角度看,有些方面令人担忧。比如传统日益丧失其生命力。客观地说,经典长篇的生存环境已经远去,它与人们当下的生活确实存在着许多不适应的地方,但文学的多样性无论如何是需要保护的。经典长篇的许多性状在今天仍然可以发挥其人文功能,它深刻的主题是人类思想的写照,庄严的题材是人生对生活的选择,宏大的场面表达人们把握世界的野心,复杂的结构是对智慧的追求,众多的人物是曾经存在的人际关系的反映,对命运的关注源于我们对未知的渴望和对生命的敬畏,对内心世界心灵辩证法式的描绘是对人灵魂的好奇与恐惧,而百科全书式的描写无疑是人类对知识的渴望和积累……这样的传统性状应该有存活下去的理由。是应该保护的长篇小说基因。

另一个则是外来的小说物种对本土小说生态的入侵与伤害,新兴的小说类型的畸型疯长。这与前一点是互为因果的。如果说小说生态全部是经典的如黑格尔所规范的那样,当然不利于小说生态的平衡与发展,但是如果小说全部由现时的类型小说所主宰,同样会形成小说的单质性。外来的小说物种与新小说植株的疯长使小说与本土文化,与人们的生活、思想,与小说的审美形式越来越远。可以从一个小的角度来检验,那就是现在的小说难度正在降低。一般来说,小说的难度来自三个方面:思想、经验与技术。虽然现在国民教育的程度普遍提高了,写作几乎成了人人皆有可能的事情,但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文学的写作,毕竟需要全方位的积累与训练。现在许多写作者可以说是抛弃了有难度的写作。于是,或者放大、稀释臆想式的生活,小感情,小冲突,杯水波澜,可以自恋般地无休止地写下去。或者以想象为幌子,以一些畅销书为蓝本,依样画葫芦,不需要生活,不需要技巧。现在的社会太宽容了,文学标准也太低了,低到几乎没有,如果我们还承认经典、传统、惯例与标准,承认小说基本的人文功能,这样的写作还能不能够流行是大可怀疑的。这种写作不客气地说就是一种“山大王式”的写作,自立标准,自封为王。当文学标准不再存在时,写作也就没有了难度,同时也就没有了道德与伦理,可以不负责任,可以没有立场,可以放弃精神担当,可以不为任何人代言,可以拒绝真实,可以胡编乱造,可以拷贝、重复、勾兑,甚至是直接抄袭。它对小说生态的伤害是显而易见的。

总的来说,当前的长篇小说生态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它的多样化为小说的发展提供了基本的前提,但不平衡的因素也相当严重。由于小说生态与自然生态不同,人们的干预在其中举足轻重,因此,不管是从创作还是从理论上讲,我们都应该认真对待并有所作为。

(汪政,江苏省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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