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唱的“空”难

2009-10-19 09:07南蛮子
南方文坛 2009年5期
关键词:阿来空山

当中国人正值城市化的集体亢奋和恐慌,争相在边地重寻故乡的天堂神话和神异世界时,阿来陆续给我们奉献了长篇小说《空山》三部曲。整部小说分三卷,由六个独立而头绪相连的机村故事构成,多线条、多节奏地描绘出一个藏地村庄——机村的当代变化图景。十多年前曾写出《月光里的银匠》、《尘埃落定》的阿来,已从绝世独立的美妙历史谜团中走出,把笔触伸向现代化带来的困惑,这种困惑已经令许多作家呕心沥血,甚至麻木。但与许多作家不同,身处汉藏民族交汇地带的阿来,以弱势民族的现代化进程为背景,以被主流文化漠视或误解的诸多问题为经纬,培植了一簇激荡的故事丛林。

《空山》的副题是“机村传说”。在藏语里,“机村”是“根”的意思,“机村传说”也就是关于“根”或“源头”的传说。阿来以充满禅意的“空”,充满人类学与社会学困惑的“根”并列,命名这部作品,有深刻用意。这一悖论式的命名,透露出他面临的本质性困惑。近百年来,地球上的每个村庄,每个族群,每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都在加速趋同化,文化多元性的重要性最近才在各国政治话语中频频被强调。作为康巴藏区长大的藏族作家,阿来对藏区的现代化过程有着深刻的体验和清晰的思考。机村复杂的当代历程,对作为藏人的阿来是一个巨大的困惑,对作为作家的阿来却是一个巨大诱惑。

机村是一个偏僻的四川藏地村庄。从20世纪40年代到本世纪初几十年间,机村发生了沧海桑田式的变迁。几十年中,新的政治意识形态与现代化的幽灵交织着浸入机村,加速了机村延续千年的观念与制度体系的崩溃和蜕变。新时代引发的,是对传统事物的迅速破坏和弃置,对文化多元性的漠视和拒绝。在《空山》中,阿来竭力说出这空前剧变给机村带来的裂痛,精微地再现了被卷入历史搅动中的无数个体的各种命运。

《空山》第一部中,单纯的少年格拉在新时代来临之时孤单地死去。他的妈妈桑丹,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旧时代的公主,在新时代里成了一个迷乱的女人。格拉死后,她象征的旧时代的一切优雅、幸福和残酷,也随风飘散。与新时代结伴降临机村的,是一场巨大的天火。这场被阿来写得铺天盖地的森林大火,不但毁掉了机村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更烧掉了和机村人心灵依托的神灵的居所。然而,这只是新时代的序曲。

大火被阿来写得如此出色,在我们的阅读中,似乎每个字都在那里熊熊燃烧。救火队的政治疯狂,大火发生前后达瑟、达戈、索波、格桑旺堆、色嫫、央金……所有机村人陷入的困境,让人渐渐感到这场大火寓意深长。它象征着弱势民族的现代化境遇,甚至象征着人类以各种方式获得的同一化带来的灾难,就像《圣经》中人类因建立通天塔而遭受了上帝的毁灭性打击一样。

那么,机村的现代化境遇是怎样的?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随着当代中国历史的进程,机村这个弹丸之地经历了三层变化。首先是政治结构的变化。从前,土司、头人构成这里的政治核心。1949年后,这个核心被支书、大队长、民兵排长替代。其次是信仰内容和形式的变化,原来主宰一切的神圣被迫“远走”,喇嘛、巫师等神职人员被迫还俗,相关的仪式也以封建迷信之名被中止,取而代之的,是领袖崇拜和相关的崇拜仪式。进入市场经济社会时代之后,金钱又成了主要崇拜对象。《空山》第三部中的藏族青年拉加泽里从退学、贩卖木材开始的生命突围历程,显示了新一代藏族人在市场经济时代的蜕变之痛。

政治和信仰的更替,改变了机村人与世界的交往方式。最生动的例子是《空山》第二卷所写的事件:汉人的陆续到来,引发了机村千年来首次大规模屠猴行动,这次令人心惊肉跳的屠杀,彻底挑战了机村人的自然生命观。此外,原有的命名体系所构成的机村日常生活世界,也由于汉语带来的新名字和新事物而不断受到冲击,比如,达瑟带回的百科全书对动植物的命名,侵蚀着藏语对世界的命名机制。汉语地名对藏语地名的取代或改造,比如,《空山》第三部中,藏语中叫“轻雷”的地方,不经意间就被改成“双江口”,也改变了机村人的空间感。如此等等,生活习俗、语言、思维等各层面的深刻变化,让机村迅速被裹进大时代的漩涡之中。

在不断的变化中,最有意味的,是机村不同身份的外来者。从早年的桑丹,到猎人和军人达戈、派出所的老魏、掉队的长征红军驼子,从骆木匠、伐木工人、政府官员、李老板、移民、降雨人,到第三卷中来做田野调查的女博士和大量的现代都市游人,几十年中,机村外来者的身份有巨大变化,他们先后带来了汉语、革命、毛主席、国家机器、现代科技、商业买卖……每个外来者都标志着机村与大历史之间的碰撞和融汇。阿来一一描摹出他们的身份、命运和与机村的各色关系,呈现了丰富而残暴的外部世界摧毁和重构机村的过程。

同时,机村也先后有了一批批出走者。格拉的流浪经历、巫师多吉的牢狱生涯,索波、色嫫、达瑟的叔叔、达瑟、拉加泽里等人的外出过程和对外界的想往,都改变着机村赋予他们的思维模式。这是个体人生悲剧的开始,更是机村悲剧的开始。他们的出走和归来,重新标定了机村在机村人心中的位置,重新标定了机村与大时代之间的关系。一代代的出走者的生命景致,构成了一幅生生不息的机村历史流动图景。

在这个过程中,最让人惊心动魄,扼腕叹息的,就是机村几十年中出现的许多“最后一个”。最后一个猎人,最后一个巫师,最后一个会全部古歌的人,最后一个……当所有“最后一个”都消失殆尽,就意味一个旧机村的消失。在《空山》第三卷中,机村消失的一切和正在消失的一切,已经成为女博士研究的对象。那一切无限生动、无限哀婉、无限惨烈的历史现场,更注定将不断被各种知识时尚的肢解。神秘的觉尔郎峡谷、那个保持了上千年神性的地方,曾激起无数机村人的幸福想象的地方,在现代化的成功开发下,成了大批外地游客的游览胜景。当年老的索波被迫退休,不再有机会亲近峡谷中的鹿群,就意味着这最后一个神性之所也将消失。年轻的机村人们开始按照外来游客的眼光来审视和改变自己,机村的歌手们开始按照游客和都市人的想象来装扮自己,并名利双收。机村前后的巨变,就像一场漫长的战争突然间就变成一出助人娱乐的戏剧,而无数外来看客之一的女博士与拉加泽里的暧昧关系,更是表明,在外界想象里的机村,是现代社会病态的一个衍生物而已,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新的机村在孕育之中。

“神祇编织了苦难,以便人类的后代歌唱。”这不是阿来小说中经常提到的藏族古歌,而是荷马史诗中的句子。是啊,曾经热闹的历史,在小说中再现,就像无限的远景定格于一扇小窗中,就像遥远的爱情停留在歌唱之中。几番大规模采伐平息下来之后,当年飞机在机村播撒的树种,如今已长出漫山树苗,它们覆盖了大火的遗迹,覆盖了砍伐的遗迹。与此同时,机村曾有的一切疯狂、残酷,曾有的美丽而神秘的面纱,都被更加强大的现代技术和更剧烈的社会变化迅速抹去。令人无限感伤的是,在重新造就的悠悠青山上和熙攘闹市里,一切往昔,都好像没有过一样。机村彻底的变迁带来的,是人在迅速流逝的历史面前的内在麻木感和空虚感。阿来深深感到,一切以对“根”的追溯来填满我们的空虚感的修辞,最后依然归于一片空寂。就像《空山》第一部中的天火对机村人说的那样:“一切该当毁灭的,无论生命,无论伦常,无论心律,无论一切歌哭悲欢,无论一切恩痴仇怨,都自当毁灭。”然而,天火又说:“如此天地大劫,无论荣辱贵贱,都要坦然承受,死犹生,生犹死,腐恶尽除的劫后余晖,照着生光日月,或者可以于洁净心田中再创世界”。

然而,往者终究难追,来者仍然不见。有感于被时间碾成碎末的一切繁华旧影,和正在愈加剧烈的世界变化中消失为无的事物,阿来站在最新发现的古代机村旧址上,相对如梦寐,追昔抚今,情绪纷纭,以六瓣《空山》故事演绎出一曲挽歌式的机村“空”难合唱曲。好一座孤寂的“空山”,被阿来用支撑着历史无字天书的缕缕幽魂灌满。

(南蛮子,供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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