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

2009-10-24 04:33
北京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洪山造纸厂副镇长

老 藤

镇党委书记孟庆有一上任,就面临镇人大换届的问题,三个副镇长只有两个名额,谁去谁留?造纸厂污染严重,必须关门,然而厂长却是镇长的亲信,如何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无计可施之时,又有了新的变数……

七官营子镇是一个有着七万人口的大镇,由于老哈河的滋润,这片多山的土地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江南般的灵气,这在地老天荒的辽西尤其可贵,给人一种塞上水乡的错觉。当然,这都是过去的情形。这些年,因为老哈河上游建了个造纸厂,乌红的废水源源不断地注入老哈河,这条河便彻底地工业化了。老哈河鹭飞鱼游的景致不再重现,逐水而居的百姓也失去了过去的温顺与平和,变得像那浑浊的河水一样难以调理。孟庆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马上任的,县委张书记在找他谈话时说了不少话,孟庆有只记住了这样几句:七官营子有七个镇级领导,管着七万人,你们个个都是万户侯呢。

七官营子在全县举足轻重,用张书记的话说,七官营子稳,全县稳;七官营子乱,全县乱。张书记的话是有所指的,近几年七官营子总是不太平,班子内部总是鼓包,上访信满天飞,甚至惊动了北京的高官。县里先后派了几个调查组到这里消弭矛盾,可总是按下葫芦起来瓢,不见什么成效。张书记一咬牙,在换届前夕,把身边的县委办主任孟庆有派到七官营子任书记,于是,这保一方平安的重任就落在了孟庆有的肩上。七官营子的老书记是三年前从县纪律检查委员会派来的,姓黄,人很正派,不嗜烟酒,工作一是一,二是二,四十挂零就赚了一头白发。可惜这么一个好人,七官营子上下却不认同,组织部来考察,大家对他有一个出奇相似的评价———装!老黄显然知道大家这种评价,他在与孟庆有交接时意味深长地说了这样几句话:七官营子好比这老哈河,要洁身自好,你只能站在河岸上当看客,一旦你进入了这条河,就别想清白了。

孟庆有问:这三年来你一直当看客吗?

老黄答非所问:我能全身而退,已经是烧高香了。

孟庆有还想让老黄介绍一下各位镇领导的情况,老黄婉拒了,他说干部问题你还是自己去观察,要听其言,观其行,察其由,不要听人介绍,避免先入为主。

孟庆有认为老黄的话有道理,在上班的第一天,他就拿着一本镇级干部的名册及简历情况认真琢磨。这名单是他从县委组织部要来的,负责干部考察工作的刘部长与他私交不错,多向他介绍了一些情况,并给了他每个人的履历、社会关系和现实表现材料。七官营子毕竟是全县首镇,在肩膀一般高的十几个乡镇中,唯有七官营子篮球中锋一样突兀,格外抓人眼光。

孟庆有仔细看过了刘部长给他的考核材料,一头雾水。从这些材料看,这七个镇级干部都像一个模子出来的,如同七胞胎一样难辨伯仲。关于这些干部的特征,他还是在机关时道听途说的那些印象。

镇长洪山是七官营子本地人,四十有六,从村书记一直干到镇长,其性格与他的形象很吻合,给人一种虎虎威风。洪镇长与老黄不和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只是老黄不愿承认,老黄毕竟是一把手,一把手就该有一把手的城府。

镇人大主席团的单主席也是本地人,当过四年的镇长,说话总爱拐个弯,给人一种云山雾罩的感觉。

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小田是外派的年轻干部,刚过而立之年,喜欢做些抛头露面的事,小田正在恶补外语,想考研究生,对镇里的工作不是太上心。

副镇长牛连山,是从城郊莲花镇交流来的,有大学文凭,喜欢咬文嚼字,他主管行政。

副镇长马万里是本地干部,主管工业。

副镇长杨力是本地干部,主管农业。

以上六位加上孟庆有本人正好是七位,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享受副镇级待遇的党委成员,小胡和老石。担任组织委员的小胡是个很有北方特征的女性,刚刚结婚不久,爱人是戍边的军官;老石是转业干部,负责党委的宣传,虽然敬业,但乡镇工作不熟,人也木讷,干宣传恰好用了他的短处。

孟庆有在老板椅上屁股还没坐热,洪镇长推门进来了。洪镇长在机关里串办公室从不敲门,推门就进,只有遇到门反锁的时候,他才挥起拳头咚咚地擂门。由于孟庆有没有想到会有人不敲门闯进来,他手中的名单便没有来得及放到抽屉里,洪镇长看他手里拿着几张表格,就问:“孟书记看什么呢?”

孟庆有有些不自然,他也不想隐瞒,便如实相告:“我在看镇干部的名单。”

“看名单不如看本人。”洪镇长说,“我晚上安排一桌饭,班子成员都到,你一下子就全认识了,也算是给你接个风。”

孟庆有仰在椅子上,眼睛却盯着洪山那张凹凸不平的脸,他知道自己的这位搭档是个十足的山大王,今天的接风宴,要比鸿门宴还难对付,因为他早听说洪山喝酒是海量,在酒桌上被他斩于马下的不计其数。

“接风酒就免啦。”孟庆有摇摇头。

“为什么?”洪镇长的眼睛瞪圆了,一棵还没点燃的烟叼在嘴上,说出的话便有些紧。

“这是张书记的嘱咐。”孟庆有不动声色道:“张书记和我谈话时就提了这么一条要求,不许喝接风酒。”其实,张书记根本就没有说这话,孟庆有是不想这么早就酒桌上见高低,他要做到知彼知已之后,再去斗酒。

“张书记那里我负责请示,今晚的桌我都订好了。”洪镇长显然不甘心,“不就是一顿接风宴吗?张书记会管这么多?”

“老洪,你看我刚来,你请示县委书记的第一件事竟是喝酒的事,这样不好吧。”孟庆有不紧不慢地说。

洪山皱着眉想了想,好一会儿,才说:“那就拖一拖吧,不过有一件事需要党委研究一下,明天是不是开个党委会?”

“什么事?”孟庆有没有想到洪山在他到任的第一天就提出要开党委会。

“是这样,前些日子,几十个村都进行了换届改选,虽说动的人不多,但还是有六个村长下来了,需要安置,具体情况田书记准备了个方案,中不中明天议一下吧。”洪山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下要议的事情。

孟庆有本想拒绝,他刚一到就研究人事问题似乎不妥,但想一想刚才已经枪毙了洪山的一个提议,如果这个提议再枪毙,事情也许会僵起来,就只好答应了。

洪山走了,孟庆有仍然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他在想,这第一个回合,决不能让对方摸准软肋,自己是一把手,用不着讨好谁,哪怕是再难缠的地头蛇。

第二天的党委会孟庆有故意没去会议室开,开会的地点就在他的办公室,他让人搬了几把椅子来,再加上原有的沙发也就坐开了。党委会从没有在书记的办公室开过,大家都因为换了一个新的会场而有些拘谨。洪山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进来时好位置已经没有了,但副镇长牛连山见洪镇长进来,急忙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自己则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去。

“根据洪镇长的提议,我们临时开个党委会,议题只有一个,请洪镇长说说吧。”孟庆有并没有客套,一双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洪山陷在软软的沙发里,说话有点用不上力气,他往前欠了欠身体,道:“大家都清楚,我们当前最主要的工作是换届,镇级换届能不能成功,村级是关键,因为大家头上这顶乌纱,都需要村里代表画上一票。现在,村级换届搞完了,有几个老村长下来了,这些人都是有功劳,有苦劳,又有根基的,我们应该妥善安置一下,具体意见就请田书记说说吧。”七官营子上下喜欢把村委会主任叫村长,尽管官方没有村长这么个职务。

小田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材料,边念边解释,讲清了他的具体意见,那就是把这六个下台的村长调到镇里来,单独成立一个项目办,发挥这些人的作用,帮助镇里跑跑项目,人员开支列入镇级财政,其标准参照七站八所执行。

对小田的方案大家都没有表示异议。人大单主席第一个发言,他说我们不能卸磨杀驴,这些人对镇政府忠心耿耿,下台了应该给个说法。牛连山说这六个人有三个的家他都去过,生活挺紧巴的,其中山头村的冯村长,家里还有两个痴呆儿子,要是不照顾一下也实在说不过去。副镇长杨力则说以前下台的村支书、村长都进了镇政府,这已经成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这次要是刹车停办,这几个人也消停不了。副镇长马万里态度有些含糊,他说安排这六个人他没有意见,不过把他们安排到项目办有些不妥,这些人都是饭来张口的大爷,他们来跑项目还不把人都吓跑了?

孟庆有发现两个党委成员小胡和老石一直没有发言,便在大家都发完言后,直接点他俩的将。“小胡和老石,你俩说说吧。”

老石抬起一直埋着的头,道:“我没意见。”

小胡的脸有些红,她说:“我们这么做,并没有政策依据,如果连村级干部都不能做到能上能下,我们的干部政策就很难贯彻了。”

“村长是什么干部?他们只是农民!”洪山冷冷地插了一句。

小胡不说话了,会场一下子变得很静。

通过大家的发言,孟庆有心里有了底数,他问洪山:“洪镇长还有什么补充?”

洪山道:“大家的意见都很清楚了,孟书记你拍板吧。”

孟庆有微微笑了笑,道:“好,我的意见也很清楚,这些下台的村主任都是有贡献的,应该给予关照,我同意小田的方案。不过此事还不能操作,人事工作政策性很强,小胡刚才说得有道理,我看就由小田把我们的意见形成个报告,报县人事局和县委组织部,在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我们马上操作。”

党委会散了,孟庆有发现小胡的嘴角泛着一丝笑容。孟庆有心想,这丫头挺精明的,因为她肯定清楚,县委组织部和县人事局就是借个胆子,也不敢批复同意这样的安置意见,这样一来,六个下台的村长只能在半空吊着了。

来镇机关上班没有几天,孟庆有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平时,楼院里总有几个不坐办公室的人在晃来晃去,孟庆有数了数,这样的人一共有四个。其中一个胖一点的总是披着件上衣,另一个年龄较大,喜欢嘴里叼一根烟的矮个子,则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披衣服的胖子。另两个人像是半个月没洗脸一样,虽然头脸和衣服都脏兮兮的,手脚却比较勤快,扫扫院子、倒倒垃圾,还忙活着机关那个没安除尘器的土锅炉。孟庆有叫来了小胡,问她这几个人的身份。小胡狡黠地道:“孟书记曾是县委的大管家,这几个人什么身份,一搭眼就会看出个七八分。”孟庆有摇摇头,“我不是搞组织人事工作的,没那种本事。”小胡望着窗外指点给孟庆有说:“那个披着衣服胳膊不用伸进袖子的,是正式的后勤管理员,那两个干活勤快的是临时工。”孟庆有觉得很奇怪,问:“那个跟在胖子后边的人又是谁呢?”小胡道:“那个是长期临时工,是临时工的头儿。”

孟庆有恍然大悟,原来这披衣服还是一种身份的标志。

县委张书记给孟庆有打来电话,说县委要定七官营子镇政府的换届人选,请他尽快提出自己的想法。张书记对他这个身边下来的干部多了些亲近,嘱咐他一定要和当地干部处好关系,尤其是洪山,因为洪山上次换届是满票。

新一届镇政府的班子怎么搭,孟庆有心里也没有谱。他从上任的那天起就感到七官营子另有一个核心,那就是洪山。洪山也颇有人缘,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孟庆有原以为洪山只不过一介武夫,没什么韬略,但接触了几天,他发现此人定力很强,关系也很硬,可以说是既有群众基础,又得领导关照,和他僵起来只能是两败俱伤。令孟庆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洪山也十分讲究手法,那天他让小田向组织部和人事局打报告,报告还没批回来,这边六个村长却上班了,孟庆有一问,洪山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只是说,这样的事小田去办,黄瓜菜也凉了。我给组织部和人事局打了电话,他们答复让咱自己定。孟庆有心有不悦,洪山看出来了,他说有什么责任我顶着,与你无关,我这是先斩后奏了。孟庆有吃了个哑巴亏,心想你这只是斩了,哪里有奏?我要是不问一下,你就把我当瞎子了。

孟庆有想找副职们分别谈谈话,他斟酌了半天,最后决定第一个找老单,因为大家都在观望换届的事,找老单一谈,就等于告诉机关干部我孟庆有开始研究换届了。

老单接到通知时正在下边村里,他说抓紧往回赶,却赶了一个多钟头也没有到。正在这个空当,县环保局的魏科长来找孟庆有。魏科长说七官营子造纸厂污染老哈河的事中央电视台都曝光了,省市环保部门都挺重视,请七官营子抓紧治理,否则事情闹大了,就要勒令关闭了。魏科长与孟庆有很熟,临走时他说,多好的一条老哈河,让这么个小厂子给毁了,孟书记你看着就不心疼?

造纸厂污染老哈河的事,孟庆有早有耳闻,每年都有群众反映,县里也查办过几次,可每次都不了了之,他来七官营子报到那天,汽车在驶过老哈河大桥时,他摇下车窗一看,桥下污水流淌,桥上臭气熏天,一股刺鼻的化学味儿钻进车来,本来很好的一道风景已经破坏殆尽。

孟庆有答应魏科长,七官营子今后要走可持续发展之路,靠牺牲环境来换点蝇头小利的事他孟庆有是不会干的。

魏科长前脚刚走,老单后脚就到了,老单问:“环保局来人啦?又是为二尿子的厂子来的吧?“

“谁是二尿子?”孟庆有问。

“就是造纸厂厂长呀,你没听说过吗?这小子可横了,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老单坐下来,话题一转道:“孟书记找我是因为换届的事吧?”

孟庆有在老单的对面坐下来,单刀直入:“你猜对了,你是人大主席,这七官营子镇政府的班子怎么换,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老单想了想,道:“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孟庆有见老单卖关子,便说:“真话假话都想听。”

老单又想了想,道:“真话么,就是现有人员调整一下,有点新成分,工作有积极性;假话么,就是这帮人马谁也不动,稳定压倒一切。”

“要是调整,调整谁呢?”

“当然是调整杨力了,他在班子里不怎么合群,他分管农业,整天就扎在大棚里。洪山批评他,说你杨力不是个大棚技术员,你是个副镇长。可他依然我行我素,要是大棚他抓出点名堂来也行啊,人家别的乡大棚都改种鲜花了,就我们七官营子还在种稀烂贱的黄瓜。”老单似乎对杨力意见不小,说出的话带有明显的指责性。

“其他几个副职你都怎么看?”孟庆有见老单谈兴正浓,便想趁热打铁,多从他嘴里听些情况。可老单也不简单,除了杨力之外,对其他人的评价,他是高度概括。

提到牛连山,老单用了三个字:热心肠。

说到马万里,老单用了四个字:大材小用。

说到小田,老单的评价是:后生可畏。

一番交谈之后,孟庆有摸清了老单肚子里的弯弯绕,他便就此打住,让老单去找那个大材小用的马万里来。

马万里来得很快,孟庆有没有和他谈换届的事,而是让他去造纸厂,就造纸厂污染老哈河一事拿出处理意见。孟庆有下了死令,在政府换届前,造纸厂的污染问题必须解决。马万里领命后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又把话咽了下去,转身走了。

孟庆有想,马万里一定去找洪山了,他已经觉察出来了,这屡查屡犯的造纸厂可能与洪山有什么牵连。

下班前,洪山打来电话,说想请他到家里坐坐。洪山在电话里讲,官饭你不吃,家宴总可以吃吧,我洪山不花公家的钱招待你,就让你弟妹准备了几个毛菜,咱俩喝几蛊。

家宴之邀无论如何是不能拒绝的,孟庆有深谙农村的风俗,请人赴家宴可谓礼莫大焉,孟庆有一口应允了。

洪山的家在满是平房的农村可谓鹤立鸡群,远远望去,一幢白色的三层小楼十分惹眼。不过孟庆有对洪山一直没搬到县城去住还是很佩服的,农村的条件再好,也不如城里的供热楼。屈指算来,全县十几个乡镇的党政正职,不“走读”的实在不多。

洪山的家里果然温度不够,由于空间太大,使人感到有些清冷。客厅里酒菜已经摆好了,洪山还请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来陪酒,孟庆有原以为这是洪山的什么亲戚,洪山一介绍,才知此人就是造纸厂的二尿子。

既然是喝酒,孟庆有就咬定了不谈工作,他看了看满桌子的菜,虽说不是山珍海味,可也算得上美味佳肴了。其中一道油炸蛤蟆的菜令他心里一颤,过去这东西山沟里满地都是,这几年由于环境污染,已经难得一见了,不知道洪山是从哪里搞来的。

在辽西喝酒是不用小盅的,大都用一种叫口杯的茶杯,每杯大概能倒一两半酒。此杯别地少见,但在辽西只要有酒席的地方,肯定就有这种似大不大的酒杯。洪山斟满三大杯酒,他先端起杯说:“孟书记,这杯是欠你的接风酒,来,干!”说完,一仰脖,把酒喝下去了。

孟庆有觑了一眼酒瓶,见是避暑山庄出产的一种老酒,他了解这酒的底数,说声谢谢后,也把酒干了。陪酒的二尿子一扬脖也干了。

洪山又斟满第二杯,端起来说:“这杯是表态酒,七官营子的核心是党,你孟书记说了算,你指哪儿我打哪儿,决无二话!”说完,又一扬脖,把酒干了。

孟庆有说声不敢当,也有滋有味地喝了第二杯酒。二尿子只喝了一半,洪山牛眼珠子一瞪,二尿子只好喝了剩下的半杯。

洪山又倒满了第三杯,端起来道:“这杯就是兄弟酒了,什么官不官的,将来退下来咱们都是肩膀头一般高的平头百姓,共事一回,朋友一场,我希望咱成为兄弟不成为冤家。”说完,又扬脖,一杯酒下去了。孟庆有发现洪山的嘴角有酒汁流下来,心里暗暗笑了笑,便什么也没说,仍然不紧不慢地把杯中的酒喝了。二尿子的眼睛有些发红,看来他不胜酒力,孟庆有便道:“你喝不了就不要硬喝了。”谁知他这一说,洪山的眼睛又瞪起来了,说:“二尿子,这可是兄弟酒,你掂量掂量。”二尿子哪里敢有二话,闭着眼把酒喝了。

三杯酒下去后,才正式开始吃菜,孟庆有早就预料会有这么一手,所以在来之前他吃了几块巧克力,他当办公室主任多年,对付酒场是有经验的,喝酒前先嚼几块奶糖,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醉的,今天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否则空腹下去这么三大杯酒,一般人准撑不住了。

吃了一会儿菜,二尿子又开始敬酒,他说:“镇长敬三杯我就敬两杯吧,第一杯,祝愿七官营子在两位领导的带领下,工业能有大发展。”二尿子说话不走板,只是酒喝得不太干净,小胡子上满是酒水,也不擦一下又倒上了第二杯,他又端起杯说:“这第二杯,祝……祝……祝政府换届圆满成功吧。”说完,表情痛苦地喝下了第二杯酒。

洪山喝酒还是不示弱的,二尿子提的两杯酒他都喝了,同时,他也盯着孟庆有把酒也都喝了。

三个人又喝了一会儿,孟庆有开始回敬,他也敬了三杯,三杯酒下去后,他看到洪山的眼皮有些下垂,但洪山的腰板一直挺着,嘴唇绷紧着,手里捏着一块生萝卜却不往口中送,好像在用力往回咽着什么。这时,一边的二尿子坐不住凳子了,一下子滑到桌子底下去了,一只盛了半只鱼头的碟子被他带到了水泥地上摔了个粉碎。

孟庆有回城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大衣兜里被谁塞了个鼓鼓的信封,他掏出一看是造纸厂的信封,他一切都明白了,回家后他给纪委宋书记挂了个电话,又让爱人煮了碗热面条,吃完后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换届工作到了火候上了,县人大的侯主任来到七官营子检查换届准备工作。侯主任是个非党副主任,说话很随便,中午吃饭时他向七官营子的班子成员透露了一个消息:本次换届与乡级机构改革要结合起来,不论大镇小镇,行政领导职数一律实行一正两副。侯主任的话一讲,几个陪餐的副镇长就有些不自然,这说明牛、马、杨三个副职肯定要下去一位。孟庆有认为侯主任不应该在酒桌上透露这样的信息,其实他早就从组织部那里知道了这一政策,他一直想做县委领导的工作,能不能看在七官营子这个七万人口大镇的镇情上,给他们多保留一个职数。县委领导的态度很模糊,说到时候再说,他便一直在等,为了稳定大家的情绪,他没有事先把这个事告诉大家。孟庆有这几天有点感冒,陪不了侯主任酒,几个副镇长又不主动,酒桌上有些闷。侯主任自己呷一口酒对孟庆有道:可惜洪山不在家,他一来,酒桌上就热闹了。孟庆有心里有些急,侯主任这话显然是对大家的沉默不满了,他看了一眼坐在桌角的小田和小胡,道:你两个年轻干部见了县领导不快点敬酒,你们还想不想进步了?小田喝酒一向是藏奸耍滑,他偷偷倒了一杯水,想伺机来敬侯主任,谁知侯主任早就把一切看在眼里,就在小田擎着一杯水站到他身后时,侯主任一把抓了个现形。侯主任说:“老孟,今天我要连你一块儿罚,你的部下看我到人大了,没有用了,就用一杯水糊弄我,你看该罚不该罚?”侯主任拿过一瓶酒倒了满满两口杯,说:“主动喝吧,用不着我灌吧。“

小田弄巧成拙,还连累了孟书记,这使他尴尬不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再也没有滑的机会了,只好硬着头皮喝了这杯酒。孟庆有正患着感冒,又吃了消炎药,这白酒是万万不敢喝的,正犹豫间,小胡过来把酒接过去,对侯主任道:“侯主任,这酒我替孟书记喝吧。”说完,没等侯主任同意,已经把酒喝了。

侯主任乐了,道:“老孟原来还藏着个女杀手,来吧,咱们好事成双,再喝一杯!”这样,小胡又陪着侯主任喝了一杯,侯主任再不喝了,他说下午都有工作,就不要斗酒了,大家这才开始吃饭。

孟庆有没有找洪山,洪山却主动来找他了。

“换届的事,咱俩交换一下意见吧,孟书记。”洪山开门见山。

孟庆有给洪山倒了杯茶,道:“我也正要找你议议这个事,你来得正好。”

“换届,主要就是人事安排,其他的事都好办。”洪山道:“我的想法是稳定,七官营子今天的局面来之不易,要想稳定大局首先要稳定干部,否则人人自危,工作就松套了,上边一道缝儿,下边可就一条沟。”

孟庆有点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孟书记,过去外面都传我和黄书记有矛盾,其实那是三人成虎,我和黄书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黄书记这个人优点不少,但有一样缺点叫人受不了,就是不信任人,在他眼里,别人都是贼,就他一个正人君子,说透了,还是大伙对他的评价好,装。”洪山一下子扯到了前任的黄书记,孟庆有心想,洪山这话也不是随便说的,无非是敲山震虎罢了。

孟庆有道:“我同意你的意见老洪,全国都讲稳定,我们七官营子怎么能不讲稳定?但这事需要县委定,你我都积极做工作吧。”

洪山点点头,又说:“还有一件事,就是你让马万里去查造纸厂的事,我觉得这事要慎重,造纸厂一年上百万的税呢,算是镇财政的支柱了,把它关了,咱镇的财政计划可就完不成了。”

“老洪呀,一个造纸厂,毁了整条老哈河,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不能不顾全大局啊。”孟庆有今天这是第一次和洪山谈造纸厂的事,他认为自己的态度不能含糊。

“要环保,更要发展,不发展大家吃什么?上百个公教人员等着发工资呢!”洪山声音有些高。

“所以现在是限期整改,还没有走关闭这步棋。”孟庆有料到了洪山会激动,便故意放慢了语速。

洪山站起身,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孟书记,你知道下边怎么议论?”

“议论我?”孟庆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人家说你今天枪毙一个厂子,明天就会枪毙一个人。”洪山说完走了。孟庆有琢磨了好一会儿刚才洪山所说的话,也没弄明白洪山到底想说什么。

三个副镇长只能留两个的消息不知怎么就在机关里传开了,大家都在猜测到底谁会下去。论年龄,马万里最大,已经虚五十,而牛连山四十九,杨力才四十二,显然马万里不占优势。论学历,牛连山是党校函授的大本,而马万里和杨力都是大专,只不过牛连山是外镇交流来的,大家对他的大本学历有些异议。论能力,马万里抓工业有路子,镇里的主要税收来源于工业,所以马万里是上下都认可的能人。而杨力虽说大棚抓得不错,可只是农民获益,镇里得不到活钱。牛连山抓行政更是个花钱不挣钱的官,光抓计划生育就口碑不佳,再加上民政、土地、治安、综合治理,一大摊子烂事,使他在百姓中灰头土脸的,没个好形象。

正在机关里议论纷纷的时候,一天早晨,镇政府各个办公室都突然被人从门缝中塞进了一张打印的小字报,小字报的标题是“不学无术牛连山”。小字报上说牛连山连中学都没毕业,却花钱买了个大本文凭,说他一向弄虚作假,一次在参加全县综合治理经验交流会时,头一天他因为喝酒打麻将误了事,没写成发言稿,第二天大会时,他借了邻乡一位副乡长的材料说看一看。这一借,竟被他带到了讲台上,他把材料上的村名、数字改了改,其他的原封不动照本宣科,竟把台上台下几百号人都糊弄了。害得借他材料的那位副乡长没法子再上台发言,只好借故拉肚子逃离了会场。

小字报一散发,牛连山噙着泪花来找孟庆有,他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让孟书记给他做主,他说这是有人在整他,他也知道是谁,在这么个紧要关头背后捅刀子,不是想争副镇长还想争什么?他猜这件事不是马万里就是杨力,他说杨力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自己和杨力有矛盾。杨力搞大棚建了些管护房,却没到土地所办手续,他让土地办去查处,结果和杨力吵了起来。杨力当时很不冷静,他说不就没请你喝酒吗?我晚上安排就是了。牛连山气个半死,牛当时就说杨力你不配当副镇长,这样就和杨力结下了怨。孟庆有劝走了牛连山,又接到了县纪委转来的一封告发杨力的信,信中说杨力去海南出差时,生活不检点,竟和人妖合影。孟庆有找来杨力,杨力一看信就说我知道是谁写的。孟庆有以为他会猜是牛连山,谁知杨力却说出了马万里的名字,杨力说他的确与人妖合过影,不过这照片连他老婆都没看过,只是马万里到他办公室时看过一次。后来杨力觉得这照片挺无聊的,就把它撕掉了,所以如果是告他合影的事,肯定就是马万里。孟庆有又问:牛连山就不会写吗?杨力很肯定地道:牛连山这个人我了解,他不会做这种事。

听了杨力的分析后,孟庆有开始注意马万里,他让老石多注意一下马万里的行踪,看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孟庆有已经很信任小胡和老石了,因为他觉着小胡和老石没陷入这复杂的人事漩涡中去,所以,有什么事都愿意让他俩去办。

各村人大代表都如期选出来了,老单捏着一份名单来向孟庆有汇报,孟庆有听完汇报就感到不对劲儿,在整个名单中各村支部书记都榜上无名。没有支部书记做工作,镇党委怎么控制选举?孟庆有发火了,“这是谁安排的?怎么各村书记都不是代表?“

老单支支吾吾,说候选人情况都向田书记作了汇报,田书记都同意了。

“这个小田,光顾了学外语了,中国的事还没弄明白,却总想着国外的事。”孟庆有没有顾忌老单的在场,表示出了对小田的不满。

“还有补救的办法吗?”孟庆有问老单。

“都选完了,没咒念了。”老单耸耸肩膀道。

孟庆有铁青着脸,沉默了片刻,对老单道:“老单,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个名单在选举前应该给我这个书记看看的,这下可好,多被动。”

老单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走了,孟庆有的火却没有撒出来。他径直来到小田的办公室,一推,门锁着,隔壁的小胡听到声音,出来一看是孟书记,道:“田书记今天上午去电大听课了,上午辅导外语。”孟庆有长叹一口气,道:“小田简直比我还忙呢,就是忙不到点子上。”

老单遭到批评之后称病请假了,他给孟书记写了个请假条,说自己脾胃不和,需调养几日。孟庆有把个假条看了两遍,心想,这老单自己还会给自己下诊断书。他准了老单的假,和洪山碰了碰头,由小胡把老单的工作顶起来。

老单请假的当天,老石来向孟庆有汇报,说马万里这几天晚上天天跑县里,马万里不坐镇里的车,都是造纸厂给他出车,对外说是跑环保的事,可天天他都在花都大酒店请客。请的人有县里的领导,也有组织部的干部,连黄书记他都请了。末了,老石请求道,“孟书记你不要再让我干这种打探情报的活儿了,我一个实在人干不了这种事。”

“到此为止吧。”孟庆有知道难为了老实巴交的老石,道:“你帮小胡多忙些换届的事吧,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老石如释重负地走了。

孟庆有觉着自己该去找县委张书记了,因为开人代会的时间指日可待了。

造纸厂的污染问题再次被媒体曝光。下游邻县的一个养鱼户找来了省电视台的记者,录下了白花花一池死鱼,在新闻联播节目中播出后,一位省领导作出了“严肃查处”的批示。

环保局的魏科长再次来到七官营子,这次他不是来协商的,他下达了两级环保部门的处理意见:造纸厂马上关闭。

孟庆有对环保部门的决定表示服从,洪山却情绪上很抵触,他说:“企业的损失怎么办?那么多订单,还不得上法庭吗?”魏科长说:“真要上法庭了,那个死鱼的农民已经起诉了,要求赔偿损失,下游还有一些养殖户、种植户都要和造纸厂打官司。”洪山的眼睛一下子直了,问魏科长:“这事,镇里不是被告吧?”没等魏科长回答,孟庆有说:“造纸厂不是镇办企业,被告自然是法人二尿子了。”

造纸厂被强行关闭的第二天,县纪委宋书记通知孟庆有,说要对副镇长马万里实行“双规”。原因是造纸厂的法人署名举报,曾送给马万里六万元钱,说请马万里帮助疏通环保的事,马万里收了钱却没帮着办事。举报人还说曾送你两万块钱,这和你当时的汇报是一致的,纪委的同志都夸你呢,说你老孟有先见之明,要是匿下这钱,你老孟麻烦可就大了。孟庆有在电话里没法说更多的话,他只是希望纪委暂时不要“双规”马万里,把钱退回来就行了,马万里是个很有能力的干部。宋书记说:“晚了,会上已经定了,县委关于各镇换届的人选也已经定了。”

纪委宋书记来电话的当天下午,县委组织部派人来七官营子宣布了县委关于这次换届人选的决定:镇长候选人是杨力;副镇长候选人一个是老石,一个是县环保局下派的魏科长。洪山交流到和平镇任党委书记,牛连山交流到太平乡任副镇长,小胡任党委副书记,老单改任非领导职务,小田暂时挂着,等待分配。

人代会如期进行,县委张书记亲临会场,破例参加了七官营子镇本次人代会。中午休会时,张书记提议说到老哈河边去走走,几位镇领导便陪着张书记来到了河边,并沿着河桥来到了河的中央。虽说已是隆冬,但老哈河的主流还没有封冻,张书记眼尖,一眼看到了桥下的水流中有两只不知什么名字的白色水鸟在游动,谁也没有想到这原来黑臭的河水中会飞来水鸟,便好奇地驻足观看。看了一会儿,大家心里都明白了,原来这老哈河水已经恢复清澈了。下午,大会选举很成功,散会时,满面春风的孟庆有把张书记送出会场,张书记环视了一下周围,把孟庆有拉到了一边,悄声道:“县委接到一封匿名信,反映你和小胡有作风问题,我估计是捕风捉影,就置之未理,不过,我可提醒你,小胡可是军婚呀!”

孟庆有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半张着嘴愣在那里,刚才的兴奋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简介:

老藤,男,本名滕贞甫,1963年11月生于山东即墨。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鼓掌》、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五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连作家协会理事,现任大连市西岗区委副书记。曾在本刊发表小说《会殇》等作品。

责任编辑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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