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万提斯的哲学遗产

2010-08-15 00:42田一坡
名作欣赏 2010年13期
关键词:塞万提斯昆德拉理想主义

/田一坡

《堂吉诃德》,乃是伟大的诗,也是伟大的哲学。《堂吉诃德》的作者塞万提斯是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的伟大作家,也是伟大的哲人,他创造了堂吉诃德这个文学史上最风靡的人物。耶鲁大学的布鲁姆把塞万提斯描写成“不可轻视的少数西方作家之一”。甚且认为这本小说制造了一个名词“堂吉诃德”,意思是单纯,又是高贵、富冒险精神的。俄国著名小说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在评论塞万提斯时说:“到了地球的尽头问人们:你们可明白了你们在地球上的生活?你们该怎样总结这一生活呢?那时,人们便可以默默地把《唐吉柯德》递过去,说:这就是我给生活做的总结。你们难道能因为这个而责备我吗?”

《堂吉诃德》从1605年出版至今,小说中蕴含的“文学”价值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阐释与理解,无数小说家从《堂吉诃德》中获得关于“文学”的启迪与滋养。笛福曾自豪地称鲁滨逊具有一种唐吉柯德精神;菲丁尔曾写过一部名为《堂吉诃德在英国》的喜剧;福克纳更是每年读一遍《堂吉诃德》,声称“就像别人读圣经似的”。然而,作为一本如此重要的小说,其中所蕴含的“哲学”意蕴却并未得到完全的思考与阐发。本文的主要目的在于从哲学层面出发对《堂吉诃德》进行解读,从而揭示出《堂吉诃德》中所蕴含的哲学意蕴,发掘出塞万提斯留给我们的哲学遗产。

当然,《堂吉诃德》中并不存在与“文学”截然分开的“哲学”,它的哲学意蕴如盐溶入水一样溶入小说的情节血脉中,我们只能通由对小说的“文学”领悟才能切入到它的“哲学”骨骼中。那么,在堂吉诃德的身上,我们将看到怎样的一种“人类命运”呢?

在最表层的解读中,堂吉诃德展现了一种理想主义的困境。在小说的第一章“著名贵族堂吉诃德的品性与行为”中,我们可以看到堂吉诃德的理想主义其实来源于阅读,他“把自己埋在书堆之中,夜以继日地阅读,从黄昏读到黎明,又从清晨读到夜幕降临;由于睡眠不足和阅读过量,他的神经出了毛病,变得疯疯癫癫的”。阅读不仅仅损坏了他的想象力,而且还绑架了它。他认为世界只是书本中所描写的那样,并且,他的价值判断标准也由骑士小说建立。在小说的开端,我们可以读到堂吉诃德对这样一些句子的入迷:“以你无理对我有理之道理,使我自觉理亏,因此我埋怨你漂亮也有道理。”正是这种书生气将他塑造成一个深刻、英勇、高贵但又略显疯狂之人。但是,随着故事的展开,堂吉诃德的可笑之处随即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他对骑士行为的模仿在实际的生活中变成了一种不可理喻的怪诞行为。在堂吉诃德第一次离开故土开始他的骑士生涯之后,大家都认为他疯了,并把这一切怪罪于他所着迷的骑士小说。结果是神甫和理发师在堂吉诃德的外甥女的协助下,对他的书房进行了别有风趣的大检查,并烧掉了其中大部分小说。这样的情节处理绝非无关紧要的,塞万提斯在极其幽默的情节推动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根本的人类生活的变迁。对于过去的时代而言,靠对经典作品的共同阅读与理解所建立起来的对生活的评判标准在塞万提斯的时代已经开始解体。像阿兰·布鲁姆所理解的一样:“对一本伟大著作或一个伟大作者的反复阅读与信赖已然消失,这不仅导致生活基调的庸俗化,而且也导致社会的原子化。因为,有教养的民族集合在一起,是基于对德行与恶行、高贵与卑鄙的共同理解。”如何呈现最高价值缓慢解体的过程,并展现出一个还秉持着最高价值的理想者的可贵复可笑的行径,正是塞万提斯的任务之一。

在这样的框架里来理解堂吉诃德的行动,我们可以看到塞万提斯在写作中的犹豫与困境。正像过去无数对《堂吉诃德》的研究所表明的那样,有的声称在小说中看到了对堂吉诃德令人晕眩的理想主义所进行的理性主义批判,有的则在其中看到了对这一理想主义的歌颂。堂吉诃德很坚强,其程度超越了我们所知道的所有人物,他想赢,不管经历多少次的痛苦和失败。我们因此就很难认为他的疯癫乃是一种传统的诗学策略,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传统主义者。但当他的坚强与骑士的高贵出现在日常生活中时,我们又总是看到他笨拙的失败所带来的反讽。然而这反讽也是双重的,它在笨拙的骑士身上也映照了日常生活的不足。因此对堂吉诃德惊人的英雄主义,我们既怀有巨大的反讽,又怀有巨大的敬意。塞万提斯在写作中的态度其实并非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一目了然。像林国荣所问:假如没有吉诃德先生,那么又有谁会想着去关心或了解那个善良人阿龙索·吉哈诺呢?临死的吉哈诺清醒地回忆起自己年轻时代的朋友们,在经历了将近一生的精神分析后,终于耗尽了一切激情和元气,在回归理智的状态中死去;他在清醒而又虔诚的状态中,真诚地感谢上帝的怜悯。在这个时刻,冲动的读者也许会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和桑丘一起发起决绝的抗议:“不要死……听我的劝多活几年……也许我们会在树丛后找到杜尔西尼亚夫人,不再着魔,美丽如画。”即使是但丁也从未想过在结束时让读者来和他一道希望诗性的伟大力量不要从天堂的前景中消退。那么,我们这种发自本能的抗议,究竟是在抗议什么?如果堂吉诃德是个虚构,那么虚构就是虚构,即使它另有所图也无用。我们抗议,是因为他并非虚构,他不但是真实的,而且也是我们的好友;他带我们浪荡世界,我们也从不拒绝追随他的浪荡之旅。我们追随他,是为了在生命临近终局之时,去接近那神圣之爱,同时我们也是为了他而追随他。

然而,昆德拉却对“理想主义的批判或赞颂”这样的理解不屑一顾。他说,这两种理解都是错误的,因为它们想在小说的基础上找的不是一个疑问,而是一种道德信念。昆德拉对《堂吉诃德》可谓推崇备至,把它作为现代小说最为伟大的开端。他在《被诋毁的塞万提斯的遗产》中对《堂吉诃德》的哲学价值给予了提示,他认为《堂吉诃德》为我们展现的是一幅道德眩晕的图景。正是塞万提斯让人知道世界没有绝对的真理,而只有一大堆相对的问题。昆德拉提示说塞万提斯提供给我们的恰好是一幅现代哲学的景象。所谓现代性的转换,不仅是一场社会文化的转变,也不只是环境、制度、艺术的基本概念及其形式的转变,也是人本身的转变,是人的身体、欲动、心灵和精神的内在结构本身的转变;不仅是人的实际生存的转变,更是人类生存标尺的转变。现代哲学从知识学的角度为这一根本转变做出说明,而《堂吉诃德》则为这一转变提供了一副鲜活的生活样态。

小说不是道德说教的教条,也不是哲学的枯燥论证,它提供的恰好是被哲学的理性力量遗忘的“生活世界”。塞万提斯让我们的目光紧紧跟随堂吉诃德,从而在对具体生活的关注中,展开一个即将到来的时代的道德模糊的景观,在一种相对的真理中,写作者所具有的智慧便只能是一种“无把握的智慧”,而这种无把握的智慧对于作家来说需要一种更大的勇气和一种更为伟大的力量。因此,塞万提斯为后世作家留下一笔哲学的遗产——一种面对相对真理的无把握的智慧,一种小说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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