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斩鬼传》的现实讽喻性

2010-08-15 00:42聂春艳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
名作欣赏 2010年17期
关键词:钟馗现实道德

□聂春艳(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300387)

谈《斩鬼传》的现实讽喻性

□聂春艳(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300387)

斩鬼传 讽喻性 人才 恶德

《斩鬼传》是一部讽喻小说,其现实讽喻性,大致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对人才问题的关注,二是对社会各种恶德的讽喻。《斩鬼传》的现实讽喻性,实则是作者强烈的关注社会现实的精神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体现。

首先,《斩鬼传》通过钟馗及其辅佐他的文武二将含冤和负屈人生遭际的描写,着重揭露了政治黑暗以至于人才被埋没的社会问题,体现了现实讽喻性。明代《钟馗全传》虽以神魔争斗为主要内容,但用一定的篇幅写了钟馗的身世,和才高被黜不幸遭遇。书中写钟馗才学甚高,却因貌丑被皇帝厌恶,黜落头名状元,羞愤之下而自杀身亡。这里钟馗的自尊、高傲、刚烈的性格,当为自杀的主要原因,但也隐含着人才被无端埋没的思想意味。

《斩鬼传》对上述明代《钟馗全传》有关人才问题的情节内容进行扩展,更为明确地揭示了明代《钟馗全传》所隐含的有关人才的社会问题及其原因。作者笔下的钟馗,面貌丑陋,但才华横溢,人品正直。这样的描写增强了钟馗才高被黜的悲剧色彩。钟馗参加考试时,主考官为吏部左侍郎韩愈,副主考为学士陆贽。两人同心合力要为朝廷选拔人才,无奈所阅之卷,不是迂腐可笑,就是放浪不羁,甚至平仄不和,韵律未谐,信口胡诌,文字不通。及至看到钟馗卷面,韩、陆两考官为其清新俊逸的文字、雅正端严的体裁所折服,遂将钟馗取为状元。不料金殿传胪之时,唐德宗嫌钟馗貌丑意欲不取,主考官韩愈力谏皇上,不可因人的外貌而弃其才,而且人之优劣,并不在于外貌。并以历史人物为例,力谏皇上引以为鉴。德宗拒不纳谏,宰相卢杞见状,以所谓状元必须内外兼全为由,曲意逢迎皇上。钟馗闻言大怒,舞笏便打宰相卢杞,皇帝命武士将钟馗拿下。钟馗盛怒之下,竟将站殿将军腰间宝剑拔出,自刎而死。皇帝方才醒悟,遂将卢杞发配岭外,以正妒嫉之罪。封钟馗为驱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斩妖邪,仍以状元官职殡葬。由此上述描写可见,钟馗自杀固然有个人性格的原因,但皇帝不重视人才,加之作者反复点明的奸臣当道,政治黑暗,才是更为重要的原因。当然,作者为尊者讳,在揭露的同时,又以所谓皇帝醒悟加以掩饰,因此,在一定的程度上削弱了批判的力度。

值得注意的是,《斩鬼传》还通过书中两个其他人物,即钟馗的文武辅佐之臣含冤、负屈的人生遭际描写,将人才问题进一步深化,由此说明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作品中称含冤、负屈各具文、武之才,但他们的才能却被埋没,其含冤负屈的遭遇是当时社会扼杀人才的真实写照。含冤为一介寒儒,终日以吟诗作赋为本,但与他的满腹才华相随的,却是极为贫困的生活。大比之年,承蒙贺知章赏识,取为探花及第。然而,宰相杨国忠欲以己子为状元,遂奏本污贺知章朋比为奸,贺被罢职,含冤功名亦被革退。含冤气愤不过,一头撞死。负屈为将门之后,自幼受习弓马,颇有百步穿杨之技,无奈屡举不第。投军从戎之际,恰值吐蕃作乱,他随安禄山征讨,乱军中救其生命于危难之中。回朝后安禄山反恩将仇报,使其顶罪而亡。由此可见,据书中描写,人才问题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当然作者将权高位重者尤其是皇帝的个人好恶,以及权奸的谄佞,这些个人的问题,当作问题的原因之所在,并未触及封建社会人才制度以及与此相关的政治制度问题,但从作者对钟馗、含冤、负屈的人生遭际的描写中,可以看出作者将人才问题作为普遍的社会问题加以揭示,并在一定程度上批判了社会政治弊端,由此表现了作品的现实讽喻性。

其次,《斩鬼传》还通过书中众多鬼类形象,体现了现实讽喻性。《斩鬼传》写钟馗死后,被唐德宗追封其为“驱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斩妖邪。作品中钟馗或诛或抚而驱除的数十种鬼魅,诸如捣大鬼、抢渣鬼、温斯鬼、冒失鬼、寒碜鬼、诞脸鬼、讨吃鬼、丢谎鬼、轻薄鬼、风流鬼、绵缠鬼、色中饿鬼、楞睁大王等,这些形态各异的鬼魅,都蕴涵着明显的现实讽喻意味。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取诸色人,比之群鬼,一一抉剔,发其隐情。”①就《斩鬼传》中个体的鬼所蕴涵的寓意而言,实则为阳间即现实社会某些人的恶习。这些鬼的恶习,除了少数与人的性格有关,诸如,温斯鬼的拖沓、冒失鬼的莽撞等。大多数的恶习,则是某种恶德的化身,作者点明作品中诸多鬼类的恶习,是败坏社会风俗的恶德:“且夫王者之天下也,在维其风俗。即如捣大鬼风倡,而人无诚实;诓骗之风倡,而人多作伪;仔细、龌龊之风倡,骨肉寡恩。夫人而至于无实,至于诈伪,至于寡恩,尚得以为善乎?即如风流、糟腐、好酒、贪色未可以为不善也,似也。然风流也,而玷污名教;糟腐也,而泥滞鲜通;好酒贪色也,而败坏威仪,淫乱风俗。”②《斩鬼传》第一回阎君亦谓:“此等鬼最难处治,欲行之以法制,彼无犯罪之名;欲彰之以报应,又无得罪之状也。曾差鬼卒稽查,大都是习染成性之罪孽。”③可见这些所谓“习染成性之罪孽”,不属于法制所管辖,而是为道德所规范的恶德。作品中阎君还对钟馗说:“凡人鬼之分,只在方寸。方寸正时,鬼可为神。方寸不正时,人即为鬼。”④这里的所谓“方寸”,实际上可以理解为道德标准,如违背道德标准则为“恶鬼”及其所蕴涵的恶德。比如,书中写捣大鬼专门说谎,诓骗别人的财物,他的一身行头,头上戴得紫金冠,身上穿得白花袍,坐下骑得瘦腰马,也都是行骗得到的。其他如诓骗鬼、抠掐鬼、丢谎鬼、急渎鬼、抢渣鬼、寒碜鬼、龌龊鬼、仔细鬼、讨吃鬼、耍碗鬼、温尸鬼、缠绵鬼、风流鬼、色中饿鬼、诞脸鬼、偷尸鬼,等等,都蕴涵对恶鬼恶德的讽喻意味。

而从作品的描写中可以看出,世间鬼魅之多,无处不在。这表明作者的现实讽喻不仅是某个鬼类的恶德,即个人的品德,而且具有对道德沦丧,世风日下的普遍社会现象的讽喻意味。作品开篇有诗云:“世事浇漓奈若何,千般巧计出心窝;止知阴府皆魂魄,不想人间妖魅多!”⑤钟馗也曾对世间鬼魅之多表示惊讶:“不料世间有这些鬼魅”⑥书中还特意借阎君之口向钟馗点明,阴曹地府中“并无一个游魂,敢与作祟,尊神要斩妖邪,倒是阳间最多,何不去斩?⑦并指出这些恶鬼也即恶德在阳世间举世皆存:“大抵繁华的所在,捣大抢渣等鬼多些,其余散处四方,总无定踪。”⑧从书中对众多鬼类恶德的描写,也可以看出这一点。如诓骗鬼、抠掐鬼、丢谎鬼、急渎鬼,也有捣大鬼一样坑蒙拐骗的道德败坏行为。再如,抢渣鬼、寒碜鬼的同流合污;龌龊鬼、仔细鬼的贪财吝啬;讨吃鬼、耍碗鬼的奢侈堕落;温尸鬼的懒散拖沓;缠绵鬼、风流鬼、色中饿鬼的好色放荡;诞脸鬼的寡廉鲜耻;偷尸鬼的鸡零狗盗,不一而足。可见,作者认为道德沦丧不仅是个体的品德问题,更是整个社会风气的败坏。正如蔡国梁先生所指出的:《斩鬼传》是“有明确讽喻世风作用的讽刺小说。他完成了将含有浓厚迷信色彩的民间传说向讽世小说的转化,最早写出了我国古典小说中纯以讽喻整个世风(而不是讽刺‘一人或一家’)为宗旨的讽刺小说”⑨。

那么,怎样解决社会上普遍存在的道德沦丧的社会问题呢?与清前期大多数白话小说作者一样,《斩鬼传》的作者也将希望寄托于传统儒家的伦理道德。这可以从钟馗协同含冤、负屈斩鬼的过程中,对于鬼类的说教及其与其争斗的某些方法中看出。比如,第二回写钟馗、含冤、负屈与捣大鬼、抢渣鬼、寒碜鬼争斗正酣之时,含冤架住抢渣鬼的枪,对其进行了一番道德说教,意欲以传统儒家思想感化鬼类,实则反映了作者用儒家传统思想解决社会问题的深心:

俺且与你讲说。大凡人生在世,全以信义廉耻为重。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孟子又云:“耻之于人,大矣。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你们这伙人通无信义廉耻,捣大的捣大,抢渣的抢渣,寒碜的寒碜,在你们为得意,在人者来看实厌弃。稍有廉耻者即当差死,尚敢扬眉瞪眼,白昼欺人耶。⑩

再如,作品中诞脸鬼的寓意是道德上寡廉鲜耻,钟馗与之相斗,无奈其戴了一副无耻的厚脸,任钟馗在其厚脸上刀劈、箭射、靴头踢,也无法取胜,钟馗只得败下阵来。后钟馗采纳含冤的建议,制造了一副比诞脸鬼的还厚的脸,并在脸中放了一颗良心。诞脸鬼在阵前不知是计,用自己的厚脸换了那副放置了良心的厚脸,将其戴上后,不想良心发现,厚脸渐如纸薄,羞惭之下,竟自刎而死。作者对此感喟:“但得良心真发现,果然有脸不如无。”由此不难看出,作者希望以传统儒家思想感化人心,使人良心发现的美好愿望。值得注意的是,钟馗在制造厚脸的过程中,其寻找良心之时,作者则借钟馗从阴间所带来的阴兵之口云:

小的们知道良心拿到阳世间不中用,所以都不曾带来,正有一个阴兵,名唤潘有,他有一副良心。也不是阴间带来的,是这边有良心的人,见使用不上,气愤不过,撒别丢在街心,他拾得藏起。老爷只问他要便了。⑪

这说明在现实社会中,道德上寡廉鲜耻已形成一种风气,积重难返,诞脸鬼不是个例。尽管诞脸鬼由于中了钟馗的计,最终良心发现,羞惭而死。但作者已意识到,传统儒家思想并非万能的灵丹妙药,因而造成现实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道德堕落。这一思想认识在作品中不时流露,如上述钟馗、含冤、负屈与捣大鬼、抢渣鬼、寒碜鬼争斗正酣之时,负屈架住抢渣鬼的枪,对其进行了一番道德说教,不料抢渣鬼闻听这番道德说教后,全无羞惭,反唇相讥。抢渣鬼的一番话,竟然说得含冤牙痒难当,无法抵挡,只得败下阵来。抢渣鬼所言,也无疑形象地表明廉耻丧尽道德堕落是一个相当严重的社会问题。尽管如此,作者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仍然意图通过的小说创作解决这一问题,作品卷末诗云:“花拂帘拢午梦长,醒来提笔纪荒唐。诛邪有术言为剑,灭鬼无能舌代枪。”这里的所谓“纪荒唐”、“言为剑”“舌代枪”,表明了作者借阴府鬼物来演绎人间世事,以解决社会问题净化世风人心为己任的创作用意,这也表明《斩鬼传》的现实讽喻性,实则是作者强烈的关注社会现实的精神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体现。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②[清]烟霞散人.斩鬼传自叙[A].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下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③④⑤⑥⑦⑧⑩[清]烟霞散人.《斩鬼传》[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0.

⑨ 蔡国梁.讽喻小说史话[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

(责任编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聂春艳,文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明清白话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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