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与升华

2010-08-15 00:42冯建明上海对外贸易学院上海201600
名作欣赏 2010年8期
关键词:尤利西斯布鲁姆乔伊斯

□冯建明(上海对外贸易学院, 上海 201600)

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Joyce,1882-1941)是“以新形式表现新目标的作家”①,他因艺术的不断创新而被视为20世纪英语文学的杰出代表。然而,他的艺术成就的顶峰之作《为芬尼根守灵》(Finnegans Wake,1939)和《尤利西斯》(Ulysses,1922)却在结尾上颇为相似。难道小说的结尾不需要突出创新特征吗?作为小说的一部分,结尾并非仅仅为故事情节提供一个结局,也不是简单地重复故事结局之前的境界,而是要创造出新形象和新境界,进一步深化作品的主题,引导读者观察到更新、更远、更多的东西。既然如此,如何解释这两部小说在结尾上的相似性呢?本文将从不同方面探讨这一问题。

首先,《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这两部书的结尾都“展现”了女主角的内心独白,从而谱写出风格相似的两首“女人之歌”。无论是《尤利西斯》中的摩莉·布鲁姆,还是《为芬尼根守灵》中的安娜·利维娅·普卢拉贝勒,她们都被刻画成都柏林化身。乔伊斯对摩莉和安娜的赞美,既体现了他对“戏剧之都”的热爱,也表现出远方游子对故乡的眷恋。

《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分别被称作“黑夜之书”和“白昼之书”。在一定程度上,安娜在“黑夜之书”结尾处的独白也可视为摩莉在“白昼之书”结尾处独白的延续和发展。这两部书都以女主角的意识流结局,作者完全退出作品,表现了女主角意识的思想片段、印象和联想,着重展示了女主角的内心冲突和自我剖析,从而表现了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易变性、微妙性。

这两部书的结尾部分不仅在时间、地点、人物上相同,也在情节和叙事方式上具有相似之处:(1)时间:凌晨时分;(2)地点:卧室的床上;(3)人物:女主角;(4)内容:有关个人生活的内心独白;(5)视角: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出现;(6)表达完整意思的语言单位:完整句子和句子片段;(7)语句连接特征:不连贯;(8)语体特征:口语体;(9)语言的可读性:弱。

在《为芬尼根守灵》最后一部分,安娜的内心独白以感叹开始:“平静的早晨,我的城市!利菲河在说话!利菲河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②在这里,“平静的早晨”点明了小说结尾的时间是早晨;“我的城市”点明了小说结尾的地点是都柏林;“利菲河在说话”说明当时的都柏林一片宁静,使得利菲河的流水声显得格外清晰;“利菲河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则向世人说明安娜就是利菲河的化身,她和摩莉一样,都是都柏林的女儿。

在《尤利西斯》结尾,摩莉直接意识流流动的时间也是在“平静的早晨”,对于摩莉,都柏林也是“我的城市”,她躺在床上,在回忆她的感情生活时,利菲河发出轻柔的水声蜿蜒流过都柏林,水流的声音仿佛是人在喃喃自语。无论在安娜心中,还是在摩莉心中,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利菲河在说话”。

《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在结局上的相似性绝非机械式重复,而是暗示出安娜和摩莉之间的对应关系,这种对应是小说人物变形的结果,而该变形则是艺术升华的产物。《为芬尼根守灵》中的安娜是《尤利西斯》中的摩莉的再现或艺术变形。换言之,安娜扮演了摩莉的角色,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安娜是另一个摩莉。安娜的内心独白也可视作摩莉意识流的延续。如果说摩莉的卧床意象可以用一个横卧的阿拉伯数字“8”作标识符,那么,这横卧的阿拉伯数字“8”也可以用来对应床上的安娜。或者说,当安娜和摩莉躺在床上时,她们的姿势都像横卧的阿拉伯数字“8”。如果说横卧的阿拉伯数字“8”相当于数学中表述无穷大的符号“∞”,那么,“∞”则对应了安娜和摩莉两人那变幻无穷的思绪特征。

可见,不同的艺术形式之间具有一定的联系,不同作品中的人物之间也可以相互对应;一位作家可以重构另一位作家作品中的人物,同一位作家也可以重构自己不同作品中的人物。既然乔伊斯长篇小说之间的人物联系很密切,读者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说乔伊斯前期小说的人物描写艺术需要通过后期小说的人物塑造技巧来深入理解,反之亦然。

其次,《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在结尾上的相似性强调了女主人公思维的跳跃特征。在《为芬尼根守灵》结尾也出现了视角转换:“我在被混合。利菲河面发亮,奔腾而下。嗯,你正在变成像儿子一样的丈夫。我能感觉到,你为了从山冈之中再找一个像女儿一样的妻子而改变自己。我是喜马拉雅山脉。她来了。”③在这里,前两个“我”指代安娜,最后一个“我”则指代她丈夫埃里克。因此,这里提供了安娜想象她与埃里克对话的情节:安娜说:“我在被混合。利菲河面发亮,奔腾而下。嗯,你正在变成像儿子一样的丈夫。我能感觉到,你为了从山冈之中再找一个像女儿一样的妻子而改变自己。”埃里克说:“我是喜马拉雅山脉。她来了。”可见,安娜和埃里克都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对话,三个“我”标识了不同视角的转换。这对夫妻之间的视角转换也显得极为突兀。对于乔伊斯笔下的安娜和埃里克,身体可以随时改变,视角也可以随意改变。

《尤利西斯》最后一章向读者提供了表现意识流的任意性与非连续性的经典片段:“……我要是买一双旧的粗皮鞋你想要这种新皮鞋吗嗯这些鞋是什么价钱啊我压根儿就没有衣服……”④这段“对话”其实只是摩莉一个人在“想”。在她的思维中,“我”和“你”都指代摩莉。只不过,“我”由摩莉说出,而“你”则由布鲁姆说出。在摩莉的意识流中,布鲁姆被省略掉了。可见,上述“对话”记叙了摩莉的家庭生活回忆,她回忆了与其丈夫的日常对话:摩莉说:“我要是买一双旧的粗皮鞋。”布鲁姆问:“你想要这种新皮鞋吗?”摩莉答:“嗯。”布鲁姆问:“这些鞋是什么价钱啊?”摩莉说:“我压根儿就没有衣服。”在这里,“我”和“你”标识了两种视角的转换。故事情节正是随着视角的转换而进展。引文中的意识流属于直接意识流,这使得摩莉的视角转换显得既突兀又隐蔽。摩莉突兀的视角转换暗示出摩莉思维的跳跃性特征。乔伊斯通过表现摩莉的跳跃性思维,把她那睡眠中的幻象、感官受刺激后的自然反应、主观判断和内心回忆巧妙地糅为一体。

在《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的结尾,人物思维的跳跃性不仅通过情节表现出来,还以文字的特殊排列方式表现出来。在《为芬尼根守灵》最后部分,出现了许多表示词组和句子的“单词”,如:“sonhusband”和“daughterwife”分别表示“a huaband like a son”(像儿子一样的丈夫)和“a wife like a daughter”(像女儿一样的妻子),而“Imlamaya”则表示“I am Himalayas”(我是喜马拉雅山脉)。在这里,变形后的“单词”或相当于词组,或相当于句子。在《尤利西斯》最后一章,句子之间几乎没有标点符号,句子的连续性对应了摩莉意识的流动特征,而其中视角的突然转换则对应了其思维跳跃的特征。变形后的“单词”之间字母的组合对应了安娜意识流的连续性,而单词形状的改变则对应了安娜思维的变化。

乔伊斯对小说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可信地凸显了人的本质力量中的非理性因素,体现出20世纪的“非理性转向”。《为芬尼根守灵》的结尾与《尤利西斯》的结尾相似性还暗示:人类思维的跳跃性、游离性与随意性是人的直觉、无意识和意识流等非科学、非理性和非逻辑的心灵活动的必然结果。世界是多彩的,自然起因和法则无时不在发挥其作用。

再者,《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在结尾上的相似性强化了安娜和摩莉之间的对应。作为叙事作品中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发展的最后阶段,小说结局具有完成主题思想和人物塑造的特别任务。小说结尾是整个叙事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书的开头和中间部分的情节则为结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结局的相似特征凸显了安娜和摩莉之间的共性特征:(1)不愿改嫁的女人。安娜虽然知道埃里克有不少缺点,但不愿和他分开;同样,摩莉虽然对其丈夫不满,但始终没有另嫁他人。(2)风情万种的情人。迷人而无拘无束的利菲河不仅贯穿了都柏林市,也是“卖弄风情”的安娜·利维娅·普卢拉贝勒的化身;摩莉之所以被许多人视为“放荡的”女人,就是因为她在内心独白中向读者展示了“风骚”举止。(3)悲伤的母亲。安娜常常牵挂爱子,她不是一位快乐的母亲;摩莉的独生子鲁迪仅仅活了十一天便夭折了,该情节暗示出摩莉也是一个不幸的母亲。(4)都柏林的女儿。作为利菲河的化身,安娜对大海的呼唤是都柏林的女儿对父亲的呼唤;都柏林被誉为“戏都”,养育了无数个具有表演天赋的儿女,而女高音演员摩莉就是其中之一。(5)“拟人”特征。在《为芬尼根守灵》第一篇第八章,“Δ”成为安娜的标识符。三角洲形状的符号“Δ”暗示了水边插曲,暗示了安娜的浪漫是伊索尔德传奇的重新演绎。同时,安娜也是世界河流的化身。这些非人性特征使得摩莉和安娜成为超自然力的象征,她们体现了本能、体现了自发性、体现了永恒。摩莉与安娜一样,也体现了非人性特征。在《尤利西斯》第四章,摩莉和布鲁姆分别对应家中的猫和老鼠。猫有时极为残酷,但它通常很讨人喜欢。布鲁姆家的老鼠似乎情愿被猫虐待。在布鲁姆家中,猫和老鼠的关系暗示了摩莉和布鲁姆的关系。

从一个角度上看,乔伊斯长篇小说人物的身份特征越来越难以确定,从而表现了人物的多重特征和多重象征含义。也可以这样认为:乔伊斯在人物塑造上,采用了原型的移位手法,他无意中以叙事方式表现了瑞士著名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Jung,1875-1961)提出的集体无意识。

最后,《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两部书都以女主人公的肯定态度而结尾,这种态度既是小说人物的主观看法,也反映出乔伊斯独特的艺术审美观。

在《为芬尼根守灵》中,安娜的肯定不仅具有叙事功能,还兼具表达作者审美观的作用:“停在这儿。于是我们。结束,再开始!离开。吻,轻轻地,记着我!直到千年。利菲河在说话!通向永恒的幸福之门的钥匙。给出了!一条路一条孤独的一条最终的一条人人爱的一条漫长的……”⑤乔伊斯在这里巧妙地使用了双关语:“停在这儿”,既是安娜想“停在这儿”,又暗示《为芬尼根守灵》“停在这儿”;“利菲河在说话”表示利菲河的水流发出了响声,象征着大自然在展示其无穷魅力,也暗示了安娜在用语言表述个人观点。在这里,“结束,再开始!”使用了感叹号“!”它无疑既表达了安娜的强烈感情,也暗示了它具有深层含义:该句对应了维科的人类历史循环观。所以,安娜的肯定则象征着作者对人类历史循环观的肯定。

在《尤利西斯》中,摩莉的肯定通过她答应布鲁姆的求婚情节而表现了出来,在此情节中,小说女主人公的态度直接体现了她本人的主观意愿:“……那天我弄得他向我求婚嗯……于是他接着求我我是否愿意嗯说嗯我的山花接着我先搂住他嗯然后把他的头拉低一点以便让他闻到我乳房的香气嗯于是他的心狂跳起来嗯我说嗯我愿意嗯。”⑥这是摩莉回忆布鲁姆十六年前向她求婚时的情景。当时,摩莉施展魅力,吸引布鲁姆向她求婚,而当对方果真这样做时,她自然会答应他。在这里,摩莉和布鲁姆的视角相互转换。在以上引文中,除“说嗯我的山花”中的“我”指布鲁姆之外,其余的“我”指摩莉。

《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在结尾上的相似性暗示:生活不能完全依靠理性,生活需要率性的自然。在《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的结尾,乔伊斯淡化情节然而突出地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他不仅强调了传统的科学理性远不足以处理人类复杂的精神世界,还向读者表明:虽然情感、意志、欲望和本能等非理性因素并非万能,但非理性在人性中占极为重要的地位。《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的结尾的相似性暗示读者:不仅要适度运用理性,而且要敢于超越理性,以便从更加广泛的领域去理解生命的价值;《为芬尼根守灵》和《尤利西斯》的结尾的相似性融艺术性与思想性为一体,这一绝妙之作表达了现代主义艺术家以异样的眼光观察世界的渴望。

① Deming,Robert H.,ed.James Joyce:The Critical Heritage.London and Henley:Routledge& Kegan Paul,1970.

② James Joyce,Finnegans Wake (New York:Penguin Books,1976)619.20.本论文中,引自乔伊斯作品的译文皆由作者翻译,下同。

③ James Joyce,Finnegans Wake (New York:Penguin Books,1976)626.36-627.3.

④ James Joyce,Ulysses.Ed.Hans Walter Gabler,with Wolfhard Stepe and Claus Melchior,and an Afterword by Michael Groden.The Gabler Edition (New York:Random House,Inc.,1986)618.

⑤ James Joyce,Finnegans Wake (New York:Penguin Books,1976)628.13-16.

⑥ James Joyce,Ulysses.Ed.Hans Walter Gabler,with Wolfhard Stepe and Claus Melchior,and an Afterword by Michael Groden.The Gabler Edition (New York:Random House,Inc.,1986)643-644.

[1]Deming,Robert H.,ed.James Joyce:The Critical Heritage.London and Henley:Routledge& Kegan Paul,1970.

[2]James Joyce.Finnegans Wake.New York:Penguin Books,1976.

[3]Ulysses.Ed.Hans Walter Gabler,with Wolfhard Stepe and Claus Melchior,and an Afterword by Michael Groden.The Gabler Edition.New York:Random House,Inc.,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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