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美何须镌顽石 荀艺长荣似口碑
——谈宋长荣艺术价值

2010-12-30 15:30汪人元
剧影月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长荣红娘艺术

■汪人元

“荀艺长荣”,是宋长荣从艺40周年时李瑞环为其题赠的绝妙佳句。荀艺长荣,何谓长荣?实为美的恒久;何以长荣?正在于宋长荣的艺术价值。

古往今来,人生无限。其实,每个生命过程都蕴含着无限的重复或变化的可能,但遗憾的是,绝大部分人都是生命运动的重复远远大于着变化,而只有那些勇于和勤于攀登与创造的人,才获取了卓越的人生成就,跃出了人生新的高度。宋长荣便是以他60年不懈追索的艺术生涯完成了自己的男旦艺术、获得了“活红娘”的美誉、成就了他那真正属于人民的艺术,从而体现了自己长荣的艺术价值。

一.男旦的艺术

直至今年,在荀慧生先生诞辰110周年之际,宋长荣还与刘长瑜、孙毓敏作为荀艺三大高徒率领来自全国12个剧院团的几十位再传弟子,在京、津、沪三地举办演出和研讨活动,恢复演出六出荀派传统剧目,并再度荟萃出演荀派名剧《红娘》,又一次展示了“十旦九荀”的艺术魅力,但更以其75岁高龄活跃在舞台的京剧男旦艺术而让人叹服。是的,京剧四大名旦原本都是男旦,而当今,各大流派的传人中巳无男旦的真正新星,无怪人们会对久享盛誉并硕果仅存的京剧男旦以“北梅南宋”(一北一南的梅葆玖和宋长荣)来表达自己由衷的敬意,宋长荣的艺术价值不言自喻。

宋长荣出身贫苦,少小学戏,先后曾从新艳秋、王慧君学花旦。他在科班中练功的刻苦有口皆碑,很快学会了《穆柯寨》、《宇宙锋》等十几出戏,以至几年后成立县剧团时就成了台柱子。由于功底扎实、文武旦均擅,后来很快便挑班演出,走南闯北,在舞台上摔打,又注意广为吸纳。如在上海演出,便得到过周信芳、魏连芳、言慧珠、李玉茹等名师指导。在调入江苏省京剧院后,更获新艳秋、醉丽君、刘琴心等悉心指点,甚至是梅尚程荀的戏都唱,博采众家之长,以探索京剧旦行艺术的真谛。特别是1961年拜荀慧生为师后,随师习艺,边演边学,《红娘》、《红楼二尤》、《勘玉钏》等剧均获亲授,得荀艺真传。可贵的是,他深知旦角艺术的学习还并不仅仅来自舞台,也来自于生活,所以他总不放松时时在生活中观察、模仿、体验。仅为了《花田错》、《乌龙院》、《拾玉镯》里的做鞋等生活表演,他便亲手学做衣服、搓麻绳、纳鞋底、织毛衣、绣花,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文革”中虽然被迫中断了艺术,但“文革”一过,他便以超强度的艺术训练与更加成熟的人生体验与艺术见解迅速再度投入到舞台实践之中,很快获得各界好评,并常年在各地演出,仅《红娘》就演了3000余场,使自己的旦角表演艺术达到了一个高峰,创造了一个男旦艺术的奇迹。

梅葆玖曾说过,“我很清楚,男人演女人比女人演女人要困难得多,要辛苦十倍”(《看乾旦说乾旦》,载《中国京剧》2004年第1期)。成就男旦的艺术,绝不只是需要一定的生理素质和气质秉赋,更要有游走于性别之间的深刻观察、体验、感受,以及超越双重的生活常态——自然性别常态和生活自然常态,去构建由一个男性来表现女性的新的声音和形体的艺术语汇,从而将人类天然的模仿欲、表现欲、创造欲以超常形态呈现于世,令世人惊叹不已,这正是男旦恒久的价值,这也是中国戏曲对世界戏剧一个卓越的贡献。

建国以来,曾把男旦简单粗暴地视为封建文化遗存,这既是对历史缺乏研究,也是把生活与艺术混淆的结果。戏剧的本质就在于扮演。就演员的表演而言,无论是男扮女还是女扮男,其价值主要取决于其创造的艺术形象所具有的审美价值,而首先与演员的性别无关;若论相关,倒反是克服了性别差异障碍而取得的那种独特的创造成就。宋长荣的男旦艺术,无论是艺术审美价值,还是个人的独特创造,都让世人肃然起敬,都值得我们格外地倍加珍惜。

二.活的“红娘”

宋长荣身上有众多的头衔与荣誉:江苏省长荣京剧院名誉院长、江苏省剧协副主席,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导师和客座教授、江苏省文体十佳新闻人物、三届省劳动模范、一届全国劳动模范、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还荣获过江苏省首届文学艺术奖,亚洲杰出艺术家“终身艺术成就奖”,多次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甚至李瑞环、朱镕基还分别为他亲笔题辞等等。但“活红娘”却是留在人民心里、传于艺术圈中最为生动、也最为深刻的印记。“活××”,是长期以来戏曲圈内外对某个演员把一个戏剧人物演活了、并且演出了最高水平的“这一个”,而后给予的一种最佳口碑。金杯银杯,真的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如果说它和书写在纸面上的荣誉有什么不同,那就在于它的永不褪色!因为它是真正在民众中流传于口、镌刻于心的一种最高赞誉。所以圈内的专家吴祖光先生也曾由衷称道:“红娘一曲高天下,尽教娥眉拜下风”;而圈外的许嘉璐先生近年偶然欣赏宋长荣演出的荀派代表作《红楼二尤》后也惊呼:“没有想到的是,他以70岁的高龄,竟仍然能把尤二姐演得活灵活现,身段、唱功,都无法让人相信这竟是一位古稀之人!”真可谓是众口一辞。

从一个贫苦农家子弟的“土小孩”成为闻名于世的“活红娘”,靠的不是“偶然”。而正是其“必然”之中所揭示的规律性,可以给后人带来普遍的启示。简言之,宋长荣的“活红娘”是学出来、练出来、唱出来、创出来的。

宋长荣的学,如前所述,是博采众长、根基扎实。他自小习艺,便从新艳秋、王慧君学花旦,及至登台演戏,便走到哪里学到哪里。在上海,向周信芳、魏连芳、言慧珠、李玉茹问艺,在南京,则获新艳秋、醉丽君、刘琴心指点。作为京剧演员他文武兼工,唱做并重,青衣、花旦、小生、武生都演,从各类角色中丰富技艺;作为京剧旦行演员,他梅尚程荀各派都学、都唱,又从最著名的各种流派中汲取养料。但形成突破性艺术发展的关键点是在拜荀师之后,这正是他在打下了广博的艺术根基之后,集中以往所有积累和心智,而后专攻一点的“沃土开花”,自然灿烂。岂是后来学流派的青年演员,学得少、看的少、知道得少,只知一味模仿的孱弱可比!他从荀师那里学到了荀腔的缠绵婉转、字真情切、腔随情出,但更从老师那里对深入刻画人物性格打开了心窍。最有趣的例子就是宋长荣初演红娘时还难脱南方小花旦的过火表演,荀先生则画龙点睛地指出:眼为心之苗。你的眼神太过成熟,16岁的红娘,应该是不太懂事,但又不是全不懂,这个人物的活泼不等于风骚,爽朗也不等于泼辣,因此红娘的眼神要憨。宋长荣大为惊喜:先生一个“憨”字让自己从此茅塞顿开!

宋长荣的练,是刻苦勤奋加用心。长荣出身贫苦,也不怕吃苦,学习自己喜爱的京剧就更不惜舍力拼命。少小学戏,常于沙地里翻跟斗,风雪中喊嗓子,月光下练身段,草棵上打把子。光着脚在碎石冰碴上跑圆场,摔肿摔伤接着练,不怕艰难、不避艰险。及至成年演戏,依然边演边练,遇谁学谁,在江苏省京剧院工作期间,哪位旦角名家老师当天没有演出,他准到哪个老师家学艺,天天如此,从无间断,决不虚度。拜荀老师后,更是如饥似渴,再次回到小学生,苦学苦练,一招一式打基础,一字一句不放松,起早贪黑下“私”功,深得荀先生的赞许。为了把红娘演得更活、更加精彩,他曾把已是烂熟于心的棋盘舞,根据老师的特殊要求找了一个比道具棋盘重几倍的木头棋盘重新练起,每日不辍,持之以恒,直练得手指流血,磨出老茧,终于得心应手、应用自如。他练手、练口、练身,但也练心。他有心观察生活,用心体悟生活与艺术的关系,努力学习文化,熟悉诗词典籍,加深对历史及戏剧人物的理解,把戏曲表演的功夫练到了心里。

宋长荣的唱,延续了从50年代初率班跑码头直至年愈古稀仍旧登台的半个多世纪,宋长荣的“活红娘”是唱出来的!“百学不如一练,百练不如一演”,这是至理名言。演员不在舞台上常年摔打怎能成材?这既是“操千曲而后晓声”的实践出真知,也是观众与演员直接和不间断交流之中对表演的促进提升以及对观众的引导与征服的必要过程。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得奖得荣誉都还显得有些虚浮,得观众者才是真正得天下。人们都盛传,1954年,他率沭阳县京剧团到安徽滁州,当时南京京剧团的赵荣琛、许翰英刚走,他接着唱“梅派”的《凤还巢》、《玉堂春》,“程派”的《锁麟囊》,“荀派”的《红娘》、《勘玉钏》,“尚派”的《穆桂英》,竟依然是天天满座。人们也记得,文革后79年的秋天,扬州曾有万人空巷争看宋长荣“红娘”的情形。其后,沿着常州、苏州一路演下去,11月底到了上海,在中国剧场首演《红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宋长荣在上海竟连演52场戏,场场爆满,观众极为欢迎,每场演出后七、八次谢幕。在沪期间,宋长荣收到了1300多封当地观众的来信,2500多张他的《红娘》剧照都被一抢而光。80年代初,宋长荣率团巡回演出,从湖北、安徽起步,北至辽宁、吉林、黑龙江;南达江西、广东;东及福建、浙江、山东;西到甘肃、新疆,戏演到哪里,就轰动到哪里。随后的香港、台湾、加拿大等地也都刮起一股“红娘热”。据有心人统计,当时仅一出《红娘》就演了1000多场,这对宋长荣而言就是1000次的创造,“活红娘”就是这样演出来的。

宋长荣的创,是创造,更是创新,这贯穿于他对生活的体验和艺术的实践两个方面。他不放过每一种生活观察和体验的机会,这对于荀派旦角表演艺术尤为贴近生活、富于生活气息和生活情趣的艺术创造更具一种特别的意义。宋长荣从小孩撒尿会联想到《坐宫》里铁镜公主的把尿表演;从女性美好婀娜的步态会不由自主追随模仿;从在公园里对两个少女拍蝶的观察、揣摹,而联想红娘采花拍蝶的表演,并创造性地会把来自于生活的美转化为自己艺术中的美。在艺术实践中,他也是死学而活用,学时扎实到家,用时因人因艺而异,充满辩证精神和创造精神。最突出的例子莫过于他演《红娘》时,对出场的改动,他就不像老师那样大步流星,几步就到台口,而是小碎步圆场跑上。他说:“老师个子高,而我个子矮,只能因人而异。”在转身、眼神、水袖、拿扇等方面,仍是荀派神韵,但根据自己身材条件,把步子放小,侧身斜行,疾步圆场,如一阵清风从台内旋转出来。这一改动,就转出了“活红娘”自己特有的美。

成就“活红娘”的美誉,我们从宋长荣的学、练、唱、创之中,的确可以看到令人深思的必然,其意义,则超越时空。

三.人民的艺术

从一个苏北农村的苦孩子,成长为万人瞩目的戏曲大家,见证了宋长荣卓越的表演艺术从人民中走来的平实、艰辛、与光辉;但更为可贵的是,宋长荣表演艺术的步履永远都在人民之中,成就了他那真正属于人民的艺术。

所谓人民的艺术,就是为人民演戏,演人民喜爱的戏,为人民的戏曲事业奋斗终身,他的心,在人民。这正是民众亲近、喜爱他的艺术,更对他的艺术怀有一份敬意的原因。获得了无数荣耀的他今天仍然在说:“没有党和政府,我还是在农村种田耕地的农民,在党和人民的关心下,我走上了舞台。现在的什么劳动模范、艺术家这些荣誉都是党和人民给的,我只是一个演员,一个演了60年戏的老演员。”在我看来,此话与其说是在表达一种感恩之心,莫如说是他永远保持同人民水乳交融的追求与心态。

在宋长荣的心目中,为老百姓唱戏就是他的天职,因此他一辈子在舞台上,不分寒暑、不辞辛劳,把70余出由他主演的剧目无数次地呈现给观众;他觉得,唱老百姓喜欢的戏、老百姓热爱他的艺术,就是他的幸福,于是他不懂也不会拿艺换钱,人称“不会走穴的艺术家”;他认为,把前辈的艺术传承下来,把中国戏曲文化的精采和神韵发扬下去,是他应尽的责任,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学、练、唱、创,竭力践行;他自认,年龄惭大、上台惭少的情况下,把艺术无私地教给学生,是他的本份,故而他的学生遍及全国各地,中国京剧院、上海京剧院,江西、石家庄、东北甚至台湾、加拿大、美国,都有他亲授的学生,而通过演戏、讲课从他那里学习荀派艺术的学生,更是不计其数;他甚至认为,以一个著名艺术家的身份,积极参与公益事业、捐赠、义演,乃至作为人民代表去为人民办事、为地方文化建设发展而建言也是他应尽的义务,因此他戏里戏外都在以他艺术的力量服务着人民。宋长荣艺术的根,是在人民之中,他的心,也一直在人民之中。他以极其平静的态度创造着他那属于人民的艺术,履行着戏曲文化的传承,给人民带来了欢乐,也滋养着大家的精神。正因此,全国政协孙家正副主席在今年中国剧协第七次代表大会闭幕之际的讲话中说到,“我这么一个来自农村的人,……最初接触到的中国最优秀的东西就是看宋长荣的戏。”

家正主席高度评价这样的戏曲文化,他认为,中国的优秀历史传统主要是靠两个渠道传承,一个是所谓的正统经典,另一个就是民间渠道,哪怕不识字的老太太,她们都一代一代地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把中国传统的美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靠什么?就是靠戏曲。因此他强调,我们不要小看中国戏剧界,它传承了我们的民族精神,是我们精神的导师,而不是旧社会的戏子。今天要改革把它推向市场,也是为了普及,让更多的人接受它。但是我们的主要价值不是在金钱,不是在经济;我们主要的价值,我们为它千辛万苦,是在于这个东西对于我们精神层面的滋养。就是说,我们所做的工作是对于我们民族精神的滋养。家正主席还动情地说,我们搞文艺从来不是自娱自乐的,从来不是为了赚钱的,我们从来是为了宣扬人世间的真善美的。所以面对我们的骨灰,即使我们不在了,我们的作品仍然会通过平面的、立体的、音像的存下去,人们仍然会看到我们的音容笑貌,仍然会为那种精神所感染,这就是我们工作的价值。因此,我们戏剧界一定要发扬一种光荣的传统,要肩负起传承民族精神的重担。我想,宋长荣那人民的艺术是担得起这样的重担的,也正因此,其精神和价值是传之久远的。

宋长荣60年的艺术生涯所锻造的男旦艺术、所赢得的“活红娘”美誉、所建构的人民的艺术,显示了它厚重的艺术价值,这种价值,不经书写,早巳在民众之中流传于口、镌刻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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