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历史”的维度

2011-04-07 08:38刘苏
关键词:历史学家双重哲学

刘苏

(福建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福州350108)

简析“历史”的维度

刘苏

(福建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福州350108)

历史之为语词,既指过去人类各种活动的全体,又指我们现在用之来构造的叙述和说明。历史之为知识,既具有史料的客观性属性,又包含主体的理解和价值判断在其中。历史之为存在,一方面是过去,具有确定性和现实性;一方面又是现在进行的当下,存在各种可能性和不确定性。人之为历史的存在,一方面是与历史的过去拉开距离的旁观者,另一方面又是历史的当下每一个瞬间的当事人和创造者。历史的这些复杂的双重维度,正是历史学及历史哲学理论中众多观点分歧的产生根源。

历史学;历史维度;历史哲学

与历史相关,我们可以提出许多问题来。历史是什么?在历史中起作用的最基本因素是什么?历史学是什么?历史思维的本性又是什么?人类究竟能不能精确地达到真实或者精确地陈述事实?在什么范围里历史学家能够合法地宣称他们独自得出的结论是客观真理?对于这些问题,不同的历史学家、哲学家之间存在着众多分歧。其实这些分歧产生于历史自身所包含的复杂的维度中,只有理解了历史之为语词、之为知识、之为存在的几组双重维度,以及作为历史的存在的人的双重维度,才能更好地分析历史学及历史哲学理论中众多分歧产生的根源。

一、历史之为语词的双重维度

在《辞海》中,历史被广义地泛指一切事物的发展过程,包括自然史和社会史,但通常它仅指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它是史学研究的对象。同时,一般来说关于历史的记述和阐释也称为历史。[1]于是历史之为语词本身就具有了双重维度,它既指过去人类各种活动的全体,又指我们现在用之来构造的叙述和说明。这就为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对历史的研究打开了两个可能的领域——历史事件的实际过程领域和历史思维的过程领域。[2]

当哲学家们不断追问世界的本原、实体、终极存在时,当自然科学不断发展、人的知识随之积累时,以客体为中心的主客二元对立的认识模式也就形成并固定了下来。长久以来,这种思维模式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挑战,它在无意识之中已经深刻影响到人类认识的各个领域。在历史领域中,历史学家们同样把历史的活动事迹作为外在的客体,试图在其中发现一种超出一般历史学家视野之外的模式或意义,以此来期望阐明隐蔽在历史事件之下的合理性。这种思辩的历史哲学完全把注意力放在历史之为语词的第一个维度之上,直到康德在哲学领域掀起了“哥白尼革命”,人们才将主客二元关系彻底颠倒了过来。康德对人的认识前提进行了深刻批判,认为在哲学上不首先去探讨认识的能力和性质,就径直着手去认识世界的本质,这只能是一种独断的形而上学。于是他提出了“人的认识何以可能”的问题。当康德的批判精神深入到历史领域之后,历史学家也开始以他们对历史的叙述和说明为对象进行反思了:在历史学中不首先认识历史认识的能力与性质就侈谈历史的本质或规律,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将康德的问题转变成了“人的历史认识何以可能”的问题。这样,致力于弄清历史学家自身研究的性质,力图划定历史研究在知识地图中应占有的位置的批判的历史哲学就取代了以往的思辩的历史哲学。这种转变实质上就是历史之为语词的双重维度在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研究课题上的转变,也是历史哲学上“哥白尼革命”式的转变:他们以主客二分为基础把着眼点转到主体如何认识历史客体的问题上来。

二、历史之为知识的双重维度

经过这样转向之后,不论哲学还是历史哲学都不可避免地要谈及认识(知识)问题。历史作为知识有其复杂的双重维度,这就造成了批判的历史哲学内部关于历史知识的性质、客观性及历史解释问题上的分歧。

历史知识中最基本的成分应是史实(史料),通常我们会认为历史学家们在基本的历史事实上能够达成一致,从而确保了历史知识基础的客观性。情况的确是这样。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发掘手段的提高以及定量分析工作的越来越细致,史料不断地丰富和充实起来,也越来越逼近历史的真实。史料中包含了客观性成分,但同时也应该看到由于时间流逝,我们与过去的真实拉开了距离,过去的史实是不能接受我们的直接检验的。退一步说,即使科学的力量让我们能够完全相信这些遗迹的客观实在性,我们仍有疑问:历史是过去人类各种活动的全体,但其中人类思想活动、情感活动、直觉活动的发展过程又如何用科学的手段加以直接检验呢?再退一步,即使过去人类各种活动的全体史实我们都能够毫不怀疑地达成一致,那么这就构成了历史知识吗?显然不是。威廉·德雷在《历史哲学》中说过:“历史学家的任务不仅仅是确立事实,而且要理解事实。”[3]这揭示了历史知识的另一重要方面,即史学家对史实的理解以及贯穿其中的他们的思想,他们作出的价值判断,他们赋予史料的意义和他们为建构一幅完整的历史构图而作出的道德的和形而上学的前提假设。这是历史知识中主观的方面。因此,历史之为知识的这一双重维度向我们提示了历史学家的双重任务——描述历史和解释历史。

那么历史解释采用何种方式,如何进行及其所带来的历史知识客观性问题也就成为我们不能不考虑的重要问题。

20世纪的批判历史哲学大致产生了三种历史解释理论:(1)以规律或规则的形式解释历史现象;(2)认为历史事件主要是人类过去的行为,以人类行为后面的思想及动机来解释历史现象;(3)以叙述的方式解释。[4]以波普尔和亨普尔为代表的实证主义者提出,历史学中的解释与自然科学中的解释其逻辑性质是相同的,历史理论也遵循假设-演绎模式。然而,以柯林伍德为代表的理想主义者们则认为,虽然历史与科学的确都称为知识,都有正确和谬误之分,但科学思维是一种抽象思维,历史思维却是一种具体思维。历史是一门特殊性质的科学,对它的解释需要揭示全部行为所代表的主体思想,历史学家要在自己心中重新发现历史人物的理性思维。柯林伍德这种借寻求行动之后的思想从而承认目的性或合理性的解释很容易受到批评。因为其实历史上发生的大部分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人类无法控制的因素影响的。人类的大量行为是反应性的、非理性的,而在手段或目的的意义上并不合理。当上述两种解释方式都出现局限性时,历史学家开始反思:史学中的解释是不是真的如此重要呢?加利在其《哲学和对历史的解释》中认为,对史学而言叙事才是基本的。但这种叙述方式的解释至少有两个局限:其一,并非所有的历史学都采取叙述的方式,比如社会史就是把陈述的各种事实结合到一起使它们具有一个共性,即成为这部历史的中心题材的一个部分或一个方面;其二,历史事件本身是没有形态的,它也不构成一种能被连贯叙述的结构,我们在安心使用这种叙述方式的解释之前必须要反思叙述的体系和结构源于何处。所以叙述是历史著作的一个重要形式,但对背景的描述,或对原因的分析解释都是历史著作所不可缺少的。

那么,为什么这三种解释模式都不能完全解决历史之为知识的史实解释问题,都不能把本身已经是统一在历史知识之中的史实和解释融合起来呢?问题出在历史之为知识的双重维度的划分上。

20世纪以来,批判的历史哲学为了划定历史研究在知识地图中应占有的地盘而不断讨论历史学究竟是不是或能不能成为一种科学的问题。在他们看来,历史与科学一样是有正确和谬误之分的,它是一种知识。然而一旦我们把历史当成一种知识去追求,在认知者与事实世界之间建立起一种认识关系,就好像我们与历史之间存在一条鸿沟,我们只是历史的旁观者,并不参与其中,那样就把历史对象化了,形成了一种主客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思维方式。其实,不论是思辩的历史哲学或是批判的历史哲学都是这样,只不过前者没有充分意识到历史思维过程本身的问题就去断言历史,没有把主体地位充分显现出来,而后者意识到这一点,并实现了客体中心向主体中心的转变。

这种思维方式的形成不是偶然的。从人认识的一般性来说,当古希腊人追问世界的本原是什么时,人就产生了一种面向外物的姿态,这种自然而然的倾向后来就一直存在于人认识自然、认识自我甚至认识上帝的活动之中。而从历史认识的特殊性来说,首先,历史中明显蕴含的时间性特征使我们不能不陷入以范畴来把握历史的局面。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分析道:在人的感性中,“盖时间为(吾人心之)内的现象之直接条件,因而为外的现象之间接条件”。[5]59“凡不与时间条件相合之对象,决不能在经验中授与吾人。”[5]60在人的悟性中,“是以范畴之运用于现象,乃由时间之先验的规定而成为可能者,此种时间之先验的规定乃悟性概念之图型为现象包摄于范畴下之媒介”。[5]145所以,一旦用范畴去把握历史,实质上就已经把历史当成认识对象并作出了感性杂多与先天直观形式,范畴之对象与范畴之间的区分,正是典型的认识论思维方式。

进一步讲,一旦我们不得不用康德的先天直观形式和范畴去把握、描述和解释历史,就会把本来连贯发生的历史之流打碎成为一件一件的历史事件,一个一个的历史细节,然后为了恢复历史的原状,又不得不去寻求一种联系,把分散的事例集中为一个统一的有次序的系统。那么这种统一何以可能呢?康德认为那就是统觉之统一,也就是自觉意识之先验的统一。“我是否能经验的意识此杂多为同时的或继续的,则一依情状或经验的条件,故由于表象联想之‘意识之经验的统一’,其自身乃关于一现象者,且全然为偶然的。”[5]107这即是主观的统一。恰恰是这种统一才是历史思维所普遍惯用的,也是最本质的。不管我们如何努力使表象依存于我,使杂多归属于自觉意识的统一之下,我们都无法消除历史世界与我的世界的分裂,无法避免历史知识中的主观性阴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种把历史当成知识来对待的主客二元分立的思维方式使我们再也达不到历史本身。因为“吾人不能有关于‘视为物自身之任何对象’之知识,所以知识仅限于其为感性直观之对象即现象是也”。“理性之一切可能的思辩知识,唯限于经验之对象。”[5]19即使我们能不顾康德的警诫,以思辩理性越出经验之界限并且达到了物自身,达到历史与我统一融合的状态,那么,这时我们把历史作为知识的逻辑前提(历史的对象性)也就消失了。在此意义上,历史知识也就不成其为知识了。

三、历史之为存在和人之为历史的存在的双重维度

历史中的认识论转向究竟为什么没有使人文科学关于人类历史的知识达到自然科学关于自然界的知识那样确凿可靠,反而引起了历史中真理与事实何在、历史的客观性何在、历史解释如何可能等等一系列问题的无休止争论,其根源可以追溯到历史本身之为存在的双重维度以及人之为历史的存在的双重维度。

历史之为存在一方面是过去,一方面是现在进行的当下。过去是无法改变的确定性和现实性,而当下则存在各种可能性和不确定性。过去是人已不在其中、与人保持时间间距而难以直接被证实和检验的,当下则是人正在其中、与人融为一体,可以被直接感受和把握的。而人之为历史的存在一方面是与历史的过去拉开距离的旁观者,另一方面又是历史的当下每一个瞬间的当事人和创造者。在过去中人沉淀下来,确定成历史,而在当下,人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可以自由筹划和选择。历史是人的历史,人又是历史性的存在,人不断向可能性开放,又不断将可能性实现。人在创造历史的同时创造自身,而历史为人所创造同时也向人敞开。

历史的认识论模式正是充分意识到历史之为过去的确定性和现实性,以及它与人的时间间距,才会将人与历史分离,把历史固定化、客体化为我的对象,然后通过我对历史的发现和解释来理解历史,理解人本身。但正因如此,我就必然陷入对历史事实的发掘和验证之中,为了把握历史的真实,我就必然去寻求可靠的解释方法,跨过历史时间间距,尽可能消除一切主观偏见,达到历史知识的客观性成为我的认识的最高目标。然而,一旦人的现实存在的真实感向我袭来,一旦当下的各种可能性和不确定性将我包围,一旦警醒到我曾是每一个历史瞬间的当事人,一旦面对历史为我所创造而我却难以将它再认识的尴尬时,我迷惑了。好在现代解释学为我们打开了新的思路。

首先,海德格尔把笛卡尔以来“我思故我在”的传统颠倒为“我在,故我思”,即存在,然后才有怎样存在及为什么存在。于是他不再把理解看成是人的意识的功能和活动,而是使它成为此在的构成因素之一,成为一种可能性。他认为只有理解存在,才有此在,才有此在的认识活动。在此基础上,伽达默尔指出“理解甚至根本不能被认为是一种主体性的行为,而要被认为是一种置身于传统过程中的行动,在这过程中过去和现在经常地得以中介”。[6]372我们与历史的过去之间的时间间距并非一个应予以克服的主观的偶然的因素,相反它可以过滤我们自己不知的对于理解对象的成见、预设及功利性看法,它是理解的积极的、建设性的可能性,意义发现的无穷过程是通过它来实现的。所以历史既不是一个历史学家可以不置身于其中而加以客观研究的对象,也不是绝对精神或生命的自我表现,历史是主客体的交融和统一,它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而是一种涵盖一切的过程和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6]385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历史,历史的主客二元划分就不存在了,历史知识的客观性问题以及批判的历史哲学中的各种争执都被取消了,历史之为语词、历史之为知识的双重维度也将成为一种毫无必要的区分。

有人会问,历史研究中确实存在着文本和对文本的解读,文化传统和历史的主要表现常常就是写下的文本,而一旦我们以书写的形式来表达历史,历史的当下的时间性就被书写形式凝固了,如果不采用认识的形式,我们如何与这种历史交流融合呢?伽达默尔强调“使文本说话”的问答逻辑结构。他认为正是书写形式的文本使现在的意识能够保留下来,为理解提供拓宽视界的机会。而利科强调的则是文本的生产性媒介作用,他认为文本指称了一个不同于实在世界的文本世界。正是通过对文本和文本世界的分析和解说,人才达到了理解和自我理解。文本解释使我们看到了一个主客未分的可能性世界,并开始了自我回归、自我认同的过程。

人作为历史的存在的双重维度,使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容忽视的历史特殊性。历史性是人存在的基本事实,人的过去与当下统一在历史世界中,为了寻找和回归这样一个原本统一的世界,我们与传统对话,我们去解释文本,我们的视界进入过去的视界,在理解中扩大、拓宽和丰富自己,与传统“视界融合”,以新的视界超越最初的问题和成见,并随着人类活动的进行,这种新的视界也不断变化和发展。所以,我们对历史的知识总是有限的,历史永远在构成之中,永远向我们敞开,永远期待任何人任何视界的再次融合。

[1]辞海[K].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398.

[2][英]沃尔什.历史哲学导论[M].何兆武,张文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7.

[3][美]威廉·德雷.历史哲学[M].王炜,尚新建,译.上海:三联书店,1988:7.

[4]Atkinson R F.Knowledge and Explanation in History: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M].New York:Macmillan,1978:138.

[5][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蓝公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6][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An Analysis of the Dimension of the“History”

LIU Su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350108,China)

History,as a word,refers both to all human activities over the past,and to the narrative and description which we are using the former to construct.History as knowledge,not only has objective historical properties,but also contains understanding and value judgments of the subject.History as the existence,on the one hand is the past with the certainty and reality,on the other hand is now for the moment with the possibility and uncertainty.And people as a historical existence,are spectators away from the historical past,and participants and creators of every moment of the history of the moment.The complex dual dimensions of the history are the root of various distinct opinion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history.

history;dimension;philosophy of history

K01

A

1672-3910(2011)05-0021-04

2011-04-10

刘苏(1981-),女,湖北黄石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西方哲学史、西方规范理论发展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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