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经验主义的形而上学基础

2011-04-12 11:44孟建伟
山东社会科学 2011年12期
关键词:经验主义逻辑哲学

郝 苑 孟建伟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101 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人文学院,北京 100049)

逻辑经验主义的形而上学基础

郝 苑 孟建伟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101 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人文学院,北京 100049)

逻辑经验主义虽以激进的反形而上学著称,然而,不仅逻辑经验主义清除形而上学的方法预设了逻辑原子论的形而上学,而且逻辑经验主义的科学哲学和语言哲学实质上也不得不奠基于实在论的形而上学。对逻辑经验主义形而上学基础的反思表明,科学哲学若刻意回避形而上学问题,难免陷入唯我论等悖谬的形而上学立场。若能合理吸收修正的形而上学所蕴含的创造精神和实践理性,科学哲学必将更为有力地推动科学与人文的共同发展。

逻辑经验主义;形而上学;科学实在论;实践理性

有关世界的存在问题,在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形而上学有关世界存在的论述,可以归结为外部世界的客观实在性问题。传统西方哲学有关世界实在性的争论,构成了唯心论与唯物论的基本冲突。早期逻辑经验主义者整体倾向于将有关世界的存在问题归为无意义的形而上学。在他们看来,唯心论与唯物论有关外部世界实在性的理论分歧表面看似尖锐,但若涉及具体的常识和科学实践问题,两者并没有根本的分歧。比如,唯心论者虽然否认外部世界独立于心灵的实在性,但是,他绝不会将原子与有关飞马的想象视为具有同等客观实在性的事物;唯物论者虽然否认主观意识可以脱离物质而存在,但他绝不会主张仅靠电子就能构造出疼痛的感觉,因而在现实生活中唯物论者也不会否认感觉的真实性。①Moritz Schlick:Philosophical Papers Vol.Ⅱ(1925-1936),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79,p.509.既然有关世界实在性的不同形而上学体系在科学实践和生活实践中并没有产生实际的差异,逻辑经验主义就主张根据思维经济原则,将没有实际差别的诸多形而上学理论从哲学中清除出去。

然而,随着逻辑经验主义的发展,它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有关外部世界实在性问题的困扰。卡尔纳普的《世界的逻辑构造》堪称逻辑经验主义早期知识论的扛鼎之作,他在该书中试图以现象主义的语言,重构一个按照等级顺序排列起来的知识概念系统。尽管卡尔纳普极力强调他的现象主义仅具有方法论的意义,构造系统的现象主义语言也只表示认识与逻辑的关系,并没有断言只存在现象主义语言断定的实体,因而在本体论上是中立的。②鲁道夫·卡尔纳普:《世界的逻辑构造》,陈启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99页。但是,他的“方法论上的唯我主义”仍然遭到刘易斯等哲学家的攻击。他们认为,这种方法论的唯我主义并不能完全克服逻辑经验主义在哲学上的“自我中心的困境”。

为了避免“自我中心的悖论”,逻辑经验主义者不得不在理论上作出相应的澄清与修正,甚至弱化了原本激进的反形而上学立场。卡尔纳普表示,若用语言谈论新对象时,往往需要引入一套新的话语模式,而支配新话语模式的规则被称为正在谈论的新对象的“语言框架”。依据形而上学与语言框架的关系,可将其区分为两种有关存在的问题:第一种涉及某些对象在既定语言框架内的存在问题,即“内部问题”;第二种涉及整个对象系统的存在或实在性问题,即“外部问题”。卡尔纳普主张,内部问题由于成功地将对象的存在追溯至语言问题,答案可以通过纯逻辑的方法或者经验的方法来找到,因此是一个有意义的哲学问题。而有关某个对象系统整体实在性的外部问题,并不能通过抽象的形而上学理论来提供有效的辩护。“外部问题不是一个理论问题,却是是否要接受那些语言形式的实用问题。除了就便利和富于成果而论以外,这个接受并不需要理论上的辩护”。①洪谦主编:《逻辑经验主义》,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97、63-64页。通过上述区分,卡尔纳普断言,如果将存在问题转化为语言问题,或者联系科学研究的实用考虑,那么,有关特定对象(如关系、数和命题等)的存在问题是有意义并值得探讨的。无论是深受分析理性支配的内部问题还是深受科学实践理性支配的外部问题,都充分显示了“自我中心”的悖谬。

在卡尔纳普看来,有关世界特定对象存在的内部与外部的形而上学问题,只要充分考虑科学与语言中的实践理性,就能自行显示出唯我论的悖谬。因此,他似乎不屑于在形而上学的层面上专门对唯我论作出反驳。但卡尔纳普的不屑显然并不能消解来自学派内部与外部的大量批评与质疑。石里克与纽拉特则明确地从不同角度直接回应了唯我论的挑战。在石里克看来,唯我论哲学之所以怀疑“外部世界的实在性”,是因为它认为一个人除了依靠自己身体的感觉之外,无法获得有关外界的知识。对于唯我论者来说,如果感觉材料也依赖其他人的身体,那么就没有理由将感觉材料看成仅仅归属于“我自己的”,自我中心的哲学立场也就难以维系。依循这一理路,唯我论者甚至将有关其他身体的感觉陈述也翻译转化成有关自我的感觉陈述。以疼痛为例,唯我论者断言:“只有当自己的身体受伤时,我才会感到疼痛。”这个论断在现实生活中无疑没有什么争议,然而,石里克指出,在逻辑上完全可能存在一个虚构的世界,在这个可能世界中,“一个人可能感受到某个别人的疼痛,就像感受到他自己的疼痛一样”。为了保证“自我”在本体论上的优先性,唯我论者不会承认上述论断的正确性。他们会将其转化为如下陈述:“一个人感受到自己的疼痛,而自己的疼痛是在某个别人的身体里。”石里克犀利地指出,唯我论者的语言规则坚持的是,一个人所感受到的任何痛苦都必须叫做有关他“自己的”痛苦,而无论疼痛的来源是这个人的身体,还是其他人的身体。因此,“我的”这个代词在感觉陈述中与“你的”、“他的”就没有什么不同,从而成为一个可以略去的多余字眼。通过上述语言分析,石里克力图表明,唯我论者坚持“自我”优先性的论据根本就没有什么经验的基础,也不是对世界的解释,而仅仅是这些唯心论哲学家人为约定的“一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一种笨拙的语言,这种语言将指示词‘我的’(或者‘我的意识内容’)毫无例外地加到每个事物上去”,因此,唯我论是无意义的。②洪谦主编:《逻辑经验主义》,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97、63-64页。纽拉特并不满足于石里克仅仅从语言分析的角度反驳唯我论,他主张结合科学实践,建构一种物理主义语言,该语言明确标示出经验主体物理状态的坐标和系数。纽拉特相信,与一个人的“自我心灵”和“他人心灵”相联系的所有难题都不会在这种物理主义的人工语言中出现。③陈波、韩林合主编:《逻辑与语言》,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81页。

虽然石里克与纽拉特存在诸多理论分歧,但他们仍然主要是通过逻辑分析来揭示唯我论在语言表述上存在的问题,从而力图回避“世界实在性”这一传统形而上学问题。石里克与纽拉特的立场也是早期逻辑经验主义者的普遍态度。尽管如此,不管早期逻辑经验主义者反形而上学的主观意愿有多么强烈,他们为批驳唯我论而作出的大量语言分析恰恰表明,有关世界客观实在性的形而上学问题在知识论建构中并不能随意被忽略。回避这一形而上学问题,将给逻辑经验主义带来唯我论的困境。与石里克与纽拉特等维也纳学派的逻辑经验主义者不同,柏林学派的逻辑经验主义代表赖兴巴赫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赖兴巴赫看来,维也纳学派的逻辑经验主义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唯我论的困境,但是他们仍然没有彻底克服传统实证主义哲学观的缺陷。自孔德以来的传统实证主义普遍认为,有关外部世界的存在问题对知识论建构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影响。外部世界的存在问题可以彻底还原为一个人的感觉印象,而将有关外部世界的知识论问题奠基于记录物理事实的观察句,记录物理事实的观察句则可通过感觉印象得到绝对证实。绝对证实的观察句为整个科学知识大厦提供了坚实而完备的基础。探讨外部世界的存在问题并不能加深人们对科学知识的理解。赖兴巴赫对此颇不以为然,他承认,有关外部世界的实在性问题在探究之前,其问题的意义需要在哲学上重新予以纠正和澄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拒斥有关外部世界的实在性问题就是合理的。正如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合理区分清醒的世界和梦幻的世界一样,在哲学中也需要合理区分实在的世界和理论构造的世界。④Hans Reichenbach:Experience and Predicti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38,pp.92 -93.赖兴巴赫指出,早期逻辑经验主义之所以没有看到研究形而上学的意义,这与他们在知识论上的错误有着密切关联。一方面,记录物理事实的观察句并不能得到绝对证实。①Hans Reichenbach:Experience and Predicti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38,pp.87、pp.110 -111.虽然有关物理简单事实的观察句貌似很容易根据观察者当下的感觉经验来予以确定。然而,即使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也总是包含着对将来的预测。例如,当一个人说“9点47分在我眼前的房间里有一张桌子”时,他不仅在断定一张桌子的当下存在,而且还含蓄作出了诸如“若将书放在这张桌子上,书不会掉落地面”的预测。而观察句中桌子的存在,虽然极大地取决于观察者当下的感觉印象,但是这并不能排除观察者的幻觉对他判断的影响,因此需要实际蕴涵的不明显的经验预测来作出进一步的确证。由于相关预测的可靠性总是有待于未来经验的验证,因此,并不存在对观察句的绝对证实。另一方面,有关外部世界的知识并没有绝对确定的基础。由于观察句无法得到绝对证实,因此它总是有可能受到未来经验的反驳或修正。由此,以观察句为基础的知识论也就失去了绝对确定的基础,有关外部世界的科学体系就不是由绝对确定的知识组成,而是由高度盖然性的知识组成。

赖兴巴赫相信,早期逻辑经验主义在知识论上的错误,有着深刻的形而上学根源。早期逻辑经验主义囿于实证主义的理论视角,回避探讨外部世界的实在性问题,结果导致了他们将外部世界的存在问题简单地还原为个人的感觉印象。这不仅让他们的哲学陷入了唯我论的危机,而且还将有关“自我”当下经验到的“绝对确定”的感觉印象当成了知识论的基础,将科学知识赋予了过分确定的教条性,忽略了科学知识面对经验的开放性与可修正性。赖兴巴赫断言,为了克服追求绝对确定性的知识论教条,就需要重新引入探究外部世界实在性的形而上学问题。在承认外部世界实在性的形而上学框架中,外部事物与感觉印象之间是一种“投射的(projective)关系”。与还原关系不同,投射关系反映的是外部事物与感觉印象之间“盖然性的关系”:不同的外部事物有可能产生相同或相似的感觉印象,而同一个外部事物在不同认知条件下,也可能产生不同的感觉印象。②Hans Reichenbach:Experience and Predicti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38,pp.87、pp.110 -111.赖兴巴赫认为,由实在论揭示的事物与感觉印象之间的投射关系充分表明,有关外部世界的知识的丰富性,根本不能简单还原为人类迄今为止积累下的感觉印象。科学知识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面向未来经验的开放性。承认外部世界的实在性,宽容地对待科学中一时无法有效观察的理论实体,将有效避免科学研究被人类已有的感觉经验所束缚,从而为科学在未来的发展与革新赢得更多的自由。赖兴巴赫结合同时代的科学实践经验与知识论的理论兴趣,相当有说服力地阐明了有关世界存在的本体实在论立场在科学时代的理论意义和价值。在赖兴巴赫的影响下,费格尔与亨普尔等新一代逻辑经验主义者也倡导科学实在论。有关世界的形而上学问题逐渐成为逻辑经验主义的一个重要研究主题。

作为分析哲学的一个重要流派,逻辑经验主义往往倾向于将形而上学问题与语言分析的方法结合起来,它相信“通过对语言的一种哲学说明可以获得对思想的一种哲学说明”。③迈克尔·达米特:《分析哲学的起源》,王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逻辑经验主义通过对语言的逻辑分析,或者把传统形而上学消解为无意义的废话,或者将之转化为一种服务于特定实践目的的语言构造问题。逻辑经验主义区分和判明形而上学伪命题的标准,主要取决于它信奉的有关命题意义的可证实原则。按照这种原则,一个命题的意义在于证实它的方法,若一个命题既没有经验上可以证实的方法,又不是数学或逻辑的命题,那么,它就是没有意义的伪命题。早期逻辑经验主义相信,凭借意义证实原则,就可以将传统形而上学问题有效地从哲学中清除出去。然而,问题的关键是,意义证实原则本身既不是一个可用经验证实的命题,又不是一个严格的数学或逻辑命题,那么该原则本身是否就是一种形而上学呢?

逻辑经验主义者承认,他们的哲学深受罗素与维特根斯坦的影响。应当说,罗素与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原子论对逻辑经验主义的语言意义理论的影响是相当明显的。逻辑原子论主张,宇宙的终极构成物是原子事实,原子事实以逻辑构造的方式形成以各种关系联结而成的复合事实。相应于这种世界的本体论构造,语言以图像的方式描画着这个世界,据此,可以将语言分为描画原子事实的原子命题和描画复合事实的分子命题,其中原子命题的意义取决于组成原子命题的语词的指称以及语词间的相互关系,分子命题的意义取决于原子命题的真假值以及句子间相互关系。相较于逻辑原子论,逻辑经验主义将科学命题最终都还原为可被经验直接验证的初始命题,命题的意义有赖于经验的直接证实与逻辑关系的人为约定。由于形而上学的命题包含着没有经验指陈的术语,或者其术语和句子以违反逻辑关系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从而产生了没有意义的伪陈述。很明显的是,逻辑经验主义以记述直接经验材料的“初始命题”替换了逻辑原子论中的“原子命题”,以句法学研究的形成规则具体阐释了逻辑原子论中命题描画世界的“图象论”。逻辑经验主义的意义理论预设了逻辑原子论的基本理论主张。然而,正如当代学术界普遍认为的,罗素与早期维特根斯坦坚持的逻辑原子论与其说是一种认识论,不如说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理论。逻辑原子论具有一种十足的形而上学倾向。①Michael J.Loux and Dean W.Zimmerman:The Oxford Handbook of Metaphysic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1.因此,有学者指出,逻辑经验主义清除形而上学的“意义证实原则”,蕴含着无法被逻辑经验主义的逻辑所证实的形而上学主张。②Julius Rudolph Weinberg:An Examination of Logical Positivism,Routledge,2001,p.174.逻辑经验主义反形而上学的哲学活动,恰恰预设着有关语言的形而上学。逻辑经验主义为语言预设的形而上学教条,进一步为其带来两个理论困境:第一,将世界的存在问题归结为澄清逻辑关系的语言分析问题,这在强调科学语言交流的主体间性的同时也削弱乃至消解了科学知识的客观性;第二,将逻辑经验主义的意义证实原则贯彻到底,就会将包括证实原则在内的语言哲学清除出哲学的研究领域之外。于是,逻辑经验主义“在没有摧毁它自身之前,就无法清除形而上学,在没有更改其教导的绝对基本原则之前,就无法确立科学的逻辑基础”。③Julius Rudolph Weinberg:An Examination of Logical Positivism,Routledge,2001,p.199.

为了克服上述两个理论困境,逻辑经验主义者不得不在两方面修正了他们关于语言的形而上学预设。一方面,逻辑经验主义通过发展语义实在论(semantic realism)来揭示语言的客观性。语义实在论强调科学的理论术语具有暂定性的事实指称,其意义并不能仅仅通过指称可观察的实体与现象来确定,而是依赖于指称对象在世界中的实在性。逻辑经验主义者认为,语义实在论主要从以下三方面凸显了语言(尤其是科学语言)的客观性,捍卫了科学知识的客观性:(1)描述倾向性(disposition)属性的理论术语的客观性。所谓倾向性属性,指的是事物在特定的经验条件下才得以显示出来的属性,比如某些固体相对于水的“可溶性”,只有当该固体有机会接触水,它的可溶性才可能被发现。亨普尔正确指出,很难按照经验证实原则的要求,用可观察词汇来充分界定指称倾向性的科学术语的定义。④C arl G.Hempel:A Logical Appraisal of Operationism,in Philipp G.Frank ed.The Validation of Scientific Theories,The Beacon Press,1956,p.58.困难并不在于无法为倾向性的属性设计逻辑上可能的验证方法,而是由于科学家在没有遇到合适的经验条件下,甚至根本不能充分意识到某事物的倾向性属性存在的可能性。若执意拘泥于现有的经验材料,那么难免会遗漏掉目前人类有限的经验尚未触及到的许多倾向性属性。相比之下,语义实在论承认指称倾向性属性的理论术语的客观实在性,强调人类现有经验的有限性,不强求将这类理论术语的意义都还原为人类迄今积累的可直接观察的经验材料,从而在强调科学语言客观性的同时也保持了科学理论面对未来经验的开放性。(2)微观存在假设(micro-existential hypotheses)的理论术语的客观性。马赫等现象主义者往往将分子和原子等科学术语视为整理和预测经验的理论假说和思维工具,回避这些科学术语所指对象的实在性问题。费格尔认为,现象主义者无法合理说明与上述理论术语有关的既定实验结果出现的高概率。比如,若按照一种现象主义的理解,麦克斯韦气体分子速率分布律是一个数学模型,其任务仅仅是“将陈述诸如压强、容积、温度、浓度、扩散速率和粘度等可观察物理量之间关系的不同实验定律整合入一个便利的演绎结构之中”,然而,倘若个体气体分子的速度和质量仅仅是用来构造分子抽象模型的参数,那么就很难解释物理学家斯特恩(Stern)设计的测量个体分子速度实验的高概率的实验结果。⑤Herbert Feigl:Inquiries and Provocations,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81,pp.234-235.在逻辑经验主义者看来,语义实在论所肯定的诸如原子等科学术语指称的客观性,可以合理地解释科学实验既定结果高概率的成功性,而承认微观存在假设客观性的科学理论在经验归纳上取得的成效,反过来又从科学实践的角度为语义实在论提供了有力的辩护。(3)指称客观实体和过程的一般理论术语在科学语言中的必要性。对于一些激进的实证主义者来说,由于他们对指称不可观察实体的理论术语在本体论上的地位表示怀疑,因此极力想将一般理论词汇从科学语言中清除出去。他们结合数理逻辑知识精心设计了一个“理论家的困境”(theoretician’s dilemma):如果理论术语无法服务于对一个科学理论的观察内容和经验后果的系统化演绎,那么它们就是不必要的;即使理论术语确实有助于该目标的实现,但按照克雷格定理(Craig’s theorem),“理论术语对于阐明理论的观察内容并不是必须的”,⑥W.H.牛顿-史密斯:《科学哲学指南》,成素梅、殷杰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9页。因此,理论术语对于科学来说仍然是不必要的。新逻辑经验主义的重要代表亨普尔不同意这种观点,他指出,“理论家的困境”预设了理论术语和观察术语的截然两分,然而,迪昂与蒯因提出的整体论表明,所有观察都是理论负载的。若运用克雷格定理的逻辑演算,将科学理论中所有指称客观实体与过程的理论术语都转化为只包含观察术语的陈述,那么,不仅科学理论体系的经济性会受到损失,而且科学理论在归纳预测与说明方面富有成效的启发性也会大大减弱。因此,科学中指称不可观察的客观实在的理论表述无法被仅仅包含可观察术语的表述所替代。①Carl G.Hempel:Aspects of Scientific Explanation and Other Essays in Philosophy of Science,The Free Press,1965,p.222.对科学语言的客观性理解并非仅仅是哲学思辨的要求,而且还是科学研究得以顺利进行所需要预设的重要信念。

由此,逻辑经验主义发展的语义实在论有力地揭示了科学语言的客观实在性对科学实践的重要实用价值;另一方面,逻辑经验主义又通过弱化语言意义的证实理论来拯救其语言哲学的合法性。逻辑经验主义不仅弱化证实原则的内容,以非定论性的“经验确证”取代原先定论性的“经验证实”,而且还改变了意义的经验证实原则的性质。按照逻辑经验主义后来普遍接受的“宽容原则”,包括意义证实原则在内的元语言理论关切的并不是设立语言的禁令,而是陈述诸种有关语言的约定。②S teve Awodey and A.W.Carus:The Turning Point and the Revolution,in Alan Richardson and Thomas Uebel:Logical Empiricism in North A-meric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187.决定是否接受约定的某种语言形式的标准是“它们作为工具的效率”和“所取得的成就与所需努力的总量与复杂性的比率”。逻辑经验主义者清楚地意识到,科学史上充斥着以来自宗教的、神话的、形而上学的和其他非理性偏见为根据的语言禁令的例子,这些禁令在不同程度上延缓了科学的发展。为了不妨碍科学的进步,就应在允许使用的语言形式上采取宽容的态度,给予任何科学研究领域的专家“使用看来对他们有用的任何语言表达形式的自由”。③洪谦主编:《逻辑经验主义》,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01页。

宽容原则将可接受的语言形式与语言在科学实践和文化实践中服务的目的与效率联系起来,由于科学与文化所追求的目的是多元的,因此,就不能强求哲学与科学采用同一种标准来为其合法性进行辩护。逻辑经验主义进而指出,“一个语句是否有意义依赖于对给定语言所规定的语义规则和句法规则”,对同一个语句,可以规定不同的规则。因此,在一种语言中是无意义的语句,在结构不同的另一种语言中就完全有可能是有意义的。比如“天空在笑”,倘若它所在的语言的句法规则禁止将心理谓词应用于无机体,那么这句话显然是无意义的。然而,如果它所在的语言(比如童话中的语言)并没有这种禁令,那么它就是有意义的语句,只是相对于现实而言是假的语句。如果修正语词“笑”的意义,使之指的不是一种精神状态,而是唤起一种精神状态的力量,即“使人感到喜悦”,那么这个语句不仅有意义,而且还是真的。因此,“意义不是绝对的,它总是相对于语义系统和句法系统而被决定”。④克拉夫特:《维也纳学派》,李步楼、陈维杭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43页。宽容原则根据实践理性的要求,放宽了有意义语句的范围,这给逻辑经验主义的哲学语句的意义提供了合法性辩护。但与此同时,逻辑经验主义不仅承认了形而上学陈述在特定语言中是有意义的,而且也承认哲学史中某些注重语言分析的形而上学研究仍然具有学术研究的意义。“‘形而上学’的另一种历史悠久的意义可被描述为范畴分析,即对我们有关实在的知识中使用的基本概念和概念框架进行的学术研究。这与逻辑经验主义者自己所从事的那种逻辑分析并没有根本的差异”。⑤Herbert Feigl:Inquiries and Provocations,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81,p.78.逻辑经验主义者对有关语言的形而上学预设的修正,导致了他们一方面进一步走向科学实在论的立场,另一方面又为形而上学研究在分析哲学中的复兴创造了条件。

根据以上论述可知,逻辑经验主义虽然力图通过逻辑分析和语言分析来彻底清除哲学中的形而上学,然而,不仅逻辑经验主义清除形而上学的方法恰恰预设了逻辑原子论的形而上学,而且逻辑经验主义的科学哲学和语言哲学也不得不奠基于实在论的形而上学之上。显然,逻辑经验主义不仅没有成功地清除形而上学,而且随着自身的发展成熟,它还弱化了反形而上学的立场,肯定了科学实在论等形而上学的意义和价值,从而或明显或含蓄地承认了它的形而上学基础。

逻辑经验主义之所以会弱化反形而上学立场,乃至最终承认其形而上学基础,这主要可以归结为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科学实践的需要。正如柯林武德指出的,任何科学研究都预设着有关世界和语言的形而上学信念。科学研究不仅需要对自然世界实在性的本体论信念,而且需要根据语义实在论的信念来肯定理论语言的价值,提高科学理论的经济性和启发性。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对形而上学的攻击也就是对科学基础的攻击,任何对科学基础的攻击也就对科学本身的攻击”。①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页。为了不与科学实践的经验与需要相抵牾,逻辑经验主义不得不有条件地承认某些科学预设的形而上学命题的意义。另一方面是哲学研究的需要。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我们所谓的哲学就是使形而上学运转起来,在形而上学中,哲学才获得自身,并且才获得其明确的任务”。②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41页。虽然逻辑经验主义极力要让哲学摆脱形而上学的基础,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不仅使其知识论面临着唯我论的困境,更为严重的是,还出现了对逻辑经验主义哲学本身的合法性的质疑。逻辑经验主义不得不放宽经验意义标准,承认其元语言理论的形而上学预设,以此来为哲学探究的合法性辩护。

由此可见,逻辑经验主义所预设的形而上学基础,主要是为了满足科学实践和哲学研究的需要,但是,这绝不意味着逻辑经验主义的形而上学基础很好地满足了这两方面需要:一方面,虽然逻辑经验主义者在主观上希望形而上学能真实地反映和推动科学实践的发展,然而,逻辑经验主义对科学知识的逻辑分析技术无视实践理性无法被逻辑分析彻底形式化的特点,将充斥着实践理性的科学研究活动转化成有关元语言的形式问题。海德格尔敏锐地洞察到,致力于元语言学构造的科学哲学“即是把一切语言普遍地转化为单一运转的全球性信息工具这样一种技术化过程的形而上学”。③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062页。逻辑经验主义预设的形而上学对科学知识所作的形式化分析,过于强调“科学的逻辑”这一技术手段,却“严重忽视了科学赖以产生和发展的人文背景”,④孟建伟:《对科学的人文价值的忽视——逻辑实证主义科学观及其缺陷》,《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00年第4期。这不仅没有完全摆脱与克服片面的实证主义科学观,而且由于它越来越沉迷于“纯粹的逻辑形式主义”这种“新的经院主义”,从而走进了一种缺乏与实际科学研究合作的“僵局”。⑤T homas E.Uebel:Philipp Frank’s History of the Vienna Circle,in Gary L.Hardcastle and Alan W.Richardson:Logical Empiricism in North A-merica,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3,p.157.另一方面,哲学作为“助产士”,它的生命主要来自它对解决哲学专业之外的问题的启发与影响。然而,逻辑经验主义的形而上学基础却表现出极大的保守性。按照斯特劳森的观点,西方哲学史上的形而上学大致可分为两类:描述的形而上学与修正的形而上学。“描述的形而上学满足于描述我们关于世界的思想的真实结构,修正的形而上学则关心产生一种更好的结构。”⑥P.F.Strawson:Individuals,Routledge,1959,p.9.逻辑经验主义所预设的形而上学主要关注的是澄清科学知识的真实的结构与关系,因此,它属于描述的形而上学。这种满足于描述既定思维结构与语言框架的形而上学虽然有助于加深对现有知识与文化的理解,但是,对于哲学来说,重要的不仅仅是如何解释世界,而是如何改造世界。逻辑经验主义所预设的形而上学无意于提出一套用以修正和改造现有科学观、文化观、世界观与价值观的思维和语言框架,这就不仅大大削弱了它对其它学科与文化的影响,而且使其研究日益封闭于学院哲学家的专业讨论之中,缺乏与其它文化与学科知识的积极互动。逻辑经验主义形而上学基础的这一根本缺陷,在很大程度上被当代分析的形而上学继承。普特南对此就作出了尖锐的批评:“当代分析的形而上学在许多方面是过去伟大形而上学的拙劣模仿……过去那些时代的形而上学与那些时代的文化有重大的联系,这就是它能够改变人们生活的原因……当代分析的形而上学与任何东西都没有联系,仅仅是少数哲学家的‘直觉’的产物。它缺乏维特根斯坦所谓的‘分量’。”⑦希拉里·普特南:《重建哲学》,杨玉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03页。

对逻辑经验主义形而上学基础的探究与反思深刻表明,无论是科学还是哲学,都不可避免地预设着形而上学的基础,存在着形而上的层面,因此,“对科学的哲学研究不仅应当涉及科学的形而下层面,而且还应当触及科学的形而上层面”。⑧孟建伟:《科学生存论研究》,《齐鲁学刊》2006年第2期。刻意回避科学与哲学有关世界客观实在性等方面的形而上学预设,难免会陷入唯我论等糟糕的形而上学之中。进而,对科学的形而上层面的哲学反思,绝不能仅仅局限于描述的形而上学,而是应在倡导修正与创造精神的形而上学的思想高度上,塑造一种“将科学视为生命”、“将科学的生命与自身的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并将探索、发现和创新看成最高尚、最美好的生命体验”的科学人生观和科学生存论,从而为科学与人文的发展与革新提供切实的启发与持久的动力。

B089

A

1003-4145[2011]12-0005-06

2010-10-23

郝 苑,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哲学博士。孟建伟,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系北京市社会科学院课题“人文语境中的逻辑经验主义”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责任编辑:周文升wszhou66@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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