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你的刹车板丢了

2011-06-01 10:04潘采夫
读者·原创版 2011年10期
关键词:村里人老婆婆小贩

文 _ 潘采夫

在记忆里,我七八岁就学会了骑车,个头儿还没车把高,从28车的大梁下面跨脚蹬子,意气风发得像在草原上骑马。那时候村里根本没有车,村边也没有公路。

还记得一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母亲在耳边对我说,她要出去一下,叫我别害怕。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一大堆小石子,用板车拉得好几趟。原来,我们那一片发现了石油,油田的人要从我们村西边修路,用卡车拉了石子儿放在路边,准备第二天施工。一夜之间,我母亲和我们村的人,把那些石子儿全部偷运回家。后来家里用这些石子儿打了几口麦缸,还打了一个挺时髦的条几。

公路修好了,汽车多了,我却感觉到恐惧。在路边玩时,每次有大货车经过,我都要跑出好远,害怕大轮胎崩起的石子儿会把我击中。有一次,一个邻居用板车拉着他父亲在公路上走,结果他父亲被车撞死了。车逃得没了踪影,村里人就把棺材放在路上,邻居披麻戴孝,所有过路车辆必须交钱才能通行。在村里人看来,让过路车辆交钱是一种正义,否则能找谁说理去。

路通了,油田越来越多,工人们开车到村里,挥着钞票,什么都买。知道了什么是钱的村里人如梦初醒。就像你在《铁道游击队》中看到的情景,他们身手敏捷地扒上汽车,把车上的各种原料扔下来抢走。后来,偷油开始了。我听过一些故事,有的村妇去找油田的看守,用肉体去换油,别人也视为寻常,仿佛进行的是普通的物物交换。还有的用车拉上七八十岁的老婆婆,开到油井,一见到管理员,老婆婆就扑上去不放手,管理员往往吓得不敢动,怕把老人摔骨折,老婆婆的儿子、孙子趁机偷了油就走。

十来岁时我进了城。上中学的时候,我跟同学在公路上骑车,不小心蹭着一骑车小贩,他顺势倒地,“哎哟”叫个不停,说被我撞坏了,要我叫家长赔钱。小贩一边诈伤,一边威胁我,还掐了我的脖子,让我感到羞辱。后来父亲赶到,父亲的朋友也到了,他跟小贩是一个村子的,是来说和的。结果,我还是被讹了几百块钱。

那次经历给我内心留下了创伤。我的乡亲们以及那个小贩,在自己的乡里基本上都被评价为好人,在熟人社会里,他们有着不错的名声。但走到陌生人穿梭的路上,一切规则好像就不存在了,如置身野蛮的道德荒原,伤害别人填饱自己,成了大家默认的一种“规则”。亲戚告诉我,某天有卖大米的人拉车到村里,结果被村人哄抢而光。卖米人在路上痛哭,村里人嬉笑依旧,完全没有愧疚感。

也许我们当地民风太坏,不具有普遍意义,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叫“普遍规律”的东西,熟人社会的伦理约束之外,就成了规则的空白地。那里本来应该驻扎着法律,但当人人心中都没有法律,或者把法律当成可以任人捏弄的胶泥,那么它就是不存在的。

难道这就是乡土中国的一个特点?乡土中国的有序依赖熟人社会。费孝通先生说过,熟人社会的协调半径只有 30公里,而生人社会用法律能协调所有人。当乡土中国开始转型,它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当体制和法律跟不上转型的加速度,整个社会就可能变得扭曲无序,直接从熟人社会进入到坏人社会。

从这个角度再来看近年发生的一些事,毒奶粉、毒馒头、毒大米、“70码”、黑窑工,最终到了“7·23”动车追尾事件,你会发现,当他人即地狱,那就成了人人即地狱。

孙立平教授提出一个概念叫“底层的沦陷”,他认为底层在经济层面的沦陷必然伴随着道德的坍塌,形成一个恶性循环。但是,从来就没有单独的沦陷,底层沦陷的背后,必然是整个社会体系的沦陷,是道德底座的坍塌,是对社会伦理的抛弃,这一点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已经无可挽回。

中国,你的刹车板丢了。

崔卫平老师说过一段话:“你所站立的那个地方,正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这句话本是鼓励人奋进的,从改变自己开始改变中国,但如果黑色地去理解它,发现竟然也能够成立。想到这里,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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