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邦和马在一起

2011-08-15 00:42浙江
名作欣赏 2011年31期
关键词:大河拖拉机

/[浙江]海 飞

阳光从窗玻璃钻进来,一束束松针一样扔在赵邦瘦弱的大腿上。赵邦醒过来,看到阳光有一半落在了赵红梅身上。赵红梅侧卧着,她身体的形状,看上去有连绵的山峰的味道。赵邦的手伸过去,手犹豫了一下,停住了,但最后还是落在赵红梅的屁股上。那是一只有些像是红富士苹果的熟悉的屁股。

赵邦看到自己在阳光中的手,手指轻颤,有些微的暖意。阳光开始飘荡起来,赵邦的心也开始飘荡。他的另一只手扳过了赵红梅的肩头,赵红梅醒了过来。干什么?她说干什么。赵邦什么话也不说,动手剥赵红梅的粉绿色内裤。赵红梅明白了赵邦想干什么,她想,这是一个多么安静的早晨啊,早起的鸟已经在院子里鸣叫了。现在,这个早晨开始变得热闹非凡。赵红梅开始挣扎。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赵红梅说,你简直是头猪。她混浊的口气落在赵邦的脸上。

赵邦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赵红梅抬起腿,一脚踹在了赵邦的肚皮上。赵邦感到了疼痛,但这样的疼痛很快被恼怒掩盖,他涨红了脸用牙咬着唇,一把扯破了赵红梅的内裤,扔在地上。赵邦说,你只是个副厂长,别以为你是副省长。赵邦动作麻利,很快解下了自己的裤衩。他牵着自己,暴怒地进入赵红梅的身体时,看到赵红梅闭上了眼睛。她不再反抗,像是要熟睡过去。这时候赵邦闻到了赵红梅身上散发出酱油的味道,赵邦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厌倦,他像一只装了水的皮袋一样,软软地伏在了赵红梅的身上。

赵邦后来终于被赵红梅推开了。赵红梅掀掉身上沉重的水袋,翻身下床。墙上的石英钟迈着细长的双腿在无声走动。很长的时间里,赵邦俯卧着,将半边脸贴在床上,如同要挤掉脸上的水分似的。他的眼眶里,装下了那口墙上的石英钟。他觉得石英钟在不厌其烦地走动,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阳光仍然从窗口漏进来,和清晨一样的安静,不动声色地落在了赵红梅的小腿上。那是一双饱满的小腿,有着细密的绒毛。赵邦就盯着那双小腿看。小腿侧身进了边间,但是透过门框,赵邦还是能看到赵红梅在刷牙,洗脸,涂口红和忙碌。这是一个忙碌的女人,她不久前已经荣升为镇上酱油厂的副厂长。村里人都用仰视的目光看着赵红梅。就连村主任赵杨胡同,也改口不再叫红梅大匹,而是叫她赵厂长了。

赵邦家多了一个赵厂长,就少了一个赵邦。赵邦找不到自己了。赵邦心里涌起无比的悲凉,他听到风声,赵红梅和镇工办的梁主任如火如荼地勾搭在一起。梁主任有一辆破旧的桑塔纳,那扇车门破得简直随时都会掉下来。赵邦深有感触,女人可以做家长,但是最好不要当厂长。赵邦望着赵红梅换衣服,她给了赵邦一个丰腴的后背。黑色的胸罩带子,紧紧地勒着她白白胖胖的皮肉。她头也不回地说,今天晚上我们几家镇办企业的领导要开碰头会。

赵邦说,开会就开会,还碰头会。

赵红梅切地笑了,她其实不是想说开会,只是想说,她晚饭不回家吃,晚上会忙到很晚。她没再理会赵邦,拎起包就往外走。她有一辆绿风牌电瓶车,那是一辆高档的电瓶车,就停在隔壁屋里。赵邦看到赵红梅跨出了房门,只留给他一个短暂的副厂长的背影。

赵红梅骑上电瓶车走了。赵邦能听到院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这个单调的声音过后,就是死一样的寂静。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的鸟叫声也消失了。赵邦看到了不远处的人造革沙发上,堆满了赵邦好久都没有洗的衣服。这些衣服像是一堆零乱的蛇蜕,散发着霉味,这让赵邦对自己无比愤恨。他还朝天放了一个响屁,他想,这日子究竟怎么了。

赵邦后来起床了。他走到院子里,看到八成新的威风牌方向盘拖拉机,安静地伏在一棵老枣树下。墨绿色的小屋一样的驾驶室,焊着铁皮与角钢。那些玻璃明晃晃的,把阳光反射到赵邦的脸上。赵邦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悲凉,当年他小伙子的时候,买的是手扶拖拉机。这辆突突奔走的拖拉机,吸引了村里多少姑娘的目光。后来等到别人也买上手扶的时候,赵邦改成了方向盘。当别人买方向盘的时候,赵邦改成了有驾驶室的拖拉机。他还用三间大瓦房迎娶了黄毛丫头赵红梅,那时候赵红梅只是在村办纺织厂打工的挡车工。但是现在,她是镇酱油厂的副厂长了。当上了副厂长,她变得不太愿意回家,她和赵邦的话也越来越少。

赵邦在院子里扩了扩胸,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很想要吞掉一些什么,或者是把内脏全部吐出来。后来他钻进了驾驶室,发动了威风牌拖拉机。拖拉机开出了院门,赵邦连院门也懒得关,就跑上了村路。眼前是一大片白晃晃的阳光,赵邦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堆广阔辽远的阳光里。

村主任赵杨胡同反背着双手,站在代销店的门口。他看到赵邦的拖拉机咆哮着,像一只下山的华南虎一样,跌跌撞撞向镇上奔去。他就冷笑了一声,他一点也看不惯赵邦,认为赵邦是一个懒汉。赵厂长嫁给了赵邦,简直是瞎了眼。

赵邦的拖拉机开出了村路,开在土埂上。很快他的拖拉机就追上了骑着电瓶车的赵红梅。拖拉机在赵红梅前面停下来,赵邦从驾驶室钻出来。赵邦说,赵红梅,你给我站住。赵红梅就停下了电瓶车,两只脚踮在地上说,你想干什么?

赵邦走到赵红梅的面前,他微笑着,把手放在电瓶车的把手上。赵邦的脖颈转了转,看了看四周。四周是田野,那些水稻与野草,以及沟渠里的水草,散发着植物的气息,在赵邦和赵红梅身边无声地漫延。赵邦觉得心情一下子好多了,他抽了抽鼻子说,赵红梅,我要同你离婚,我肯定是要同你离婚的。

赵红梅愣了一下,本来想问为什么,但是她最后却说,真的?

赵邦绕着赵红梅的身体转起了圈,得意地说,当然是真的。女人如衣服,穿一件抛一件。

赵红梅笑笑,又发动了电瓶车。赵邦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赵红梅说,我上班要迟到了。

赵邦说,你是副厂长,上班迟到怕什么。

赵红梅说,副厂长更应该以身作则。

赵邦说,那你也得给我一个回音呀。

赵红梅说,我是想给你一个后悔的时候,可是你却不要这个机会。那离吧,我什么也不要,只要我的衣服,我的电瓶车。

赵红梅说完,骑着电瓶车走了。赵邦呆在原地,他把一只脚踩在拖拉机的轮胎上,他以为他和赵红梅会有一场争吵的,但是没想到赵红梅根本连吵架都不肯。这让他觉得很没劲。后来他慢慢蹲下了身子,使劲地研究着拖拉机轮胎的花纹。那些植物的气息,像海浪一样再一次无声地涌过来,一下子就把他给吞没了。再后来,他索性在拖拉机边上躺了下来。那是一块略带潮湿的泥地,地气有些凉,钻进他的肌肤。赵邦的眼里,就突然有了无边无际的天空。

赵邦和赵红梅离婚了,离得出奇的平静。那天赵邦一直躲在拖拉机的驾驶室里,看着赵红梅拖着两只大皮箱出来。酱油厂的驾驶员小高,把两只大皮箱扔在皮卡车的车斗里,又把那辆电瓶车搬上了皮卡。赵红梅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像是要把以前的往事全部拍落在地上,还给这个院子还给赵邦。赵邦在拖拉机驾驶室里抱紧了自己的膀子,他突然觉得自己无助。他看到赵红梅在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生活过的三间大瓦房。她的目光始终没有投在拖拉机上,这让赵邦觉得悲哀。赵红梅的身影在院门口一闪,不见了。

赵邦后来爬上了拖拉机的车斗,他在车斗里摊开四肢睡了长长的一觉,一直睡到傍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院里的枣树发了芽。那些叶片从嫩芽开始,疯狂地生长。生长的时候,还发出了呼啸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里,赵邦骑着一匹枣红马,雄壮地穿过了村庄。

醒来的时候,赵邦头枕双手,仍然沉浸在梦境里。当他从拖拉机车斗里跳下来的时候,看到了天边那像血一样的夕阳。这个时候,赵邦决定要买马。

当丹桂房最著名的牲畜贩子李才才把缰绳交到赵邦手里的时候,村里人都围在祠堂前的大操场上看热闹。赵邦板着脸,神情严肃得有些郑重,像是从游击队长手里接过了钢枪。寡妇马英姑挤在人群里,羡慕地望着这匹相当于七十岁老头的老马。在马英姑的眼里,那不是一匹马,那是一匹劳力。李才才从赵邦手里接过了一沓钞票,那是赵邦凑齐的七千块钱。李才才把钱仔细地数了一下,然后在手掌心里一拍说,老赵,你占了便宜了,这可是汗血宝马。我们都叫它大河。

赵邦纠正他说,你叫我赵邦,我不是老赵。

李才才奇怪地看了赵邦一眼,挤出了人群。挤出人群的时候还回过头来胸有成竹地说,总有一天你要被叫成老赵的。

那天人们都兴奋地围着赵邦的马看,有许多孩子还爬上了马背。大河很温顺,鼻孔中不停地喷着粗重的气体。它不时地抬起头来,用忧伤的目光望望主人赵邦。赵邦伸出一只手去,撸着大河脖子上的皮毛,从大河的耳根往下抚摸。大河甩了甩尾巴,看得出对于赵邦的抚摸,它有些心花怒放。许多人都伸出手去,抚摸着这匹被称为是汗血宝马的老马。后来人们觉得老是抚摸一匹马,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于是散开去了。人群散了以后,赵邦才发现,不远的地方,直愣愣地站着村里十五岁的傻子海皮。海皮站得笔直,站得跟解放军一样。他张着嘴,目光呆呆地落在大河的身上。他的喉结在不停翻滚着,终于在好久以后,嗷地叫了一声,一双手落在大河的脖子上。

赵邦厌恶地推开了海皮。你小心弄脏大河的皮毛。赵邦吼了一句,他拉起缰绳往家中走去。他和大河把海皮给丢在了原地。当他走出很远拐进一条弄堂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海皮仍然像解放军一样,站在操场中央,像从天而降的一枚笔直的钉子钉进大地。然后,暮色四合。

赵邦一直坐在屋檐下,他看着院子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匹马。大河的缰绳被绑在那棵老掉牙的枣树上。它正在吃地上的番薯藤,吃得缓慢而认真,这让赵邦认定大河一定是在回忆着什么。那儿本来是停着一辆拖拉机的。那辆明晃晃的透着钢铁硬度的拖拉机已经卖给了牛二麻。赵邦是主动去找牛二麻的,以前牛二麻就对这辆拖拉机虎视眈眈,非要一万块钱买下这辆八成新的拖拉机。赵邦说,你简直是在做梦。但是现在,卖马心切的赵邦说,牛二麻,你要捡到天大的便宜了,我这拖拉机一万块要不要?

牛二麻说,我妈说,让我别相信这个世界天上会掉馅饼。我不要。

赵邦说,你以前不是说要的吗?

牛二麻说,我妈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世界是在变化的。

赵邦说,滚你妈个蛋,到底要不要?

牛二麻生气地说,你敢骂我妈?我都不敢骂,你敢骂我妈?

赵邦无奈地说,那九千。

牛二麻笑着摇摇头。

赵邦说,八千。

牛二麻仍然笑着摇摇头说,我妈说,顶多值七千。

牛二麻说,我知道你要问李才才买一匹马,一匹马七千块钱就够了,你要一万块干什么。

赵邦什么话也不愿说,因为他已经说不动了。他轻轻地挥了一下手说,什么时候你来把拖拉机开走吧。

在赵邦把拖拉机卖给牛二麻以前,他把拖拉机开到了村外的小溪里。那儿有一条长长的斜坡,拖拉机从斜坡上往下滑行,滑进了溪水里。赵邦给拖拉机认真地洗澡,他用明晃晃的溪水,把拖拉机擦得干干净净。这时候他突然发觉,拖拉机像他的女儿一样。他要把女儿嫁出去了。这样想着,赵邦的心里就有些辛酸。他看到水面上到处都泛着波光,这些波光铺天盖地,跳跃和闪动着,像无数的银针。他的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这时候他发现,不远处站着似笑非笑的牛二麻。牛二麻的手里,是一沓钱。那些钱藏在一张旧报纸里,散发着浓重的霉味。

赵邦接过钱的时候,闻到了那股味道,这让他对着河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看到牛二麻走进了驾驶室,很快发动了拖拉机。拖拉机在水中像一头河马一样,挣扎吼叫了一阵,就突突地冲上堤岸与斜坡,在土埂上疯狂地奔跑起来。赵邦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牛二麻开拖拉机的速度很快,看上去那简直是一架贴地飞行的直升机。

现在,拖拉机不见了,四个轮胎变成了四条瘦长的马腿。赵邦认真地看着大河,他想着赵红梅的离去,拖拉机的离去,现在陪伴着他的,就是大河了。一场急雨从很远的地方奔来,飞快地落在赵邦家的院子里,卷起了尘土。大河抬起头,望望天,它看到主人赵邦从屋檐下奔了出来,迅速解下枣树上的缰绳,把它牵进了朝南的大屋。这是一间干燥而高大的房子,赵邦认真地打量着这房子,房子里有他的一张床。他决定把床搬到另一间小的房子里去,他想在这儿建一个马厩。无论是采光和通风,这间房子都是最好的。他又撸了一下大河的鬃毛,说,大河,这房间归你。

每天赵邦都会在凌晨五点准时醒来,他牵着大河去小溪边吃草和饮水。他们在波光闪耀的河边走着时,就像是一部外国电影里的镜头。海皮像一个土行孙一样,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他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赵邦牵着马的镜头。海皮看到这样的镜头就会兴奋,他很佩服赵邦。赵邦不仅把老婆给离掉了,还把拖拉机给卖掉了。但是他不敢靠近赵邦,他认为赵邦看不起他,赵邦看到他走近肯定会骂娘。赵邦肯定会这样骂,海皮,你给我在一分钟之内弹开。

在赵邦的眼里,海皮确实基本上就属于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可以忽略不计的。赵邦一点也不想去地里干农活,他就牵着马或者骑着马在南方村庄的土埂上走来走去。他感到寂寞,并且认为寂寞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村民们都奇怪地望着他,望着一匹北方的马突然生活在南方的农村。村主任赵杨胡同总是出现在村口的大樟树下,他会经常性地对着赵邦和马的影子大骂,呸,神经搭牢。

赵邦什么也没有听见。赵邦奇怪的是,这些人怎么老是在农田里上下折腾着。如果生活没劲了,可以养马呀。赵邦开始一次次地向大家推荐养马。赵邦的推荐没有成功,只有海皮,像一个目光阴沉的特务一样,四处尾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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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海皮看到赵邦骑在马背上,在祠堂前的操场上绕着圈奔跑。海皮的骨头就咯咯咯地怪叫起来,他兴奋地冲进了操场,毫不犹豫地跟在大河的屁股后头奔跑起来。一会儿,他的脸上就布满了汗水,那双破旧的回力牌运动鞋,上下翻飞,看得围观的人们眼花缭乱。这是一幕奇怪的场景,大河和海皮都跑得飞快,像马戏团的演员一样,为丹桂房的村民免费演出。十五岁的傻子海皮,已经长得高高大大,他迈动双腿的样子,无疑就像是旋转着的风车。赵邦抱紧了大河的脖子,他把自己的前胸也紧紧地贴上去,看上去就像是要把身体贴到马脖子里面去。大河越跑越快了,就像在战争片里一样,它还嘶鸣了一声。这时候大家都听到,涨红着脸疯狂奔跑的海皮,也嗷地长号了一声。

后来大河停了下来。海皮也停了下来。海皮的脚步停下来的时候,他的喘气声却停不下来了。他的嗓子发出巨大的如抽动风箱般的声音,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对着马背上的赵邦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在马背上故意显出英武模样的赵邦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傻子海皮其实是有一副洁白的好牙的。

从此以后,大河的身边,就一直跟着海皮。

赵邦把日子过得昏昏沉沉,有许多时候他差点就在马背上睡着了。他骑着马经常去上坂和湖头坂的田间,其实他也没什么事,他只是把这许多已经分田到户的田地,在臆想中当成自己的田。他在视察庄稼长势的过程中,就把自己想象成了地主。这时候他突然发现,当地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但是,即便当上了地主,他仍然是寂寞的,所以有一天,他的耳朵里突然有了一对耳塞,耳塞里播放着MP3音乐。这些声音注入到他的体内,让赵邦有了暂时的兴奋。

再不久,赵邦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杆锈迹斑斑的猎枪,他说他要上彩仙山打猎去。他骑着大河向彩仙山进发,但是大河却不会爬山,这让他无比的懊恼。所以他只有虚张声势地背着枪随便走走。有一天他甚至买来了一只野兔,挂在枪杆上,然后骑着大河回家。他不停地对路边的人说,喂,喂喂,今天收获并不大,只击毙一只野兔。

他喜欢说“击毙”这个词,他认为这个词比较生动。

赵邦背着枪的形象,一直到碰到了华所长才结束。那天华所长带着协警陈小跑和王小奔,在赵杨胡同家喝酒。赵杨胡同还叫来了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又叫来了年轻的团支部书记,这两个少妇用酒把华所长灌得满脸通红。华所长带着陈小跑和王小奔离开的时候,刚好看到赵邦背着枪骑着马在村路上走过。

华所长那时候刚想上车,他打开破旧的吉普车车门时,看到了坐在马背上的赵邦。华所长说,你是谁?

赵邦说,李才才叫我老赵,但我可以告诉你,我肯定叫赵邦。

因为酒精的原因,华所长的眼里,晃荡着两匹马,两个赵邦,和两支猎枪。华所长说,你们反天了,你们有持枪证吗?

赵邦说,我这枪是打野猪用的,是为民除害。

华所长说,好呀,你们还异口同声地说,你们的嘴真是太硬了。比茅坑石板还硬。你们给我滚下来。

赵邦说,我为什么要下来?

华所长终于恼怒了,小跑小奔,给我把他们抓起来关三天。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王小奔和陈小跑没喝醉,但是他们仍然打了一个丰满的酒嗝。他们的身手依然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把赵邦从马背上提了下来,并且麻利地把他塞进车子。

这时候华所长左右摇晃了一下,也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来送行的赵杨胡同和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齐心协力,把华所长也塞进了车里。大河目送着车子的远去,它突然一下子六神无主起来。它回过头张望的时候,只看到微笑着的海皮。

海皮又嗷地叫了一声。他慢慢地走到大河的身边,伸出左手,轻轻地按在大河的耳边,然后顺着脖子缓缓下滑。他在梳理着大河的皮毛,大河的鼻孔中不停地喷出热气,那些热气像一颗子弹,轻易击中海皮的心房。

赵邦在派出所里一共被关了三天。在三天的寂寞光阴里,他开始想念赵红梅。这是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以为他几乎已经把赵红梅给忘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忘记比记住更难。除了赵红梅,他最想的是大河。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大河怎么办?

三天后,陈小跑给赵邦打开了手铐。赵邦从派出所出来了,在派出所的大铁门旁边,他停住了脚步。他看到海皮牵着大河,在不远处锯板厂的围墙下迎接他。大河显然很兴奋,嘴里不停地喷着气,它就站在锯板机发出的轰鸣声里。赵邦看到它的身上纤尘不染,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赵邦不知道这三天里,海皮天天牵着大河去溪里洗澡。

赵邦从海皮手里接过了缰绳,他的目光越过大河的头顶,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只破旧的垃圾桶。他的目光再次向上攀升,一座小锅炉房的烟囱正在喷着细小而无力的烟。这时候赵邦猛吼了一声,他说,驾。他居然说,驾。他驾驾驾地叫着,大河奋起了蹄子,一头撞进江南小镇空荡荡的街道。

海皮紧紧跟着,他在奔跑。他脏兮兮的头发高高扬起,两只手不停地上下摆动,下巴高抬着,眼睛几乎全部合上了。海皮只听到风的声音,呼啸着撕扯着他的耳朵。他看到了赵邦抱着马脖子,低着身子,迅速地冲进了一片低矮的玉米地,然后又冲进了油菜地,然后还冲进了甘蔗林。海皮想,大河这一次,把春天完全给踏碎了。然后,大河停了下来,它站在了溪水里。它看到赵邦仔细地用水擦着它的身子。

海皮站在远远的岸边,他的眼里是白花花的泛着阳光的溪水,以及溪水之上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剪影。寡妇马英姑就在这时候莽撞地撞进了剪影里。马英姑在溪边洗一担芥菜,她洗了好久了,所以她光脚丫上的皮肉被浸得起了皱折。马英姑后来起身走到了赵邦的身边,喂,她说,喂,你的马能不能帮我家运桑条。

赵邦没有理她。

马英姑说,你聋了,喂,你聋了。

赵邦慢慢地回过头去,说,我是赵邦,赵邦的赵,赵邦的邦。

马英姑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放肆地跌进水中。赵邦看着水中马英姑白花花的小腿肚,她的裤腿管被水打湿了,散发着春天的气味。小腿在水的折影中,显得飘忽不定。赵邦盯着那小腿说,真短,你的腿真短。这时候马英姑一下子收起了笑容,马英姑说,赵邦,你个杀坯,你真是个天打杀。

赵邦说,你不想我的马为你家运桑条了?

马英姑的大脸上,突然绽开了麦饼一样的笑容。赵邦看到马英姑的牙缝里,残留着青菜的叶片。赵邦的眼睛就感到非常恶心。他狠狠地合上了眼睛,又睁开了。

赵邦离开了小溪,他骑在马背上,晃荡着向岸上走去。马上岸的时候,洒落下一路的水滴。这些水滴落在泥地里,卷起尘,像一堆离了水的蝌蚪,它们挣扎着,活蹦乱跳的音符一般。站在岸上的海皮看到了湿漉漉的马再一次走近他,他无声地笑了,再次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赵邦看到海皮身后突然出现了海老三。海老三阴着一双眼,他的裤脚管高高卷起,露出铜黑精瘦的脚,脚上套着一双积满尘土的塑料拖鞋。海老三神出鬼没地突然冒出来,把赵邦吓了一跳。海老三伸出鸡爪般的手,一把抓住海皮的耳朵。你跟我回去,你跟我去矿上。

海老三拖着海皮走了。海老三是海皮的爹,他让海皮去村里的叶腊石矿挑矿石。赵邦骑在马背上,望着海皮被海老三拖走。海老三就像是在拖着一只蛇皮袋,那是一只十五岁的蛇皮袋。这时候赵邦突然有了一些伤感,大河也在这时候咴地叫了一声。海皮和海老三的身影渐渐远了,最后变成黑点,然后消失,好像是被空气给融化掉一般。

赵邦带着大河,在漫长的春天里开始变得忙碌。赵邦忘掉了赵红梅。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位古人了,长时间地在那棵枣树下牵马而立。偶尔的,会有一小枚叶片飘落。赵邦认为,这是一个充满感伤的年代,他在这个忧郁的春天里,开始给马英姑运桑条。桑条就在小溪对岸的桑园地里,齐整地一捆捆地捆扎好了。赵邦把这些桑条放在马背上,又牵着马蹚过小溪。赵邦喜欢这样的场景,他想起了一篇叫做《小马过河》的课文。赵邦认为,马,就是要学会过河的。

在一个黄昏,赵邦把马英姑按在了地里。赵邦也不知道怎么就把马英姑按在地里了,那时候,暮色正悄悄地包抄过来,旷野无人。赵邦后来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就把马英姑按在地里了。马英姑短腿,大脸,看上去就不像一个女人。马英姑在赵邦的身下挣扎,这让赵邦很气愤,他说,你要是再动,我就把你强奸了。

马英姑动得更猛烈了,她踢腾起来。她说我是让你来帮忙运桑条的,又不是让你来折腾的。

大河身上,已经压了桑条。它轻笑了一下,第一次看到赵邦那么勇敢和生动,这让它的心里欢叫起来。它看到马英姑像一条波涛中的船在摇晃,而赵邦无疑就是斗风浪的船夫。最后,赵邦把马英姑的裤子给扒了下来。马英姑的脸涨得通红,因为兴奋,她气喘吁吁。

马英姑说,你真的要强奸?

赵邦说,那是因为你不配合。

滚蛋,你给我滚蛋。马英姑边说,边拼命拍打着赵邦的背部。你要找,你找你们家赵红梅去。

赵邦不再说话,他突然想起了赵红梅经常坐着镇工办梁主任的破桑塔纳,被灌得一身酒气地回来。赵邦不喜欢那样的酒气,赵邦想,赵红梅又不是公家的,为什么要为公家喝那么多酒。

现在,赵邦不再去想前妻的事。他觉得这个时候,他应该是愤怒的,所以他愤怒地牵着自己进入了马英姑。马英姑大概是觉得泥地比较凉,所以她龇牙咧嘴地在倒吸了一口凉气以后,发出了一声惊喜的欢叫。她不再踢腾了,本来凶猛拍打赵邦背部的手,一把抱紧了赵邦。赵邦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觉得马英姑简直是想要把他抱进自己的皮肉里去。这时候,他觉得无比的失望,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片灰暗的空气。

马英姑能感到赵邦的快速消失,这让她很扫兴。后来她看着赵邦站起身来,把自己塞回裤裆里。马英姑懒得起来,她的双手大张着,两脚叉开,裤子就在膝盖处,毫无生机地躺着。赵邦看着马英姑麦饼一样的大脸,和腰部一圈游泳圈一样的皮肉,突然感到无比的反胃。他想,我一定是胃痛了,他一手捧着自己的胃,一手牵着大河,向对岸走去。

一路上,赵邦都在后悔。怎么可以把东西放进马英姑的身体里面去,东西一放进去,这性质就变了。他牵着马蹚水过小溪的时候,一扭头却看到了马英姑已经穿好了裤子。她的目光变得无比温柔,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赵邦的心绝望地尖叫了一下。完了,赵邦想,完了。赵邦毫不犹豫地认为,尽管自己错误地把东西放进了马英姑的身体里,而且只放了一秒,但是马英姑肯定认为,从此以后她就是赵邦的女人了。

马英姑果然就认为她是赵邦的女人了。女人真是奇怪,心理身份的改变,以身体是否接触为界。马英姑在傍晚的时候,再次找到了赵邦。赵邦正在马厩里清洗着,他没有理会马英姑。马英姑把身体靠在墙上说,喂,你说这桑条运完,要多少天?

赵邦头也不抬地说,我不知道。

马英姑说,一共有一百八十捆桑条,今天运了六十八捆。那么,三天不到的时间,你就能运完了。

赵邦仍然头也不抬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还会帮你运桑条。

马英姑瞪大了眼睛,咦,你都把老娘给干了。老娘的屁股印还在那泥地上留着没干呢,难道你想抵赖?

赵邦放下手中的塑料水桶,站直身子,盯着马英姑。

马英姑说,你怎么了,你的眼睛怕兮兮的,不要吓人倒怪。告诉你,我马英姑不是吓大的。

赵邦哧的一声笑了。赵邦说,我怎么觉得,是你把我强奸了。

马英姑说,是你。你脱我裤子。你要是想抵赖,我告到派出所华所长那儿去。华所长说了,有困难,找公安。

赵邦的心一下子灰暗起来,他认为,自己从此以后将成为马英姑最廉价的劳力。他想,平生最错两件事,一件是鼓励前妻当上酱油厂的领导,另一件是把东西不加考虑就放进了马英姑的身体。

赵邦和潘大头坐在庙后弄的三春面馆里吃面条。他们一边吃面条,一边喝啤酒,吸溜的声音比较雄壮。潘大头是个律师,开出了一个潘家园律师事务所。赵邦骑着马出现在律师事务所门口时,他正在看报。他听到了大河的叫声,一抬头,看到赵邦不慌不忙地从马背上下来了。

潘大头站起身,拱了拱手。为了显示气度不凡,他穿着一件灰黄的绸衫。潘大头说,我知道你要来了。

赵邦说,我想请你吃面条。

潘大头说,你请我吃面条?你不想打官司?

赵邦说,就是想打官司,我也可以边吃面条边和你商量呀。听说弄堂口一个次坞人开的三春面馆不错的。

潘大头想了想,又拱起了手,说,盛情难却。

潘大头于是便和赵邦坐在了三春面馆里吃面条。他很简短地听了赵邦说的话,赵邦的意思是,他的错误只犯了一秒,但是他却要付出余生的代价,来为一个矮脚女人免费打工。这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潘大头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兴奋地骂娘。因为面条中加了辣椒的缘故,他的鼻子很快就红了。他红着鼻子骂娘,从镇政府造一条路造了十年,到镇长喝醉酒死了却评了一个烈士,再到一个女的用自己的阴部作画竟然出名了。他骂得畅快淋漓,却又无比恶毒。他甚至骂现在的奸商,因为他买了一盒避孕套,却在使用过程中突然破了。后果是他让女人怀上了孕,但是这个女人却不是他的老婆。这是一件令他感到棘手的事。

要早知道这样,我他妈的还不如买个气球当避孕套。潘大头大声骂着,让赵邦吃了一惊。

赵邦小心翼翼地问,潘律师,我的官司,你说该怎么打?

潘大头终于回过神来,你的官司?你的什么官司?

赵邦说,马英姑会不会告我强奸。你知道的,我不怕被关进去,我已经被关过三天了,再关几年,也就是个关。但是,我的大河怎么办?

潘大头说,大河是你儿子?

赵邦摇了摇头。

潘大头急了,说你阴阳怪气的,不是你儿子,难道是畜生。

赵邦说,潘律师,你真是太英明了,大河就是畜生。

这时候,大河在三春面馆外面又咴地叫了一声。潘大头终于明白过来,他发了好长时间的呆,突然大喝一声,老板娘,给老子再来一瓶啤酒。

赵邦急了,说潘律师,我那事究竟怎么办?

潘大头说,你没有脑子的?

赵邦说,我是有脑子,可是那东西它是没脑子的。

潘大头说,过去几天了。

赵邦说,一星期了。

没事了,你回去吧。潘大头喝了一口啤酒不慌不忙地说,莱温斯基告克林顿还得有个证据呢。

赵邦说,莱温斯基是谁?

潘大头说,一个外国的女公务员。你别管那么多,你回去吧。

这时候,赵邦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赵邦骑着马,从桥头镇上回到了丹桂房。他在小溪里替马洗澡,春天的水清而浅,小鱼在水里自由地唱着歌。一群女人走过来,她们很像是一排女民兵,她们背上是一只茶篮,她们当然就是去山上采茶的。领头的是一个叫茶茶的老女人,茶茶说,赵邦,让你的马把我们送到对岸去。

赵邦站在湿漉漉的水里说,为什么要把你送到对岸去?

一个女人说,你能给马英姑运桑条,就不能把我们送到对岸?

另一个女人说,你那点儿破事,我们帮你瞒着,需要封口费。

还有一个女人说,马英姑说她很委屈,但是想想是同村人,她说,算啦。

赵邦在水里有些站立不稳,他差一点就跌倒在水中,幸好他一把抱住了马脖子。赵邦这时候真想杀了马英姑,他怎么也想不到马英姑那么厚的嘴唇,竟然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这事情给搞得沸沸扬扬。这时候一个男人牵着一头牛走了过来。那是一头健壮的水牛,步子迈得稳健而扎实,一副目中无牛的神情。女人们欢叫起来,男人,男人你让牛把我们驮过去。

这让赵邦很没面子。赵邦说,那黑不溜秋的是个什么呀,那最多是一匹长了角的马。这完全是次品马。

男人说,赵邦,你那是不长角的牛,完全是次品牛。

赵邦冷笑了一声说,我懒得跟你这种人争。你简直是个文盲。

男人说,我虽然是个文盲,也比你这个流氓强。你不仅戴绿帽子,你还强奸马英姑。

这时候,赵邦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他觉得非常委屈,所以他更不能输给男人。他微笑了一下,走到茶茶身边,温柔地说,茶茶,你先来,如果你们坐我的马过小溪,我给你们每人五块钱工资。

男人不服输,说,我给十块。

男人的话音未落,就听见背后一个女人对着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你给我滚回家去。

这是男人的老婆发出的声音。男人牵着牛,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赵邦把四个女人一一运过了小溪。四个女人上了岸,都摊开了手。赵邦恋恋不舍地从口袋里掏出四张五块头,一一塞在她们的手心。这时候,赵邦听到四个女人齐声说,赵邦,我们怎么会相信马英姑的话呢?你是老实人,就是把我们打死,我们也不相信你会强奸马英姑。

茶茶又加了一句:要强奸,也是她强奸你。

赵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被感动了。所以他一直目送着四个女人上了山上的茶场,直至消失。

然后。然后夏天就来了。夏天是随着植物的气息越来越凶猛而来的。那些青草和庄稼的气息,被暑气一逼,就呈现出蒸腾的样子。在这种气息的裹挟下,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无形的巷道。赵邦就骑在马背上,穿过这无形的巷道,一次次地来到光棍潭泡澡。那是一大片的水域,赵邦乐此不疲地在水里扑腾。但是有一次他的脚抽筋了,他笨拙的身体拍打出一些单调的水花,沉闷的空气中突然响起赵邦的喊声。赵邦没有喊救命,而是喊,完蛋了,这下完蛋了。

赵邦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夏天。这个漫长空旷的夏日午后,四处没有人影,连一只飞蝇都没有出现。最后把赵邦捞上岸来的是大河。大河游向了潭中央,这时候赵邦才发现,原来马是会游泳的。赵邦骑在马的身上,就像坐在飘移的小岛上一样。他捋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兴奋异常地尖叫起来。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卖给牛二麻的那辆拖拉机,拖拉机能游泳吗?

赵邦湿漉漉地上了岸,他为自己捡了一条命而高兴。他索性脱光了衣服,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他清楚地看到,在阳光下自己白花花的身体正向上冒着氤氲的水汽,像是刚出笼的包子一般。他一转头,突然看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海皮,一脸黝黑地呵呵傻笑着。

赵邦说,你不是被海老三弄到叶腊石矿里去挑矿石了吗?

海皮说,我跑出来的。

海皮这样说的时候,两只脚靠在一起,蹭了蹭鞋跟。那双回力牌运动鞋鞋头的口子开得更大了。

我跑步比较快。海皮又跟了一句。

赵邦在草地上翻了一个身,用手托着下巴,斜着身懒洋洋地说,那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海皮突然从身后亮出了一捆玉米秆,他翻动着厚厚的嘴唇笑了,我主要是想大河了。

那捆新鲜玉米秆塞到了大河的嘴边,大河的嘴嚅动起来。赵邦的心像被小草的草芒触了一下似的,他眯起眼睛,看到海皮很认真地喂着大河。阳光刺眼,赵邦的眼睛就慢慢地花了。在他的眼里,分明是两匹马,一匹七十岁,一匹十五岁。

赵邦也是需要生活的,这是赵邦秋天的生活。

在康红梅出现的日子里,赵邦曾经一次次地和康红梅说他在桥头镇大庙的生活。但是,这个秋天来临的时候,康红梅还没有出现。

赵邦在大庙里给人拍照。大庙有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里生活着大河。大河总是在天井里慢悠悠地散步,有时候抬头看看四四方方的天空,有时候看看天井里的一口深井。有一天,大河把头伸到了井口,它看到了井中的自己,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这时候它感到了悲凉。头顶飞过一行大雁,大河也想起了它在昌平的老家。大河本来是生活在昌平的,它和一架大车连在一起。后来,它老了,它和大车分离,大车和一匹年轻的马连在了一起。那是大河的儿子小河。

大河被丹桂房著名的牲口贩子李才才牵走的时候,小河就要拉上一车的西瓜进北京城,一个靠近朝阳无线的农贸市场。那儿比较偏僻,可以打打擦边球把马车赶过去。小河挥动四蹄出发的时候,没有回头。大河一直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小河远去。大河想,过几年,小河也就这样老了。它的眼中流出了泪水,小河和大车在它的视线里糊成了一团,最后,不见了。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回了它温暖的目光。

它不喜欢李才才,但是它对李才才没有恨意,它认为李才才也是为了生活。

现在它就站在秋天的空气里,打量着大庙的檐角。这儿早就变成了镇上的文化活动中心,中心主任毕四眼打听到赵邦有一匹马,就把赵邦叫了过来,让他搞副业。赵邦索性住进了大庙。让客人骑马一圈,外加拍照一张,一共十块钱。赵邦胸前钟摆一样晃荡着的小包里,塞满了来自各种不同手纹的钞票。

赵邦突然觉得,自己的钱越来越多了。钱一多,毕四眼就要眼红,非要赵邦拿出一部分钱来,贴补镇上的业余剧团置办戏装。

赵邦说,我的钱为什么要给你。

毕四眼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支持农村文化事业。

赵邦说,唱戏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喜欢唱戏,我喜欢流行歌曲。你听好,下雨的时候你会想起谁……

毕四眼说,你总要交租的吧,管理费。

赵邦说,我不是交了吗?

毕四眼说,那不够,你们六条腿生活在我们的大院子里。

赵邦说,按你这样说,院子里的蜈蚣要交更多的管理费。

毕四眼说,你不交的话,你就给我滚回丹桂房去,我让你颗粒无收。

赵邦冷笑了一声,老子连婚都敢离,还怕离不了你这个破庙。

赵邦骑着马走了。他离开桥头镇顺着土埂往丹桂房走。大河已经老了,它走得很缓慢,像是在散步,又像是在欣赏着大好河山。这时候一辆拖拉机轰鸣着,像华南虎一样下山了。拖拉机在赵邦身边慢了下来,牛二麻伸出一颗光溜溜的头来,哈哈大笑着,说赵邦,你的拖拉机已经给我赚了一万块钱了。拖拉机不会死,但是你的马会死的。你真是笨到家了。

赵邦淡淡地一笑,把脸扭向了一边。他认为牛二麻是个文盲。

牛二麻不再理会赵邦,加大马力。拖拉机像贴地飞行的飞机一般,高速向前飞奔,卷起了一路黄尘。赵邦就骑着马走在飞扬的黄尘里,这让赵邦在这个秋天有了一种悲凉感。他喜欢这样的黄尘,认为这黄尘飞扬,有了古道的意境。他很像一位唐朝诗人,并且渴望这时候有古代的音乐响起来。

赵邦越来越像诗人了。他在光棍潭边的一大片空地上搭起了几间木房子。一间给自己住,一间给大河住,还有一间养了许多小兔。后来,有一个城里人到了这儿,他带着大炮一样的照相机来拍照,他对赵邦说,老赵,这儿的生态真好。你可以开一个农庄。

赵邦同样纠正了他,我不是老赵,我是赵邦。

城里人说,赵邦,这儿开农庄真不错,一定会有许多客人。

于是赵邦真的开出了农庄。他把小院子给卖了,又凑上在大庙里替人拍照赚来的钱,狠狠地向村主任赵杨胡同砸出去三条中华烟,狠狠地圈了一大片的地,租期三十年。

赵杨胡同抽着中华烟,心里发出疯狂的笑声,这块荒地谁会要?这块荒地连三包中华烟都不值。但是有一天,赵杨胡同看到农庄里开来了几辆越野车,那是城里人叫来的。城里人为赵邦带来了几位大肚皮官员。

赵杨胡同看到海皮正在指挥交通。海皮穿着一件唐装,那是赵邦买了送给海皮的。他把海皮从叶腊石矿带了出来,他斩钉截铁地说,海皮,你负责两件事,一,养马,二,指挥交通。

现在,海皮就在指挥交通,他的手上下挥舞着,指挥得有板有眼,很像是一个合格的交警。这些官员,在农庄里狠狠地吃了一顿,又回去了,过几天,带回来一支更长的车队。赵邦兴奋地说,海皮,城里人都疯了,给咱塞钱呢。

赵邦的农庄迅速有了好几名女服务员,她们都是村里的女人。赵邦成了总经理,他一天到晚捧着一台调频收音机,收听调频九十八的交通之声。有一天赵杨胡同问赵邦,你那拖拉机卖给牛二麻了,你没有交通工具了,你听啥个交通之声哪。

赵邦冷冷一笑,他懒得答话,他只是把目光投在了大河的身上。他其实是用目光在告诉赵杨胡同,大河,就是交通工具。他看到海皮悄无声息地像影子一样飘过来,拿过马刷子,牵着大河的缰绳。他牵着大河去小溪里,会花上半小时的时间,仔细地替大河洗澡。赵杨胡同看到海皮和大河,就像两兄弟一样无声地离开了。一会儿,赵红梅骑着电瓶车出现在一条小路上,她歪歪扭扭地撞进赵杨胡同的视线。看上去她好像变得比以前更白胖了一些,有了明显的富态。她在赵杨胡同面前停住了电瓶车,说,赵主任。

赵杨胡同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说赵副厂长,你来推销酱油?

赵红梅笑了,看了看赵邦。赵邦站在秋天的风中,他捧着收音机,收音机里一个女人在说着一桩和车祸有关的事。那些声音被秋风吹得七零八落,像被风吹散的一阵烟一样。赵红梅说,赵邦,你怎么像不认得我似的。

赵邦笑了,说你烧成灰我也认得。

赵红梅一下子收住笑,说你还记隔夜仇呀,这可不像男人。

赵邦的头发在风中乱舞,他觉得有些凄凉,说,你觉得我以前就像男人?

赵杨胡同叽叽叽阴险地笑了起来。他依然用手抱着自己的身子,走到赵红梅和赵邦的中间,对赵红梅说,赵厂长,赵邦这家伙玩大了,他把这荒无人烟的光棍潭,弄得越来越热闹。我真怕有黑社会绑架了赵邦,问他要钱。

赵杨胡同一边说着,一边迈开步子走了。他的破皮鞋毫不犹豫地踏在草丛中。赵邦望着赵杨胡同的离去,他听到茶茶老匹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嘎嘎嘎的笑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风吹乱了赵红梅的头发,她不时地用手捋着。这个镜头增添了她的不少风情。

赵邦说,进去坐坐吧。我有办公室了。

赵红梅跟着赵邦进了小木屋,那办公室其实就是一张床,一张办公桌。

赵红梅说,呀,赵总艰苦朴素。

赵邦说,这是传统美德,我们要发扬光大。再说我再艰苦,这办公室也是我自己的。

赵红梅说,那是。不像我,我的办公室是公家的。

赵邦说,那你坐吧,我给你泡杯茶喝。铁观音。

赵红梅坐了下来,看着赵邦泡茶。赵邦端着一缕香气,把茶杯放到了赵红梅手中。赵红梅低头,揭杯盖,低垂着眼睑吹茶叶的泡沫。她那神态,有几分娇羞。赵邦突然发现,赵红梅还是妩媚的,不然镇工办梁主任怎么会看上她。

赵邦说,你这次来,主要是干什么?

赵红梅说,主要是来和你商量一下,我们离婚,我什么也没有分到。我想你考虑一下我的分成。

赵邦说,你想要多少钱?

赵红梅说,最起码一万。我听听你的意见。

赵邦说,不行。

赵红梅瞪大眼说,你真小气。

赵邦说,两万。一万太少了。我一天能挣上千块的净利润。

赵红梅脸上浮起了笑意,看来,你果然走狗屎运了。

赵邦纠正她说,不对,是大河给我带来运气的。

赵红梅说,大河是谁?

赵邦本来想说是一匹老马的,但是想了想,他说,是我老婆。

赵红梅有些失落地说,你果然有新欢了。你真不要脸。

赵邦大笑起来,说,这话该我来说。

两个人都不说话,相互看着,一会儿就对视着笑了。

你其实蛮好看。赵邦后来边说边走到了赵红梅的身边,他把赵红梅拉了起来。

赵红梅说,你想干什么?

赵邦说,我想动动你。

赵邦一把抱起了赵红梅,扔在了床上。赵红梅说,喂,我现在不是你老婆。

赵邦动手就剥赵红梅的衣服说,不是我老婆又怎么样,不是我老婆,但你还是个女人。

赵红梅脸上撑起了红晕说,你真不要脸。

赵邦说,答对了,加十分。我就是不要脸。

赵红梅说,我喊人了。

赵邦却大叫起来,来人哪,来人哪。赵红梅让我帮她喊人。

赵红梅惊惶地一把按住了赵邦的嘴,说你叫个魂。

赵邦恶毒地说,叫魂?等一会儿,我让你叫魂。

赵邦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剥去了赵红梅的衣衫,他发现赵红梅像一只剥掉了粽叶的粽子。然后他掏出了自己的东西放进赵红梅的身体里,他看到赵红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寻死觅活的样子。

赵邦觉得自己很勇敢。他也闭上了眼睛,但是脑子里是一幅这样的画面:他骑在大河的背上,纵马飞奔,越过高山,跳过沟壑。大河嘶鸣着,完全是一匹年轻的矫健的马。它的头高高昂起,纵身跳进太阳光投下的一束束光圈中……这时候,赵邦听到了赵红梅叫魂的声音。赵邦得意地说,我说了,是你叫魂不是我叫魂。

赵红梅的脸红得像火一样。她说,真不要脸。

赵邦就又闭上眼睛奔驰起来。那些从前的镜头交叠着:赵红梅穿着高跟鞋,跨进了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车。车子开走了,据说要去邻近县考察取经。赵邦想,呸,取个鸟经。赵邦这样想着,越来越勇敢了,像是要冲破敌人的封锁线。后来他听到赵红梅尖叫了一声,像面条一样软绵绵地瘫在床上。

赵邦和赵红梅休息了很长的时间。黄昏来临了,夕阳爬进小窗,照在床上。在夕阳的余晖里,赵红梅和赵邦默不作声地穿衣起床。

赵红梅后来坐在床沿上扎头发。赵红梅说,赵邦,你有点儿像年轻人,刚才。

赵邦得意地说,你以为我老了?

赵邦看着赵红梅,心里就有了打了胜仗的感觉。他认为这不是自己的老婆,他把一个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睡了,这就是胜利。于是赵邦笨拙地吹起了口哨,从一只黑色的皮包里掏出两万块钱,拍在床沿上说,这是你的。他想了想,又掏出了五千块,拍在床上,说,这也是你的。

赵红梅收起了两万块,冷冷地把五千块扔还给赵邦:我只要我自己的,你以为我是卖的吗?

赵邦一下子就蒙了。赵邦想,难道这两万块就是你自己的?但是赵邦没有说出来。赵邦用忧伤的眼神,望着一动不动的五千块钱。那钱像一具尸体,冰冷,毫无动静。赵邦拿起钱抚摸着,仿佛是要和亲人告别似的。赵邦看到前妻赵红梅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赵红梅看到木屋门口不远的地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牵着一匹湿漉漉的马,像一个待命的军人一样,站在拴马桩边。在辽阔的夕阳里,看上去这一人一马,已经着火了。

赵红梅说,他是谁?

跟出来的赵邦说,你连海老三的傻儿子也不认识了?他是海皮。

赵红梅说,我是问海皮旁边的那玩意儿。

赵邦恍然大悟地说,那就是我的老婆大河。

其实在漫长的黑夜来临时,赵邦都没有离开过大河。海皮已经去睡觉了,赵邦就坐在马厩门口的石条凳上,听马咀嚼草叶的声音,听马喷出粗重的呼吸。闻着马的气味,赵邦就觉得踏实,那是一种让人温暖和安心的气味。

黑夜已经很浓重。夜深了,寒气就会逼人。马英姑出现在赵邦面前,她像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幽灵。

赵邦淡淡地说,你想干什么?你想闹,没门。

马英姑露出讨好的笑容,赵总,我敢闹吗?

赵邦说,你要敢闹,我把你撕了喂马。

马英姑说,马吃肉的?

赵邦说,我这马凶起来就是一头藏獒。

马英姑说,赵总,我就喜欢藏獒,我的理想是养一头藏獒。我能来你这农庄上班吗?我帮你养马。

赵邦说,养马有海皮了。不让海皮养马,就等于要了海皮的命。要了海皮的命,就等于犯了杀人罪。你愿意犯罪?

马英姑说,那你也得给我一个活干。我儿子十七岁了,他要上高中。我挣不到钱,他怎么上高中?

赵邦想了想,掏出了赵红梅没有要的五千块钱,丢在了地上。马英姑愤怒了,口沫飞溅地说,你以为我是要饭的?

赵邦没再说什么,他觉得什么都没劲。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结滚动着,他感到了比夜色还凉的悲凉。他抱紧膀子,很想回屋去睡觉。于是他站了起来,向自己的小木屋走去。走进小木屋,他合上了门。

赵邦从小窗口往外看。暗淡的路灯下,马英姑在认真地数着钞票。赵邦的心里就涌起了难过,他绝望地倒在了床上。

天是不知不觉中亮起来的。赵邦被一阵喧嚣声吵醒,他走出木屋,看到镇长赵三贵在村主任赵杨胡同的陪同下,正一步步地走向农庄。赵邦眯起眼,抬头看到了旗杆上高高飘杨的标着“赵”字的大旗。这大旗让他有了底气,让他认为自己是有队伍的人。

赵三贵上来握赵邦的手,装作很老朋友似的搂赵邦的肩。赵三贵说,中午有个贵客要来。赵邦很淡地笑了一下,他对海皮说,海皮,把马牵来。

这天上午,赵三贵在赵杨胡同的陪同下,在光棍潭四处转着。光棍潭的四周,将种下桃树李树,种下杨梅樱桃。光棍潭边上大片的草坪,搭起了木屋,挂起了吊床。光棍潭就像一个小型的西湖,这是多么好的一片地方。赵杨胡同很后悔,只收了三条香烟,就让赵邦的圈地阴谋得逞了。他们看到赵邦骑上了马,慢吞吞地往远处走去。赵邦是去遛马了,他的背影看上去,挺拔得有些像老板。

赵邦骑着马回来的时候,看到几辆车子一字排开停着。赵三贵正和一位戴金线眼镜的老板在聊天,看上去赵三贵显得有点儿拘谨。老板的身边,是一位娇小可人的女孩。赵邦骑马走到他们的面前,却没有从马上下来。

赵三贵说,赵总,这是黄世轮黄董事长,他在麦城开了一家最大的药厂。

赵邦笑了笑说,镇长,我不需要药。

赵三贵说,你下来。

赵邦说,我不下来,都能听到你说话。

赵三贵无奈地说,老赵,黄老板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

赵邦说,连你也叫我老赵。我早就说了,老子叫赵邦,赵子龙的赵,兴邦的邦。

黄世轮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赵邦你真幽默。

赵邦也笑了,从马背上跳下来。海皮飞快地从小木屋里奔出,牵走了马。赵邦看到马和海皮耳鬓厮磨的样子,就觉得很欣慰。

赵邦请黄世轮董事长、赵三贵、赵杨胡同和那个女孩吃饭。他们喝了很多的青梅烧酒,喝酒的过程中,赵邦搞清楚那个女人叫婴宁。她不太说话,看到赵邦直勾勾地看着她,就嘤嘤嘤地低声笑。赵杨胡同有些生气,哎哎哎地提醒,拿手在赵邦面前晃动。赵邦说,你干什么?你的手肯定没有演千手观音的那些手好看。

赵杨胡同说,哎哎哎,你要注意影响。

黄世轮董事长却宽容地笑笑,说,没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赵邦说,黄老板,这个婴宁是干吗的?

黄世轮说,她是著名演员。

赵邦说,著名演员?演过什么?是不是《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

黄世轮又大笑起来,说,幽默,绝对幽默。赵兄,她演过很多越剧,以后,她就是这个农庄的形象代言人了。

赵邦看了看旗杆上飘着的“赵”字大旗,用手指头指了指。

黄世轮也看了看那旗,说,赵邦兄,我想把你这块地转包过去。你的这些小木屋,你的这些投资,你的这匹马,全归我。我给你八十万。

赵邦摇了摇头。

黄世轮说,那就一百万。

赵邦慢条斯理地说,一百万好是好,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马我得带走,那旗我也要带走,那个叫海皮的弼马温我也要带走。

赵三贵说,那这么说,赵总愿意把这农庄整体转让了。

赵邦说,我觉得这真没意思。人那么多,就为来这儿看草皮,钓钓鱼。我还是回家享清福去。我躺在利息上,够吃够喝了。

这时候黄世轮开始兴奋起来,他早就看好了,光棍潭边还有一大片的山景,他要在山上开出旅游项目。他对婴宁大叫一声说,你敬一下赵大哥。

婴宁听话地站起来,很妩媚地笑着,倒了一杯啤酒。

黄世轮说,不,要白酒。

婴宁就倒了小半杯白酒。

黄世轮说,不,要全心全意,满杯。

婴宁就倒了一满杯的白酒,说,赵大哥,小妹敬你一下。

赵邦听了就有些飘飘然,他和婴宁碰了一下杯,一口喝掉了青梅烧。他看到婴宁皱着眉喝着酒,就有些心痛,从婴宁手中夺下了酒,也一口倒入肚中。然后,他只听到咕咚一声,才发现自己就地倒下了。

十天后赵邦骑在马背上,怀里抱着那面赵字大旗。海皮牵着马缰,在前面走。他们慢慢地离开了黄世轮的视线。黄世轮站在小木屋门口笑了,风吹起他油光光的头发。他对身边的赵三贵说,这人有意思。

赵三贵说,他是个笨蛋。那么好的农庄也让出来。

黄世轮的笑容收了起来,对赵三贵认真地说,他不笨。他只是不想折腾。

赵邦推开祠堂的门时,已经是初冬的一个清晨。祠堂很陈旧,但却很结实,像一个少林老和尚。赵邦身后紧紧跟着海皮,海皮手里牵着马。赵邦的目光投在天井中的一根现成的旗杆上,那是清朝的时候,表彰一位村里的进士,皇帝赐的。现在,赵邦要把这面赵字大旗,挂到进士旗杆上去。

赵邦说,海皮,上。

海皮接过了大旗。他走到旗杆边上,一纵身,就贴在了旗杆上。他爬杆的速度非常快,灵敏得像一只壁虎。他爬到旗杆顶上,把旗给挂了上去。这时候他看到很远的地方,一束阳光呼啸着奔来,一下子投在了那面写着赵字的大旗上。海皮无声地笑了,他哧溜滑了下来,站在旗杆边上,像另一根旗杆。

马被牵进了一间干燥的厢房,海皮已经给他投了一些草料。赵邦坐在天井中央的一把陈旧的太师椅上。整个下午,他闭着眼睛像一个高深莫测的高人。他是在等待着夜晚来临,夜晚来临以前,他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他怎么就住到祠堂里来了。

赵邦离开光棍潭农庄后才记起,他的小院早就卖了。他说,海皮,我们住哪儿去?

海皮说,我们住祠堂,那儿很宽大。

赵邦喜欢这样的宽大,他找到了赵杨胡同说,赵主任,我要买下祠堂。

赵杨胡同说,你疯了,你买下祠堂干什么?

赵邦说,我给大河住。

赵杨胡同说,那得村委会研究决定。

村委会最后决定把祠堂卖给赵邦。赵邦就带着海皮住进了祠堂。但是住进祠堂后,赵邦突然感到了寂寞。祠堂太大了,祠堂一大,他就觉得自己太渺小,自己像蚂蚁一样渺小。他经常去天井的一口深井里照照,井水映照着毫无生机的赵邦。赵邦就觉得悲哀。

赵邦在院子里种下了两棵桂花树,又种下了两棵枣树。很多时候,赵邦搬一把太师椅坐到天井中间。看上去,这天井里就一共有了五棵孤独的树。天下雨了,赵邦在太师椅的后背绑一根棍子,棍子上再绑一把巨大的雨伞,雨伞上写着,天有不测风云,请找黄河保险公司。

赵邦坐在保险公司的广告伞下面,那雨伞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凉亭。雨水飞溅着,形成水雾。赵邦喜欢这样的水雾将他打湿。他看到屋檐下站着海皮,海皮缩着头,像一只寒风中的燕子。赵邦笑了,说,海皮,你寂不寂寞?

海皮摇了摇头。

赵邦说,为什么?

海皮的目光抬起来,抛出去,抛向厢房中正吃草料的大河。大河也抬起了眼,望望雨中的赵邦。赵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赵邦说,海皮,大河能遇见你,真是幸运。

这时候祠堂的木门被推开了。赵杨胡同收拢了雨伞,不停地跺着脚。他在破口大骂,他妈的,这大冬天的不下雪,下那么久的雨干什么。赵杨胡同骂完了,看到坐在天井中一把雨伞下的赵邦,一下子呆了。赵杨胡同说,你发神经了?

赵邦说,我要是真神经病了,我就把这儿建成一个疯人院。

赵杨胡同说,赵邦,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赵邦说,搞不懂没关系。你来这儿不是为了搞懂我吧。

赵杨胡同说,我是为七个老人来的。老人们本来住在镇上的福利院,但是现在福利院要拆了重新造,各村自己解决。所以,我想借你的房给老人们住。

赵邦突然大笑起来。赵杨胡同说,你笑什么。赵邦说,这真是太好了。

七个老态龙钟的老人,第二天清晨就来了。赵邦喜欢睡懒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祠堂的大门已经打开,七个老人贴着墙根正在晒太阳。他们晒了一会儿太阳,就把头凑在一起,神秘地说着什么。赵邦久久地望着他们,他突然想到,自己没有孩子,过几年会不会也住到福利院去。

赵邦后来走出了屋子,这时候他看到有四个老人在打牌,两个男人在观战,一个有点痴呆的老人在烧水。他叫老唐,老唐拼命地烧水,烧得热水瓶都装满了,可他还是在烧水。老人们的出现,让这个祠堂有了生机,他们争吵,争得面红耳赤。老唐看到了赵邦,他拎着一把水瓶走过来,呵呵笑着说,看到陆桂枝了吗?你转告她,让她好回家了,外面冷。

赵邦知道,肯定是老唐在说胡话,就说,陆桂枝在海南岛,那儿四季如春。

老唐噢了一声,又懵里懵懂地折回了。走到牌桌边的时候,压低声音神秘地对六个老头说,她在海南岛,那儿不冷的。

老头们爆发出一阵大笑。

赵邦那天牵出了马。马站在了天井的一堆光影里,马的出现让七个老人充满了好奇,他们把牌收了起来,七颗光光的头又碰到了一起,像在商量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一会儿,老唐走过来,对赵邦说,喂,他们说,你的马能不能让大家骑一下?

赵邦说,当然可以的。

七个老头开始骑马,每个人骑十分钟。赵邦怕他们从马上掉下来,所以他让海皮给他们牵着马。一会儿,七个老人又开始争吵,他们集体认为,别人骑马的时间是十一分钟,而自己骑马的时间只有九分钟。

这是一个快乐的冬天。雪开始降临在丹桂房的大地上,它们漫天飞舞,从天空中落下来,将整个村子盖得严严实实。祠堂的天井里,勤快的海皮在扫雪,老人们已经起来,他们把八仙桌搬到天井中间,在阳光下喝茶打牌和争吵。日光和雪光融在一起,异常的刺眼。檐头倒挂的冰凌,和屋瓦上的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发出绵长而烦人的水声。赵邦在中午醒来,他醒来后,数着光秃秃的人头,他一共数到了六个人头。

赵邦寻找老唐。他知道老唐是一个最容易丢失的老人。后来赵邦在厢房里找到了老唐,老唐正在给马穿一件特制的衣服。那是一块绣着大红牡丹的被面布做起来的围肚,在大河的肚皮和腰背上围成了一个圈。

赵邦说,老唐你想干什么?

老唐说,我怕它冷,会冻死的。

赵邦才知道,老唐也喜欢上了马。老唐盖的棉被,已经没有了被面,只有光秃秃的棉花胎。六个老人围坐在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告诉赵邦,老唐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后来偷偷跟人走了,还卷走了老唐的一千多块钱。老唐找了整整一年,还是没有找到。后来老唐就有些不太正常了。老唐逢人便说,看到陆桂枝了吗?你转告她,让她好回家了,外面冷。

雪融化的时候,赵邦骑着马去了一趟桥头镇。他找到镇上的一家铝合金门窗厂,他让这个厂子替他加工秋千,加工一些简单的运动器具,他要把祠堂的天井做成健身场。这些器材很快就运来了,工人们装好了运动器具。安装的时候,老人们兴致勃勃地围在工人身边,东摸西摸。赵邦心里就很难过,他一边难过,一边高兴。因为他看到一个老人坐在了秋千上,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他掉光了牙齿的嘴,在阳光下露出一个黑色的小洞。这时候,赵邦看到老唐把一个工人拉到一边,轻声地说,看到陆桂枝了吗?你转告她,让她好回家了,外面冷。

听着这些话,赵邦觉得自己也老了。

在冬天还没有真正结束以前,县报记者陈娜莉莎出现在祠堂。她带着一台照相机,从一辆采访车上下来。村主任赵杨胡同陪伴着她。赵杨胡同猛地一脚踢开了祠堂的大门,赵邦,赵邦你为老人们做好事,你个杀坯你要上报纸了。

那时候赵邦坐在天井中间的太师椅上,他不动声色地说,上报纸很稀奇吗?

赵杨胡同失望地说,你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赵邦说,做阿斗不累,因为阿斗不用动脑子。

陈娜莉莎笑了,走到了赵邦身边说,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赵杨胡同忙插嘴说,他叫赵邦,赵邦的赵,赵邦的邦。

从来不开口的海皮突然咧着嘴笑了,不对,是赵子龙的赵,兴邦的邦。

陈娜莉莎再一次轻声笑了,她洁白的牙齿让赵邦的心情愉悦。其实她一点也不漂亮,但是她却有着一对阳光下的酒窝。她说,让他自己说吧。陈娜莉莎的声音很清脆,这让赵邦感到很舒服。赵邦说,叫我老赵吧……

春天如期进行。所有的时间都在发芽。在那绵长的春水里,无所事事的赵邦觉得自己是一枚随时会发芽的叶片。赵邦总是坐在天井中间的太师椅上,太师椅上绑着雨伞。他在这个小凉亭里看四面八方逼来的雨。大河会偶尔发出咴咴的叫声,从厢房里传出来。海皮什么话也不说,他就站在屋檐下,半个身子被斜雨给打湿了。这是一幅多么奇怪的图画,有时候雨声盖过了老头们打牌发出的声音。赵邦像在看着一场无声电影,他看到最忙碌的穿着围裙的老唐,一次次地烧着水,像一个奋勇的伙夫。

大河死在清明这天。大河得了癌症,赵邦没想到马也会得癌症。赵邦从桥头镇兽医站离开的时候,就不再忍心骑在大河的身上。他牵着它,一步步地走回丹桂房。从此,海皮再也轮不到给大河喂草料,所有的食物,全是赵邦亲手喂大河的。

清明这天并没有下雨。赵邦把大河从厢房里牵了出来,走到天井的中央。大河走几步,就会停下来一次。它的身子不停地颤动,仿佛只有赵邦手中的缰绳,在维系着它的生命似的。最后,赵邦把它牵到了天井中央,一人一马一动不动地站着,很像被挖掘出来的兵马俑。一粒黄蜂飞过来,在它们的身边绕了很久,又飞走了。七个老人静静地看着赵邦和马。

海皮站在不远的地方,他脸上的肌肉在颤动,他想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了。他看到大河的头在赵邦身上轻轻擦了擦,然后它的腿软了,整个身架像被爆破的旧楼一样,垮了下来。大河就平躺在地上,赵邦久久地站着,没有人敢走近他。好久以后,赵邦才慢慢地蹲下身去,他看到大河有了一滴眼泪,眼睛还没有合上。赵邦用手轻轻地捋了一下大河的眼皮,说,大河你去吧,乖。

赵邦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屋檐下,系着围裙的老唐在不停地抹眼泪。他在嘤嘤地哭着,伤心得像个孩子。赵邦笑了,说,这孩子。赵邦又把头转向了海皮,说,海皮,大河它正式去了。

海皮没有回音,他的身体有轻微的颤动,双脚不由自主地移动着。赵邦的目光落在那双破旧的回力牌运动鞋上,赵邦盯着那鞋子说,海皮,你过来你和大河说几句。

好久以后,海皮才嗷地叫了一声,他像一只受了枪伤的兔子,蹿出了祠堂的大木门。七个老人都看到,海皮在操场上一圈圈地跑步,他把自己跑成了一匹马。

雨是清明这天的黄昏开始下的。那时候,赵邦抱着马脖子,仍然一言不发。海皮还在跑步,他已经跑不动了,但是他还在操场上一圈圈地跑着。他最后跑累了,终于扑倒在地上。这时候,在祠堂的天井里,老唐举着一把雨伞,走到了赵邦的身后,替赵邦挡着雨。

赵邦抬起头,感激地看了老唐一眼。

老唐说,喂,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赵邦说,陆桂枝肯定是在海南岛。

老唐认真地说,我不问陆桂枝,我是想问,大河死了,是不是和人死了一样,是去同一个地方的。那个地方,肯定有点儿像海南岛。

赵邦缓缓地站直了身子,仔细地看着老唐。老唐的前额大部分秃了,剩下的地方,也只有稀疏的短短的白发。他的目光混浊,脸上布满了密集的皱纹,像田间沟壑般纵横交错。但是他的眼神里有着渴望,他渴望赵邦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干燥的嘴唇动了动说,喂,你的耳朵是不是聋了?

赵邦把手举起来,像环住一个亲人一样,环住了老唐的肩膀。赵邦说,老唐,大河不去海南岛,大河去的地方叫秦皇岛,也是很不错的一个地方。

老唐像是听懂了,噢了一声,说,我去烧水去了。

老唐把雨伞递给了赵邦,赵邦接过了。赵邦回头的时候,看到六个老人把操场上的海皮抬了回来。他们把海皮丢在他们平常时候经常打牌的八仙桌上。海皮跑累了翻着白眼直喘粗气,像桌上一道巨大的菜。

这是一个平常的清明。赵邦叫了一班人,把大河抬到了光棍潭的草地,挖了一个深坑,埋了下去。大河是从北方来的,却客死在南方,这让赵邦有些过意不去。不远处就是农庄,旗杆上大大的“黄”字迎风招展。赵邦笑了,想这人生就是奇怪。自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做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比如说,赵红梅的离开,和大河的到来……

这天傍晚,赵邦和海皮还有七个老人一起吃饭,厨房里还在蒸着清明果。赵邦他们吃饭吃得悄无声息,但海皮吃饭有点儿急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嗝。这时候,祠堂的门被猛地撞开,村主任赵杨胡同撑着一把伞出现了。赵邦和海皮还有七个老人都把目光从饭碗里抬起来,落在赵杨胡同的身上。目光的意思是,怎么了?

赵杨胡同说,赵邦,你个杀坯,你的命真大。

后来在赵邦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这样一个镜头:牛二麻装着一车黄沙,把拖拉机开成飞机的速度。牛二麻很兴奋,目光投得很远。阳光很好,照在一个叫上虞的县城。牛二麻的拖拉机在一个火车道口熄了火,然后一辆火车正在匀速前进。那黑糊糊的铁头,吭哧怪叫着,轻易地把拖拉机扬了起来,抛向天空,然后又坠落在地上。那肯定是一个阳光粉碎的午后,火车在稍作停顿后继续前行。在赵邦的脑海里,只剩下拖拉机被抛起时的慢镜头。这个慢镜头,配着男高音帕瓦罗蒂的歌声。驾驶室玻璃碎裂的声音很刺耳,那些玻璃碎成无数,像是绽放开来的冰花一般。赵邦认为,那就是透明的子弹。而牛二麻被从驾驶室里撞了出来,飞起来,铁臂阿童木一般飞出去很远。对于火车而言,他这个大块头,充其量也就是一件衣服的重量。现在,他肯定是一件会飞的破衣服。

赵邦不知道赵杨胡同是几时离开祠堂的,他只记得天开始暗下来,海皮和七个老人悄无声息地离开。灯亮起来,一些小虫子开始围着灯光载歌载舞。赵邦一个人坐在八仙桌边,他想,清明节,一辆拖拉机和一匹马,同时走了。他没有往牛二麻身上想一想,一点也没有。

在李才才家的院子里,赵邦说,你给我再买一匹马来,要买一匹年轻一点的好马。

李才才冷笑了一声说,我不贩牲口了。

赵邦说,难道贩人了?

李才才纠正赵邦说,我那是婚姻介绍,不是贩人。你说得真难听。

赵邦说,我不管,你得给我找一匹马来。童年的也行,童年的马容易忘掉故乡。

李才才说,你想得美。我没空,我日理万机,我怎么会有空去北方。

赵邦没再说什么,他从随身带着的皮包里,掏出了两万块钱,扔在李才才的面前,转身走出了李才才的视线。

一个清晨,赵邦正在祠堂天井里吊嗓子。他爱上了越剧,竟然置办了一套行头。他穿着贾宝玉的服装对着天井里的那棵桂花树唱金玉良缘将我骗。海皮在练倒立,他的脚贴在墙上,脚趾头从破回力鞋里钻出来。老人们在练健身器材,只有老唐在生煤饼炉,他要开始烧水了。

这时候,祠堂的大门被徐徐推开,干瘦的李才才系着领带穿着奶黄色的衬衣出现了。李才才说,赵邦,你要走狗屎运了。赵邦转过身来,他那戏装的颜色很夺目,把李才才吓了一跳。李才才说,呀呀呀,你怎么变成一个古代的人了。

然后,李才才拍了拍手掌,一匹骡子驮着一个女人从祠堂外进来了。骡子的脖子上挂着铃铛,每走一步就锵锒锒地响起来。骡子身上的女人,穿着大红的衣衫,脸蛋也红扑扑的。骡子走到李才才面前停住了。

李才才说,赵邦请看,这是你要的马。

赵邦笑了,说你骗谁呀,马能长成这模样。

李才才说,这是马和驴子通奸生下来的,马的儿子,就是小马。

赵邦说,你这奸商,你是在糊弄我。如果你把这玩意儿说成是马,那我就敢把蚯蚓说成是龙。

那我搭你一个女人好了,她叫康红梅。李才才振振有词说,康红梅,女,二十七岁,河北沧州人,家庭出身贫农,初中学历,未婚。自幼习武,会螳螂拳和十八路地炮拳,从十三岁开始就养马。康红梅,你给我下来。

康红梅麻利地从骡子上跳了下来,她抽了抽鼻子,迅速地奔向厢房。她一定是闻到了厢房里传来的马的气息。赵邦一直看着她,这是一个短脖子短手短腿的女人,但是动作敏捷,很像是练过武的人。康红梅奔到厢房门口,突然看到空空如也的墙上,有一只黑色的镜框。黑镜框镶着白纱,镜框中是一匹马的照片。康红梅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她扭头对赵邦笑了,说,喂,你愣着干吗,给我提水。

赵邦仍然一动不动。倒是海皮看到骡子,笑了。他兴奋地跳起来,很快找来水桶,从水井里拎了一桶水,飞奔到康红梅身边。姐,姐,给你水。

赵邦想,这世道变了,海皮的嘴竟然变得那么甜。

海皮像一阵旋风一样,一会儿搬来扫把,一会儿搬来新鲜的玉米秆和番薯藤。他把祠堂里一个春天的早晨撞得支离破碎。

康红梅也像风一样旋转着,她和海皮配合得非常默契。她简直是一架活着的风车。赵邦缓慢地转过身去,对着桂花树轻声唱,问紫娟,妹妹的诗稿今何在啊……赵邦的声音无比苍凉,他突然觉得,每一个未来的日子,都薄雾一样的蒙着一层忧伤。这时候,赵邦想起了前妻赵红梅,听说镇工办梁主任被逮起来了,那她怎么办?想到这儿,他就有了一些伤感。他一抬头,看到了满满一天空的暮春。

其实这时候本来就暮春了。微醺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奔来,跌进赵邦的怀里。赵邦看着从天而降的一头骡子,一个火红的女人,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康红梅转过身来,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她举着扫把说,来过来帮我冲水,我们把小河安顿好。

赵邦说,小河是谁?

康红梅用手指了一下那匹骡子说,喏,是那匹马。

赵邦的脸上就滚落黄豆大的泪珠,赵邦想,不管怎么样,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但是,那肯定不是赵邦想要的马,赵邦的马肯定还要长得高大英武,赵邦的马肯定还生活在北方。

赵邦想了想说,康红梅,你能帮我照顾好七个老人吗?

康红梅点了点头。

赵邦满意地说,那我就放心了。

一个充满薄雾的清晨,早起的康红梅打开了祠堂大门。她打了个哈欠,依稀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走着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男人背着一只旅行包,像一个登山运动员一样,他就是赵邦。赵邦要亲自去北方找马了,这大概将会是一次漫长的旅程。这时候康红梅突然发现,祠堂的照壁下面,站着七个老人。他们把身子贴在照壁上,像一幅画一样。他们竟然比康红梅起得还早,在目送着赵邦的远去。

多么清新的空气啊。康红梅抬起头来,狠狠地吸了一口。这时候阳光穿透了云层,拨开厚重的南方大雾,温暖地落进康红梅的眼眶。那匹叫小河的骡子,竟然长长地鸣叫了一声。夏天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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