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语言变革中的国家意识

2011-08-15 07:44张向东景芳洲
社会科学论坛 2011年8期
关键词:白话国语文言

张向东 景芳洲

【内容摘要】在清末民初的语言变革运动中,有两种对立的观点,即保守派和激进派,前者坚持继续使用文言,后者则主张废除汉字而改用拼音文字,或者至少是废除文言而使用白话。但这两种对立的观点中也有被人们忽视的共识,那就是他们都认为语言是维系一个国家统一的重要因素。正是语言变革中的民族国家想象,使得“国语”成为民国初年对立各方基本都能接受(达成妥协)的一种语言改革方案,并酿成声势浩大的“国语运动”。五四文学革命中“国语运动”与“新文学运动”的合流,使得“国语”被普遍接受并取得合法地位,成为现代民族国家的通用语言。

【关 键 词】  语言变革;保守派;激进派;国家意识;国语。

【作者简介】张向东,文学博士,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  史研究,近期研究方向为清末民初的语言变革与文学转型。

景芳洲,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比较文学 与英美文学研究。

一、引言

清末民初的语言变革,是挽救民族危亡、建设现代民族国家工程的一个重要方面。晚清以降的改革思路,简单来讲,分为保守和激进。在语言变革中,当然也存在这两种思路。他们之间的分歧,主要表现在诸如文白之争、汉字存废、拼音文字的创制等方面。保守派的主张,主要是想借作为中国几千年传统思想文化载体的文言,作为维系陷入分崩离析的中华帝国的精神纽带,但他们贵族主义的观点,忽视了识字不多的下层民众,而这与现代民主国家的理念产生了矛盾;激进派不论是创制拼音文字,还是推广白话文,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下层民众纳入到现代民主国家体系中来,而国语就是现代民族国家最有效的编织物。

但由于受语言自身发展规律和现实的制约,两种意见又不断调整各自的立场、吸收对方的观点,最终演化为清末兴起的“国语运动”:既不废除汉字,也不坚守文言,而是以明清以来通行于官僚阶层的“官话”为基础,制定现代民族国家共同语——“国语”。在五四文学革命中,由于文学革命者的大力倡导和白话文学写作实践的推动,使得国语最终在国家制度层面得到确认,逐渐成为文学写作、教育、学术研究的通用语言。

研究清末民初语言变革中的国家诉求,既有助于我们理解貌似极端对立的保守派和激进派之间的趋同点,也有助于理解现代中国通用语的历史形成过程。

二、保守派——国粹学派的国家意识

在清末,随着切音文字主张的提出和实践,以及像谭嗣同“尽改象形字为谐声”这样激进的文字改革思想的出现,使另一些知识分子开始从民族国家的角度思考文言的地位和意义。1903年,邓实将人种、学术、风俗、实业与语言文字并列,看作一个国家取得独立地位的标志:

合一种族而成一大群,合一群而奠居一处,领有其土地山川,演而为风俗民质,以成一社会。一社会之内,必有其一种之语言文字焉,以为社会之元质,而为其人民精神之所寄,以自立一国。一国既立,则必自尊其国语国文,以自翘异而为标识。故一国有一国之语言文字。其语文亡者,则其国亡;其语文存者,则其国存。语言文字者,国界种界之鸿沟,而保国保种之金城汤池也……夫一国之立,必有其所以自立之精神焉,以为一国之粹。精神不灭,则其国亦不灭。文言者,吾国所以立国之精神而当宝之以为国粹者也。灭其国粹是不啻自灭其国[1]。

章太炎在对语言文字和民族国家之关系上,也有和邓实类似的观点,他说:“国于天地,必有与立,非独政教饬治而已。所以卫国性,类种族者,惟语言历史为亟。”[2]章太炎将语言文字当作国粹来看,并不是纯然出于民族主义的情绪,而是有他作为小学家的学理做依据。他认为汉字有本义和引申义、雅言与方言,有大篆、小篆、隶书等等区别,这些因字义、字形和地域的不同而形成的语音、语义之间的差别,包含着诸如政教风俗、事物建制等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这些都是维系民族情感的根本所在。所以,他对语言文字中“古音”“古义”的追寻,隐含着他对一个民族共同的历史文化的心理认同。

1908年3月,《新世纪》上署名“前行”的文章认为,“中国现有文字不适于用,迟早必废”“既废现有文字,则必用最佳最易之万国新语”“欲使万国新语通行全国,恐持论太高,而去实行犹远”。所以提出编造“中国新语”作为过渡。《新世纪》同人以进化论和世界主义为其理论背景,认为表音文字符合文字发展进化的潮流,而汉字却是野蛮、落后的象征,造成了教育的不普及,阻碍了中国走向大同世界,从而提出了一系列以西方表音文字为楷模的文字改革策略。以章太炎为代表的国粹学派,则以复古论和民族主义为其理论背景,认为语言是一个民族的特性及其文化的集中表现,它的形成与特定民族的历史、地域等客观因素紧密相关,因而强调,各民族语言具有差异性是势所必然,认为废除汉字改用万国新语是“震慑于白人侈大之言”,在实际上是行不通的。并说“所谓世界语者,但以欧洲为世界耳。亦如中国五十年前,称中国为天下”。章太炎以“南至马来,北抵蒙古,文字亦悉以合音为体”而文化也很落后的事实,反驳了将中国的文化教育落后归因于象形文字的说法,指出教育是否普及、文化是否发达,在于是否实行义务教育,而与象形文字无关。

与章太炎同为国粹派的刘师培,也将语言文字看作民族的构成要素。1903年,他在《中国民族志》自序中引用意大利人玛志尼的话说:“凡同一人种、风俗、语言者,即可组织一国。”[3]1905年2月23日,他与邓实、黄节等人在上海创办刚刚成立的国学保存会的机关刊物《国粹学报》,在该刊连载的《论文杂记》里,他认为通俗之文可以“助觉民之用,此诚近今中国之急务”。又说:“古代文词,岂宜骤废?”所以他对俗语和古文做了二元并置处理:“一修俗语,以启瀹齐民;一用古文,以保存国学。”当《新世纪》和章太炎因世界语问题发生论战之后,刘师培也在《国粹学报》上著文,声援章太炎。他此时之所以认为“中土文字有益于世”,是因为他认为汉字作为象形文字,字形的演变,反映了华夏民族演进过程中的社会制度、风俗礼仪、宗教信仰等的变化,为社会学研究提供了许多实证,有助于纠正社会学研究中的穿凿附会。为了扩大“中土文字”的影响和使用范围,他建议用世界语翻译《说文》:“首列篆文之形,或并列古文籀文二体,切以Esperanto之音,拟以Esperanto相当之义,并用彼之文详加解释,使世界人民均克援中土篆籀之文,穷其造字之形义,以考社会之起源。此亦世界学术进步之一端也。”[4]显然,此时的刘师培想以象形文字所具有的独特优势来抗衡西方的切音文字。

到了1920年代,五四文学革命的反对派学衡派基本上与国粹学派持同一论调。吴宓在《论新文化运动》中说:“今中国适当存亡绝续之交,忧患危疑之际,苟一国之人,皆醉心于大同之梦,不更为保国保种之际,沉溺于谣污之小说,弃德慧智术于不顾,又国粹丧失,则异世之后,不能还复。文字破灭,在全国之人不能喻意。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凡百改革建设,皆不能收效。”“至若文字之体制,乃由多年之习惯,全国人之行用,逐渐积累发达而成。文字之变迁,率由自然,其事极缓,而众不察,从未有忽由二三人定出新制,强令全国之人以必从。一旦变革,自我作古,即使其制完善,国大人多,一部分人尚未领悟,而他处之人又创出新文字、新语音,故行用既久者,一废之后,则错淆涣散,分崩离析,永无统一之日。故吾文云‘文字破灭,则全国之人,不能喻意。诚以吾国之文字,以文之写于纸上者为主,以语之出于口中者为辅,字形有定而全国如一,语音常变而各方不同。今后字形而以语言为基础,是首足倒置,譬如筑室,先堆散沙,而后坚巨石于其上也。”[5]

二次大战期间,正当中国的大半国土沦陷于日本铁蹄之下时,不得已屈身为日本占领者服务的“汉奸”周作人,这位文学革命的健将,又一次回到他的老师章太炎清末的观点。这虽然从时间上看,已不属于本文论述的范围,但它却有助于我们理解语言民族主义的观点。

1943年,周作人在《汉文学的前途》中说:“中国民族被称为一盘散沙,自他均无异辞,但民族间自有系维存在,反不似欧人之易于分裂,此在平日视之或无甚足取,唯乱后思之,正大可珍重……反复一想,此是何物在时间空间中有如是维系之力,思想文字语言礼俗,如此而已。”[6]1944年,周作人在《十堂笔谈·汉字》里又说:“我们最大的希望与要求是中国的统一,这应从文化上建立基础,文字言语的统一又为其必要条件,中国虽有好些方言系统,而综合的有国语以总其成,以有极古的传统的汉字记录之,上贯古今,旁及四方,思想礼俗无不通达,文化上的统一维持,此极是幸事也。假如没有这汉字,却用任何拼音文字去写,中国的普通国语文便无法可以读懂,势必须拼写纯粹方言,此在拼写方面或可满意,通行地域亦自有限定,其结果即是文字言语之分裂,一方言区域将成为一小国,中国亦即无形的分裂了。现今的国语与文诚然未为完善,汉字的使用亦有艰难之点,唯因其有维系文化的统一之功用,政治上有极大意义,凡现在关心中国前途的人都应予以重视。”[7]

国粹学派将语言文字诉诸民族国家,一方面是他们将语言文字看作一个民族的精神和心理的维系物,另一方面是自秦始皇统一中国文字以来,尽管中国疆域广大,各地方言殊异,但由于延续几千年的文官制度和教育制度,能将这一统一的书写语言扩展到广大的领域。清末以来,随着切音字运动和废除汉字主张的提出,使国粹学派担心语言的变革,不论是“崇白话而废文言”的白话文运动,还是切音字运动,都会失去维系民族情感的作用,从而丧失国之为国的根本。

三、激进派——切音字运动中的国家意识

与国粹学派不同,革新者不论是稳健的还是激进的,都有一个基本的共识,那就是文言作为官方通用语言,同时也是一种贵族语言,它长期以来将下层民众排除在外,从而使得社会的上层和下层之间、各区域之间处于一种相互隔绝的状态,无法相互沟通[8];因而在国粹学派眼中是民族情感维系物的古文,在革新者眼中,却成了将社会分裂为两个互相隔离的阶层的罪魁祸首。清末以降语言变革中的革新派,在将语言诉诸民族国家时,有两个基本的取向,一是针对言文分离造成的社会上下层之间的严重分离和隔阂,从而使政令无法畅流、民意无法上达,这与建立在现代民意基础上的民主国家相违背;二是针对各区域间因方言歧异而造成的地域间的隔阂,这与建立统一的民族国家也相违背。

针对言文分离造成的社会分离现象,很多有识之士在清末掀起了一场规模浩大的创制拼音文字的运动。切音字本是用以拼切方言俗语的,它本身并未成为中国的通用语言,但其倡导者的一些主张,尤其是对语言的民族国家构造功能的强调,使他们的主张最终融入到建立现代民族国家通用语的改革进程当中去了。

马体乾说:“我国之大,病在不通。智愚不通,贫富不通,朝野不通,北南不通,古今不通,各省不通。究其极,概以文字不通,语言不通二者为诸不通之源。今为串字母特为通此诸不通者欤。”[9]王照认为,世界各国文字,因其言文一致,其朝野自然一体;而“吾国有力读书者,不过千人之一,朝野如两世界”[10],从而使得“官府诏令,无论若何痛切,百姓茫然莫知。凡政治大意,地理大略,水路交通,货物灌输之大概,无从晓譬。是以远近隔阂,上下戾,不可救药”[11]。于是他创制字母,希望于“朝野一体之治化不无小补焉”。

言文分离不仅造成社会上下层之间的分离,也造成了各地域间的隔阂:“百里或岁不相通,千里或世不相通。异者不可复同,而同国渐如异域,妨害多端,误尽苍生。”[12]所以严复提出要以国语统一全国,他说:“中国方里三千万,而蒙藏准回等二千万里之地,语言全别,感情何由而合。”[13]卢戆章也建议用切音字来改变全国各省相互疏离的状况,他说:“若以南京话为通行之正字,为各省之正音,则19省语言文字既从一律,文话皆相通,中国虽大,犹如一家,非如向者之各守疆界,各操土音之对面无言也。”[14]

当时的很多有识之士认为,如果朝廷能够推行王照的官话简字,“从此士农工商均可学习,父教其子,兄教其弟,夫传其妻,姊妹妯娌互相传习。不数年间,人人皆能识字,个个口操官音。由家庭而社会,由社会而朝廷,上下通行,文明日进”[15]。在他们看来,“官话简字”这一新的文字形式是能够将国民由个人而家庭、而社会、而朝廷联结起来的精神纽带。

四、“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

——“文学革命”中的国家想象

胡适于1918年4月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文学革命宗旨,将肇始于清末的“国语运动”与五四文学革命联合起来,共同促进了中华民族现代共同语的诞生。

美国当代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将民族国家定义为“想象的政治共同体”,他认为宗教共同体、王朝和旧的时间观念的衰微与解体,使得资本主义与印刷术之间的交互作用、国家方言的发展等新的文化因素而非政治意识形态成为形成这些“想象的共同体”的关键性因素。他将语言看作是编织“想象共同体”的要素,这有助于我们理解近代知识分子何以那样倚重语言文字,并将之诉诸民族国家的想象性建构。

到了近代,随着西洋拼音文字的传入和传教士对汉字和拼音文字的比较、批判,从而动摇了文言长期以来享有的威权;同时,随着西方民主观念的传入和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衰微与解体,民众由“臣民”而变为“国民”,“国民”所使用的与“神圣语言”相区别的“俗语”也上升为“国语”。“国语”正是为了将所有国民不分等级地纳入到国家这个共同体的想象中去的必要工具。所以,“统一语言,以结团体”,几乎成语言变革论述中的一句口头禅[16]。在语言变革的论述中,清末民初创造或引进的一系列概念中,将语言文字与民众、国家挂钩(如国语、国音、国文、国民),充分说明了语言在近代的民族国家这一共同体想象中所起的作用。若对“国语”一词在近代的引进和传播稍做分析,便能看出这一新词的创制和使用背后所隐藏的丰富的想象内涵。

“国语”一词在近代中国最早的使用者可能是黄遵宪,在1887年成书、1890年开始刊刻,1894年甲午战争前后行世的《日本国志》中,数次用到“国语”“国音”“国字”“国史”“国学”,可知“国语”这一词的创制与日本的国粹派有关。但从此时到庚子之乱,“国语”一词并未广泛流传。直到1902年,在河北保定莲池书院主讲的桐城派古文名家吴汝纶(1840-1903)被委任为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奉命先去日本考察学制。他在日本看到了中国留学生印行的王照的《官话合声字母》,同时又听取了日本教育界人士对中国普及教育和统一国语的意见,从而使这位认为“古文外必无经济”的桐城派古文大师,屈尊折节提倡“国语”。这年吴汝纶回国后给当时的管学大臣张百熙的信中,开始宣传他从日本教育家那里学来的国语主张:“中国书文渊懿,幼童不能通晓;不似外国言文一致……今教育名家,率谓一国之民,不可使语言参差不通,此为国民团体最要之义。日本学校,必有国语读本;吾若效之,则省笔字不可不仿办矣。”[17]

语言虽然可以沟通情感、维系民族精神,但仅限于上层社会所使用的文言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它必须而且最好的方式是近代兴起的可大量复制的能为全民所通晓的印刷语言(print-language)[18]——白话报刊、白话教科书、白话小说等。这些印刷语言,包括小说在内的文学,因其本身的虚构性更符合以语言这一形式将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们联结为“读者同胞们”——想象的共同体而受到青睐。所以,晚清的语言变革中的国家诉求,因此也常常将文学纳入其论述的范围。这是因为教育、政治和文学,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和更高的层次上,都是借语言将其国民纳入到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中去的三种不同方式,而且文学更具“想象”的优势。

陈独秀和胡适是文学革命最主要的两位发起人,他们在清末都创办过白话报,这时他们关于语言的国家想象和五四文学革命中对文学的国家想象一脉相承。

1905年6月,陈独秀在他主编的《安徽俗话报》上发表《国语教育》中说:

全国地方大的很,若一处人说一处话,本国人见面不懂本国人的话,便和见了外国人一样,那里还有同国亲爱的意思呢?所以必定要有国语教育,全国人才能够说一样的话[19]。

《竞业旬报》是胡适早年在上海读书期间参与编辑的一份白话报,该报提倡白话文,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建设现代民族国家的心理期待。该报第一期《论学官话的好处》说:

……无论倡立宪,改共和,只看我们通国的人心联合不联合。我看我们中国的人,隔省隔县,情谊不通,彼此猜疑,争些什么客籍又闹些什么省界,将来恐怕要同室操戈,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如何能够合群爱国,共同富强。这是什么缘故呢?都为是话音不同,性情遂异,生出了无数恶感情来。诸位呀,要救中国,先要联合中国人的心。要联合中国人的心,先要统一中国的语言。这才是变弱为强的下手第一着[20]。

《竞业旬报》第32期《论白话报》一文,也希望用“普通话”来联合国人的感情:

列位知道的,我们中国各处方言,真正不知几千百万种……要想统一起来实在不容易,稍使看了白话报那些普通话,就不知不觉的习惯了,连合团体,振兴祖国,未始不是白话报大大的原动力呢[21]。

杨度是近代较早从语言文字的国家诉求转向文学的国家诉求的人。1902年,他从意大利诗人但丁“编国语以教民族”,竟有意大利统一;日本维新名儒福泽谕吉用国语著书教人,而有日本振兴实效得到启发,认为中国“语言文字,歧而为二者,其国家之教育,人民之进化,必不能普遍于全国上下”。为了论证文学具有维系民族感情的作用,他引用托尔斯泰的话说:“艺术者,使作者之感情传染于人之最捷之具也,作者之主题当如何,则必以直接或间接向于人类同胞的结合,而求其好果,以为感情之用也。”他的主张言文合一,也是以这种通俗语言能够更加广泛地唤起国民的民族想象为出发点的:“夫小说文字之所以优者,为其近于语言而能唤其国民之精神故而。”他进而大声疾呼:“我国文学界中,求一能以文字唤起国民之精神,而使之独立,如德之洛丁、英之意克里夫者谁乎?”[22]

梁启超在近代将小说提升到文学之最上乘的地位,也是看重小说这种以通俗语言结缀的文学形式,在唤起国民想象方面所具有的潜力和优势。他将小说与群治联系起来思考就是基于这一认识的。他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说:“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于是彼中缀学之子,黉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议论为之一变。”[23]正是小说的这种人人能理解的通俗语言,将农、工、商、兵、妇女、幼稚全都纳入到“未来中国”的想象中去,从而使维新志士的变法主张最终变为国家的意愿而得以实现。

不独是梁启超将小说与国家想象联系起来思考,在更大的范围内,清末以降的语言变革、文学变革,其最终的目的之一便是现代民族国家的建设,而文学所能承担的任务就是对这一民族国家的想象性建构。

我们一般人都知道梁启超有《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但这一诉诸国家的语言变革和文学变革思考模式在清末是非常普遍的。

刘师培在1904年4月25日、26日的《警钟日报》“社说”栏连载其《白话与中国前途之关系》[24]一文,把区区白话报与中国前途勾连起来,从而将白话报的地位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全国语言杂糅,本于国民相互之爱力大有障碍。各省官话虽亦不无小异,而大致相同,合各省通用之官话,以与各省歧出之方言相较,亦可谓占之大多数矣。欲统一全国语言,不能不对各省方言歧出之人而悉进以官话。欲悉进以官话,不可无教科书。今即以白话报为教科书,而省会之人为教师,求材甚易,责效不难,因以统一一省之语言,而后又进而去其各省会微异之音,以驯致全国语言之统一[25]。

清末民初以国家为指向的语言变革运动,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终于结出了正果:1918年教育部公布了读音统一会于1913年审定的作为“国音”的注音字母;1920年教育部公布了作为“国字”的《国音字典》;1920年教育部训令全国各国民学校改“国文”为“国语”科。

同时,作为新文化运动之一部分的新文学运动,从一开始便表现出与语言变革相一致的民族国家的指向。1915年9月,胡适在送梅光迪诗中提出“文学革命”时即说:“以此报国未云菲,缩地勘天差可儗。”在发动文学革命的《文学改良刍议》里,他就以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为例,来论述在中国提倡“国语的文学”的必要。他说:“欧洲中古时,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凡著作书籍皆用之,如吾国之以文言著书也。其后一意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诸国踵兴,国语亦代起。路德(Luther)创新教始以德文译《旧约》,《新约》,遂开德文学之先。英法诸国亦复如此……故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应为俚语。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26]一年多以后,胡适提出“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这一新口号,他再次详细征引意大利、英国、法国、德国等由方言文学演变为国语文学的过程。他特别提到15世纪,印刷术输进英国以后,对英国“中部土话”提升为国语过程的作用,这也说明胡适注意到了国语与印刷技术的结合在编织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中所起的作用。胡适自认他是从语言形式入手来从事文学革命的,批判胡适的人也多以“形式主义”为其罪责。但事实上,从胡适对近代欧洲民族国家国语文学的认同上来看,他的文学革命主张绝非是“形式主义”一词所能涵盖的。钱理群就指出:“胡适的卓识在于他并不限于文学本身的考虑,而是要造就言文一致的‘国语,取替往昔言文脱节的状况,以此实现思想启蒙和建立统一的现代民主国家的必要条件。”[27]1935年1月12日,胡适在广西梧州中山纪念堂讲演时说:“我国全国为同一的民族,是应该有同一的‘语言,这就是所谓的‘国语。我们希望‘国语文成为全国的教育和宣传的工具,同时它也就是统一全国应该着手的初步作。”[28]这虽是后证,但也足见胡适的“国语文学”与清末以来的语言变革中的国家诉求有相一致的地方。

当钱玄同于1918年在《新青年》上提出“废除汉字”时,陈独秀说:“鄙意以为今日‘国家、‘民族、‘家族、‘婚姻等观念,皆野蛮时狭隘之偏见所遗留,根柢甚深,即先生与仆亦未必能免俗,此国语之所以不易废也。”[29]我们无法确知钱玄同这一惊世骇俗的主张背后的真实用意,因为在1934年的一次访谈中他否认了这一主张来自他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是代鲁迅立言[30]。鲁迅虽在给许寿裳的私人信件中说到“汉文终当废去”,但他从未公开著文提倡“废除汉字”。这说明在这一代人的心里,对汉字的态度异常复杂,它也许包含着诸如世界大同与民族认同、现实考量与情感寄托、策略与隐情等矛盾。陈独秀这里所说的“未能免俗”就包含着启蒙理念和世俗情感之间的冲突。

蔡元培针对有人认为使用白话就会分裂中国的论调争辩说:“提倡白话的人,是要大家公用一种普通话,借着写的白话,来统一各地方的话,并且用读音统一会所定的注音字母,来帮助他,哪里会分裂呢?要说是靠文言来统一中国,那些大多数不通文言的人,岂不屏斥在统一之外么?”[31]他还说:“为什么要有国语?一是对于国外的防御;一是求国内的统一,现在世界主义渐盛,似无国外的防御的必要,但我们是弱国,且有强邻,不能不注意国内的不统一,如省界,如南北的界,都是受方言的影响。”[32]

可见,从清末开始的语言变革运动到五四文学革命,不管对语言变革的方向和策略如何分歧,但其中的国家想象是其共有的意识形态,正是这些共识,才使得废除汉字使用拼音文字这一西化的主张未能实行,而是采用了折中的方案:既不废除汉字,也不坚持使用文言,而是使用在明清官话基础上发展起来白话文,即现在中国大陆所称的普通话,港台所称的“国语”。

五、余论

清末的那场语言改革运动现在过去已经一百年了,现在再回头看那场争论,不论是对文言的坚持,还是对拼音文字的提倡,各方的观点都有些偏激。其原因是那时的中国处在“亡国灭种”巨大阴影之中,持论很难心平气和。整个20世纪,中国人对汉语一直有一种焦虑:一种既要维护汉语自身纯洁性又要和世界接轨的焦虑。今天,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西方世界对汉语态度也发生了转折,不再认为汉字是中国野蛮落后的象征,汉语正在借助“孔子学院”在海外得到大力推广。反观一个世纪以来汉语的世界地位和国人对它的认知,有助于我们反思语言与民族国家之间的复杂关系。

注释:

[1]邓实:《鸡鸣风雨楼独立书》(1905年),载《癸卯政艺丛书·政学文编卷七》第173-174页,台北文海出版社1976年影印本。

[2]章太炎:《重刊〈古韵标准〉序》,载《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0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3]转引自万仕国:《刘师培年谱》第32页,[扬州]广陵书社2003年版。

[4]刘师培:《论中土文字有益于世》(《国粹学报》第四十六期,1908年10月),载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3卷)第33-35页,[北京]三联书店1977年版。

[5]吴宓:《论新文化运动》(《学衡》1922年4月第4期),载孙尚扬、郭兰芳编:《国故新知论》第78、85-86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版。

[6]周作人:《汉文学的前途》,载《药堂杂文》第34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7]周作人:《十堂笔谈·国文》,载《立春以前》第128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8]傅格逊(Charles Ferguson)用diglossia一词描述在同一个语言共同体(a speech community)中存在high variety和low variety两种不同阶层的人使用的不同语言体系的状况。陈国球在《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  一书中用这一概念来分析中国的“文言”和“白话”两种语言并存的现象。但在中国的事实情况是,并非上层社会使用文言、下层社会使用白话这一简单的区分可以说明问题。上层社会的知识分子和官僚在某些场合不论口语和书面语都用文言,但在另一场合又用白话。从根本上讲,文言和白话的使用者都不属于下层社会,中国的下层社会并不具有使用文字的权利和能力,不论其为文言还是白话。所以清末以降的语言变革的实质问题是要使得普通民众获得使用语言文字的权利和能力,而并不是弥合文言和白话的差别,当然文言分离是造成普通民众缺乏使用语言文字能力的一个因素。傅格逊对diglossia的阐述见“Diglossia”. Language and Social Context: Selected Readings. Ed. Pier Paolo Giglioli. London: Penguin, 1972. pp232-251.

[9]马体乾:《谈文字》,载《清末文字改革文集》第86页,[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

[10]王照:《〈字母书〉序》,载《清末文字改革文集》第32页,[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

[11] 王照:《〈官话合声字母〉原序(二)》,载《清末文字改革文集》第21页,[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

[12] 王照:《〈官话合声字母〉原序(一)》,载《清末文字改革文集》第20页,[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

[13] 严复:《资政院特任股员会股员长严复审查采用音标试办国语教育案报告书》,载《清末文字改革文集》第135页,[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

[14] 卢戆章:《〈中国第一快切音新字〉原序》,载《清末文字改革文集》第3页,[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

[15]刘照藜、陶枬:《陈请资政院推行官话简字说帖》,载《清末文字改革文集》第133页,[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

[16]王用舟:《上直隶总督袁世凯书》、卢戆章《颁行切音字书之益》,载《清末文字改革文集》第37、72页,[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

[17]吴汝纶:《上张管学书》,载《清末文字改革文集》第29页,[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

[18]这一术语借自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作者认为,没有什么比资本主义更能有效地将彼此相关的方言组合起来。在文法和句法所限制的范围内,资本主义创造了可以用机器复制,并且通过市场扩散的印刷语言。这种印刷语言以不同的方式奠定了民族意识的基础。

[19] 三爱:《国语教育》,载《安徽俗话报》第3期,1905年6月17日(光绪三十年四月初一日)。

[20] 大武:《论学官话的好处》,载《竞业旬报》第1期,1906年10月28日(丙午年九月十一日)。

[21] 汉卿:《论白话报》,载《竞业旬报》第32期,1908年11月4日(戊申年十月十一日)。

[22] 杨度:《游学译编叙》,载《游学译编》第1期,1902年11月。

[23] 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清议报》第一册,1898年),载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 第37-3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24]此文发表时未具名,万仕国编:《刘师培年谱》(广陵书社2003年版)中认为是刘师培所作;李妙根编:《刘师培论学论政》(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收入该文。根据文中所提“旧作《小学释例》言之最详”,即为刘师培所作;该文“斯宾塞言世界愈进化文字愈退化……”也与《论文杂记》篇首一段相同。由此断定此文为刘师培所作,应无疑义。

[25] 刘师培:《论白话报与中国前途之关系》,载《警钟日报》1904年4月25日、26日。

[26]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载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28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

[27] 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第2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28] 胡适:《中国再生时期》,载《胡适全集》(第13卷)第188、191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29]《新青年》四卷四号,1918年4月15日。

[30] 熊梦飞:《记钱玄同先生关于语文问题谈话》,载《文化与教育》旬刊第27期,1934年8月10日。

[31] 蔡元培:《国文之将来——八年十一月十七日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演说》,载新潮社编:《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15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部1920年版影印本。

[32] 蔡元培:《在国语讲习所的演说(九年六月十三日》,载新潮社编:《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15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部1920年版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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