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滋华夏净人心

2011-09-27 02:13单正平
天涯 2011年2期
关键词:张承志史铁生知青

单正平

润滋华夏净人心

单正平

第七届作代会上,史铁生夫妇与张海迪合影陈村摄

我和史铁生先生没有个人交往,没有见过他。我只是他的一个读者。最早读他作品,印象深刻的是1980年发表的《午餐半小时》,写的是街道工厂的事,一帮妇女午间吃饭时拉家常的情景,简短生动,是那种很传统的写实小说。就是这样一个短篇,当时也遭到批评,说作者趣味低下,反映的多是生活中比较灰色低级的趣味云云。但我一点都没有这种感觉。与这篇小说比较接近的,是湖南作家叶之蓁的《我们建国巷》,当时好像还得了短篇小说奖。这一类小说,是八十年代初现实主义回归潮流的代表,强调冷静客观的叙事。那以后,史铁生的名篇就是1983年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到现在为止,这篇小说也是知青文学当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与之接近的是陈村的《我曾在这里生活》,张承志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韩少功的《希望茅草地》等,这一类作品都写得非常优美抒情,不是冷静的现实主义,更像一种叙事的抒情诗。我认为知青文学最终能流传的,就是这类写知青和乡村、农民感情的作品;那些一味书写知青下乡苦难的小说,现在看来,有比较大的局限。知青几年、十几年的苦难,无论如何无法和几百年、上千年中国农民的苦难相提并论,两者的深度、力度不一样。展现、卖弄、夸大自己的苦难,其实很小家子气。在这之后,史铁生写了很多中短篇,题材广泛,内容庞杂,基本上是跟着八十年代的文学潮流走的,没有引起太大反响。

然后就是1991年的《我与地坛》。我觉得没有1989年的巨变,史铁生可能不会去写地坛。他对生命真正深入沉静的思考,其实是在对外部世界不再关注之后的自然选择,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是在对外部世界彻底失望之后返回内心的结果。因为,从他1979年坐上轮椅,到写地坛时,已经十多年了,此前不是说他不曾思考生死大事,但这些思考更多带给他的可能是痛苦和失望,因为他还对社会人生抱有很多希望和幻想。但1989年之后,这种希望几乎没有了,他发现自己生命最有价值的,竟然就是每天在地坛闲坐观望人生的所见所思。过去的文学、思想、功名利禄,似乎全部失去了意义。是时代造就了这篇传世经典。

这篇散文之所以有大意义,是因为1990年后,多数50后、60后知识分子选择了投降,向商业投降,向权势投降,向世俗价值投降。少数没有投降的有两类人,一类是站出来,对芸芸众生大声说,不,我不与你们同流合污,我就是要坚守自己的理想。而这些人当中,又分为两种,一种是说一套做一套,说话、写作反抗投降,现实生活中完全认同潮流,所有物质利益所有荣誉名声都不放弃;这种九十年代以后出现的人格分裂现象,相当普遍。另一种则言行一致,以实际行动和写作,勇猛决绝地激烈反抗这种投降,坚守个人、民间自由立场的思想者,写作者,比如张承志,以及其他一些坚定勇敢的写作者。

另一类是走向自己的内心世界,走向对人类普遍问题的思考。有些人走向宗教乃至成为虔诚的信徒,有些人走向学术成为宁静平和的学者,有的人专注于个人生命体验,进而深化升华为对人类普遍问题的思考。史铁生正是这样一个作家。

史铁生没有激烈对抗这个世界,也没有犬儒主义地玩世嫉俗。他关切地坛公园的一草一木,众生诸事,超越了具体的爱恨情仇,是非恩怨。他饱含深情,却以平和宁静的大悲悯看待自己,看待他人,看待这个世界。这样的境界,在当代中国作家当中是唯一的。

史铁生的地坛,其实就是纯净的水和空气,是我们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东西。可是我们长期呼吸着重度污染的空气,饮用着有刺鼻异味的脏水,却并不觉得它们的危害,更忘了好空气和干净水是什么样的,所谓久居污秽而不觉其恶臭。只有当我们突然来到一个纯净的世界时,才会发现好空气和干净水有多美、多重要。史铁生的逝世,刺激我重读《我与地坛》。只有重读,才能意识到,日常生活中,我们阅读了多少垃圾,离高尚纯洁的心灵有多远。

感念史铁生。是他,给我们创造了如此美好的散文小说;是他,没有让文学丧失最后的尊严。

因为要参加这个追思会,我拟了一幅对联,表达对史铁生先生的尊敬和纪念———

天命扶轮四十载,参透死生归大化;地坛作赋万余言,润滋华夏净人心。横批:铁生不朽

单正平,作家,学者,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膝盖下的思想》、《晚清民族主义与文学转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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