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筋”与“剥皮”

2011-11-21 18:51邓星盈
四川文学 2011年1期
关键词:东坡

□邓星盈

“抽筋”与“剥皮”

□邓星盈

乍看这题目,血淋淋的,有点令人毛骨悚然,似有宣扬凶杀暴力之嫌。其实,不过是想说说前人诗歌创作中的某种现象而已。

何谓“抽筋”?何谓“剥皮”?抽筋者,抽取别人(前人或时人)诗作之精髓为我所用也。此为星盈先生所杜撰的形象说法,为历代诗歌理论(诗话之类)所未标注者也。而剥皮者,乃改动别人作品之字句以表达自家之思想感情也。本杂谈意在“剥皮”,“抽筋”只是其引子也。空口说来费劲,还是举一二实例来加以说明。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卷二云:

东坡喜食烧肉,佛印住金山时,每烧猪以待其来。一日为人窃食(被人偷吃了也),东坡戏作小诗云:“远公沽酒饮陶潛,佛印烧猪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按:东坡诗题作《戏答佛印》。佛印是僧了元的号,浮梁人,居金山寺。对于此诗之收编入集,后人则有微词。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抄》附录卷下云:“罗隐本诗意深而语浅,公足二语为戏,编集者遂收之,其实不足云诗也。”所云罗隐诗,系指罗隐《蜂》诗,其诗云: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一作不知)辛苦为谁甜。

晚唐诗人罗隐的后两句诗,写得很有哲理,寓意深刻,歌颂了无私奉献精神。东坡先生顺手牵羊,引来戏答佛印,既安慰了朋友,又表达了谢意,恰似己出,弥合得天衣无缝。不用说,这两句诗是罗隐咏蜂诗之警策,亦是罗诗之“筋头”,经此一抽,罗诗则全身瘫软,苏诗则筋骨顿添,戏言不戏耳。

像如此这般情况,历代诗人之作,可谓不乏其例,仅举其一,以见一斑也。有趣的是,你东坡先生能“抽”别人的“筋”,别人也会“剥”你的“皮”,权当礼尚往来也。且看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七云:

东坡云:“无事静坐,便觉一日似两日,若能处置此生,常似今日,得年至七十,便是百四十岁。人世间何药,能有此效?既无反恶,又省药钱,此方人人收得,但苦无好汤使,多咽不下。”坡《题息轩诗》云:“无事此静坐,一日如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正此意也。苕溪渔隐曰:“余连蹇选调四十年,在官之日少,投闲之日多,固能知静坐之味矣;第向平婚嫁之志未毕,退之啼号之患方剧,正所谓‘无好汤使,多咽不下’也。”

星盈先生曰:苏诗原题作《司命宫杨道士息轩》,所引诗乃首四句耳。其后云:“黄金几时成,白发日夜出。开眼三千秋,速如驹过隙。是故东坡老,贵汝一念息。时来登此轩,目送过海席。家山归未能,题诗寄屋壁。”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云:“东坡在儋耳,题司命宫道士息轩,其超放如此。”东坡先生在当时新旧两党的夹击中,曾一贬再贬,最后贬到最荒远、最艰苦、“生理半人禽”的儋耳(今海南岛儋县),过着“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与程秀才书》)的生活,这对于年已六十多岁的老者,其颠仆困踬之状可以想见!但坡公适应能力极强,两三年后竟爱上了这片土地,写下了“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阑槛倚崔嵬。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儋耳》)这样“崷崒(音酋族,高峻貌)雄姿,经挫折而不稍损抑,养浩然之气,于此见其心声”(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的雄宕诗句。因此,“无事此静坐”云云,也就不足为奇了。以至这四句诗对后人影响甚大。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四云:“唐子西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小。彼牵黄臂蒼,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人能真知此妙,则东坡所谓‘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所得不已多乎!”都穆《南濠诗话》云:“坡以一日当两日,子西直以日当年。又不如谢康乐云‘以晤言消之,一日当千载’耳!”

唐子西诗题为《醉眠》,全诗曰: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少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

唐庚(1071-1121)字子西,眉州丹稜人,和东坡是小同乡,小坡公三十四岁,平生最佩服苏轼。曾被贬惠州多年,其身世亦与坡公类似。子西这首诗写得很美,大意是说:青山静穆得犹如远古,稀少人烟;时间也似凝固,一日将近一年(意谓能静静地领略人生真谛,活一日胜似一年也)。尚有些残花,仍可把酒赏玩;可爱鸟儿的鸣叫,并不妨碍我呼呼地睡上一觉。世态炎凉,最好杜门谢客(此时诗人正贬谪广东,生怕再惹出是非来),这正是醉眠的最佳时刻。睡梦中常有清词丽句入脑,待到醒来提笔,又忘记怎么说了。

不过,一日之短长,并非越长越优耳,实以过得意义如何而定。“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直以“一席”当“十年”也。而在谢灵运(康乐),则当“千载”矣。此诗人虚夸之言,当不得真的耶!

后世剥苏诗之皮者,倒不是以“加码”见长,而是以入理得趣也。清褚人获《坚瓠首集》卷三引东坡诗“无事此静坐”四句后云:“有更之者曰:‘无事此游戏,一日当三日,若活七十年,便是二百一。’冯犹龙反其诗曰:‘多事此劳扰,一日如一刻。便活九十九,凑不上一日。’”无聊人生,活得再长,也等于短暂耳。直到上个世纪40年代,胡适之先生还写过这样的“剥皮诗”:“不做无益事,一日当三日,人活五十岁,我活百五十。”这些看似文字游戏或者消闲之作,却是在勉人和自勉,要珍惜光阴,多做益事,无异于延长自己的生命。

“剥皮”诗从上面所举例子中可以看出,由于所改动(“剥”)的诗歌,或系名家作品,或系早已脍炙人口者,故所达到的艺术效果奇佳。有的寓教于乐,让人忍俊不禁;有的讥中带刺,让人思索警醒;总之,怡情悦性,给人以多方面的人生感悟。“剥皮”诗,虽然在诗歌史上难登大雅之堂,难占一席之地,但却源远流长,时露锋芒。且容星盈先生慢慢道来。

唐朝有位叫李义府的先生,“笑里藏刀”就是他的专利。此公在太宗时为太子舍人,崇贤馆直学士,高宗时累官吏部尚书。其为人也貌状温柔,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既处权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辄加倾陷,故时人言义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谓之“李猫”。此公在高宗朝写过两首《堂堂词》(一作《题美人》),其一云:

镂月成(一作为)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一作态),好取洛川归。

末二句用曹子建(植)《洛神赋》典故。赋中有云:“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回雪,指雪花因风吹动而回旋,借以比喻洛神飘飖之态,后用以称颂美人舞姿的优美。洛川,洛川神,亦即洛神,美人的代称。唐刘肃《大唐新语》卷一三云:“义府尝赋诗曰:‘镂月成歌扇……。’有枣强尉张怀庆,好偷名士文章,乃为诗曰:‘生情镂月为歌扇,出意裁云作舞衣。照镜自怜回雪影,时来好取洛川归。’时人为之语曰:‘活剥王(应为张)昌龄,生吞郭正一。’”

这位张怀庆先生,简直是在拿李义府先生开玩笑,从而赢得了成语“生吞活剥”的专利。时人语中提到的张昌龄和郭正一,新、旧《唐书》皆有传,都是唐初擅长文章者。张昌龄其人,“弱冠以文词知名”,贞观二十一年(647),翠微宫成,诣阙献颂。太宗召见,试作《息兵诏》草,俄顷而就,帝大悦。寻为昆山道行军记室,作平龟兹(音丘词)露布,为世所称。终北门修撰。郭正一其人,亦是少以文辞称。贞观时由进士历弘文馆学士。永隆二年(681),迁祕书少监,检校中书侍郎,与魏玄同、郭待举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以平章事为名,自正一等始也。永淳二年(683),正除中书侍郎。此公执政颇久,在中书累年,明习旧事,兼有词学,制敕多出其手,当时号为称职。明乎二人行事,为何要“生吞”“活剥”他俩,也就不足为怪了。

再举一个唐人的例子,此公乃是赫赫有名的“古文运动”的领导者之一的柳宗元先生也。柳公在散文上大倡革新,在政治上也锐意革新,与刘禹锡等参加了主张革新的王叔文集团,曾任礼部员外郎。革新失败后,于永贞元年(805)贬邵州刺使,又贬永州司马,于元和十一年(816)迁为柳州刺使,故又称为柳柳州。柳柳州曾有《种柳戏题》一首,诗云:

柳州柳刺使,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思人树”,典出《左传》定公九年:“《诗》云:‘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音拔)。’思其人犹爱其树,况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周初召伯有惠于民,他死后,人们爱护他所种甘棠,对他表示怀念。柳宗元在这里活用其典,表示希望自己所种柳树能像召伯所种甘棠那样会引起后人的思念,但又自愧没有惠政留下。其实,种柳就是一种惠政,一种当年柳州的“光彩工程”,一种人与生态环境协调发展的千秋伟业,说不定柳州人民至今还在感念他哩!

此诗一出,据《古今诗话》载,后人有剥其诗曰:

“柳州柳太守,种柳柳江边。柳馆依然在,千株柳拂天。”后南中丞至黔南,人嘲之曰:“黔南南太守,南郡在云南。闲问南亭畔,南风变俗谈。”

此等“剥皮”,意义不大,聊 “俗谈”可也。

下面,再回到东坡先生上来。

元丰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东坡第四子遯生。按照时俗,幼儿满月,要举办洗儿会,东坡自亦不能免俗,还为之写了一首诗,题为《洗儿戏作》。诗曰: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此年东坡47岁,时在黄州。诗写得风趣幽默,讽刺意味十足,所谓“玩世疾俗”(查慎行语)者也。后来之世,仿作或“反其意”而为之者,明清两代皆有。

明朝有一位名叫杨亷的学者,此公字方震,成化末年进士,正德时累官南京礼部侍郎,嘉靖初迁尚书,其官运自比东坡亨通,学者称月湖先生。此公活了74岁,亦比东坡高寿。他先生志满意得,一反东坡《洗儿戏作》诗曰:

东坡但愿生儿蠢,只为聪明自占多。愧我生平愚且鲁,生儿那怕过东坡。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游戏笔墨。有假话,有实情,真真假假,矫揉造作,由于地位使然,已荡然无苏诗讥剌味道矣。

明末清初常熟人钱谦益,也写过一首《反东坡洗儿诗》:

东坡养子怕聪明,我为痴呆误一生。但愿生儿狷且巧,钻天蓦地到公卿。

这首诗写得比较实在,只要大致了解一下钱公之为人,即可窥见内中的一些消息。谦益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明万历进士,崇祯初官礼部侍郎,与温体仁争权失败,革职。南明弘光时谄事马士英,为礼部尚书。清兵多铎定江南,率先迎降,以礼部侍郎管秘院事。后又参与反清活动。博览群书,以文章标榜东南,后进奉为坛坫(音店)。著作甚伙,因语涉诽谤,板被禁毁。还值得一提的是,牧斋藏书极富,构绛云楼以贮之,未几尽毁于火。中有宋刻孤本,劫后不可再得者甚多。论者谓绛云一炬,实为江左图书之一厄。惜哉!

北宋人魏泰,著过一部《临汉隐居诗话》,卷三有云:

“昨夜阴山吼贼风,帐中(军帐之中也)惊起紫髯翁。平明(黎明也)不待全师出,连把金鞭打铁骢(毛色青白相杂之马,此指骏马)。”不知何人之诗,颇为边人传诵。有张师雄者,居洛中,好以甘言悦人,晚年尤甚,洛人目为“蜜翁翁”。会官于塞上,一夕,传胡骑犯边,师雄蒼皇振恐,衣皮裘两重,伏于土穴中,神如痴矣。秦人呼“土窟”为“土空”,遽为无名子改前诗以嘲之曰:“昨夜阴山贼吼风,帐中惊起蜜翁翁。平明不待全师出,连著皮裘入土空。”

前诗塑造了一位勇敢善战者的英雄形象,后诗则描写了一位贪生怕死者的狼狈形象。改动字句不多,却正反形象鲜明,讽刺效果突出,虽然这种讽刺是善意的。

还是宋朝人的事,但得从唐朝人说起。杜甫先生曾写过一首《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的诗,诗曰:

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醉则骑马归,颇遭官长骂。才名三十年,坐客寒无氈。赖有苏司业,时时乞(音气,与也)酒钱。

这里的当事者郑广文,名虔,天宝初为协律郎(掌校正乐律),集掇当世事,著书八十余篇。有窥其稿者,上书告虔私撰国史,虔苍黄焚之,坐谪十年。还京师,玄宗爱其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为置广文馆,以虔为博士。虔闻命,不知广文曹司何在,诉宰相,宰相曰:“上增国学,置广文馆,以居贤者,今后世言广文博士自君始,不亦美乎?”虔乃就职。久之,雨坏庑舍,有司不复修完,寓治国子馆,自是遂废。看来,广文确系怪人一个,“颇遭官长骂”,自在情理之中。又据《新唐书》本传载:“虔学长于地理,山川险易、方隅物产、兵戍众寡无不详。尝为《天宝军防录》,言典事该。诸儒服其善著书,时号郑广文。在官贫约甚,淡如也。杜甫尝赠以诗曰:‘才名四十年(今本杜集为‘三十年’),坐客寒无氈’云。”可见郑虔又是一介亷洁之士。少陵于广文甚是意气相投,此前写有一首《醉时歌》,以“赠广文馆博士郑虔”,全诗悲壮淋漓之至,读之更觉二人足堪千古。诗曰:

诸公袞袞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襟怀相契也)。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沈沈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星盈先生喜杜诗,尤喜这首《醉时歌》,不忍离口,特因广文,再吟一过。前诗中提到的苏司业,名源明,出为东平太守,召为国子司业。史称“源明雅善杜甫、郑虔”。

说罢唐人,再说宋人。阮阅《诗话总龟》卷四一引《雍洛灵异记》云:

宋莒公判馆事,督诸馆职必至,而刁景纯数日不来,莒公使人邀之,加之诮让。王原叔改杜少陵《赠郑广文》诗云:“景纯过官舍,走马不曾下。蓦地称朝归,便遭官长骂。”

所改杜诗,已如前引。宋莒公者,宋庠也。字公序,初名郊。与弟祁俱以文学名,人称二宋,以大小别之。天圣初举进士,累试皆第一。兼史馆修撰,累官至兵部尚书,同平章事,枢密使,封莒国公,英宗时改封郑国公。刁景纯者,刁约也,景纯是其字。少卓越,刻苦学问,能文章,天圣进士。宝元中为馆阁校理,后直史馆。治平中出知扬州,挂冠归。筑室润州,号长春坞,日游息其中。看来是位不谙官场,不受羁绊之人,故有多日不到史馆上班之举。莒公虽请人相招,并有责备之意,恐也收效甚微,唯遭同事剥杜诗以讥诮而已。

唐杜牧的《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后世“剥皮”多矣!其中,《坚瓠九集》卷二所记一事较为有趣:

顺治乙酉夏秋之交,人家皆避居山野,塾师尽失馆。有人改《千家诗》云:“清明时节乱纷纷,城里先生欲断魂。借问主人何处去,馆童遥指在乡村。”诗亦自然,无少勉强,且“清明”二字,适符国号,为更合也。

顺治乙酉,为顺治二年(1645),此年夏秋之交,在一些地方可能很热。所以城里人才有到乡下避暑之举。改诗中的“清明时节”,已与农历的二十四节气之一的“清明”无关,而是指政治清明,有法度,有条理。此时正值清世祖入关,定都北京,逐步统一全国的第二年也。故褚人获有“适符国号”之语,但也不无谀颂之嫌。

有的“剥皮”诗,既是讽喻当局,也是用以自我嘲解。《坚瓠十集·改劝学诗》云:

《劝学诗》,有“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诗书人”。成化间,冯御史徽,以事谪戍,易前诗云:“少小休勤学,文章误了身。辽东三万卫,尽是读书人。”

冯徽,行事不详。成化,乃明宪宗年号(1465-1487),冯应主要活动在这一时期。

有的“剥皮”诗,用的手法是“穿靴戴帽”法,即在原诗句上下添字,实已堕入恶道矣。如明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二二《四喜添字》条云:

相传有《四喜诗》曰:“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隆庆戊辰科,有以教官登第馆选者,吾师山阴王对南(家屏)师相戏曰:“四喜只五言,未足为喜,当添二(字)曰:‘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某公大笑曰:“莫说莫说,是‘教官金榜挂名时’了。”闻者绝倒。(万历)壬辰科,闽(县)翁青阳正春以教官登第,赐第一甲第一名,余同馆黄平倩(汝良)戏曰:“四喜七言犹未了当,当于后再添三字。”众问之,曰:“第一添曰‘带珠子’,二曰‘旧可儿’,三曰‘选附马’,四曰‘中状元’。”翁闻亦解颐。

其实,“剥皮”诗,远不止此等文字游戏者,仅供人解颐而已;也有很严肃的主题、深邃的思想者,最著名的似要数鲁迅先生剥唐人崔颢《题黄鹤楼》诗而写下的《崇实》了:

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

此诗作于1933年1月31日。这一年,日本侵略者强占了热河、察哈尔北部,华北危在旦夕。蒋介石继续坚持不抵抗政策,“凡侈言抗日者,杀勿赦”;北京的学生走出校门,从事抗日救亡运动,又被斥为“妄自惊扰,败坏校规”。国民党政府慌忙将故宫博物院等处收藏的古物分批从北平运至南京、上海,而一些官员只知在烟花场上鬼混。面对此情此景,鲁迅先生痛心疾首,“费话不如少说,只剥崔颢《黄鹤楼》诗从吊之”!诗题《崇实》,意谓“古董是宝贝,所以要搬。崇者,爱尚也;实者,宝货也。换言之就是爱宝货,深一层就是轻民命。官家所以急于抢运古物者,并不是爱文化,乃是为了换洋钱也”(张向天《鲁迅旧社笺注》)。崔颢的原诗是:

昔人已乘白云(一作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这首诗很有名,据传,李白过黄鹤楼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语,可见其赞赏有加。

早在鲁迅先生剥崔诗20年前的1913年左右,其业师章太炎先生就已经剥过崔诗了。事情是这样的:当时,太炎先生反对窃国大盗袁世凯阴谋称帝,而对副总统黎元洪又至为推崇,曾称其“功高大舜,让如周文”,但却被袁软禁于南海瀛台,特改崔诗以吊之:“此人已化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狼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芳萋萋白鹭洲;日暮乡关何处是,黄兴门外使人愁。”黎元洪是湖北黄陂(音皮)人,多居汉阳(章太炎1913年7月17日致电黎元洪时,黎还在武昌),故太炎先生多就汉阳为言。黄兴门,汉阳之城门名。从立意上说,改作的意义不大;从艺术上说,也可谓平平,比之弟子鲁迅,则应自叹弗如也。

还在1925年,鲁迅先生就曾剥过一首古人的诗。《华盖集·咬文嚼字(三)》云:

据考据家说,这曹子建的《七步诗》是假的。但也没有什么大相干,姑且利用它来活剥一首,替豆萁伸冤:

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

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

按鲁迅先生文章提供的背景,当时北京女师大为北洋军阀所豢养的所谓学者所破坏,掀起了在校学生驱逐校长、进行护校的风潮。而校长杨荫榆竟将学校曲解为“家庭”,欲对学生实施家长统治。又有该校哲学系教员兼代主任汪懋祖者,竟对杨大加推崇,将学校内部的人事譬作弟兄,“而且现在‘相煎益急’,像曹操的儿子阿丕和阿植似的。”鲁迅先生坚决站在正义学生一边,对此种胡乱比譬给予了无情鞭笞和辛辣讽剌,可谓痛快淋漓。诗中“办教席”者,犹言办教育也。后两句意谓:我成了灰烬,却成就了你的野心,从此正可以用鬼蜮的技俩去办教育了!

关于《七步诗》,《世说新语·文学》载:“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明代冯惟讷《古诗纪》选录此诗,注云“本集不载”,并附录四句的一首:“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清代丁晏的《曹集诠评》中关于此诗也说:“《诗纪》云‘本集不载’,疑出附会。”

鲁迅先生之后,有郭沫若先生好做“翻案”文章,于《七步诗》亦然,曾反其意曰:

煮豆燃豆萁,豆熟萁已灰。熟者席上珍,灰作田中肥。不为同根生,缘何甘自毁?

这可看做是替曹操翻案的前奏,从一个崭新的视角,对曹丕、曹植做出了“另类”评价:将兄弟相互倾轧,改成了相互支持,歌颂了一种共同为人类作出贡献的自我牺牲精神。这自是现代人的诠释,古为今用嘛!于历史的真实恐未必然也。

“剥皮”诗到了鲁迅先生等的手中,可谓旧瓶装新酒,一则仍保留其讥刺、幽默和机智,一则更赋予了严肃的思想内容,彻底脱离了低级趣味,与文字游戏毫不沾边,使其品格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完全可以在诗史中书上一笔也。

〔附记〕

本文写就之后,忽见报上披露“做诗网”上对经典诗歌的“恶搞”,很让星盈先生大开了一回眼界。所谓恶搞,就是借助经典诗歌的形式,换成一些半通不通、似懂非懂的词句,以表达一些不明不白的思想或意境,来证明“没有大师的年代,我们也会写诗”。这虽有点类似前人的“剥皮”诗,但其残忍性却未可同日而语。奇诗共欣赏,且举一二例以广见识。

徐志摩先生曾在1928年11月6日写过一首著名的《再别康桥》,全诗七节,第一二节曰: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荡漾。

诗写得深沉美丽,形象鲜明生动,比喻新颖贴切,感情细腻浓烈,堪称白话诗中的绝唱。而我们的网友先生呢,在题为《再别舞台》的仿作中,也有相应的两节:

骄傲的我走了,/正如我骄傲的来;/我骄傲的出手,/偷走芙蓉姐姐的紧身牛仔。//那舞台的保安,/如唱歌中的恶狼;/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最后两句,是徐诗第三节的首两句,放在此处,真有点糟踏圣贤!但无可奈何,因为这在我们的“草根诗人”只是图个好玩,而不在乎逻辑不逻辑,或不通不通又不通!

下面,我们再来欣赏一位网友先生的大作:

翠花站在海上看木桥/看木桥的人在窗外看翠花/弯月装饰了翠花的内裤/翠花装饰了弯月的梦

很明显,这是在戏弄卞之琳先生的名篇《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不用说,两者没有可比性!“做诗网”站打出的旗号是:“读多了诗坛上那些哼哼唧唧不知所云的诗歌,我们才知道读不懂就是现代诗的本质,胡乱搭配是现代诗的法宝。在没有大师的年代,我们,让所谓的诗人滚开!现在,我们自己也会写诗!”如此道来,这是对某些现代诗的一种颠覆和反动,但颠覆和反动,又何必拿经典诗歌开涮?长此以往,好玩则好玩矣,恐怕经典名作的主人会哭泣!从文化层面上讲,此种恶搞,实属恶道,适可而止可也。不知网友先生们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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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约》主持人肖东坡的闪婚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