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小说而生》:思想的表达方式——读佩里·安德森的《热带回忆:加西亚·马尔克斯》

2012-04-07 01:06毕光明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略萨加西亚回忆录

毕光明

(1.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2.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 海口571158)

《热带回忆:加西亚·马尔克斯》是英国当代著名马克思主义思想家、新左派理论家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的名著《思想的谱系:西方思潮左与右》①由袁银传、曹荣湘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10月出版。本文引文均出自该书,不注页码。中的一章。一部当代思潮史,并且视角主要是政治思想的著作,将一名蜚声世界文坛的作家作为讨论对象,不能不让人惊叹著者佩里·安德森这位十分活跃、具有批判性的思想家视野的广阔、眼光的敏锐和观察的独到。

加西亚·马尔克斯是拉丁美洲哥伦比亚的西班牙语小说家,1966年因出版长篇小说《百年孤独》而震惊拉丁美洲文坛及整个西班牙语世界,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世界级作家,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代表作还有《家长的没落》《霍乱时期的爱情》等。在这些小说里,加西亚·马尔克斯将现实与幻想结合起来,创造了一部风云变幻的哥伦比亚和整个南美大陆的神话般的历史,作家因此赢得了“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哥伦比亚的莎士比亚”的称号。佩里·安德森将这样一位小说家纳入当代思想史的考察对象,应该有着地域、种族、语言和文学影响等方面的依据。然而,被作为思想的文本加以剖析的,并不是这位参与拉美“文学爆炸”的作家的小说,甚至不是有“美洲的《圣经》”之称的《百年孤独》,而是他的一部回忆录《为小说而生》。或许,写实性的回忆录比虚构性的小说更能反映一个作家的社会立场和政治思想。事实上,通过对这部回忆录的分析,佩里·安德森把握到了地球热带地区知识分子渗透在情感里的思想立场,当然,也透露了评析者自己的价值标准。

佩里·安德森透视文本的手法十分娴熟,他首先从文体特点入手考察了加西亚·马尔克斯《为小说而生》的写作个性。他区别了回忆录和自传这两种在现实中可能会经常重叠在一起的写实型文体在表述对象上的宽窄,即“回忆录可以尽可能地构筑多人的世界集合而很少谈到作者自己”,而“自传则可以采取纯粹自我描述的形式,世界和他人则只是作者本人内心旅程上的场景”[1](P255)。有了这样的文体认识,安德森就有了他的发现——“小说家在复述他们的生活时则大胆结合了以上两个方面”[1](P255)。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为小说而生》,正是“站在两者的交叉地带”。接着安德森就指出,“马尔克斯是一位传奇的故事讲述者,但他也具有敏锐的自我反思智慧”,“在《为小说而生》一书中,马尔克斯非常谨慎地用到了这方面的天赋。通过艺术的选择,他实际上把回忆录写成了与自己写过的小说体裁相接近的形式。”[1](P255)他肯定了小说家马尔克斯高超的形式创造能力,指出“该书由篇幅相等的八章组成——这种安排与实际生活的一切方式都不一致,就好像要可以强调我们正在体验另一种最好的写作技巧似的。”[1](P256)但实际上著者要肯定的不是小说家的形式创造能力本身,而是在作家的艺术形式背后隐藏的作为精神表诉的核心的社会思想。对于思想提取者来说,感性形式只是色彩迷人的外衣,真实而火热的生命是被遮盖在里面的。安德森的得意,在于他能用训练有素的手,轻轻拨去了这样的外衣。

《热带回忆:加西亚·马尔克斯》把作家的回忆确认为故事后,继续分析作家的写作风格,从《为小说而生》中概括出了“两种相对不同的写作风格”,一是人物充满感情的散文风格,二是平实简洁的风格,认为这部回忆录在技巧上多少介于两者之间,即在整体的语气和效果上,“有着他那些主要小说中的简洁、华丽的宏伟气势”,另一面是“隐喻的大量使用和商标式的对话,巧妙之极的俏皮话读起来就像警句,辛辣无比,风趣但不失严肃。”[1](P256)这样的分析和揭示,虽然尚未进入《为小说而生》意义展示的正题,但安德森要引导我们的是,对于小说家的思想表达而言,不穿过山林云岚,我们是走不进作家的情感殿宇的。其实,安德森自己的思想史写作,就不是一味认同逻各斯中心主义,而尝试用文学性的散文来进行社会思想史的呈现,《思想的谱系》之十五章《一位英裔爱尔兰人在中国:詹姆士·奥戈尔曼·安德森》就是证明。《为小说而生》的确称作小说也不为过:“该书实际上重塑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即20世纪上半叶的哥伦比亚海岸世界”;[1](P257)它的“富有传奇色彩的众多事件、引人入胜的细节、可遇不可求的机遇,很少小说能与之媲美”[1](P256),“奇异的场景一个接一个,有趣的角色一个接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超乎理性的巧合不断涌现,这使得《为小说而生》一书成了小说中的精品”[1](P257)。但安德森仍然提醒人们不能把它当作艺术品来读,需要注意——且应当记住——的是,思想的表达有不同的方式。

那么,在《热带回忆:加西亚·马尔克斯》里,安德森又是怎样清晰地梳理出马尔克斯情感和思想的脉络,且如何在当代西方思想谱系中放置马尔克斯的位置的呢?回答是,安德森仍然用比较的方法,揭示了马尔克斯的思想性质及其形成的根源。

这种比较是在马尔克斯与另一位拉美作家、拥有秘鲁与西班牙双重国籍的作家及诗人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之间进行的。1971年略萨以研究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博士论文《加西亚·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获西班牙马德里大学文学哲学博士学位,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城市与狗》和《绿房子》等,也是拉美文学爆炸的主将之一,201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略萨1993年应聘客座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职,在普林斯顿完成他在德国期间开始撰写的回忆录《水中鱼》并于同年发表。在《热带回忆:加西亚·马尔克斯》里,安德森对《为小说而生》和《水中鱼》这两部回忆录及他们的作者进行了比较,通过比较显现出两位早期经历惊人相似的作家,在性格及以后的政治选择和对母国的情感态度上的区别。而从后者,正可以看出一个有公众影响力的作家的政治文化选择及归属。

从两部回忆录中看出,尽管两人的童年、大学时代对新闻业的投入、以福克纳为文学偶像和回忆录中所记离开母国远赴欧洲的悲剧结局等方面具有一系列的相似性,然而,“这两位小说家用来投入到宽慰心情当中去的东西,却最终成了他们之间及其回忆录之间的区别”[1](P258)。《热带回忆:加西亚·马尔克斯》首先从社会地位、教育背景等方面描述了他们之间的差别及由此造成的人生轨迹的分歧。社会地位和教育背景本身也是他俩人生轨迹不同的原因。部分原因则来自他们的个人处境,即相似的家庭结构中父母性格的迥异造成了他们在情感值上相差甚大,这样的情感值影响到他们对自己土生土长的国家的态度。与略萨彻底选择了欧洲不同,马尔克斯虽也一度逃到了欧洲,但成为一名记者不久就返回了拉丁美洲,并在墨西哥永久定居。同样是以小说来书写祖国,“马尔克斯对他的祖国的即使是最糟糕的描述,也都充满了诗意般的温暖,一种永恒不变的爱”[1](P259)。而在略萨的回忆录《水中鱼》里,“充满了对秘鲁生活——社会的、文化的,以及政治的生活——的憎恶,清楚地表达了作者由来已久的感情”[1](P260)。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安德森从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观点出发的对两位拉美文化名人的政治评价。根据唯物论,一个人的政治选择更多的由他的社会地位及得到的教养所决定。这里我们也看到,作为左翼思想家,更认同的是民族主义立场而不是向西方资本主义世界投靠。所以,安德森进而发现,马尔克斯与略萨的不同选择也决定了他们小说之间的显著差别,这是魔幻现实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区别。“巴尔加斯·略萨的大部分著作是以秘鲁的现实生活为场景的,与他自己的经历同步。……他的大部分著作都执著地局限于他自己的国家之内。而另一方面,加西亚·马尔克斯没有一部重要小说是反映他在其中成长为一名作家的时代的。……现代性与魔幻水火不容。马尔克斯的实力总是要退回到过去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出来。”[1](P260-261)在这样的比较中,已暗含了左翼理论家对现代性所持的反省与批判意识。实际上,安德森拿略萨与马尔克斯进行比较,正是要区别左翼与右翼的社会情操。他借公众视角,将两位作家划归到不同的思想阵营,说“在公众眼中,让两位作家迥然不同的是他们平常在政治上的形象——加西亚·马尔克斯是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朋友,巴尔加斯·略萨则是撒切尔夫人的粉丝,而这两人分别是普通左翼和自由右翼的代表人物”[1](P261)。安德森对这种政治分歧补充性地提供的重要材料是,“巴尔加斯·略萨从一开始直到现在,都是一个政治动物”[1](P261),而他的政治操行是先左后右,从一个阵营跳到了相对立的另一个阵营,即“70年代初在古巴问题上与左翼决裂之后,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简单地退回到书斋,埋头写作,而是成了哈耶克和弗里德曼的狂热崇拜者,成了在拉丁美洲推行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的主要倡导者。”[1](P261)这里固然指出了一个事实,但评说的语气里带有揶揄和不屑,表明左翼理论家的批评是伴有道德评判色彩的。

安德森的行文真是跌宕起伏。上面这样的比较和评骘,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对作家热衷于政治持否定态度。实际上并非如此。《热带回忆:加西亚·马尔克斯》确然断定马尔克斯从来就不像略萨一样,将当代政治冲突作为构思题材。相反,在《为小说而生》里他描述出的是全身心沉浸在文学事业当中,对公共事务毫无兴趣,甚至为了想象力的发现和实验,对自己国家的命运也漠然置之的自我形象。然而堪称绝妙的是,安德森的文章又来了一次转折,告诉人们,要排除马尔克斯的自我描述给人的错觉,能看出《为小说而生》“这本回忆录和小说揭示了这样一个人,他对他成长世界的心境、颜色和细节,都有着非同寻常的直觉敏锐性,但他没有过多思考如何给这个世界的关系和结构加以定性”[1](P263),它还并非有意地给了读者一个考验,“我们必须靠自己去弄明白这位年轻的哥伦比亚小伙子是如何融入复杂的阶级和种族等级制度的”[1](P264)。显然,安德森看到了悠游在《为小说而生》情感世界里的政治无意识。这正是马克思主义者的洞见所在。毋宁说,马尔克斯也给了左翼思想家一面镜子,照镜者在镜中看见了值得欣赏的自我形象,镜子也就让人倍感亲切。难怪安德森要满怀赞赏之情地首肯:“《为小说而生》包含了一幅五彩缤纷的涵盖亲属、情人、同学、导师、同伴的长轴画卷,篇幅短则一段,长则一两页。这种表达方式足以让盎格鲁—撒克逊读者失去耐心,但它却有着打动人心的真挚感情,且与巴尔加斯·略萨的回忆录截然不同。”[1](P264)安德森扬此抑彼,所用的标准是一贯的,那就是作家民族感情的有无。他赞赏马尔克斯的原因似乎很简单,“马尔克斯的回忆录毕竟首先是为哥伦比亚的读者而写的”[1](P265)。然而,联系杰姆逊所界定的第三世界作家的小说都是国家寓言的写作性质,从这句话里我们似乎明白了西方马克思主义为什么在民族国家问题上对“他者化”十分敏感。在这个意义上说来,表达方式与思想具有同一性,或者说,表达方式也是一种政治。

[1](英)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袁银传、曹荣湘等译.思想的谱系:西方思潮左与右[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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