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冷莲房坠粉红”之“粉红”解

王 超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313)

杜甫《秋兴八首》其七的颈联是“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此联大意是较为明确的，总体刻画出深秋时节湖面上“波漂菰米，露冷莲房”的苍凉沉郁之景象，也合理衬托出诗人当时的心境。但是仔细阅读会发现，这一联中其实存在两个问题:

首先，很明显，“云黑”是用于形容“菰米”的，然而“粉红”显然不是用于形容“莲房”的，这样一来，这两句诗就构不成严格意义上的对仗。其次，“粉红”一词究竟该如何解释，是我们今天所指的“粉红”，还是按照“云黑”结构，解释为“如粉之红”，抑或是有其他解释。叶嘉莹《秋兴八首集解》中录了多家对此联的解释，凡涉及“粉红”时，其解释多有分歧。这种分歧产生的原因是根据《辞源》来看，“粉红”一词独立使用是从宋代开始的，而唐代并没有“粉红”连用为独立一词现象。

一 关于对仗问题

在分析此两句对仗不严格的同时，也不难发现，这两句诗中字与字之间是严格对仗的，波对露，漂对冷，菰米对莲房，沉对坠，云对粉，黑对红，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连起来读，连起来解释，则又构不成对仗，于是就出现了对字不对句状态。

将此联构成对仗的一个方法是将莲房解释成莲花，《秋兴八首》集解二:洙曰:莲房，莲花也(按此条不见九家注)。若是把“莲房”解释成“莲花”，如此一来，“云黑”形容“菰米”，“粉红”形容“莲花”就可形成一种句子上的对仗状态，此处且不论“粉红”解释如何，但看将“莲房”解释成“莲花”本身也是不合适的。叶嘉莹说:“如所引洙曰直谓莲房为莲花，固属非是，然必谓莲房非花，则又复与‘坠粉红’何干乎?不曰‘露冷莲花’，而曰‘露冷莲房’者，正见露冷之凄寒深切直入于花之深处耳。”

叶嘉莹的说法是很合理的，虽然用“粉红”与“莲房”不构成直接形容关系，但因此将莲房解释成莲花的确不妥当，因为露冷莲房，是一种透到莲花内部的寒冷，这种寒冷用“露冷莲花”是表达不出来的。所以莲房不可解释为莲花，而若不将莲房解释为莲花，则此句必然出现对字不对句状态。对字不对句状态在律诗中是允许出现的，此处不再深入探讨。

二 “粉红”释义

在对字不对句基础上，本文将上文中所提到的第二个问题，即“粉红”的解释问题进行进一步分析。

《秋兴八首》集解:九 诗通 斯时也，菰沉云黑，莲坠粉红，想见其秋晚之景又如此;一八金解讵意莲房红粉亦遽坠于冷露，岂所料哉;二六 黄说 五、六，比赋句。菰米莲房，赋也;云粉，比也;二九通解《本草图经》(见顾注);又当次秋景萧条，而波飘(按:当作漂)露冷，满眼凄凉，菰米已实，因波漂荡而沉，竟如云黑也。莲房已残，因露冷落而坠，恍如粉红也;四一 汤笺 池内菰莲，米沉粉坠。

总结以上观点对“粉红”解释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将“粉”作名词解，与“红”连用解释为“如粉之红”，如《本草图经》和黄生的解释;一类是将“粉”作代词用，代指花瓣，如汤启祚、金圣叹以及《杜诗通》中解释。这两种解释从字面来看很难有明确证据排除或支持其中一种，所以要解决“粉红”问题需要将“粉红”回归到唐诗中进行具体分析。

“粉红”二字连用在《全唐诗》中有三处:卷76_3《拟古三首》徐彦伯:“自伤琼草绿，讵惜铅粉红”;卷82_3《春女行》刘希夷:“忆昔楚王宫，玉楼妆粉红”;卷230_2《秋兴八首》杜甫:“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前两处“红”是用于形容粉的，粉红明显不构成一个独立词组。则除杜甫此句诗中“粉红”二字外，全唐诗中无“粉红”这一词或词组。

辞源中录“粉红”作为独立词出现是在宋代:粉红，淡红色。宋苏轼，分类东坡诗十三戏作鮰鱼:“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

所以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杜甫此句诗中“粉红”二字，不同于今天所说的表示粉红色“粉红”一词，而应是彼此独立的。则在二字独立基础上，它们之间关系如何，在此句中又当作何解释，需要联系此诗句本身进行分析。

第一种解释，按照“云黑”结构进行解释，则“粉红”或可解释为“如粉之红”，那么这两句诗的意思应是:“波飘菰米沉入水中黑如云层，露冷莲房坠下如粉之红的花瓣。”

“如粉之红”或“红粉”意思的使用，在全唐诗中并不鲜见。

如:卷440_96《题峡中石上》白居易:“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于眉”;卷886_24《看牡丹二首》孙鲂:“莫将红粉比秾华，红粉那堪比此花”;卷20_49《相和歌辞?棹歌行》骆宾王:“秋帐灯花翠，倡楼粉色红”;卷522_42《早春赠军事薛判官》杜牧:“晴梅朱粉艳，嫩水碧罗光”;卷799_24《赠郑女郎(一作郑氏妹)》薛馧:“笑开一面红粉妆，东园几树桃花死。”

但从这些诗句中不难看出，用“红粉”来作形容词时，所起到的形容效果的突出特征是“艳丽”，具有明艳色彩。花瓣从开放到坠落，颜色一般会变浅，就像杏花开的时候是粉色，但到凋落时几乎淡为了白色，莲花欲坠之时，原先是红色的花瓣本身就会变浅，又如何会有“如粉之红”的艳丽花瓣落下。从常识出发此种解释是不合理的。

而若不采用此种解释，那么就必须从“粉”字和“红”字两个字本身着手。这两个字中，显然“粉”字起的作用更为重要。

《辞源》中粉字的意义有五个:

(一)米细末，化妆用的粉末

(二)谷物粉末制成的食品

(三)涂饰，装饰

(四)碾碎，砸碎

(五)白色

在《全唐诗》中“粉”总共约出现777次;总结来看其用法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作名词，指女子化妆所用

或单用;或用作:红粉、粉黛、脂粉、铅粉、朱粉、艳粉、粉墨、残粉、妆粉、黄粉、纤粉、腻粉、琼粉、银粉、粉匣、珠粉、薄粉、香粉、胭粉、檀粉、粉蠹、粉奁、粉镜。

(二)作名词，指植物所结之粉

如:竹粉，又形容竹粉的词有:白粉、绿粉、碧粉、筠粉、萼粉;

又有松粉。

(三)作名词，指花粉

如:花粉;形容花粉又有黄粉、丹粉、金粉、“芙蓉破红金粉香”、蕊粉。

(四)作名词，指粉末状物体

如:雪粉，蝶粉，“轻如粉”，齑粉，云母粉，葛粉，玉粉细于尘，蛀粉，丹粉，青粉，菽粉，葛包玉粉生香垄。

(五)作代词，代指白色之物，或如粉状散落的花瓣或雪花等

如“粉凝宫壁静”，“粉开红艳塞溪花”，“杂粉向妆台”，“粉坏梅辞萼”，“风外暗香飘落粉”，“云粉千重凝不飞”(形容雪)，“粉坏杏将谢”“轻轻醉粉落无香”(形容柳絮)。

(六)作白色讲

如“鳞细粉光鲜”。

(七)指某种书画用的颜料

有:“沙湾漾水涂新粉”;“幽篁画新粉”，“金粉为书重莫过”;“粉字题花笔”“画竹粉新干”“粉白湖上月，黛青天际峰。”“何如粉(左丝右贵)彩屏中”;与此相关的词又有:粉绘、“五色粉图安足珍”、粉本。

(八)用作形容词，作定语

如:粉色，粉泪，粉面，粉泥，粉屏，粉(上竹下择)，粉絮，粉蠹，粉壁，粉席，粉蝶，粉堞，粉蕊，粉茸，粉翅，粉墙，粉郭，粉垣，粉窗、粉霜、粉绵，粉项，粉堵、粉浪、“粉毫唯画月”、粉竿、粉娥、粉洞、粉胸、“合傍萧家粉水开”、粉靥、粉腮、粉穗、粉翎、粉英、粉山。

(九)用作形容词，定语后置

如:“颈粉谁怜白”，“梨花粉”，“蜂黄蝶粉”，“脸粉难匀蜀酒浓”，“露湿凝衣粉”。

(十)用作动词

如“神功多粉(左丝右贵)”，“常愿粉肌骨”，“休怀粉身念”，“狡兔中拳头粉骨”，“粉骨遭千捣”。

(十一)固定名称

有:粉泽、粉署、粉闱、粉阁、粉田、粉节、粉廊、粉霞。

(十二)用作动词，指傅粉

如:“不粉肌如霜”。

以上总结尽可能全地搜集了《全唐诗》中带“粉”字的词组种类和句子，以为佐证。

首先，此处“粉”字不会是形容词或动词，也不会是定语后置。所以可以排除后面四种用法。由于前面有动词“坠”，所以粉不会是单纯的白色的意思，而应该是作名词或代词用。如果作名词，那么不会是女子化妆所用之粉的意思，也不会是粉末之意，所以只剩下两种解释可用，一种是将粉解释成花粉;另一种是将粉解释成代词用法，用指白色的花瓣。

先看将粉解释成花粉是否合适，若将粉解释成花粉，则“露冷莲房坠粉红”的意思应是“露冷莲房坠下红色的花粉”，“红”作定语后置，但是这种解释显然更不合适。因为且不论一般而言荷花的花粉是黄色的。

如:卷582_16《博山》温庭筠:“水漾晴红压叠波，晓来金粉覆庭莎”;卷568_26《伤思》李群玉:“红枯金粉堕，寥落寒塘水”;卷568_52《醒起独酌怀友》李群玉:“西风静夜吹莲塘，芙蓉破红金粉香”。

而且即使当时有红色花粉的荷花，那么到花零落的时候，也不会有花粉落下。所以这种解释也是不合适的。

然后看最后一种解释。

将“粉”字解释成一种代词用法，则“粉”应当指的是，“白色的花瓣”。那么“红”也须作代词用解释成“红色的花瓣”。

“粉”字作代词指白色的花瓣在诗句中常可见。如:

卷41_14《梅花落》卢照邻:“因风入舞袖，杂粉向妆台”;卷449_33《酬令狐相公春日寻花见寄六韵》白居易:“粉坏杏将谢，火繁桃尚稠”;卷467_39《过蠡湖》牟融:“风外暗香飘落粉，月中清影舞离鸾”。

同样“红”字也可充当代词功能，如前面所举例中的“红枯金粉堕”，“漾晴红压叠波”。所以这句诗的意思应是“露冷莲房坠下白色和红色的花瓣”，这里的红色是一个大的色系，应是和白色相对而言。

但是此处有一个小问题需要明确，那就是“粉”代指颜色的时候是否只能指“白色”。《辞源》中解释“粉”字条中有一个意项是白色，在上文所总结的《全唐诗》中“粉”字使用情况中可以看出，“粉”作代词时指具有白色特征或粉状的物体，但是检索《全唐诗》时，有两句诗不能不引起注意，分别是:卷390_66李贺的《天上谣》:“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以及卷710_37徐夤的《尚书新造花笺》:“浅澄秋水看云母，碎擘轻苔间粉霞。”

在这两联诗中，都出现了“粉霞”一词。此处需要明确的一点是，“粉霞”本身是一种植物名称，并非今天所用的“粉色的云霞”之义。比如徐夤诗中说“碎擘轻苔间粉霞”，显然“粉霞”不是指天上的云霞言，而更可能是生长在苔间的一种植物;再看李贺的诗，王琦注中说:“粉霞藕丝皆当时彩色名”。则李诗中，“粉霞”作为一个形容词形容“红绶”应是与其“粉霞”作为植物特征相关，与“藕丝”相对，所以“粉”也并不是单独作为“粉红”意思使用。

故用“粉”代指白色也是成立的。

[1]叶嘉莹．迦陵文集·杜甫秋兴八首集说[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2]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3]李贺著，王琦等评注．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M]．北京:中华书局，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