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复仇主题的修辞性解读

2012-04-08 17:37张剑锋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鬼魂哈姆雷特王后

张剑锋

(上海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部,上海 200083)

复仇是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以下简称《哈》剧)的重要主题,批评家历来将此主题解读为王子对其叔叔报杀父之仇[1]。然而,除却这一显性行动,《哈》剧还隐藏着另一深层复仇,即哈姆雷特遵照父王鬼魂的吩咐,对王后——老哈姆雷特真正痛恨的复仇对象——以言语讽刺的方式施以报复。

一 王后:复仇的真正对象

《哈》剧在一开始便向读者展现出“天理循环、因果报应”的基调。在露台与哈姆雷特夜会时,老国王的鬼魂说:

我是你父亲的灵魂,因生前孽障未尽,被判在晚间游行地上,白昼忍受火焰的烧灼,必须经过相当的时期,等生前的过失被火焰净化后,方才可以脱罪。…… 最轻微的几句话,都可使你魂飞魄散,使你年轻的血液凝冻成冰,使你的双眼像脱了轨道的星球一样向前突出,使你纠结的鬈发根根分开,像愤怒的豪猪身上的刺毛一样森然耸立。

鬼魂试图告诉王子:世间确有神灵,这神时刻关注着我们,我们生前所犯罪孽,他都一一为我们记下;生前犯罪之人,死后皆要受惩,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生前罪孽与死后神罚相当,只有待神罚彻底洗清罪孽后,罪人方获解脱;神罚极端严苛,即便仅是听上几句对神罚的描绘,也能把人吓得万劫不复,世间没有任何刑罚能与之相提并论。

即便神罚严酷如斯,远非任何现世的复仇所能比拟,老国王却仍断然坚持要求哈姆雷特杀死克劳狄,以世俗的方式了断恩仇,就使得“王子报杀父之仇”并非如其表面所展现的那么简单。其实,老国王早已表明其真实意图,即“别让丹麦皇室之寝床成为可恨的淫欲、乱伦之卧榻”。老哈姆雷特要剪除胞弟,其根本目的是为了制止他们叔嫂间的乱伦行径。

老王要制止宫廷乱伦,但批评家对王后与克劳狄的关系却有着与之相左的解读。首先,无论王后与克劳狄在老王生前有无苟且,他们的结合在伊丽莎白时代都会被认作乱伦[2]。其次,为顺应文艺复兴时期的社会禁忌——即“性隐匿其形,密而不现,只偶尔以无言的伪装表露其存在;故此,人们也刻意对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3]——莎士比亚对王后与克劳狄的关系也采取了含混的处理,并不明言叔嫂间的过往。据此,前辈批评家们无法确定两人在老王生前有无不轨[4]。德拉普更是宣称,王后从未不贞,下嫁克劳狄是其心存大义,自愿为国家稳定做出牺牲。在其眼中,王后智慧而高雅,贞洁而尊严,是妻子、母亲和王后等角色之典范,是伊丽莎白时期女性准则的完美化身[5]。

与以上的观点相悖,我们在对文本中鬼魂的叙事功能,及其生前死后强烈的言行反差进行分析后认为,王后与克劳狄在老王生前便有苟且。老国王死后遁入冥界,洞悉天机,知晓神罚的残酷报应,也获悉其被克劳狄以毒药灌耳所杀。尤其是后一桩,这是生前最后时刻还处在沉睡中的老哈姆雷特原本不可能知晓的。如此安排,使得鬼魂不再仅是该剧中的一个“内故事人物“,转而成为类似于小说中的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声音。他摆脱了剧中角色的视野局限,洞悉事件的前因后果,隐讳地透露各样原委,使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对王后与克劳狄的关系确已了然,并可成为印证批评阐释的标尺。只不过,老国王虽然知晓真相,却试图保全皇家颜面,不愿让家丑外扬。当王子在寝宫逼得王后无言以对,行将泄露真相之时,鬼魂便立刻现身打断王子,使得旁人无从轻易得知其中原委[6]。

另一方面,通过分析老王生前死后行为的强烈反差,我们可以得出其知道妻弟间在其生前便通奸有染的结论来。赫瑞修曾说过,老国王生前曾以千里疆土与人作注打赌,这固然体现了他对王子的爱与信任,但更显出老国王知得失,明进退,胸中山河万里的王者气度。这样一位生前豪迈的君王,死后化作鬼魂,却当着儿子的面,一口一个“淫妇”,不住咒骂王后淫欲熏心,不辨高下,自甘堕落,降心相从他人。以老哈姆雷特的气度,若是王后为国牺牲才下嫁克劳狄,又或是身若浮萍,无所依存,迫于后者淫威,不得已才下嫁,老王又怎会如此狂怒?他的狂怒正说明王后与克劳狄在其生前便有不轨。

至此,老王之死就可归咎为王后红杏出墙,引得克劳狄欲夺之而后快,遂起杀兄之念。是时,老王尚执掌大权,若是克劳狄执意勾引,而王后又自守贞洁,完全可向老王寻求庇护,外派克劳狄长居他处,或是干脆将其放逐。所以说,王后变节与否成为整个事件走向的关键。也正因为这样,比之杀死自己的弟弟,鬼魂才会更加怨恨王后。

比之克劳狄,老哈姆雷特更恨王后,首先体现在其对两人咒骂的篇幅上。纯语篇学的观点认为,标准界定的非语篇也可能产生某种程度上的意义,例如语篇的表现形式、书写形式和其篇幅安排等,都会影响语篇交际的效果。此外,反映作者态度的“意图性”是非常重要的语篇标准[7]。鬼魂作为他话语的“作者”,其意图直接决定了话语篇幅的构成。鬼魂咒骂弟弟是畜生,为人奸恶阴险,仅用两三句,三四行;与此相对,鬼魂咒骂王后却用了足足十二行之多,要不是黎明将至,时间紧迫,必须交代哈姆雷特以后如何行事,他必将继续诅咒下去。正所谓恨之深,咒之切,从鬼魂对两人咒骂篇幅的安排出发,我们明显感到,与杀兄的弟弟相比,老国王显然更加痛恨为妇不贞的王后。

从制止乱伦的方式来看,老国王也确是恨极王后。要制止乱伦,可杀克劳狄,可杀王后,或是两者一并除去,为什么这里选择只杀死克劳狄呢?要解答这问题,我们还得回到本文立论的原点,即因果报应。既然世间没有任何刑罚能堪比神罚,那报复仇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其面对上苍的审判;同时,为制止乱伦的延续,两人中必须剪除其一。在权衡利弊之下,老王必然选择让自己最痛恨的那人面对神罚,而杀死另一仇恨相对较轻的人。因而,即便老哈姆雷特坚持要儿子杀死克劳狄,他真正的复仇对象也还是王后,只不过这种报复需假以时日,借神明之手方能完成。

老王虽表述隐晦,哈姆雷特却也解读出了父亲的真实意图。听完鬼魂的叙述,王子首先咒骂王后,其次才是克劳狄。可见,王子意识到父亲最痛恨的是为妇不贞的王后。其次,哈姆雷特也明白,老王对王后并非置之不理,而是要有所节制地对其复仇:第一,“无论你怎样进行报复”,不可伤害王后发肤,要“把她留给天堂裁判”,好教她遍受最残酷的神罚;同时,又不要让王后好过,要让她遭受“内心的荆棘的刺戳”,想尽办法“不断地刺伤她的心”。

二 讥讽:以言语报复王后

老国王告诫儿子,不可伤害王后性命,亦不可伤其发肤,对其现世的复仇只为刺伤其心。据此,哈姆雷特便刻意揭露王后的不贞,对此大加讽刺,羞其人,痛其心,让其坐卧难安,以此完成父王的交办。王子对王后的讽刺可分为两类:当面讥讽和间接暗讽。

当面讥讽是指哈姆雷特当面嘲讽、羞臊王后。王室众人观看王子所排“戏中戏”就是一例。首先,“戏中戏”的情节依鬼魂告诉的事实而编,影射王后不贞变节,使其在众人面前难看。第二,戏中王子多次讽刺王后,讥其不顾廉耻,为满足淫欲而亟不可待,丈夫尸骨未寒,就已改嫁他人(“我的父亲还不过死了两个钟头”);又怨其对老王虚情假意,惺惺作态,过往言行全是逢场作戏(“正像女人的爱情一样”);再恨其薄情寡义,满口谎言,将当年结婚时的誓言全都抛至九霄云外(“女人嫁丈夫也是一样”)。

除了当面讥讽,哈姆雷特还几次对王后进行间接暗讽。所谓间接暗讽,是指王子透过对旁人的疯言疯语,指桑骂槐,以达到刺激王后的目的。第三幕第一场,哈姆雷特与奥菲莉娅的对话,便是王子间接在向王后“叫板”。当奥菲莉娅试图与王子谈论情愫时,哈姆雷特却突兀地问道:“你贞洁吗?”奥菲莉娅平日遵规守矩,与这贞洁与否的问题毫无瓜葛。而另一方面,不贞正是王后的死穴。更重要的是,王后的不贞不为剧中其他人明了,仅有哈姆雷特、克劳狄与王后三人知晓。在旁人听似胡言乱语的疯话,身为当事人的克劳狄却听出端倪来。他敏锐地觉察到哈姆雷特疯言疯语“并非是为了爱情”,“听似颠倒”,实则是讥讽王后,担心其疯话“会产生危险的结果来”,这才准备急急打发其离开丹麦。

如果说与奥菲莉娅的对话体现了哈姆雷特刻意切断能指与所指间的联系,那么王子与吉尔登斯吞的交谈则表明哈姆雷特的暗讽还具有游离于言语结构范式与具体话语情景之间的修辞性特征。吉尔登斯吞受王命所托,前来告诉哈姆雷特:“您的母后心里很难过,所以叫我来。”王子答道:“欢迎得很。”这一问答看似平淡,但在修辞性阅读理论的关照之下,却显得意味深长。这是因为,任一清晰的句法范式都使得任一话语产生了至少两种含义,一种肯定其言语意图结构,而另一含义消解这结构。这两层含义并非总是简单的本义与修辞义的叠加。究竟这复义,何为正,何为谬,需我们依情境而辨[8]。

据此,王子的答复可做多重理解:1)欢迎得很,欢迎你前来告诉我王后心中备受煎熬的好消息;2)欢迎得很,不过只是你,王后可不受欢迎;3)如同此前与奥菲莉娅的对话,王子把吉尔登斯吞当作传声筒,其心中直面的其实是王后本人,故此处的“你”暗指王后,意在表明王后受苦,我乐意见之。

接着吉尔登斯吞又告诉哈姆雷特,王子的所作所为,令王后很惊讶。哈姆雷特答道:“啊,好儿子,居然会叫母亲吃惊!”此处的“好“再次凸显了哈姆雷特话语游离于言语范式与具体语境之间的修辞性特征来。然而,这看似荒唐的话,隐含着如下的逻辑:王子将自己定位为老国王的好儿子,与王后毫无瓜葛。既然如此,他定要对父尽孝,为父雪恨,遵从父命,以言语讽刺王后。于是,看似王子是为安抚吉尔登斯吞才说了“即使她十次是我的母亲,我也一定服从她”,实则暗中讽刺王后淫贱随意,可能多次改嫁。

布雷德利将以上实例归结为王子炫耀幽默感[9],但是我们却必须指出他忽视了该剧的悲剧氛围,亦未能关注到哈姆雷特的言语中所具有的一贯的游离性。《哈》剧开篇便是先王猝崩,鬼魅频现,外敌来犯,国人自危。在如此困境下,身肩复仇重任的哈姆雷特,全然没有余暇说笑逗趣,其所有言行也都应是在为其复仇服务。此外,哈姆雷特在第一幕中就曾显露过其言语的修辞性特征。当克劳狄问他“为什么愁云依旧笼罩在你的身上”,王子却刻意歪曲“cloud”一词的暗喻义,转而使用其本义,将之理解为天空中的浮云,回答道:“不,陛下;我已经在太阳里晒的太久了。”这两点一并揭示出复仇情境与王子言语复义的关系,提示读者从深层复义的角度来分析王子的复仇,促使我们关注哈姆雷特言语的修辞性特征,激励受众积极探索王子话语的深层意图,即王子以讥讽来报复王后。

三 结语

罗兰·巴特在《S/Z》中提出“可写文本”与“可读文本”的概念,认为文学写作存在两种方式:“可读的文本”是“及物”的,使读者产生真实的假想,将读者引向文本外的确实世界;“可写的文本”则是“不及物”的,只有能指,没有确定的所指,其所指变动地存在于读者的积极解读中[10]。一方面,《哈姆雷特》是部“可读的文本”,讲述着心气激荡、悲忧感伤的复仇故事;另一方面,它更是一篇“可写的文本”,在刀光剑影的背后,我们亦可解读出借天道报应以神罚复仇、凭口舌作剑讥讽复仇的深层意蕴来。面对具有如此可写性的作品,我们不应自封于前人的阐释,而应主动参与到文本的解读中去,积极尝试,细致分析,深入挖掘,为古老的文本不断注入新鲜的时代气息。

参考文献:

[1]STERLING E. Shakespeare’s Hamlet[J].Explicator,2001(1):2-5.

[2]RANALD M.Shakespeare & his social context:essays in osmotic knowledge and literary interpretation[M].New York:AMS Press,1987:7.

[3]FOUCAULT M.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an introduction [M]. Tr. Robert Hurley. Harmondsworth: Penguin,1990:35.

[4]BURNETT M. The “treaty of my mystery”:Hamlet and secrets [M]// BURNETT M. New essays on Hamlet. New York: AMS Press,1994:30.

[5]DRAPER J. The Hamlet of Shakespeare’s audience [M].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38:121.

[6]CAHN V. The plays of Shakespeare:a thematic guide[M]. London: Greenwood Press,2001:226.

[7]黄国文.语篇分析概要[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55.

[8]DE MAN P. Allegories of reading: figural language in Rousseau, Nietzsche,Rilke, and Proust [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9:10.

[9]安·塞·布雷德利.莎士比亚悲剧[M].张国强,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138.

[10]EAGLETON T.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137-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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