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观社”到“浪屿诗坛”——菽庄吟社考源

2012-08-15 00:54黄乃江
闽台文化研究 2012年2期
关键词:庄主大观诗坛

黄乃江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菽庄吟社是日据时期以内渡大陆的台湾流寓文士为主导、以 “抗日复台”为根本宗旨和奋斗志业的爱国文学社团。该社 “社侣”即经常出入林氏府与菽庄花园的内部成员约近300人,参加吟侣则达到1978人[1],分别来自福建、台湾、江苏、浙江、安徽、北京、广东、香港等全国26个省市区,另有日本、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地华人华侨及日本人士参与其中。该社 “啸侣命俦,更唱迭和,月以十数,岁以百数;体或古或近,韵或竞或病, 晷或分或寸”[2],“或买诗天南, 或征文海内。投稿车前,望而却走;署名纸尾,引以为荣。所以菊寿无算,禊帖三摹;岁岁年年,标新领异。其韵事之多,有如此者”[3]。论者以为,菽庄吟社的 “人才之众、佳作之多、影响之大,可与辛亥革命时期的上海南社相媲美,而其存在时间之长则创下了我国文人社团之最。……是值得浓墨书写的一页”[4]。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该社中的众多吟侣,虽然生当逊清末造,身经乙未重劫,但仍然胸怀拯艰之心,襟抱救弊之志,饱含着 “藏海”、“补山”的深沉爱国情怀,具有特定的社会内涵和独特的历史意义。本文拟探本溯源,对该社的历史渊源作个考察。

一、“浪屿诗坛”——菽庄吟社之雏形

一般认为,菽庄吟社创立于民国二年重阳 (1913年10月8日),即厦门鼓浪屿菽庄花园落成之日。是日,林尔嘉举行隆重的庆典活动, 并 “欣然为文记之”[5], 所作《菽庄记》以隶书直题镌刻于菽庄花园岩石上;兴慨之余,还赋五律一首,施士洁、施模等纷纷作诗以和。其后,林尔嘉又 “遍征海内名流为之题咏”[6],所得名联佳句甚夥。但据笔者所考,林尔嘉曾于光绪三十三年丁未 (1907)暮春,在厦门鼓浪屿创立过一个“浪屿诗坛”,它与其后林尔嘉在鼓浪屿菽庄花园创立的菽庄吟社有着密切的关联。

光绪三十三年 (1907)暮春,林尔嘉招邀其妻兄龚煦 (字叔翊)及幕客施士洁、陈威季、汪艾民、邓舜农等,游览厦门南普陀岩寺。是日,群贤毕至,吟咏称觞,大有东晋王羲之当年兰亭修禊的趣韵。此中,龚煦提出 “骚坛牛耳谁主盟”的问题,得到大家的一致附和。施士洁所作 《林菽庄京卿招同陈威季太守、汪艾民司马、龚叔翊主政、邓舜农少尉游南普陀岩寺撮影》,有记:

狂生落魄好歌舞,脚根不踏庄严土。逋仙引我向招提,岩游老兴陡然鼓。箯舆得得虎溪行,谁知避面同尹、邢。转蓬又入普陀寺,少长咸集群贤至。是时觞咏正暮春,大似兰亭修禊人。汪钝翁、陈独漉,诗虎酒龙互角逐;骚坛牛耳谁主盟?好事乃有龚芝麓;其余诸子以类聚,如鸟投林鱼纵壑。今日之乐乐若斯,作图纪事佥曰宜。邓生年少独抖擞,泰西新法在其手,颇黎摄影阿堵中,三才万象靡不有。呜呼,狂生老矣胡为乎!镜中之影泉石臞。安得老天换我新眉须,长与公等歌场酒市相欢娱!诸佛闻之应轩渠。君不见微茫夕照催归途,桑榆虽好回首非东隅!

其中, “逋仙”本指北宋隐逸诗人林和靖,名逋,字君复,长期隐居杭州孤山,不娶不仕, 以梅为 “妻”, 以鹤为 “子”, 有“梅妻鹤子”之誉,这里被施士洁借用来指代菽庄主人林尔嘉。

继南普陀岩寺春游之后,林尔嘉旋即又在其鼓浪屿林氏府别墅大宴宾客。大家一边品味洋酒西餐,一边吟咏唐诗宋词,其宴饮之豪奢与韵事之风流,直可与晚唐洛阳李德裕的平泉山庄相比拟。施士洁所作 《林侍郎别墅宴集次艾民韵》,记曰:

林逋作主汪伦客,如此风流已足传。况有狂生陪末坐,好将韵事续平泉。泰西馔味牛脂嫩,江左谈锋尘尾圆。夜半催诗来急雨,相随归棹扣吟舷。

也就在这个时候,厦门鼓浪屿出现了一个 “浪屿诗坛”。社名见于施士洁所作《视冰》一诗,该诗题后有注 “浪屿诗坛社题”[7]。施士洁同时期另作有 《浪屿征歌次艾民韵》,则谓:

主人劝客金叵罗,手招罗袜凌江波。汪侯诗酒气龙虎,俛瞰陶谢吞阴何。相逢绮席花枝满,迎门一笑春风面。美人名士两倾襟,不减当年金谷宴。深谈水乳况交融,短烛残杯夜已中。及时少壮行乐耳,咄哉老大徒龙钟!汪侯薄醉拍吟几,知有阳秋在皮里。次第看花月旦评,一时声价龙门起。白雪高歌和者难,骚坛牛耳推齐桓。使我弃甲曳兵走,鼓旂披靡营壁单。伏处鲰生同燕雀,茅塞期君发灵钥。洞天鼓浪尘根清,结邻何处林泉约?读君诗作金石声,抱琴欲逐成连行。天风海水自宫角,琅琅一曲移我情。

从诗中可见,无论从组织者身份,还是从活动过程中物质消费之奢豪来看,“浪屿诗坛”都像是对南普陀岩寺春游及林氏府宴集的一贯发展。换言之,“浪屿诗坛”是由林尔嘉所倡导,以南普陀岩寺春游为发端,并经林氏府宴集后逐步形成和发展起来的社团组织。《浪屿征歌次艾民韵》一诗中,还有一句非常值得注意——“洞天鼓浪尘根清,结邻何处林泉约”,联系菽庄花园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妨作个大胆的推测:林尔嘉正是在施士洁的建议下,才在 “洞天鼓浪”近旁买地建园,建造菽庄花园的。

从施士洁所著 《后苏龛诗钞》相关诗文的记述中,可以了解到:“浪屿诗坛”创立后,至少开展过社课2次、征歌1次,另有观花、评旦、宴集、游赏等若干次;所作社课题目有 《视冰》、《嬉水》等;活动地点则以林氏府为中心,另有鼓浪屿日光岩、林尔嘉的漳州龙溪、祖籍地白石草堂等。施士洁所作 《林侍郎白石里第即席次陈梅生郡伯韵》(二首)、《林京卿手绘 “暗香疏影”赠陈荪田,索句题额》(四首)、《陈威季、龚樵生招同许鲁山度支、张履谦司马游日光岩寺,即鼓浪洞天处也》、《次邱守谦孝廉见赠韵》(三首)等,均是对 “浪屿诗坛”活动的记述之作。

“壬子重九日 (1912年10月18日)”,林尔嘉又招邀 “同里诸诗人”在其林氏府宴集。这次宴集的主题虽然是为了给林尔嘉“挈其长君小眉就姻于日里”[8]饯行,但在随后一年的时间里,菽庄花园与菽庄吟社的筹创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可巧的是,一年后的同日——“癸丑重阳 (1913年10月8日)”,菽庄花园与菽庄吟社双双落成,这一切发展得是如此的环环相扣,进行得又是那么的一气呵成。可见,在 “壬子重九日(1912年10月18日)”这次宴集活动中,林尔嘉就已经对菽庄花园和菽庄吟社的创建工作做了周密的筹划与精心的布署,其 “年年作主大吟坛”的野心已然显露无遗。

“浪屿诗坛”虽然具备了文学社团发展的规模特征;但是,由于林尔嘉妻妾成群、家族人口众多而林氏府活动空间又相对有限,该社不得不辗转各地开展活动,尤其是作为菽庄吟社核心骨干的菽庄 “三老”——施士洁、许南英与汪春源,以及菽庄吟社另一重要柱石——沈琇莹,其时尚未齐聚鹭门,还缺乏建构大型文学社团所必须的人才支撑。因此,从总体上来看, “浪屿诗坛”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其社团规模不大、活动频率不高、影响范围不广。

不过, “浪屿诗坛”是广义上的 “菽庄吟社”,即菽庄主人林尔嘉创立的文学社团;菽庄吟社就是在 “浪屿诗坛”基础上发展和壮大起来的。由于菽庄主人林尔嘉“重节行而轻外物”[9],“爱诗若命”,并且重视加强与两岸诗坛的交往联络,“浪屿诗坛”活动期间,施士洁、陈棨伦、柯荣试、吴增、马祖庚、施景琛、龚煦、龚植、龚显鹤、苏大山、苏镜潭、庄棣荫、王人骥、蔡谷仁、卢文启、卢心启、江春霖、关其忠、刘庆汾、卢祖洛、周殿薰、李禧、施模、陈威季、汪艾民、邓舜农、陈梅生、陈荪田、许鲁山、张履谦、赵仲麒、洪以南、魏清德等海峡两岸众多名家,纷纷凝聚到 “浪屿诗坛”的创作活动中来,这些诗人后来大都成为菽庄 “社侣”乃至核心成员,从而为菽庄吟社的正式创立奠定了比较坚实的人才基础。其次,“浪屿诗坛”所采取之社课、征歌、观花、评旦、宴集、游赏、唱和等活动形式,大都为菽庄吟社所继承,尤其是 “征歌”,在菽庄吟社中得到大力提倡与发扬,文体类型得到进一步扩充,征集范围得到进一步拓展,成为菽庄吟社最为重要的创作活动方式之一。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浪屿诗坛”可以看作是菽庄吟社的草创或者雏形。

“浪屿诗坛”活动期间,除了菽庄主人林尔嘉以外,还有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人物是施士洁 (1856-1922)。施士洁与林尔嘉系“两世纪、群,十年嵇、 阮”[10], 长期 “谪坠”林氏府,其间除了教授林景仁、林刚义、林履信等林尔嘉一大班子弟的课业外,还协助时任厦门保商局总办兼厦门商务总会总理的林尔嘉 “襄理厦商政局”[11],并且帮助其维持“浪屿诗坛” 这一 “骚坛衣钵”[12]。 施士洁曾于光绪三十四年 (1908)作有 《和许允伯直刺〈三水寄怀〉韵》(三首),第二首云:

鲁山贤令紫芝晖,大邑名存惜实非。

腔血那堪因宦冷,脂囗不合与时违。

肄江磊落新冠盖,瀛岛萧条旧钵衣!

我欲寓书姜伯约,商量远志或当归。

“许允伯”即在乙未 (1895)之役中坚持抗战到最后的台南团练局统领许南英,与丘逢甲、汪春源、郑鹏云等同为施士洁在台南海东书院的得意门生,性格刚毅,为人果敢,有将帅气度。诗中,施士洁把许南英比作三国时期为蜀汉立下汗马功劳的姜维,并且要把他从千里迢迢的广东三水招回来 “商量远志”,于是其后便有了菽庄 “三老” 的 “芗江萍水” 与 “鹭门重聚”,菽庄吟社的正式创立,以及许南英的三度返台。此外,考察菽庄吟社正式创立初期的吟侣构成情况还可以发现,邱韵香、魏清德等很多吟侣都是施士洁在 “浪屿诗坛”时期新招收的门徒。可见,施士洁在菽庄吟社创建过程中其实一直充当着幕后诸葛的角色。菽庄吟社正式创立以后,施士洁被 “社侣” 群推为 “祭酒”[13], 主要因为他在社中年龄最长且诗艺独绝,其中也包含了菽庄 “社侣”们对施士洁为社团创建所作贡献的褒扬与尊崇。

二、“大观社”——菽庄吟社之远源

如果再对菽庄吟社的生成基础、内部结构、组织形式、运作机制、活动内容、创社旨趣等作更进一步的探察,还可以发现:该社与同治二年 (1863)林维让、林维源兄弟在台北板桥林家花园倡设的 “大观社”存在很深的渊源关系。

《板桥林本源家传·林公维让传略》载:

初漳、泉械斗历年不息,及和,犹不通庆吊,公 (按:指林维让)忧死灰复燃,以妹妻晋江举人庄正。正字养斋,名下士也。既莅台,公兄弟请创大观社,集两郡之士而会之。月课诗文,厚给膏火,自是往来无间。

十二年 (1873)仲春,正撰大观义学记,推公昆仲持正扶危,匡时植教,致使民情駸駸日盛,海邦儒术弥隆。文出,敦节立品之士,穷岩遗佚之徒,以及时流游宦,纷至枋桥,咸以一识荆州为荣。公慷慨好客,识与不识,无不诚心结纳,从不以富贵骄人也。

方枋桥林本源大厝落成时,南国硕学俊士如吕世宜、谢颖苏、叶化成、杨浚、陈彛、陈翼等联翩来游。或以书称,或以画名,或以诗文享盛誉,把臂相逢,互倾所学,公与弟维源、维得回翔其间,颇有古人渊然以深,釐然而当,恢恢然横奋乎八表之概。于是北台髦彦,翕然景从。依傍门户者有之,冀承馨欬者亦有之。诸君子不吝腹笥,旦夕切劘攻错。淡水自潜园之会戢翼,几二十年,至此,成周遗响,东鲁余芳,浩浩乎其清明而广大也。人云:林氏有振衰起敝,引贤毂士之功,信乎?信也![14]

“枋桥林本源大厝”,即板桥林家花园 (亦称板桥别墅)之三落旧大厝,初步建成于咸丰三年 (1853),其后又增建了五落新大厝和花园别墅,成为现今之布局。此段记述表明:“大观社”最初是义学,由林维让与林维源昆仲聘请其妹夫、晋江举人庄正主持社课;后来,该社发展成为继潜园吟社之后在北台颇具影响的文学社团,吕世宜、谢颖苏、叶化成、杨浚、陈彛、陈翼等 “南国硕学俊士”均曾参与其中,从而形成了诸君子“旦夕切劘攻错”的空前盛况。

庄正所撰 《大观义学碑记》,文谓:

程子曰:“治天下以正风俗,得贤才为本。”余谓非必天下也,即一都一邑亦然。风俗必本人心,人心关乎士习,贤才不可遽得,当培养而玉成之。然则化民成俗之原、兴贤育才之道,莫要于建学立教。

淡水海外荒徼,入版图最后。国初以前,废为狉獉;开辟百十年,瘴雨蛮烟悉为含鼓嬉游之宇。然地富庶而人强悍,睚眥之怨逞刃相仇,连年累岁,亡身破家不休。其性耶?习耶?其不学不教之咎耶?

淡北距堑城学宫百余里,惟艋舺有学海书院而甄陶未广。僻壤孤村之士既闉教泽,甚有漫分气类,毕生裹足不登书堂者。民风之陋、士习之颓,职是故歟!

岁癸亥 (1863),余游寓于兹,思有以洗涤而振兴之,商诸外兄弟。观察林君维让、维源首倡义赀,创学舍于板桥东北隅,月集诸生考课。余不才,忝司月旦,既砥砺其德业,亦柔和其心性,远迩士人翕然向风。迩来民无競心,士有奋志,荼陋文风目振日上;而科名亦遂以踵起,则教学之明验大效也。

夫湮鬰之开,在人不在地;转移风气,在士不在民。士为四民之首,一举一动,关系民风。士习端则民生观感兴起,日趋于善;漓则乡里效尤放纵,日鹜于争。故为士者望弥隆,责亦弥重。诸生既诵法先圣,号称“衣冠之士”,非徒株守章句、囗摩时尚,以弋取科名而已!所当纳身礼让之中,以变移乡俗为己任,修于身而型于家;日与子弟、乡人言,出入友助、和亲康乐,共为尧舜之民,兴仁兴让,且囗国俗。中原礼义之邦、文物之地,何能以加兹?

余内渡十年,再游斯土,深幸士气民情駸駸日盛。由是,薰陶振作,使游淡北者谓 “斯之风俗人才冠绝海邦”,岂不懿哉!顾惟义学之设,鸠赀仅二千金,而土木营构已逾五千余;所建祀田三十石及按岁考课膏火费用数百金,皆观察君昆仲捐助勉成。恒产未谋,后恐难继寸心,用是耿耿。而余以亲舍白云,未敢淹留客路,清风无从恢广。观察君昆仲好义性成,图始必能图终!可后之君子有与余同志者,不独诸生之感,亦余所厚望也。

义学之前,大屯、观音山对峙焉,故名 “大观”。为屋二,中祀文昌帝君,券诸生之文明;兼奉濂、洛、关、闽、五先生,示学术之标准。前为行礼出入之所,两旁学舍十余,前后有隙地可扩充,尚迟有待。余忝倡是谋,且两登讲席,敢不揣固陋而为之记。其捐赀姓名另书他石。

同治十有二年癸酉 (1873)中春,温陵庄正并书,监工杨早明。

从碑文可知:大观义学正式创建于同治二年癸亥 (1863);庄正曾于同治二年癸亥(1863)和同治十二年癸酉 (1873)两度受聘担任大观义学的讲席;大观义学名称,虽然取自大屯、观音二山,同时也寓含勉励士子要有大胸襟、大视野、广包容的意味。

其实,早在同治二年癸亥 (1863)庄正入主大观义学以前,就已经有吕世宜、叶化成、谢颖苏、许筠等 “硕学俊士”先后入聘板桥林家。吕世宜 (1784-1858),字可合,号不翁,原住金门西村,后随父迁居厦门,道光二年 (1822)壬午科举人,是清代中叶著名的文字学家、训诂学家、音韵学家、书法家兼金石学家。道光十七年 (1837),吕氏受林国华之聘,渡台教授其子林维让与林维源的课业,期间林国华修建板桥别墅,亭园匾额多出自吕氏之手,有 “台湾金石学宗师”之称。叶化成 (生卒年未详),字东谷,原籍海澄,移居厦门,道光十五年 (1835)乙未科举人,著名书画家。“曾游于周凯门下,后由凯介至板桥林家为西席,与吕世宜、谢琯樵并称三先生”[15]。道光十七年(1837)七月,台湾兵备道周凯以疾卒于任,故叶氏渡台当在此之前。谢颖苏 (1811-1864),字琯樵,号懒樵、懒云山人,福建诏安人,著名书画家。“咸丰元年 (1851)起,谢颖苏多次赴台湾讲学,先后在台南海东书院、艋舺青山宫、台北板桥大观义学讲授书画技理”[16],被誉为 “台湾美术的开山祖师”。许筠 (生卒年未详),字纶亭,晋江人,擅诗文书画,长于花鸟、四君子。咸丰初年,许氏亦曾应林国华之聘至台北板桥。这些硕学俊士齐聚板桥林家,实际上已经开启了 “大观社”的先声。

菽庄吟社也是在家塾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如前所述,该社社中 “祭酒”施士洁,从光绪三十一年 (1905)起即一直 “谪坠”林氏府,教授林尔嘉一大班子弟的课业,并协助其 “襄理厦商政局”。先后入聘林氏府担任西席的,尚有陈棨伦、柯荣试、吴增、苏大山等。陈棨伦 (生卒年未详),字剑门,号迂叟,晋江石狮永宁人,清同治甲戌(1874)科进士、翰林学士陈棨仁之五弟,光绪元年 (1875)乙亥科举人。陈氏与板桥林家系四世之交,且为菽庄女主人龚云环的舅舅、 老师兼媒人,“久馆侍郎家”[17]。 柯荣试(1854-1937),字硕士或作硕甫,号璞园,先世自龙溪迁厦门,书画家。“光绪丁酉(1897)拔贡,朝考二等询门教谕。以国事日非,隐居教授以养母。邑中大家如林维源、叶寿堂皆延聘教子弟。荣试督责綦严,不稍宽假,谓师严而后道尊也”;“书法初参欧、赵,自成一家,晚年尤秀劲,直入褚河南之室,间画竹石,亦潇洒有致”[18]。吴增(1868-1945),字桂生,号古丰州人、养和居士,福建南安人,光绪甲辰 (1904)科贡士。吴氏于宣统元年 (1909)受林尔嘉之聘,入林氏府教授其三子林鼎礼诗古文辞,暇则参与 “浪屿诗坛”的宴饮雅集活动。苏大山 (1869-1957),字荪浦,号君藻,福建晋江人,清末贡生。宣统二年 (1910)寓居鹭门后,即经常出入林氏府及菽庄花园;民国八年 (1919)仲冬,“始馆菽庄,为幼安之渡海,作皋羽之入社”[19]。此外,龚煦、龚植、龚显鹤、龚显禧等菽庄女主人龚云环的胞兄及族叔,也长期寓居林氏府。是故,李禧提出: “菽庄先生座多词客,亦多学者,……然则先生之治菽庄,亦即先生兴学之意也欤? ”[20]

与 “大观社”一样,菽庄吟社也实行“社课主持人制”。除了上述诸子以外,受菽庄主人林尔嘉聘请担任菽庄吟社社课主持人的,所知者尚有许南英、汪春源、沈琇莹、马祖庚、庄善望、施乾、庄棣荫、卢文启、卢心启、周殿薰、李禧、陈海梅、施景琛、陈衍等,均曾主持过菽庄吟社的 “坛坫”。这些社课主持人,除了每月领取菽庄主人丰厚的 “月给”,另还享受出版资助、丧葬抚恤等礼遇。例如,民国四年 (1915),许南英入聘菽庄吟社,“月给津贴若干,以此,先生个人生活稍裕”[21];民国五年 (1916) 九月,“菽庄主人荐先生至苏门答拉棉兰,为张鸿南先生编辑生平事略”,“因啖水果过多,得痢疾。民国六年,旧历十一月十一日(1917年12月24日)丑时卒于寓所,寿六十三岁。林健人先生 (按:即林尔嘉长子林景仁)及棉兰友人于市外买地数弓把先生底遗骸安葬在那里”[22]。民国十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1922年6月18日),施士洁病卒浪屿寄寓,享年六十有八, “隔江菽庄主人为经理其丧事”[23];“著 《后苏龛集》, 身后菽庄主人将为镂版,哲嗣不欲,携稿归台,瞬廿余载矣,未见出版”[24]。 民国三年 (1914), 沈琇莹 (字琛笙,号傲樵)被菽庄主人 “亟延之入社商略金石文字,暇时则与社侣即景唱和”[25];民国十三年甲子六月初六日 (1924年7月7日),林尔嘉 “挈眷自鹭岛放洋”[26],“欧游七载,及归国,又寓沪十余年,乃由壶天醉客沈琛笙主持吟社”[27],一直到民国三十三年九月初一日 (1944年10月17日)终老菽庄为止;民国二十九年 (1940)林尔嘉尝 “以傲樵词稿刻入菽庄丛书”[28],民国三十二年 (1943)又以沈琇莹所著 《壶天吟》作为 “菽庄丛书”第五种刊刻印行。另据汪毅夫先生所述,“小时候曾听祖父讲过,辛亥鼎革后曾祖汪春源进士入聘菽庄吟社,除了每天在菽庄花园饮酒赋诗外,每个月还能从菽庄主人那里领到几十块大洋的月给,这是何乐而不为的事呢!”汪毅夫先生的祖父汪受田,字艺农,与菽庄少主人林景仁过从甚密,也是经常出入林氏府与菽庄花园的“社侣”之一。即使是作为林尔嘉外戚的龚显鹤也曾经领取过菽庄主人的报酬,其所撰《叔臧先生暨德配龚夫人银婚颂》有记:“显鹤苏门久客,曾与吹箫,谢庭清才,蚤闻咏絮。……鹤依羊叔,惭愧氋氃,铸金以俟,奏瓦未工。何以介之,天赐釐庞,百年偕老, 如日方中。 ”[29]

相较于 “大观社”诸君子 “旦夕切劘攻错”,菽庄吟社则 “啸侣命俦,更唱迭和,月以十数,岁以百数”,而且还建立了“迭为宾主”的运作机制。沈琇莹尝作 《杂感》(五首),其中第四首并注云:“谁教寒谷飙成暄,点点青袍旧酒痕。偻指朋簪云散尽,壶天无复雀声喧 (壶天消寒雅集盛于癸亥 (1923),十八人迭为宾主,时有捉雀之戏)。 ”[30]另有 《菽庄消寒第一集》 云:“三正原殊建,羲和久失官。履端夷变夏,鼎足会消寒。杯底屠苏酒,炉边苜蓿盘。迭为宾主约, 醉饱且胪欢。 ”[31]所谓 “迭为宾主”,就是轮流坐庄、彼此轮值的意思,即由菽庄主人聘请来的社课主持人依次轮流主持社团的吟咏聚作活动。这种运作机制的优长,主要有三:一为每位受聘的社课主持人,提供了一个公开、平等的展现个人才华的机会;二让所有受聘的社课主持人,全部参与到社团的组织领导与管理运作中来,有利于增强他们的主人翁意识和社团责任感,群策群力,共同把社团建设好;三还可以避免出现一人独霸,或因创立者及主盟人的个人变故,而使社团陷于僵化、停顿乃至解体的局面,从而为社团发展注入持久活力。

也许从社团活动内容的角度,能够更直观地看出菽庄吟社与 “大观社”的赓续承传关系。以菽庄吟社众多出版物中学术价值最高、影响范围最广之 “菽庄丛书”六种为例。其中第一种 《古今文字通释》十四卷,为吕世宜所著,初稿撰成于咸丰三年 (1853),经林维源敦请庄正校雠,于光绪五年 (1879)锓刻出版,成为 “大观社”活动中的一件盛举。其后,由于 “岁久版佚,传本寖尠”,民国三年 (1914)林尔嘉乃延请沈琇莹对旧本重加校雠,并于“壬戌涂月 (夏历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付诸剞劂,成为 “菽庄藏书之第一种”。该著重刊后,曾作为菽庄吟社甲子 (1924)所征 “小兰亭三修禊序”的奖品,分赠给各地吟侣,影响十分广泛。林尔嘉为重刊《古今文字通释》所撰跋言,有记:“《古今文字通释》十四卷,同安吕西邨先生撰,原题 《宜略识字》,后改今名。先生自叙称:二十读书,三十学隶,四十学篆,迄今七十,于六书之恉犹茫乎若迷,因取段氏说文注,或删或补,辑成此书。虽未能遍晓尽识,而于文之古今、字之正变、六书之假借、习俗之伪谬,亦稍究心焉。盖是编为先生晚年定本,择之精而说之详,以成其一家之学者也。……昔者吾先子与吾世父逊甫公同受业于先生之门,为日甚久。先生尝以是编授逊甫公,逊甫公受而藏之箧,未及杀青,而先生归道山矣。越二十有余年,逊甫公亦下世,先子检其箧,得是编,亟付剞劂,是为光绪祝犁蝉焉之岁 (1879)秋七月也,校雠之役则庄养斋舍人与有力焉。岁久版佚,传本寖尠,幸得旧本为校勘而重刊之,即菽庄藏书之第一种也。”且谓:“先生箸述为先子所校刊者,尚有 《爱吾庐文钞》、《爱吾庐笔记》、《爱吾庐题跋》诸书,版皆不存,传本亦不多见,当一一重刊之,以上继先子之志,庶先生遗书得以流传于不朽云。”[32]

菽庄吟社之所以与 “大观社”存在如此深厚的渊源关系,考究其因,菽庄主人林尔嘉自从光绪六年 (1880)六岁过继给林维源为嗣,即一直生长在板桥林家花园,深受“大观社”环境氛围的陶染。林尔嘉 “少英敏励学,慷慨有经世志”[33],颇有乃父风范;然而乙未沧桑,台岛陆沉,也使得林尔嘉的理想抱负随之破碎。内渡以来,林尔嘉 “东望故园,辄萦梦寐”,民国二年 (1913)于是仿照板桥林家花园,在与台湾隔海相望的鼓浪屿岛上兴建了菽庄花园,以寄托自己的故园之思,号称 “小板桥”。林尔嘉所撰《菽庄记》,有述:“余家台北,故居曰 ‘板桥别墅’,饶有亭台池馆之胜。少时读书其中,见树木阴翳,听时鸟变声,则欣然乐之。乙未 (1895)内渡,侨居鼓浪屿,东望故园,辄萦梦寐。癸丑 (1913)孟秋,余于屿之南得一地焉。翦榛莽,平粪壤,因其地势,辟为小园,手自经营,重九落成。名曰 ‘菽庄’,以小字叔臧谐音也。当春秋佳日,登高望远,海天一色,杳乎无极。斯园虽小,而余得以俯仰、瞻眺、咏叹,流连于山水间,亦可谓自适其适矣。”[34]

菽庄花园创建的初衷固然有怀恋台北板桥 “故园”的成分,但其实际用途则主要是用来开展诗社活动的。菽庄花园正门所撰楹联,即谓:“缩海为园,戛戛造成一胜地;爱诗若命,年年作主大吟坛。”上联描述菽庄花园 “造成”之奇异与独特,下联摹写菽庄主人 “爱诗”之痴狂及野心。“菽庄是我寻诗地, 醉归得句入奚囊”[35],该园占地面积约近十亩,“谈瀛有轩,观涛有台,听潮有楼,招凉有亭;堂有眉寿,阁有壬秋;吾庐赏菊,香海吟梅;小兰修禊,真率爱晚;绿意调琴,山房随笔”,移步换景,触眼即诗;而且,通过 “藏海”、“巧借”、“动静结合”等建筑艺术的巧妙运用,更是产生衔太武而涵东海的恢宏气势,“足以啸侣命侪抒褱写袌”[36],从而极大地激发了菽庄吟侣们的敏锐才思和创作灵感。林辂存所撰 《林叔臧先生四十双寿庆序文》尝言:“先生虽目击时事变迁,又不忍文风之歇绝,近筑小园,名曰菽庄。与海内外知名士旦夕吟咏,藉大雅扶轮,为维持风教斯文不坠,其在先生。”[37]康筠庵更谓:“以视林公主持风雅,延揽名流,复走笺海内,博采繁征,俾天下骚人墨士皆将尽入其彀中,其于为人器量之广狭何如也。”[38]可见,林尔嘉 “振衰起敝,引贤毂士”之心,与其父辈实为一脉相承。

[1]本数据仅为对已经辑得之30种菽庄出版物所作统计,实际吟侣远远超过此数。

[2][19]苏大山著:《红兰馆诗钞》,“著雍执徐之岁涂月(夏历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刊本,第1页、《鹿礁集》第1页。

[3][20]菽庄吟社辑:《菽庄林先生暨德配云环龚夫人五十寿言》,九州出版社、厦门大学出版社合刊,2004年12月版,第 542、527-531 页。

[4]彭一万撰:《林尔嘉和“菽庄吟社”》,厦门:《厦门晚报》,2005年1月19日。

[5][26][27]林尔嘉撰,沈骥编校:《林菽庄先生诗稿》,台北:龙文出版社,1992年3月重印初版,第1、95-96、71页。

[6][37]林景仁辑:《菽庄主人四十寿言》,“甲寅(1914 年)冬月”刊本,第 7、18-19 页。

[7][8][10][11][12][35]施士洁著:《后苏龛合集》,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5年11月版,第169、208-209、407、150、173、315 页。

[9][14][33]王国璠编撰:《板桥林本源家传》,台北:林本源祭祀公业,1984年7月版,第53、28-29、53页。

[13][23]厦门图书馆编:《厦门轶事》,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第1版,第22、22页。

[15]“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编:《明清时代台湾书画作品》,台北:“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1984年版。

[16]漳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漳州市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11月版。

[17][29]陈棨伦辑:《菽庄主人银婚帐词》,“丙辰嘉平(夏历一九一六年十二月)”刊本,第28、6-7页。

[18][24]厦门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整理:《民国厦门市志》,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年5月第1版,第558、736页。

[21][22]许南英著:《窥园留草》,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12月版,第38、20-39页。

[25][28]沈琇莹著:《寄傲山馆词稿》,“庚辰(1940 年)仲冬”刊本,第 1、2 页。

[30][31]沈琇莹著:《壶天吟》,“癸未(1943 年)夏日”刊本,卷五第2页、卷一第5-6页。

[32]吕世宜著:《古今文字通释》,“壬戌涂月(夏历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刊本,附录页。

[34]见菽庄花园内摩崖石刻。

[36]沈琇莹题签:《菽庄主人六十寿言》,厦门永明印刷社承印,刊行时间未详,第12页。

[38]林尔嘉辑:《菽庄小兰亭征文录》,“戊辰(1928 年)春日”刊本,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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