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火的洗礼——福建土楼的两次劫难

2012-08-15 00:54何葆国
闽台文化研究 2012年2期
关键词:长毛太平军土楼

何葆国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似乎没有哪一种民居比土楼更富有强烈的军事色彩。从群山耸峙的永定、南靖到河谷曲折的华安、长泰,再到濒临台湾海峡的漳浦、云霄,这种体量巨大的民居以方和圆的形态横亘在人们面前的时候,其视觉冲击力是匪夷所思的。许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带着一个北京的朋友去南靖书洋看土楼,当我们把车停在山路边小憩,仰头望着半山腰披满霞光的土楼,犹如横空出世的庞然大物,朋友惊艳地尖叫:碉堡,不,城堡!

坚厚的墙基、高耸的墙体、粗重的大门,以及悬于高处的了望台、无处不在的射击孔,这就是土楼——由于地域、材质以及覆盖范围的不同,永定、南靖、华安叫作楼,而漳浦、云霄多叫寨、堡、城,为了行文方便,本文在作全称概述时均写作 “土楼”——尽管它们的个体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但它们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不容靠近的戒备与防守。事实上,当你以游客的身份走进土楼,迎面扑来的是锅碗瓢盆交响曲,你发现这其实是一个聚族生息、饮食起居的大房子。感觉的反差不由让人心生疑窦,当年为什么要夯筑这种雄浑阔大、睥睨万物的土楼?

关于土楼的起源,学界一直有争议,但是不容置疑的是土楼特别突出的防御功能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正如为了阻挡北方草原部族的铁蹄南下而建造长城一样,土楼夯建伊始就被浓墨重彩写上了防御二字,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横扫东南沿海的倭患,流窜闽西南的 “长毛反”,还有长年难于肃清的盗匪侵扰,不时兴起的宗族械斗,土楼把所有的危险隔绝在厚实的楼墙之外,用高墙坚壁庇护着芸芸众生的家园与梦想,人们和土楼休戚与共,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演绎着生死相依、唇亡齿寒的命运之歌。

闽南的春天并没有诗歌中那般妩媚,凛冽的风从山野间吹过,草木簌簌作响,我们走县道从平和五寨乡进入漳浦石榴镇,闲扯着土楼与战火的话题,不经意间就来到绥安镇马坑村地界,连忙打住谈兴,向路人询问一德楼的方位。正好遇到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中年汉子,自告奋勇给我们带路,这样我们穿过沿街铺面折入土路,来到一条蜿蜒的机耕道前,远远就望见田地里一堵高高的残墙,一片巨尾桉从豁口露出翠绿的枝叶,这毫无疑问就是一德楼了,但它又不是我想象中的一德楼。

相传一德楼为马坑村吴氏族人一位在京城作官的祖宗所建,主体建筑为方形,长27米宽26米,楼墙底部为二层石地基,以上全部用三合土夯筑,大门向北,门楣石匾刻着一德楼的楼名,以及 “嘉靖戊午年季冬吉立”的纪年款,这是目前已发现有明确纪年的最早的土楼,即建于明嘉靖37年 (1558年),距今已有454年的历史。楼墙外十米建有围墙,略呈圆形,墙厚一米多,墙内隔出若干个小房间,像是楼外小圆楼,在东北方向开一石门,墙外是天然河道改道而成的护楼河,绕楼一周,形成保护土楼的第一道屏障。可是现在,护楼河早已填平成田地,围墙也荡然无存,唯有残破不全的四面土墙,风雨剥蚀的墙体上荒草萋萋。我绕楼走了一圈,走到大门前,猛然发现那块刻着楼名的石匾不见了,楼内的泥土冲刷到门口,几乎要把大门堵塞了。我只能弯着腰走进楼里,只见一片巨尾桉蓬勃生长,杂草丛生,黄土隆起一个个小土堆,已经感受不到往昔哪怕一丝一缕的生活气息,这里俨然是一片阴郁寂瘳的小林子。话说人宅相扶,人一离弃,这宅就败落了。楼外的田地里有几个正在浇粪的农民,我向他们打听那块楼匾的下落,他们有的说 “不知道”,有的说“被收起来了”,语焉不详,倒是提起当年土楼里的风光,他们就显得颇为骄傲地滔滔不绝起来,其实他们也没这楼里住过,一切都是从长辈那里代代相传而来的。一个锄草的老农说,从他出生记事起,这楼就废弃了。他的记忆是没错的,1943年,侵华日军的飞机轰炸漳浦城乡,一颗炸弹落在了一德楼西南角,炸毁了一段楼墙。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德楼坚固的楼墙一次次抵御了敌人的进攻,但它实在无法抗拒冲天而降的炸弹,这正是一德楼的不幸,古老的夯土文明遭遇现代化的弹药,土墙倾塌,烟尘四起,人们顾不上擦干血迹,惊魂未定地弃楼而去。一德楼再强大的防御功能,在空中打击下也是不堪一击的,反而因为体量巨大更容易成为打击目标。或许,呼啸而下的炸弹给人们留下太惨痛的记忆,人们不愿重返那可怕的噩梦,一德楼自此无人居住,楼内的木结构陆续被拆除、搬走,它终于成了一座废楼。

走在田埂路上,我还是忍不住回望了几次一德楼,并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在微博上。生于战火,死于战火,这也正是一德楼的宿命。

一德楼夯建的时节,正是倭寇横行东南沿海的年代。清康熙 《漳浦县志》说:“土堡之置,多因明季,民罹饶贼、倭寇之苦,于是有力者率里人依险筑堡,以防贼害耳。”饶贼即指附近饶平地区的盗匪,时常骚扰,而倭寇的凶残与恶行,更是让人闻之色变。其时,土楼、山寨、城堡的兴起,正是民众出于保全性命、保卫家园的迫切需要。那个血雨腥风的岁月里,这些底部用条石砌成或者全部用花岗石垒起的土楼、城堡无疑就是民众的诺亚方舟。倭寇的一次次进犯,都被挡在了坚不可摧的楼墙外,他们的刀剑劈不开楼门,即使他们用火攻,也很快会被从门楣上暗道倾泻而下的水浇灭,他们的火枪频频开火,最终也只是在墙体上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弹孔。从漳浦到云霄到诏安,一德楼、贻燕楼等众多土楼城堡见证了倭寇的猖蹶和无奈,即使他们转向濒海的内陆山区长泰、平和等县,面临的同样是固若金汤的土楼石堡,难有斩获。清乾隆 《长泰县志》记载了高安军以林墩寨、温山寨、大帽寨、鸡庵寨、磐鸿楼等土楼寨堡为据点,奋勇抗倭的史迹,“时倭寇充斥,所在残毁,各寨堡崩溃,村落化为瓦砾。独高安军且守且战不为动。”至今让人回肠荡气。1995年版 《福建省志》说:“福建从嘉靖三十四年起,严重倭患达七八年之久,先后被攻陷的有府城县城十二座,卫城所城九座,沿海主要城镇大多遭到围攻,军民被杀被掳十余万人,房舍被焚数万间,财物被掠无数,使原来繁华的沿海地区为之残破萧条”倭患如此严酷,土楼城堡在抗倭斗争中一次又一次立功,它的防御作用得到了异乎寻常的发挥。

这些在战火中诞生的土楼,注定要沐浴战火,保佑众生。但是在倭寇肃清之后,许多躲过一劫的土楼却没能逃出 “迁界”的厄运。

其时正是明清交替、战火频仍之际,所谓 “三日清,四日明”,以郑成功为代表的武装力量在闽南沿海一带建立了反清根据地,为开辟抗清基地,顺治十八年(1661年)三月,郑成功挥师东渡,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台湾,有了更多与清廷抗衡的本钱。因为郑成功的兵源大多来自漳泉地区,与大陆联系非常密切,征饷贸易也很频繁。为切断郑军给养和兵员补充,清政府于同年九月间,采纳郑氏降将黄梧的“灭贼五策”,发布登峰造极的 “迁界令”,“至是上自辽东下至广东皆迁徙,筑短墙,立界碑,拨兵戍守,出界者死。”强迫海岛和沿海居民内迁三十至五十里,设界不得逾越。因为闽南与台湾一水之隔,又是郑成功的老家,所以是迁界令执行最为严酷的地区,迁界令一下,原本官军把守的城堡也都一概拆除,民众自建的土楼就更加无法幸免了。“迁居民之内地,离海三十里,村社田宅悉皆焚弃。”可以说,在土楼史上,迁界是土楼所经受的第一次大劫难。

家园顿成弃土,被迫背井离乡的人们,从此有多少苦难在等着他们。时人卢若腾作 《虏迁沿海居民诗》,描述了这一悲惨的场景:“天寒日又西,男妇相扶携。去去将安适?掩面道旁啼。胡骑严驱遣,克日不容稽。务使濒海土,鞠为茂草萋。”内迁的人刚开始还有点家里带出来的粮食,吃完之后就只能忍饥挨饿了,加上居无定所,很多人不得不卖儿卖女,聊以度日,有的人辗转流徙亡命海外,有的人铤而走险沦为盗贼。漳浦人江日昇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成书的 《台湾外志》中写到闽南迁界:“人民失业,号泣之声载道,乡井流离颠沛之惨非常,背夫弃子,失妇离妻,老稚填于沟壑,骸骨白于荒野。”这不堪回首的历史一幕,人在做,天在看,那些被拆毁的土楼也目睹了这一切,“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昔日的辉煌与繁华万劫不复。

350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沿着省道201线走过沙西、杜浔、霞美、旧镇、深土、赤湖,公路旁厂房林立,钢筋水泥的民房鳞次栉比,滩涂上有人在拉网,远处的海风平浪静,当年迁界的惨烈和凄凉已无处可寻,只有我们曲里拐弯地穿村过寨,走过一条条狭窄的田埂路,来到一座座土楼的废墟前,才猛然想起当年那 “奉旨迁界”是何等的野蛮和残忍。据不完全统计,仅在漳浦,迁界中拆除损坏的城堡、土楼就有陆鳌城、古雷城、月屿堡、高山城、锦屿城、埭厝城、狮头土堡、梅月楼、刁家土楼、晏海楼、保安楼、贻燕楼、庆云楼、承孝楼、人和楼、上黄楼等等数十座。这些城堡土楼大多只在族谱等故纸堆里留下一个名字,部份尚有遗址也是残破不堪,个别的在二十年复界后重建,再历三百年风云变幻,如今也是人去楼空,“废井莓苔厚,荒田路径微”。所有的繁华荡然无存,残墙上爬满了野草,在春风里吹响着惋叹和悲伤。在霞美镇过田村的贻燕楼前,这座建于明嘉靖三十年 (1560年)的方楼已坍塌得不成样子,一个七十多岁的刘姓老人颤栗的手似乎想拉住我,不停地瘪着嘴说着什么,从他含糊的音节里,我总算听懂了一点他的意思,原来他把我当作上面来的干部了,希望政府能拨点钱来修复这座 “破楼”。一个老人对故园的拳拳之心,我当然理解,但为了不扫他的兴,同时也怕他耳背听不清我的话,干脆就不说破自己的身份,一直面带微笑地对他点点头。贻燕楼所在的村子就叫土楼自然村,有一群聚赌的村民看到我走近时突然四处逃散,但随即发现我不是来抓赌的便衣,又围拢了过来,他们说自从懂事起,这里就叫作“土楼村”了,有一个正在穿牡蛎壳的老妇说,我小时候这破楼里还有一个老妪住,有人在里面养牛,后来就没人住了。围着楼走了一圈,贻燕楼衰败的景象像一块石头压着我,迎面又看到那个刘姓老人充满期待的浑浊的双眼,可以想见当年他的祖先在迁界令的威逼下亲手拆除自己的家园,内心该是怎样的沉恸和碎裂!拆除的岂止是栖身的屋宅,那一木一瓦凝聚着几代人的艰辛和希冀,甚至是一个小民百姓毕生的荣誉感,谁能忍心拆毁自己的家园,那就像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一样。我看到贻燕楼斑驳的墙上一个个孔穴,那不仅仅是枪弹的痕迹,也是村民们一双双流干眼泪的眼睛。

时间像风一样掠过,那些饱经沧桑的土楼任由风吹雨打,巍然不动,人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尽管外面的世界总是不大太平,但是人们有土楼可以庇护,危险关头躲进楼里成一统,所以,日子流水似的按部就班,年年岁岁花相似。然而,时间到了清同治年间,土楼乡村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一场灾难猝不及防地降落到土楼及其子民身上。

这就是太平军的侵袭,这也是土楼史上所遭受的第二次大劫难。

尽管外面不时有一些关于 “长毛”的传闻,但土楼的人们心想山高皇帝远,“长毛”能有千里腿一下跑到土楼来吗?侥幸之余,还是忐忑不安的。“长毛”,一个恐怖的意象。在闽西南民间的话语系统里,太平天国、太平军一律叫作 “长毛反”。其时是清同治三年 (1864年)的盛夏。农历六月十三日天京陷落前夕,侍王李世贤、康王汪海洋率太平军残部从苏浙突围,转战于赣、闽、粤三省,九月由江西安远经广东镇平、大埔进发福建,接连攻克永定、龙岩、平和、南靖,当月十四日占领漳州府城,二十四日攻陷云霄,接着又连下长泰、漳浦、诏安。

传说中的长毛犹如天兵即将降临,土楼的人们着实闻风丧胆,幸有土楼,所有的身家性命都系于土楼了。这般坚韧的楼墙,这般厚实的大门,还有眼观四路的了望台,无处不在的射击孔,多少给了人们心理安慰。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长毛来了,连哭夜的婴儿也吓得不敢出声……

一百多年前的烽烟早已散尽,我曾经多次来到位于永定湖雷镇下寨村的馥馨楼。这座古老的方楼没有石基,墙体全部以土夯成,高三层,右侧一角已经坍塌,夯土墙上长出了半人高的杂草,在蓝天白云的映照下,它越发显得沧桑,好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无言地凝视着所有走来的后人。根据此楼孔氏族谱记载,它建于唐大历四年 (769年),但这一建造年代的记载受到了广泛质疑。馥馨楼四周原有四米宽的濠沟,楼里人家以吊桥进出,整座楼就像一座城堡一样,易守难攻。但是,在“长毛反”时期,大楼还是被太平军用火烧毁了一角。根据史志记载,太平军四次进出永定,至少一次攻占过馥馨楼,并在楼里驻扎,因为三楼中厅的墙壁上至今留着太平军的三首题诗,其中两首还是清晰可辩的:“天朝虎将到来临,伐暴安良义气深,劝民不学痴迷汉,山林藏匿饿损身。”“不烧房屋不杀人,万众思何不义心,四民回头方是岸,要敬天父是好人。”这显然是太平军某个文艺青年的杰作,粗鄙的诗句很有一些宣传的效应。不管怎么样,馥馨楼还是基本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而距离馥馨楼不到五公里的火烧楼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这座方楼原来叫什么名字,当地人已无人知晓,有人说它叫铳角楼,这明显是因为它东西南北四周建有突出的雕楼安置铳炮的缘故,而非它的真实楼名,更多的人叫它火烧楼,因为它被 “长毛”一把火烧了,那场大火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但是四面高高耸起的还有四层楼高的残墙,似乎还在诉说着战火的无情和残酷。这座位于湖雷镇湖瑶村西山麓的方楼,占地约一千平方米,相传为当地赖氏富裕人家所建,为防盗贼,特别注重防御功能,但最终还是没能防住太平军,据说太平军曾经围楼多日,久攻不下,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太平军悄悄埋伏下数百精兵,而大队人马于第二天一早浩浩荡荡地拔营撤退。楼内的人们以为 “长毛”走了,松了一口大气,随即解除了戒备,孩子想出楼去下河上树,大人记起田地里的庄稼该下肥了,大家徐徐打开大门,谁知 “长毛”伏兵突然冲杀而出,人们来不及抵抗,土楼已落入 “长毛”手里,后来楼里财物被劫掠一空,楼也被放火烧了。就在这期间,仅在湖雷就有石坑、下寨、雷屋等村落的多座土楼被“长毛”付之一炬。

这些进入福建的 “长毛”属太平天国失败后的残部,师无纪律,士无斗志,早已涣散的人心膨胀着邪恶,他们从永定侵入南靖之后,同样一路烧杀抢掠。据长教《简氏族谱》记载,清同治四年 (1865年)二月十四日,“长毛”侵扰长教,楼厝被毁约十座。这些惨遭火劫的土楼,如今大多保存着废墟,残墙断壁突兀地立于田野上、溪岸边或其他完整土楼的中间,墙头上野草丛生,空荡荡的楼址里布满蜘蛛网,不知湮没了多少前尘旧事,甚至很多楼的楼名也已失传。这里必须提及的是和贵楼,这座建于清雍正十年 (1732年)的大型方楼,从沼泽地上神奇地建起五层高楼,高达21.5米,为福建土楼中最高的土楼,并且楼中有楼,楼外有厝,2001年被批准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8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然而不大为人所知的是,当年和贵楼也曾经遭到 “长毛”的火烧,楼内房间被烧去大半,大门正面楼墙被烧裂倒塌,三年后人们重新修建,才恢复了和贵楼的原貌,现在游客还可以从外墙上看到修补和重夯的痕迹。

从和贵楼穿过一条窄窄的田埂,是另一座遭遇 “长毛”火烧的土楼,当地人口耳相传着当年火光冲天的往事。很多个落日未尽的傍晚,我独自来到这里和枯坐门口的老人攀谈,那一百多年前的大火早已熄灭,老人们所知道的一切也是从上一辈人那里听来的,因为口音的缘故,关于楼名就有 “时德楼”、“思德楼”、“诗德楼”、 “书德楼” 和“施德楼”多个版本,其实在当地口音里,这前缀的5个字读音是极为相似的,人们给土楼取名一向讲究出处,在这里我愿意把它写作 “施德楼”,因为中国最早的国别史著作 《国语》有 “广施德于天下”句,这是个好词儿。施德楼建于清乾隆年间,呈方形,楼高4层15.5米,有4部楼梯,单层32开间共128间,天井两边各有一口水井——这是施德楼的前生,一场烈火之后,它的今世已面目皆非:所有房间烧成焦炭,大门的青石门框门楣烧断了,水井的石井沿也烧毁了一角,楼内的四堵墙经过长时间的烈火焚烧,像是高温窑里的砖越烧越坚强,凤凰涅槃地变成坚不可摧的红砖墙,历久而弥坚,一百多年的风雨侵袭也损坏不了它的坚韧。很多次我抬头仰望那高耸的断墙,在晚霞的照射下,它越发显得红彤彤一片,那是一种无言的沧桑,也是一种沉默的顽强。施德楼焚毁后,失去家园的人们有的外迁他乡,有的在附近另外择地建房,有些人家还是不愿抛弃它,用木料在后墙搭建了5间3层楼,又在左墙修建了3间4层楼,现在这里还有5户人家居住,人们从烧断井沿的井里打出清洌的水,柴米油盐的日子同样津津有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在继续。

话说太平军在南靖一路烧杀抢掠,如今书洋赤州、奎洋、和溪、金山等地,都残存一些当年被毁的土楼遗址。在向漳州府城进发的途中,太平军遇到了天宝西园村村民的顽强抵抗。当地有一座建于明末清初的圆土楼,叫作福宁寨,下层用花岗石砌建,第二层用三合土夯成,两层共有厅房96间。当地陈氏为海澄迁界而来,他们不愿再次失去家园,众志成城据守福宁寨,一次次打退了太平军的进攻。太平军从楼下挖出一条地道,放置大量炸药,把楼墙炸塌。福宁寨被夷为平地,民众惨遭杀戮。如今来到这里,福宁寨原址已是一片茂密的香蕉林,找寻不到当年的遗迹。令人意外的是,清同治五年 (1866年)“长毛反”平定后,人们埋葬死难亲人的墓碑最近被发现了,上书 “钦赐忠义乡殉难男女之墓”,无言地诉说着那段残酷的往事。太平军攻陷漳州、云霄、诏安等城之后,杀人如麻,人们所栖身的土楼家园自然也无法幸免,重创,或者毁灭,无处不是满目疮痍,与此同时清军的围剿,同样是大开杀戒,生灵涂炭,家园荒芜。我们无法详细统计出,在这刀光剑影、枪炮齐鸣的一系列战事里,到底有多少土楼、城堡遭受重创或彻底毁灭,数字其实也不重要,当我漫步在莆美城、新陂楼、高溪楼、岳坑堡、横云楼、溪坪楼还有日新楼、升平楼、齐云楼的时候,这些曾经见证过历史的土楼或者部份修复,或者仍旧满地废墟,一片残碑断碣,激越雄壮的鼓角已为墙头杂草里的虫鸣所替代,金戈铁马的鏖战也不见踪影,但是心中涌动的依然是对那烽烟往事的凭吊和追思。

一个诗人买了门票走进和贵楼,看到遍地货摊,叫卖声此起彼伏,他随即掉头而出,顺着田埂路百无聊赖地往前走,突然,施德楼的残垣断壁映入他的眼帘,他一下惊呆了,当他疾步走进施德楼两堵残墙对望的大门豁口时,不由惊呼一声:土楼维纳斯!

残缺也是一种美。施德楼已残破不全,但是在废墟上重建的生活却是完整的,四季农事的艰辛与收获,茶余饭后的清谈和舒坦,太阳每天照常升起,这里依旧有温暖的花烛之夜,有新生儿洪亮的啼哭,少女顾盼的倩影、母亲等待游子归来的目光,在落日余晖里同样熠熠生辉。其实,我也喜欢施德楼,它的残破带着一股悲壮的沧桑,像是一个宁静而肃穆的梦境徐徐展开,耳边萦绕着遥远的箫声。有一天我看到一对双胞胎姐妹从施德楼断墙下追逐着跑过,她们鲜艳的衣衫照亮了这座古老破败的土楼,一边是断壁残垣的沉寂,一边是美丽女孩的灵动,天上人间,如此奇妙地融合在这残缺不全的方形空间里。我连忙叫住她们:“小姑娘,你们叫什么名字?”她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简丹娜和简丹妮。”她们哄地又跑了,在断墙下捉着迷藏,我分不清哪个是简丹娜,哪个是简丹妮,她们的身影在断墙下鲜活地闪动着,不时迸出清亮的笑声,对纯真无邪的心灵来说,这里不是倾颓的土楼,这里同样是一个充满欢乐的世界。

历经血与火的洗礼,历史烟云淡淡而去,留下的遗址废墟就像一个个结痂的伤口。华安县沙建上坪的齐云楼,这座建于明万历十八年 (1590年)的双环式椭圆楼,一共有26个单元,外环两层,内环平房,正西开一大门,另有南北两个小门,最兴旺时有二三百号郭氏人在这里聚族而居。当太平军进发漳州时,楼里一些尚武的青年投奔太平军,种下了祸根,引来清军用大炮轰塌了齐云楼,逃亡的楼民从北门逃跑时,几乎被射杀殆尽,而从南门突围的人,从此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到了台湾。后来人们就把北门称作死门,南门叫作生门,死门为出殡专用,生门则是迎娶媳妇、接生孩子时用的,一生一死,一红一白,绝对不可混用。如今的齐云楼人去楼空,看惯生死的两门相对无言,只有当你慢慢走近它们,才能听到历史隐隐的回声。

如果残墙能够开口说话,它们将会告诉我们什么呢?同样是在沙建上坪的升平楼,这座外墙全部用花岗岩条石砌成的绝无仅有的土楼,建成于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外面的石墙并不承重,而由土木结构撑起整栋楼,四百多年的风雨剥蚀,楼内土房多数已经坍塌,只有花岗岩外墙,依旧倔强而高傲地耸立着。那环环一圈的石墙,每块条石严丝合缝,凛然不可侵犯,一眼望去,犹如古罗马斗兽场,令人心生敬畏。如果孤独的石柱能够说话,它又将告诉我们什么?还是在华安沙建上坪这块连绵的丘陵上,建于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的日新楼,这座方形单元式土楼占地面积13680平方米,主体由三座一字形平面的土楼组成,已在无情的岁月里坍塌成一片废墟,石门、石窗兀自孤立着,十余根石柱直插云天,那气势有如圆明园的大水法般苍凉和庄严……

其实,残墙和废墟是不会开口说话了,当人们徜徉在这里的时候,只有用心去感受,才能用你内心那最柔软的部份触摸到它敏感而疼痛的神经。这种残缺美和废墟美,从另一个方面完善丰富着我们的审美经验,残破正是完整历史的映照,废墟却是真实历史的存在。

在福建土楼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之后,土楼的商业价值被极大地释放,一些保存完整、装修精美的土楼成了旅游业的宠儿,慕名而至的游客挤满了楼门厅和通道,听导游用夸张的声腔讲述着从书上抄来的陈词滥调。在这些出尽风头的土楼后面,那些被损害的土楼就像受伤的孩子,不敢声张,也不愿开腔,只有默默地让阳光和雨露抚慰着自己的伤口。跟和贵楼与施德楼一样,永定湖坑的衍香楼和立本楼也是近在咫尺,前者是 “世遗”新贵,后者则是毁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遗址,一边是繁华,一边是荒凉,两相对照,令人欷嘘不已。

庞贝古城、帕提农神庙、古罗马斗兽场、古希腊奥林匹克遗址、吴哥窟……这些举世闻名的废墟,你可以想象,她们曾经是多么的风华绝代,时间剥蚀了它们的肌肤,也摧毁了它们娇美的面容,然而它们如凤凰浴火重生,在涤荡一切浮华之后获得了纯粹的永生。“巴尔杜克,大神啊,请赐予永生。”这是巴比伦废墟的石片上的一段铭文。它们正是在成为废墟之后永垂不朽的。

多少次我走在土楼的残墙下,漫步在土楼废墟上,耳边仿佛响起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传世经典 《当你老了》: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断墙与废墟,不用掩饰的苍老和残破,曾经也是青春的,美丽的,老而弥坚,更显精神与风骨,在滔滔不尽的时光流水里,淘洗出最真实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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