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余震》的时间和空间维度

2012-10-13 06:25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325035
名作欣赏 2012年2期
关键词:唐山大小灯余震

⊙迟 丽[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随着电影《唐山大地震》的上映,原著小说《余震》的光彩也逐渐呈现。《余震》以一个在唐山大地震中幸存下来的女孩王小灯的成长经历为叙事主线展开。1976年,王小灯幸福和谐的家庭被突如其来的地震改变:妈妈在小灯和弟弟同时被压在废墟里,在只能救一个的情况下,选择了弟弟而放弃了她。小灯竟奇迹般地生存下来,然而伴随她的却是始终无法摆脱的心灵的“余震”。在电影《唐山大地震》这部平庸的商业电影中,我们仅仅看到了一个关于地震的“故事”,影片的成功仅仅在于成功的商业宣传、合适的上映时间选择,在适逢唐山大地震周年纪念这样一个敏感的日子,把观众在不久前的汶川地震中还来不及完全褪去的疼痛感再次以老套的煽情手法激发出来,从影片一开始,就一直在把观众逼入一个情感死角,再以强烈夸张的表演激起观众的共鸣,催生出大把大把的眼泪,当然,在牺牲了艺术性的同时也在票房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这似乎已成为时下所谓“中国大片”的某种共谋式的选择。

笔者关心的是文本,是《余震》而非《唐山大地震》的讲述方式。

就像所有现代小说的结构方式一样,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故事的讲述方式,这句话或许对于《余震》这部小说并不完全适用,但是,在以如此短小的篇幅中叙述时空跨度如此长远的故事时,作家张翎在叙述上做了一次成功的冒险,好在张翎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在《余震》中,张翎采用了“时空旅行”手法,让主人公王小灯跳跃于现在和过去,加拿大和中国(唐山、石家庄、上海、大连)之间。这种时间场景的跳跃表面看来使小说的结构杂乱无章、时空颠倒,仿佛进入一个时间和空间的迷宫。但是,正是这种时间和空间之间的跳跃形成了一种张力,突显了小说的主题。小说共有十六个小节,主要围绕两条主线展开,一是“现在时”的加拿大生活,一是“过去时”的唐山生活。小说中的故事时间如下表:

故事时间、地点 事件 出处1976-7-24 唐山 王小灯一家去探亲 2节1976-7-28 唐山 唐山大地震 3节1976-8-1 大连 王小灯弟弟(万小达接受治疗) 5节1976初秋 唐山 王小灯被王家收养 6节1982 石家庄 王小灯被养父猥亵 10节1988—1989 上海 王小灯到复旦求学,与杨阳邂逅 8节1992 上海 王小灯和杨阳毕业后准备结婚 9节1994 唐山 王小灯生母和王小灯弟弟的生活 11节1999 多伦多 杨阳陪读谋生的经历 12节2002 多伦多 王小灯的家庭生活 13节2005-12-24 多伦多 王小灯与丈夫、女儿起纠纷 4节2006-1-6 多伦多 王小灯第三次自杀未遂住进医院 1节2006-2-24 多伦多 王小灯去医院送病例,怀疑一切心中有一扇打不开的窗 7节2006-3-29 多伦多 王小灯与心理医生告别 14节2006-4-20 唐山 王小灯邂逅“曾经的”温暖场景 15节2006-4-21 多伦多 王小灯写信给心理医生:推开了那扇窗 16节

在传统现实主义的叙事中,时间往往呈线性发展,“故事和情节小说遵循着时间的线性关系、事件的连锁关系体现为一种因果关系和时间上的线性顺序,任何外部事件都依赖于这样一种时间的线性关系。”①在《余震》这篇小说中,我们很容易发现小说文本的叙事打破了线性时间发展的线型模式,时间和空间频繁跳转。小说站在王小灯的视角上进行叙事,开篇就用预叙的手法设置悬念,以王小灯看心理医生作为叙述的起点:王小灯是一名自由撰稿人,有严重的焦虑失眠症,曾自杀过三次,针对这样一位“病人”,心理医生给出的处方是“尽量鼓励流泪”。于是,读者就会不禁发问:女主人公王小灯为什么会自杀?而治疗的方法为什么是“鼓励流泪”?

小说正是在“提出问题——回答问题”的模式中展开叙述的。小说第二、三节将时间和空间从2006年的多伦多跳转到1976年的唐山,追究王小灯“心理疾病”的根源——心灵的余震。“地震的余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灵的余震。”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摧毁的不仅是一座城市,更击垮了一个孩子的幼小心灵——当时王小灯还只有七岁。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小灯的记忆也被切断,等她重新记事的时候,只感觉到一种彻头彻尾的黑暗,她和双胞胎弟弟被压在同一块水泥板的两端,水泥板横压着,撬了这头,就朝那头倒。在天灾面前,人类总是无能为力的。如果可以,李媛妮(小说中的母亲)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两个孩子的性命,但是她不能,她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出一个两难的选择——救儿子还是救女儿。“小……达”母亲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意味着小灯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沉睡。然而在救出小达之后,小灯也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她跟弟弟、母亲也走散了。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她不能理解同是母亲的亲骨肉,母亲为什么“偏爱”弟弟多一些,为什么选择的不是自己,为什么自己就成了弃儿。这就是余震,心灵的余震,天灾把生存推入了极限,在这样的极限中,一个七岁的灵魂过早地看见了人生的狐狸尾巴,她对亲情绝望了。

小说主要围绕两条主线展开。一是“现在时”的加拿大生活,小说作者在对王小灯加拿大生活描述的同时,总是隐性地提出问题,而问题出现的原因巧妙地设计在另一条主线“过去时”的中国(唐山、石家庄、上海)生活中,在这种“提出问题——分析问题”的叙述模式中展开。小说第五节又将时间、空间跳转到多伦多的圣诞节,这一天王小灯因忍受不了丈夫与唱诗班女人们在自己家里的演奏而头痛欲裂,因看到女儿与同学的聊天记录而大发雷霆,导致女儿出走,与丈夫大吵大闹,经过与女儿、丈夫的炽热化吵闹之后,她得出的结论是“靠不住啊,这世上没有一样狗东西是靠得住的”。王小灯为什么如此容易动怒,对丈夫和女儿的控制欲竟会如此强烈?我们在接下来第六节“过去时”的唐山生活的叙述中知道小灯虽然在大灾祸中并没有丧生,却患了“失忆症加受害妄想症”。她变得寡言少语,“她的沉默是一条绳索——经过地震的孩子都记得那种拴在某处废墟之上的绳索。绳索本身并不具有任何威慑力,真正让人心存恐惧的是绳索所代表的那个符号”。沉默,经过将近三十年的积累,不可收拾地爆发了。小说中关于王小灯的记忆和加拿大的生活都是断片式的,小说八、九、十节叙述了经历唐山大地震后的王小灯的家庭和感情生活,小灯被一对夫妻领养,养母不久生病亡故,仅仅十三岁的小灯遭到养父的猥亵。后来小灯考上上海复旦大学,与一个叫杨阳的男孩也就是现在的丈夫谈恋爱。两个人虽然结婚生子,并且也迁居到多伦多生活,但爱情并没有弥补亲情给小灯带来的重创,反而一天天凋零了。地震只教会了她一种方式,那就是紧紧握住手心的一切:亲情,友情,爱情。可是她握得越紧,就失去得越多。小灯一天比一天变得多疑,怀疑起丈夫的感情,对丈夫、孩子有极强的控制欲。我们也就看到为什么小说第七节中王小灯对心理医生提到自己感情破裂与丈夫分居和离婚的问题。

小灯心里有扇窗,一扇很努力却也无法打开的窗。亲情、爱情对于她来说都是虚构,毫无意义。解铃还须系铃人,2006年王小灯重新回到阔别已久的唐山取离婚的资料。傍晚时分,王小灯穿过一条小巷子,仰望二楼的阳台时看到一幅温馨的场面:一位老妇人正在整理被风雨击倒的花盆,阳台里走进一对双胞胎姐弟,姐姐把扫帚拿给弟弟让弟弟扫地,弟弟嘟囔地抱怨着“奶奶让你扫的”,奶奶轻轻拍着姐姐责备“纪登你个丫头,也忒霸道了些”。这幅似曾相识的场面,让王小灯感觉脸上有些麻痒,原来那是眼泪!于是第二天,多伦多的心理医生的收到王小灯的传真:“亨利:我终于,推开了那扇窗。”小说作者在一次采访中曾这样说:“结尾处小灯千里寻亲的情节是我忍不住丢给自己的止疼片,其实小灯的疼是无药可治的。”王小灯不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小说作者之所以这样收尾,也许仅仅是动了“恻隐之心”或满足读者的情感要求。

《余震》这部作品的艺术特点从空间上说不只是从加拿大到中国这样一个简单地理位置的频繁跳转,小说的第二条主线,也就是“过去时”的唐山生活,还采用了并置的结构。“并置”是“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有利于叙述过程之外的各种意向和暗示、象征和联系,使它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的参照与前后参照,从而结成一个整体;换言之,并置就是‘词的组合’,就是‘对意象和短语的空间编制’”。②而吴晓东认为“除了意向、短语的并置之外,也应该包括结构性并置,如不同叙述者的讲述的并置,多重故事的并置”③。小说第五节和第十一节是对王小灯的母亲和弟弟地震后生活的讲述,他们虽然不像王小灯一样对亲情爱情绝望,却也深受余震的折磨,心灵上的余震迫使母亲无时无刻不在责备自己对女儿的“抛弃”,迫使弟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姐姐。整部小说的主题在这种空间并置的结构中得到强化:“地震的余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灵的余震。”

在张翎的叙述中,1976年那次地震不再成为经历者记忆深处凝固的图景,而在时空交错的逻辑点上获得了长久的延伸。这也是作家为什么给作品《余震》这样一个寓意外露的命名的原因。地震不再是一次性的自然偶发事件,从地震的那一刹那开始,“余震”就梦魇般地一直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亲历者们,一直不曾停歇。时间的逻辑很好地与情感的逻辑得以以一种近似合一的方式发展。

① 耿占春:《叙事美学: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版,第240页。

② [美]巴雷特:《非理性的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54页。

③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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