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短最精粹的《红楼梦》评论

2013-03-20 04:02钟明奇
博览群书 2013年11期
关键词:贾宝玉曹雪芹红楼梦

○钟明奇

作为《红楼梦》忠实的读者与无数研究者中的一个,我阅读过难以计数的有关《红楼梦》的评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乃是清代道光年间诸联的一句话:“全部一百二十回书,吾以三字概之,曰真,曰新,曰文。”在当时许多研究者热衷于研讨《红楼梦》的“色空”说、《易》理及“本事”等等的年代,诸联能极为本色地用艺术的眼光去观照《红楼梦》,并高屋建瓴地道出这部杰构最为本质的艺术特征——真、新、文,诚让人刻骨铭心难忘。

《红楼梦》不朽的艺术价值确乎首先就在于写出了“真”。作为伟大的小说家,曹雪芹正如他在《红楼梦》第一回中所说,“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以无奇为天下之真奇,着重描写“只取其事体情理”却不失艺术真实的“家庭闺阁琐事”,进而写出了直击那个时代与社会精神靶心的皇皇巨著。

以人物描写而论,作为书中的主人公,贾宝玉与林黛玉无疑是既充分个性化而又高度典型化的真的人物,而决不是如曹雪芹所批判的从前小说中“潘安、子建、西子、文君”那样类型化的角色。如贾宝玉,在父亲那里,了无生气,呆若木鸡,而在北静王面前,却文采风流,应对从容;他对薛宝钗,不乏好感,然时或敬而远之,对林黛玉则柔情蜜意,陪尽小心,但有时却又见了姐姐忘了妹妹;他痛恨国贼禄鬼,却又不得不与贾雨村贺吊往还;如此等等,畅快淋漓地写出了人物多侧面真实的个性与矛盾性,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直如脂批所云:“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小说中其他人物也都是如脂砚斋所说的那样,写得“人人俱尽,个个活跳”。若以情节及相关的场面描写而言,如可卿出殡、元妃省亲、晴雯撕扇、鸳鸯抗婚、龄官画蔷等等,无不真实、生动而又细致、精确,透露出浓重而又鲜活的时代生活气息,成为中国古代小说中的经典叙述。曹雪芹正是通过上述不同形式的如实描写,对当时社会的整个上层建筑诸如婚姻制度、家庭制度、科举制度、官僚制度及其他许多封建的价值观念,作了在他那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无人企及的比较全面而又彻底的批判。因此,诸联所说的“真”,其实是对《红楼梦》极高思想认识价值与无上艺术价值的高度概括。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红楼梦》一书“因为写实,转觉新鲜”,此成精警不刊之论。《红楼梦》前无古人的伟大的艺术创新无疑建立在其艺术真实的基础之上。诸联说《红楼梦》一大特点是“新”,正切中其艺术特质之肯綮。即如曹雪芹写人就不是像《三国演义》那样“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鲁迅语),而是真正把人当人来写,真切而又自然地塑造出了贾宝玉、林黛玉等等从前小说中从未有的真实、鲜明的人物形象,自是中国小说史上里程碑式的小说艺术创作之“新”。《红楼梦》打破历来小说窠臼之新诚然并不仅仅表现在人物描写方面,其情节、结构、语言等等皆在艺术真实的描写中,焕发出如曹雪芹所说的“令世人换新眼目”的“新奇别致”,因而具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审美价值。至如《红楼梦》超越中国古代一切小说,在对真实、具体的“事体情理”的描写中,彰显极其深邃的社会批判思想,更毋庸说是一种“新”。

“文”也是《红楼梦》极为重要的艺术特征。诸联所谓“文”,乃是指《红楼梦》的语言高雅洁净而又文采斐然。他深知《红楼梦》脱胎于《金瓶梅》,然将《金瓶梅》一书中的“亵嫚之词,淘汰至尽”,“非特青出于蓝,直是蝉蜕于秽”。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也是审美的艺术,一部小说作品如果语言粗俗乃至污秽,势必影响其审美价值及其他多方面的价值。诸联揭出“文”为《红楼梦》至为关键的艺术特色之一,实是对《红楼梦》不朽审美价值的高度肯定。

诸联评论《红楼梦》让我钦佩不已、难以忘怀的不仅仅在于他用真、新、文这三个字,极为精当地概括了《红楼梦》最为重要的艺术特征,还在于在很大程度上开启了后人对《红楼梦》的正确认识与深刻理解。如鲁迅所说的极为经典的《红楼梦》的主要价值“在于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之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与缠绵,倒是其次的事”,显而易见是诸联论《红楼梦》真、新、文的具体展开与深化。所谓“敢于如实描写”等等,其核心就是诸联所说的“真”;说《红楼梦》打破了传统的思想与写法,其要旨即是诸联所指出的“新”;至于“文章的旖旎与缠绵”,则在相当程度上不妨说就是诸联所论的“文”。我们不能说鲁迅如此论述《红楼梦》就一定是受了诸联的影响,但的确是在诸联论述的基础上,更深刻、更具体地阐发了《红楼梦》之“真”、“新”、“文”的艺术成就。鲁迅之后从此三个方面论述《红楼梦》的论著更是不胜枚举。

诸联如此精辟地评论《红楼梦》,使我深刻地认识到文学评论决不能以长短论其优劣;如果写不出有真正内涵的长篇大论,则宁可写得短些,但一定要精粹;深信若是碎金片玉,则一定胜过无数竹屑木头。对当下的文艺批评来说,我们固然欢迎有深邃思想的鸿文大篇,但决不可无视那些写出深刻见解的短论。在这个非常忙碌的时代,就一般情理而言,我们自然提倡写有真知灼见的短论。不过,千万不要认为短论就一定好写,有时写短论更需要超逸凡庸的审美感悟与非同寻常的文学智慧。诸联如果没有独立当时的文学修养,就决不可能以三个字便攫取了《红楼梦》的艺术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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