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儒家》中文版序言

2013-03-20 04:02
博览群书 2013年11期
关键词:梁先生梁漱溟胡适

○ 艾 凯

(作者系芝加哥大学历史系教授、知名汉学家)

在人们的脑海里,梁漱溟有四种形象:哲学思想家、乡村建设运动领袖、政治上的中间派以及20世纪50年代知名的受害者。

不过还有一点应予补充,梁漱溟也曾就此提醒过我们。他自谦地说,“我不是学问家而是实干家”。这是他的独到之处。他不同于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从不“坐而论道”;他总是思考着社会问题,一有所悟便去力行。此外,他自己还强调过,也无人可以否认,他是表里如一的人,其思想和道德是一致的。

当只有二十几岁的梁漱溟成名时,正值具有重大意义的“五四”时期。对于这个时期,各国史学界无例外地给予重视。然而梁漱溟虽是该时期的代表人物之一,却例外地没有像别人那样受到注意。不单在中国是这样,美国亦然。

美国史学界研究中国史起步较晚,直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方面的著作尚付阙如。华裔学者周策纵60年代写了The May Fourth Movement(《五四运动史》),才提到梁漱溟,但也只有一页半,仅限于介绍梁漱溟早年作品《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拙作《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The Last Confucian: Liang Shuming and the Chinese Dilemma of Modernity)是海内外第一部梁漱溟评传。同时代的梁启超、胡适、李大钊、鲁迅等,都有人作了传记,甚至不止一种。美国人认为胡适是“五四”时期的主要思想家,这和胡适与外国联系不无相关。外国人容易知道他、理解他。胡适、李大钊和梁漱溟是同时代的人,而且李氏和梁漱溟还是好友。美国人在研究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时,首先注意到了李大钊。这当然不难理解,人们自然会注意站在左右两翼突出位置的历史人物。

梁氏终生被看作近代中国的保守派,或者“文化守成主义派”,且又不属保守派中的最杰出者。说到“五四”时期,人们可能提出梁启超、张君劢或某个人为保守派的主要代表。梁漱溟的思想在当时(“五四”)已被评定为保守,赞同他意见的人寥寥无几,多数人则不免先入为主地予以忽略。

作为20世纪40年代政治中间派的关键人物,梁漱溟往往鲜为人知。张君劢常被看作起主要作用的人物。张氏研究西方政治,又于1953年写了The Third Force in China(《在中国的第三势力》)的英文专著,并领导着一个中间派的民社党,因而大家知道他的作用。梁氏说过,他参与政治,完全是为了调解国共冲突,一旦国共冲突已无可避免,便决意退出现实政治。这和许多人的涉足政治很不一样。

在50年代受到粗暴批判的人相当多,不过情形并不一样。例如胡适,对他的批判甚猛,但他却身居海外,不受触动。梁漱溟则不然了,只因他具有罕见的定力,抓住一次次政治运动的间隙,才完成他的《人心与人生》及其他相关的哲学著作。他后半生的著作,由于政治上的禁忌,几乎是在他辞世前不久才得以出版。这既可庆幸又可惋惜。

我研究梁漱溟先生既与偶然机遇有关,又与个人性格有关,也和美国史学界对中国的研究逐步深化的总体趋势分不开。费正清先生在美国是研究中国的泰斗,他对中国的研究是从西方文化和历史学进入中国并影响到中国开始,渐进深层,直至研究中国本身。进入五六十年代,受他的影响,我们这些研究中国的后学,大体上也是这样一个路数。

60年代初,中国集中批判杨献珍和周谷城。颇为偶然地,这却成了我研究梁漱溟的机缘。在阅读那些批判文章时,我第一次看到梁漱溟这个名字。当时台湾不允许公开出版梁漱溟等身居大陆的学者的著作,而在台港探访梁漱溟早年的学生时,他们也不知道老师的现状。我是在美国和中国台港地区搜集梁漱溟的资料的,可见封锁还是很严的。

在美国的图书馆中虽然有关于梁漱溟的资料和他的一些著作,但学界对他实在很陌生。只是在The Last Confucian(《最后的儒家》)出版以后,注意他的人才渐渐多起来。例如费正清在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美国与中国》)第三次再版时,便加进了有关梁的述评。

我曾于1973年首次访问中国大陆,那时正着手撰写《最后的儒家》。一到北京,我就多方打听梁先生,渴望见到他,但是每一个被问到的人都难以回答。1980年夏天,我终于如愿见到梁先生,使我惊喜的是,他几乎与我想象中的那个人相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梁漱溟的表里如一,读其书如见其人。只是到了这一天,我才确信自己成功了:我的书抓住了梁漱溟思想的要义,反映了他的人品。

在约半个月的访谈中,我发现在拙著中有少许事实出入,这在第二版中都得到了纠正。

此后我多次访华,和梁先生又长谈过一次。不过,我把大部分精力用于在山东邹平作长达数月的实地访察,了解当年这里乡村建设理论实验的经过和成效。

梁先生过世后,我觉得,我对他的评价应作一些改动。现在看来,我对他所提出的世界文化三个路向和乡村建设理论的意义评价偏低。通常,一件事做成了,人们会说那是对的;一件事没有做成,人们就说那是错的。但是并非任何事都宜于根据我们眼见的成败去认识和估量。多次去邹平后,我觉得,本来是他对了。他提出的确实是建设中国的长期方案。

我愿借作序的机会解释一下——为什么称梁漱溟为“最后的儒家”。在近代中国,只有他一个人保持了儒者的传统和骨气。他一生的为人处世,大有孔孟之风;他四处寻求理解和支持,以实现他心目中的为人之道和改进社会之道。

梁漱溟是一个文化守成主义者,他的思想在当下不易为人们所接受。不过,一百年后回顾20世纪中国的思想家,或许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才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而为历史所记住。

拙著最早由美国加州大学出版社于1979年出版,1986年修订再版。2013年正值梁漱溟先生诞辰120周年,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的吴浩先生邀我将中文版修订再版,以为纪念,我欣然同意。王宗昱先生与冀建中女士在翻译、引文查证与核实等方面做了大量辛苦的工作,我在此译本基础上,就术语的表达、文意的纠偏和事实的确认,作了进一步的修订和完善。当然,疏漏之处在所难免,还望读者方家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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