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陈风·东门之杨》主旨辨正

2013-04-11 13:58李金鑫
绥化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东门诗选诗经

李金鑫

(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 新疆乌鲁木齐 830054)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也是我国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源头。《国风》是《诗经》中的精华部分,《陈风》是陈国地区的诗歌,共有十首。虽然它多被历来评论家以“巫风特盛”、“亵慢无礼”所诟病,但其中也不乏杰作,《东门之杨》就是其中的一篇。

一、各家者说

《东门之杨》共两章,每章四句,每句四言,共三十二字,如下: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一)刺时说

此说出自于《毛诗序》:“《东门之杨》,刺时也。昏姻失时,男女多违,亲迎女犹有不至者也。”[1](P446)郑玄《毛诗传笺》[2](P409)亦从此说。

(二)恋人失约说

此说代表为朱熹。他在《诗经集传》[3](P519)曾曰:“刺亦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故因其所见以起兴也。”

(三)泛刺负约失期说

此说见于刘玉汝《诗缵绪》:“此只言其负期耳。……如此篇不必为男女期会……;[4]黄中松《诗疑辨证》亦说:“此疑是朋友之间负约不至,故刺之。 ”[5]

(四)君臣不和说

此说见端倪于《楚辞》:“曰黄昏以期,强中道而改路。”姜炳璋《诗序广义》[6](P510)依据《楚辞》认为此诗是:“孤臣被弃,借事言情。”

(五)刺侈与婚礼说

此说以王闿运为代表。他在《诗经补笺》曾写道:“亲迎不至,诸侯邦交反复则有之,士大夫不待迎时始知不至也。亦无容自昏至明星时。”

以上种种说法,代表了各家说法,都有一定的理由为根据。但笔者认为,要想探寻《东门之杨》的主旨,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支撑下,必须文本细读,重视分析诗篇中透露的信息。

二、字琢词析

全篇二章,复沓而赋。首先分析每章前两句:“东门之杨,其叶牂牂。东门之杨,其叶肺肺。”这两句。东门指的是陈州城的东门。朱熹《诗经集传》说:“东门,相期之地也。”闻一多《诗选与校笺》[7](P14)说:“东门,陈国的城门。”历来各家对其解释大致无异议。《陈风·东门之枌》中亦有东门这一词。“东门”草木茂盛、树荫浓密,正是男女相会的绝佳之处。“杨”指的杨树,可能是白杨树;另一种说法,杨指的是扬起的柳树。因与文章关涉不大,暂且不论。

“牂牂”(zāng),《毛诗故训传》解释为:“牂牂然盛貌。”[8](P446-447)郑玄《毛诗传笺》中说:“杨叶牂牂,三月中也。”其解释大体也在指树木枝繁叶茂之意。朱熹《诗经集传》着更加直接的解释为:“牂牂,盛貌。”但是闻一多先生在《诗选与校笺》中却认为是:“牂牂,肺肺,风摇树叶的声音。”风摇动树叶发出声响,足见枝叶繁茂。究竟牂牂是否是闻一多先生所说的,是一个拟声词呢?还要从它的本意说起。《说文解字》释义为:“牡羊也。从羊爿聲。”《尔雅·释畜》中有:“牡羒牝牂。”可见,牂本义为母羊,后借其繁殖能力强的特点,引申出茂盛之意。牂牂取茂盛之意当属恰当。肺肺(pèi),意同牂牂,茂盛的样子。《毛诗故训传》说:“肺肺,犹牂牂也。”朱熹《诗经集传》解释为:“盛貌。”其叶肺肺,指的是也是树叶茂盛的样子。肺肺与牂牂意近正是《诗经》重章叠唱手法的体现。两章二、四句只更换了含义相同的末尾两字,形成了复沓结构,有利于表达感情的变化。

下面分析每章后两句。这几句话采用赋的手法来表现“幽会”的情景。昏字《说文解字》释义为:“日冥也。”闻一多《诗选与校笺》说:“昏,黄昏。”但《诗经·邶风》有“宴尔新昏。”《仪礼·士昏礼注》记载:“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商为昏。”[9](P60)此处究竟该取何意?《礼记·昏义》记载,古婚俗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既有“亲迎”怎么还可能将本诗的“昏”理解为“以昏为期”的“昏”呢?故,此处当解为黄昏之意。“为期”应为:约定之期,即约会的时间。“昏以为期”这句大概说的就是:相会之时,约在黄昏之后。

“明星”,《毛诗传笺》中《小雅·大东》篇说:“日旦出,谓明星为启明;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朱熹《诗经集传》说:“启明也。”闻一多《诗选与校笺》中也说:“明星即启明星,朝见东方曰启明,夕见西方曰长庚。这里应指夕见的长庚。”这里,明星也就是今天所说的金星,诸家比较一致。“煌煌”:闪闪明亮貌。《玉篇》释义为:“光明也。”《说文》解释为:“煇也。”“晢哲”与“煌煌”义同,均指明亮貌。《说文》:“晢,昭晢,明也。”《毛诗传笺》说:“晢晢,犹煌煌也。”《诗经集传》与《毛诗传笺》解释相同。因此,“昏以为期,明星煌煌。昏以为期,明星晢晢。”这两句也就可以理解为:只见长庚星亮堂堂,闪闪发光。

三、驳人立己

通过以上对《东门之杨》的文本细读,就不难得出与原诗比较切合的主旨。

(一)“刺时”之作的观点,是基于将“昏”的意义理解为婚姻之婚的基础之上。上文已经辩解,此处再进行一下补充说明。据《礼记·昏义》记载:新郎在娶妻迎亲时,要行“六礼”之“亲迎”。即:“御轮三周,先俟于门外”。(《礼记》第44篇)新郎要主动到新娘家迎接新娘,女方家长在“家庙”设宴,在家门外迎接新郎。因此,也就不存在东门之外的等候,更谈不上“亲迎女犹有不至者也”了。

(二)“泛刺负约失期”说认为不必泥于男女期会,也可以刺朋友之间的负约。古人朋友相交很重视诚信,《诗经》产生之期亦然。彼此倾心相诚,情投意合方能成为朋友。与朋友有约,自然不会轻易失约。再者,又何必“昏以为期”与“东门”?在时间和地点上都近乎呓语,至于本篇的主旨,更无所谓刺友失约之说。

(三)“君臣不和说”认为此诗是:“孤臣被弃,借事言情。”这种说法的一个例证便是《楚辞·离骚》中有“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改路”一句。众所周知,《诗经》产生年代早于《楚辞》,以后代产生之文例证前人之用法,必然很难站得住脚。况且,《陈风》本是陈国这一地区的民间歌谣,多表达人民心声或欢快或忧愁。如若说是君臣不和,与诗作的创作主体就不相符合了。

(四)“刺侈与婚礼说”认为:“因以聚会宾客,竞相夸炫,故皆以迟留为侈,虽贫家不能异也。”一场婚礼闹到很晚直到启明星出来,迟延了又迟延,原来是为了炫阔。周人重视婚姻缔结之理,铺张所宣示的,更多是两家关系的缔结。如此讲来,“明星煌煌;明星晢晢”说的是婚礼折腾到很晚,一直到天明。但是,如若从整首诗歌来解读的话,这种说法亦有不适之处。首先,这种解读造成了前后诗意的断裂。每章前两句与后两句毫无意义之关涉。原诗含而不露的等候的意蕴所造成的诗意美也就没有。其次,“请期”在前,既然已经约好婚期,一般就不会再在女家耽搁一日。因此,此说有待商榷。

结合对整首诗歌的细致分析,恋人失约说较为恰当。男女主人公相约于昏黄之后,东门草木茂盛,树荫浓密,因此选在东门约会。本来“昏以为期”,可是他(她)负约,已经夜深人静,唯有东门外的杨树摇动的枝条随风起舞。都已经“明星煌煌,明星晢晢”了,对方还是迟迟未来。夜色固然美好,也无心去欣赏了。于是,以眼前茂盛的杨树起兴,唱起了歌谣,重章叠唱,反复抒发自己的埋怨、气恼、失望、但又不肯离去的焦灼不安的心绪。如此理解,全诗情景交融,诗意盎然,字里行间,情深义满较为合适。

《诗》无达诂、《诗》无通故。王国维先生也曾说过:“汉魏以来诸大师未尝不强为之说,然其说终不可通,以是知先儒亦不能解也。”[10](P32)但无论何种理解都要符合原诗所要表达的精神,不能穿凿附会,强说己见。《东门之杨》这首诗歌虽然较短,但它所表达的意蕴却悠远绵长,直到现在。等待恋人时的焦灼、不安与失望于古、于今皆然。

[1]李学勤.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马端辰.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

[3]朱杰人,严佐之.朱子全书·诗经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4]李山,韩格平.诗集传名物钞·诗缵绪[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5]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册·经部82·第6卷[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

[6]陈子展.诗三百解题[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7]闻一多.诗选与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56.

[8]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9]李学勤.仪礼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10]王国维.观堂集林卷第二·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11]陈子展.诗三百解题[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12]蓝菊荪.诗经国风今译[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13]吕诙文.诗经国风今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14]余冠英.诗经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15]王守谦,金秀珍.诗经评注[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

[16]陈元胜.诗经辨读[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

[17]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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