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渔夫(外二篇)

2013-08-15 00:50陈义芝
青春 2013年4期

陈义芝

海滨渔夫不再捕鱼,类风湿关节炎破坏了他的膝盖组织,强忍着疼痛,他只能在港边瞭望船只,听潮水拍打着堤防,看被抛弃的塑料瓶罐在港湾内飘流。

他原本已走出这一座渔村,走出这一小小的海湾,去到台北,假日在一个文艺营队,穿起花条纹衬衫,梳着分头,眼梢有海风的粗犷、岬角的镇定。

“将来写诗要像老师一样好!”他看着我,开门见山地表达,透露不识艰难的热切、纯真。我交还他的诗稿,提醒语言何妨更自然,诗意则宜双关,如流云有倒影。他很珍惜找到一家小杂志社担任编辑,终于可以不要打鱼,不必害怕晕船呕吐而不敢吃早餐了。

“我最瘦时只有四十五公斤,”他说:“一上船就吐,吃多少就吐多少。所以我早上出海前就不吃东西,空着肚子。每天都这样,等下午船回港才敢吃饭。”

编辑是他下船后在台北的第一份职业。一个禁不起颠簸会晕船的青年渔夫到了陆地,从渔会到农会一路找工作,从金山乡前进到台北,慢慢发展出文学喜好。我就是在耕莘写作班遇到他的。

“老师,什么时候您有空,我带您出海。”他常说。他父亲是一艘大型渔船的船长,要调动其它小型海钓船,不难。不在浪头上讨生活,他的心反而有了海的明亮辽阔。读他的诗,知道他有一个哑巴小弟,襁褓中发高烧失去语言能力,一辈子待在渔村帮人整理渔网,不时发出“啊!啊──”的尖叫或喉音,愤怒与郁闷都发同一的单音。他那首《魔术师──给哑巴小弟》的诗,起头两句:

听你的话如解一首晦涩诗

听我的话你总用手指折迭

兄弟情切,因声障无从表达,弟弟只能屈指比画,做哥哥的他并无从会意。但在诗的结尾,他仍然对弟弟发出赞叹:“宇宙大得如你手掌那么小!”意思是弟弟的手语可变化出一个宇宙。

在耕莘写作班,他认识了一位叫小萍的女孩,同样对文学怀有梦想,两个人在亲友祝福下成了家。妻子仍在工厂做工,先生换到一家经济研究社当雇员,都属受薪底层,寄居于物价昂贵的大都会,心理压力愈来愈大。

“我很喜欢坐办公桌,可是薪水低,小萍希望我去卖鱼。卖鱼的利润比较大。”

他在第一个孩子出生后,终于丢下笔杆,开一部小发财车改行卖鱼了。为了抢到鱼货批发市场的停车位,凌晨两点得从家里出发。灯光与人声喧哗的鱼市四点开卖,新捞上岸的鱼分装成一箱箱五六十斤重。他说车子停近一点就少走一段路。如果来晚了,不是怕标不到鱼,而是怕抢不到停车位。

夫妻俩连手主持的“金山渔家”店号,在永和市场,从早上六点一直卖到下午三点,风雨无休。他从初中就上船捕鱼,吃过海上的苦,懂得各种鱼性,随口讲两句都令人觉得新奇,鱼货又新鲜,很受主妇欢迎,一天要卖两百多斤。拼死命干活,不到三年就买下一栋自己的住屋,不必再花钱租别人的房子。小孩交给远方的岳母带,一个礼拜探望一次,夫妻每周日下午收摊,开一百公里路去看孩子,靠罐装浓茶驱赶睡虫。

“日子很寂寞,因为远离了写作的朋友。”他说,在发病之前,不知无止尽的疲倦是会伤害免疫系统的。不喝咖啡,他一向喝乌龙茶提神,从一天一罐、两罐增至三罐。终年没有放松的一刻,更要命的伤害是睡眠不足。

“船员还有嘻嘻哈哈打闹的娱乐,我卖鱼,没有时间休息,所以愈来愈不爱说话。”

那一天,是星期天,探望孩子的日子。鱼摊收市他就觉得眼皮不听使唤,全身燥热,冰过的乌龙茶连喝五罐,情况仍未改善,勉强开了车上路,去岳母家,心头急慌慌的。晚饭后折返,躺倒客厅沙发就起不来了,肩颈僵硬,头痛欲裂,两眼睁不开……。初步诊断为类风湿性关节炎。那年他三十六岁,“金山渔家”的店招不得不卸下。在不明疼痛底细的情况下,只能不停寻医或把自己关在家里,行动一天比一天困难,并发躁郁症。

距发病五年,协议离婚,放弃小孩抚养权,沉默地回到出生地:金山。他清楚记住了那一个使他变成社会边缘人的日子,一个让他毕生痛楚的临界点。

无望的日子,他拿头撞墙,撞成脑震荡送医,护士问为什么要撞?他回答:“懊恼。”雷雨的晚上他也曾拿着菜刀冲出家门,家人在海堤上将他拖回来。不久,他就进了宜兰一家精神疗养院。

“医院离海边很近,但看不到海,海被山岭遮住了。”他告诉我,每月领七千救济金,住疗养院花六千元,剩一千零用。

“医院的人很凶,不听话会被绑在铁栏杆上。”每隔一两个月,他总是突然打来一通电话。“电话也受监控,”他低声在那头说:“我骗他们要打给家人。如果说打给老师,会不准。”

我不知实情如何,但他担惊受怕的心可想而知。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往往是他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他舍不得一下子就挂掉,满腔的怨悔,刚化去一些,旋即又因寂寞而滋生起来。他很可能会在那里待上一辈子,但妹妹不忍心,前年接他回老家。他也极力想摆脱精神病的控制,求医生换处方,试着减少某些令他昏沉的药。

回到金山,他有了自己的电话,但折腾这么多年,能打的电话寥寥无几。“只有老师最疼我……”每次听他这么说,我都黯然。他住在紧邻渔港的一个小坡上,低矮的水泥瓦房,潦草地涂布着防漏的黑色柏油,一尺半见方的小窗用塑料板盖住。窗子面东北方,冬天吹东北季风。这里原是渔人宰杀鱼的鱼寮。

我造访过两次,第一次先约好他在家等。刻意腾空的沙发是他每晚辗转权充的小床。我问:“你没有床吗?”他打开另一间一坪的小屋说有。那是没有窗的里屋,和沙发一样局促的床板上堆满了杂物,顶上吊一盏四十烛光灯泡。太封闭了,难怪他宁愿睡在外屋沙发上。角隅有两座书架,大多是新潮文库的书和一些诗集、诗选集。《白鲸记》《日常生活的精神分析》《自我影像》《草叶集》《坎特伯雷故事集》……几乎全都是倒放的,像他的人生,颠倒而且闲置了。空气里有一股霉味,我提醒他要开窗。他说好。我说睡沙发不是办法,你要把里屋的床整理出来,睡床上,不关门,把门当窗用,使空气流通。他也说好。他搬出两叠手写的诗稿,我挑着看,指出某些地方须删节。我告诉他庞德的《在地铁站》,原长三十行,删成十五行,最后定稿只剩两行;艾略特的《荒原》原长八百余行,定稿也不过一半。我和他一起删他写的《纪念碑之花》,从三十几行改成二十行,节奏从疏渐密,意涵从不明渐觉饱满。我为他的诗能改造而快慰,他则为自己作品的新貌而兴奋。

临去,他陪我往左边的沙滩走。攀爬右边的防波堤对他而言太辛苦。许是心情变好,我觉得那一天的海浪特别好看,秋天的夕暮,天气还不冷,海水一波波涌向沙滩,金黄的沙粒吸满了水,倒映出天光,几疑是一面水镜。海浪哗哗刷刷,先是低伏紧跟着高起,卷动冲前,后面又一浪压下,碎浪滚进白沫里。

“海浪是舞动的梯田!”他脱口而出。我看着浪,无语,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就这样潮水日夜般推移着,徒然无助。

上个月,气温骤降至十度,我途经北海岸,不期然想起那小海湾,方向盘一转就进了渔村。环抱村子的青山沐浴在湿泠的云雾里,瓦舍密集处有几团蓝色炊烟。我四下张顾,在老旧的屋群中矗起了一座突兀的新楼,细看其他房屋,原来也贴有杂花色小磁砖,这村子的外貌与山海并不相融。他住的黑灰色鱼寮最不起眼,反倒最自然,像岩石、海风、土地一样近乎原生。门上挂了把锁,想必又就医去了。

我一个人往灯塔方向走。海堤下方布满塑料袋、槟榔汁、纸屑、鱼骸,还有沉沉一股尿臊味。爬上高堤,整个村落与蔚蓝无边的海景都出现眼底,渔港被石岩圈住,岩顶是青苍的小山,渔村错落在岩脚上。

白浪激溅于岬角两侧。只一堤之隔,蓝海就无法洗刷陆地肆意的污染。我很讶异,不是假日竟有那么多人四散在各处钓鱼。有一种黄翅扁身手掌大的鱼,钓客说叫“赤翅仔”。

“明明是黄色,为什么叫它赤翅仔?”我问。

哪知啊──

另一种圆球型如刺猬,产自于大海,竟说是“河豚”。看来也无从究理。

他们抽着烟,在风里大声说:“失业了,来这里上班。”冰桶里有最新鲜的沙西米;尿急了解开拉链就地挥洒。

渔村的妇人多半忙着做箱笼绳钓的前置作业,把墨鱼肉密实地钩在一个个四方型的箱子边。面海的小餐馆不见任何人,收音机仍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台语歌,飘出门外,断续在风里。偶尔听到渔船引擎声,缓缓越过灯塔,进入航道。回航的渔船在晃动的波光里,跟午后渔港一样疲惫。

我遥望海堤,想到我写诗的小兄弟仍在与精神病和日渐恶化的类风湿关节炎搏斗,他能够靠意志击败命运加诸于身的挫折吗?这海湾若在荷兰或日本,将是多么美丽的渔湾啊。然而,在这里,那些被抛弃的垃圾,什么时候才会被注意到?而我的小兄弟,也只能日日看着港湾内飘流的瓶罐,听潮浪汹涌地拍打。

我称她雨树

我仰看雨树,近在咫尺,如一丰姿的静女,看不真切,只觉青蒙蒙一片。

那是1995年去新加坡“国际作家周”的经验,王润华、淡莹夫妇带我游植物园。“这叫雨树,”他们说,“叶子闭合会包住雨水,等天晴再一滴滴下个不停。”

但当天,树下干爽并无雨水滴痕,我好奇而无所获。

时隔十一年,朋友策划一本《雨豆树》的书,邀作家写散文。起初我并不知“雨豆树”即雨树,直到看了照片,查知英文名Rain tree,始确知所谓的雨豆树就是雨树。

有一天碰到刘克襄,我问他雨树何以又称雨豆树?他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称雨豆也。我又问,这树传说不停滴雨,是真的吗?克襄斩钉截铁地说那是错误的传说。“树叶与枝桠间会分泌出一种汁液……”我记得他这么说。“那汁液是透明无色无味的吗?”我再问。他未及回答,谈话就被其他人打断了。

植物图鉴上说,雨树干粗,树皮黯黑有龟裂,荚果呈圆条柱形,花淡红色,仍无助于我对它的认识。倒是分类在含羞草科,成了线索。一位住阳明山的朋友说像合欢。合欢一词的意象突然使我联想起薛柏谷1980年代翻译的大江健三郎的小说《听雨树的女人们》。当时大江健三郎还未获诺贝尔文学奖,国人对他十分陌生。《听雨树的女人们》题目特别,情节也还好看,但不知是我不够用心,还是小说家的现代象征有点隐晦,一时没读懂题旨,只对小说中的女主角潘妮洛普 (Penelope Shao-Ling Lee),一个华裔美国人,留下印象。大江健三郎对潘妮的描写是这样的:

她那躯体毋宁算是丰满的,走起路来悠然而自在。脸庞是东方人的那种,背脊却是直挺的,丰臀而下的部份显然并不是属于惯坐榻榻米叠席的那一种。

她的颈项也好,胳臂也好,甚至于是她的乳房,从侧面看着,我总觉得无不具有纺锤形曲线的味道……因适才那一阵子激烈的运动而造成血里的热的激荡,在她那如今看起来是那样子娴静的四肢里似乎依然起伏不已……

我不觉得认识现实中的雨树有多重要了,我的雨树早已种在新加坡国家植物园,在一个小说故事像一个暗喻看不真切的那棵。我相信雨树是会一直滴着雨滴的,双肩丰腴而圆滑,光着身子,悄无声息溜进我梦里的女人就是。

为了下一次的重逢

清明时候,又一次来到圣山寺。在蒙蒙的小雨里,我特意先弯到双溪国小,将车停在溪畔,独自走进空无一人的操场。沿着围墙,穿越教室走廊,在那株森然的茄苳树下,仿佛又看到穿着红白花格衬衣的邦儿。

那年邦儿就读小二,星期天我带他和小学五年级的康儿坐火车郊游,在车上随兴决定要在哪一站下。父子三人的火车之旅,第一次下的车站就是双溪。

当年操场上太阳白花花的,小跑着嬉闹一阵,邦儿就站到茄苳树荫下去了。小时候,他憨憨的、胖胖的,听由妈妈打扮,有时穿白衬衫打上红领结,煞是好看。那天穿花格衬衫,卷袖,许是天热,流了一身汗,又没零嘴吃,双溪这处所因而并不称他的心。我们没走到街上逛,天黑前就意兴阑珊搭火车回家了。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一样是周末假日,此刻,我独自一人,萧索对望雨洗过的苍翠山峦与牛奶般柔细的烟岚,四顾茫茫,树下哪里还有花格子衣的人影?茄苳印象不过是瞬间的神识剪贴罢了。

那时,两兄弟是健康无忧的孩子,经常走在我的身边,而今邦儿已在离双溪不远的圣山寺长眠,住进“生命纪念馆”三楼,遥望着太平洋;康儿经历一场死别的煎熬选择留在加拿大。我和红媛回返台北,仍顶着小户人家亟欲度脱的暴风雨,三年来,经常穿行石碇、平溪的山路,看到福隆的海就知道,快到邦邦的家了。

邦儿过世,汉宝德先生寄来一张藏传佛教祖师莲花生大士的卡片,中有绿度母像,我一直保存着,因安厝邦儿骨坛的门即为绿度母所守护。绿度母乃观世音悲怜众生所掉眼泪的化身;邦儿是我们家人眼泪的化身。林怀民寄了一枚菩提迦耶(Bodhgaya)的菩提叶,左下缺角如被虫啮过,右上方有一条叶脉裂开。我静静地看这枚来自佛陀悟道之地的叶子,传说中永远翠绿不凋的枝叶,一旦入世也已残损,何况无明流转的人生。青春之色果真一无凭依!

还记得三年前我怀抱邦儿的骨坛到圣山寺,与红媛一道上无生道场,心道师父开示“生命的重生与传续”。师父说,人的缘就像叶子一样,叶子黄的时候就落下,落到哪里去了呢?没到哪里去,又去滋养那棵树了。树是大生命,叶子是小生命,小生命不断地死、不断地生,大生命是不死的。人的意识就像网络一样交叉,分分合合,不断变化,要珍惜每一段缘。

“我们会再碰面吗?”伤心的母亲泣问。

“没有人碰面的!”师父说:“我们只是身体、想法在区隔,如果你的想法跟身体都区隔它,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师父更以众生永是同体,勉励伤心的母亲要爱护自己。

命运不是人安排的,人只能身受命运的引领。如果不是朋友劝说,我们不会申办移民;如果不是我有长久的写作资历,无法以作家身份办理自雇移民;如果不是移民,孩子不会远赴加拿大念书,也许就没有这场惨痛的意外。然而,一切意外看起来是巧合,又都是有意义的。蜂房的蜜全由苦痛所酿造,蜂房的奥秘就是命运的奥秘。

邦儿走后,我清理他的衣物,发现一本台湾带去的书《肯定自己》,是他国中时念的一本励志书,“以意外事件来说,交通事故是死亡率最高的事件。生活周遭也时时刻刻藏着许多一发不可收拾的危险……”这是他写的一段眉批。他写这话时何尝预知十年后的发生,但十年后我惊见此页却如谶语一般电击,益加相信不幸的机率只能以命运去解释。这三年我常想到法国导演克劳德·勒鲁什拍的电影《偶然与巧合》,亚历桑德拉·马提尼斯饰演的芭蕾舞者,在爱子与情人一起意外身亡时,孤身完成一段寻觅挚爱的旅程。红衣迷情的芭蕾丽人骤然变成黑衣包裹的沉哀女子。果真如剧中人所云“越大的不幸越值得去经历”吗?不久前我找来这部片子重看,杂糅了自己这三年的颠踬回忆,总算体会了:人生没有巧合只有注定,意外的伤痛也会给人预留前景。

红媛和我在无生道场皈依,师父说:“佛法要去见证。”我们就从“佛法是悲苦的”开始见证起,赶在七七四十九天内,合念了一百部《地藏经》,化给邦邦。

我于是知道地藏菩萨成道之前,以名叫光目的女子之身,至地狱寻找母亲,啼泪号泣,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誓愿。佛法如乌云边上的亮光,当乌云罩顶,一般人未必能实时参透,但透过微微的亮光,多少能化解情苦。

“我们还会再碰面吗?”无助的母亲不只一次锥心地问。

“没有人碰面的,”师父不只一次回答:“我们只有一个空间,都在一个意识网里,现在只是一时错开,轮回碰到的时候就又结合了。”他安慰我们,未了的缘还会再续,多结善缘,下一次见面时生命就能够衔接得更好。

我恍惚中知道,人的大脑很像星空,若得精密仪器扫描,当可看到漂浮于虚空的神识碎片。三年前,如果邦儿只是脑部受伤,我想,他的神识碎片会慢慢联结,会慢慢愈合的,可惜意外发生时他的心肺搏动停止太久才获急救,终致器官败血而无力可挽。在医院加护病房那七天,他看似没有知觉、没有反应,但我相信天文学家的分析,黑洞有一种全宇宙最低的声波,比钢琴键中央C音低五十七个八度音,那是黑洞周围爆炸引起的,已低吟了三十亿年,邦儿经历死亡挣扎,无法用声口传语,必代之以极低频率的声波响应我们在他耳边的说话。三年来,这声波仍不断地在虚空中回荡,在我们生命的共鸣箱里隐约叫唤。若非如此,我们怎么一直无法忘去,由他出现在梦里?若非如此,做母亲的怎会痛入骨髓,甚至肩颈韧带断裂。

做完七七佛事那天,亲人齐集无生道场,黄昏将尽,邦儿的婶婶在山门暮色中蓦然看见邦儿,还听到他说:“我不喜欢妈妈那样,不想她太伤心!”这是最后的辞别,母子连心的割舍。

邦儿走了三年,我才敢重看当年的遗物,他的书本、笔记、打工薪资单和遗下的两幅油画。从紫色陶壶里伸出一条条绢带那幅他高中时画的油画,意象奇诡,像是古老的“瓶中书”,又像现代的传真打印纸;有时看着看着又联想到是某一古老染坊的器物。

他有一篇英语一○一的报告,谈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小说《浮现》,叙事者寻找失踪的父亲及她的内在自我,角色疏离与文化对抗的主题融会了邦儿的体验,读之令人失神。

我同时检视三年前朋友针对这一伤痛意外写来的信。发觉能安慰人的,不是“请节哀”、“请保重”、“请尽快走出阴霾”的话,而是同声一哭的无助,像李黎说的“有一种痛是澈骨的,有一种伤是永难愈合的”,像隐地说的“人在最难过的时候,别人是无法安慰的,所有的语言均变成多余”,像董桥说的“人生路上布满地雷,人人难免,我于是越老越宿命”,也像张晓风说的:

极大的悲伤和剧痛,把我们陷入惊竦和耗弱,这种经验因为极难告人,我们因而又陷入孤单,甚至发现自己变成另一国另一族的,跟这忙碌的、热衷的、欢娱的、嬉笑的世界完全格格不入……但,无论如何,偶然,也让自己从哀伤的囚牢中被带出来放风一下吧!

她告诉我的是“死”而“再生”的道理,当我摇晃地走出囚牢才约略有一点懂了。

事情发生当时,友人帮我询问台大脑神经外科医生,隔洋验证医方;传书叮嘱诚心诵念“南无药师如来佛琉璃光”百遍千遍回向给孩子。待我办完邦儿后事回台,很多朋友不惜袒露自己亲历之痛,希望能减轻我们的痛楚。齐邦媛老师讲了一段被时代牺牲的情感,她二十岁痛哭长夜的故事。陈映真以低沉的嗓音重说幼年失去小哥,他父亲几乎疯狂的情景。

兰凋桂折,各自找寻出路……这就是人生。我很庆幸在大伤痛时,冥冥中开启了佛法之门。从《心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到《法华经》,红媛与我或疾或徐地翻看,一遍、十遍、百遍诵读。

“就当作这孩子是哪咤分身,来世间野游、历险一趟,还是得回天庭尽本分。”老友简媜的话,像一面无可闪躲的镜子:“生儿育女看似寻常,其实,我们做父母的都被瞒着,被宿命,被一个神秘的故事,被轮回的谜或诸神的探险。我们曾瞒过我们的父母却也被孩子瞒了。”

王文兴老师来信说:“东坡居士尝慰友人曰:儿女原泡影也。乐天亦尝云落地偶为父子,前世后世本无关涉。”我据以写下《一筏过渡》那首诗,以“忍听爱欲沉沉的经忏/断桥断水断炉烟”收束,当作自己的碑铭。

归有光四十三岁丧子,哀痛至极,先作《亡儿圹志》,再建思子亭,留下《思子亭记》一文。他至为钟爱的儿子十六岁时与他同赴外家奔丧,突染重病而亡,归有光常常想着出发那天,孩子明明跟着出门,怎料到足迹一步步就消失在人间。此后,不论在山池、台阶或门庭、枕席之间,他总是看到儿子的踪迹,“长天辽阔,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做父亲的徘徊于思子亭,祈求孩子赶快从天上回来。这是邦儿走后,我读之最痛的文章。

美国诗人爱默森追悼五岁儿子的长诗《悲歌》,我也断续读过两遍。孩子是使世界更美的主体,早晨天亮,春天开花,可能都是为了他,然而他失踪了:

大自然失去了他,无法再复制;

命运失手跌碎他,无法再拾起;

大自然,命运,人们,寻找他都是徒然。

谁说“所有的花朵终归萎谢,但被转化为艺术的却永远开放”?谁说“诗文可以补恨于永恒”?

邦儿已如射向远方的箭,没入土里,岁岁年年,我这把人间眼泪锈染的弓,只怕再难以拉开,又如何能够补恨于今生!

活着的,只是心里一个不愿醒的梦罢了。芸芸众生,谁不是为了爱而活着,为了下一次的重逢,在经历不是偶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