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的文学因缘和红楼笔法

2013-08-15 00:50王西平
青春 2013年4期
关键词:因缘永平华文

王西平

凡事皆有因缘,这一宿命论几千年来始终贯穿于中国文人的思想体系里。

然而当真正摆脱了遥远的农耕文明和强权专制时,文人在语言上才显现出极度的狂欢来,尊严和人格被赎回,文艺创作更加倾向于人性的发掘。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继承、收获了一批先进的精神遗产,一些有抱负的青年更加追求为人为文的自由性,像鲁迅等一些具有领袖范的旗帜性人物,率先从自我标榜的内部出发,追溯、考证与文字之间的因果关系,在《南腔北调集》中,鲁迅谈到“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时,将文字的渊源归咎于“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以致最终向国民性、人性的高度跨越。

马来西亚华文文学深受“五四”文学影响,如今已成为世界华文文学的重镇之一。近年来,随着两岸文化交流日益频繁,像李永平等一批马华作家的旅台文学引进大陆并广受热捧,在世界华文界显得格外耀人眼目。新一轮的华文寻根热潮再度掀起,作家们纷纷执笔追寻离散因缘的自觉意识被推至空前的高度。每一个置于边缘的海外作家,都有强烈的溯根愿望,都有大中华情结,李永平自然也不例外。

正如同鲁迅,每一个作家,小到个体人生,大到国民改良,都能找出与文字之间的丝丝缕缕来。作为第二代婆罗洲人,李永平从早期的《拉子妇》《吉陵春秋》开始,就给自己贴上了浓重的流亡标签。在《吉陵春秋》简体版序中写道:1976年,“我”以一个“南洋浪子”的身份,结束了在台湾的游学生涯,告别栖身的台湾,一路漂流,落脚美国新大陆。寥寥百十来字的开篇语,“浪”“漂”“流”“栖”“落”等离散味很浓的字眼频频闪现,我相信这绝非作家有意为之,而是试图通过一段意味十足的文字,牵引与“一本小说”有关的诸多因缘。

一场生平的第一场雪,降临异乡,从沙捞越到台湾,再到美国东北的奥伯尼市,回乡的路竟然充满了闹剧的味道,渐行渐远的离愁,以及那块永远割舍不了的大陆,不会因为乌托邦式的浪游而湮灭。李永平书写《吉陵春秋》,竟然因了一场充满幻化色彩的雪:自然恩赐的精灵,呈现出的是“宁谧、美丽、白皑皑”的图画,在这背面,却是一副“鬼魅似的,阴森森”的绚烂景象,这两种迥然不同的画面,始终在李永平的作品中交织。那个写进简体版序的“老人”,就是这部小说的因缘所在,也是全部故事的玄机所在,现实中的画面带来的刺痛,让作家不得不发出这样的追问:“她从何处来?往哪里去?她背上那个鲜红的沉甸甸的包袱,里头装着什么东西,隐藏着什么秘密?她有没有亲人?”那个记忆中踽踽独行的老婆婆,便是整个吉陵灵异的化身,也是唯一解读婆罗洲的全部入口。

《吉陵春秋》由白衣、空门、天荒、花雨四卷组成,每卷又由三个小章节构成,每个小章节结构紧凑,收尾自如,独立成篇。小说一开始,作家呈现了一幅流年画卷,故事人物围绕棺材铺“啊咿出场”,从清纯美丽的长笙,到铺主刘老实,再到孙四房、春红、祝家妇人,期间又夹杂着算命的、收破烂的、赶骡子的、坳子佬、老道师、后生小子、胖妈妈、老爹爹、娼妇老鸨等各色人物,风月、风情、风华、风物……统统搬到万福巷这个无比鬼魅的舞台上,并逐一批算。“万福巷”是整部小说的主线,人物的命运由一桩奸杀案牵引而来,故事豁然切开了它自身的“茬”,由“报应论”主导的叙述之轴缓缓地拉开。

海外华人文化界传奇式大师,画家,作家木心在他的文学回忆录中说到,“中国是受了诅咒的民族”。中国人历来在政治上显现出领土割霸的决心,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创举背后,一定有股源自封建皇权的诅咒在推动。一直以来,封建体制下的知识分子被迫沦为统治者欲望表达的吟诵者,和丰功伟业的雕塑者,一直到文革,仍逃不了这样的命运。长期受这种诅咒的牵引、麻痹和奴役,更多普世民众的命运显得愈加悲切无比,其中尤以女性显著。

世代饱尝战争离散的辛味,到了李永平这代又长期遭遇大陆文化的遗弃,于是他不得不孤守一隅召唤母体,少妇、少女、妓女、老妈妈,个个诡秘香艳,他笔下的女性人物都活在了色彩浓烈的诅咒之中,宿命的标签处处警醒着,“天上有雷,地下有阎罗”、“冤有头,债有主”、“那对蝴蝶是一双薄命夫妻,如今给十一害死了,天打雷劈,要受报应哟”……这样的“报应”旋律始终贯穿于氤氤氲氲的香火清烟里。

当年博尔赫斯就说过,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会让你置身于一场“搏斗的阴影”之中,阅读李永平的《吉陵春秋》也同样有这种压抑,那些人物之间的搏斗,道德的拷问,人性的复杂纠结,让每一个读者拥有欲罢不能的痛感。

有人给《吉陵春秋》定义为“红楼笔法”。“红楼笔法”,即这种在大陆几乎失传的“化石”语言的写作方式必将引人关注。我相信《吉陵春秋》的渊源在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那里。这并不意味着李永平是一个抱残守缺的人。不过正如当年留学海外的胡适那样,李永平既受过严格的西方现代学术训练,在观点、方法上与大陆作家相比,有了新的突破和升华,这使得个人自觉的努力更加有效,他的写作姿态一方面是对大陆长期以来漠视文言小说,使生动、精练的半白话语言长期处于半盲状态的有力反讽,同时又对五四以来林纾主张“古文之不宜废”的观点给予了正面支持和实践。

在《吉陵春秋》中,作家对语言的打磨非常值得细啜,这得益于李永平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和对方言俚语的精辟运用,以及对语言陌生化处理和极端实验的勇气。比如小说中,“泼皮”这个词很深刻,还有一个“创”字,给人的感觉用意很“邪”。另外,小说第119页,有这么一句话:“二十一岁那年,他穿了一身标骚的学生制服,把一张白削的脸皮刮得亮堂堂。”“标骚”一词可谓神笔,活脱脱将一个纨绔少年的形象呈现了出来。另外,李永平在最后一篇“满天花雨”中,用一个六个“红”或“热”字,将少女燕娘游街时的面羞之美勾勒了出来。作家的用心很明鲜,试图利用温婉的儒学语言,来挽救女性的纯真性,以及泊在她们身心上的那片净土。文学被赋予了救赎的可能,小说最后的文字里,隐隐透着鲁迅“为子君,为自己”式的伤逝,以及无尽的悔恨和悲哀。

真没想到,上个世纪80年代,李永平就已经令人吃惊地写出具有原乡意味的经典之作《吉陵春秋》,这是一块由无数个吉陵接壤的巨大原乡,那就是中国。

“人终究是要回家的。”现在,李永平已经回来了,驻足于每个华裔读者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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