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谭恩美小说《沉没之鱼》中的反讽艺术

2013-08-15 00:43常转娃
关键词:发卡小说

常转娃

(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外经院,江苏 连云港222000)

谭恩美是美籍华裔作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她从1989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至今,受到国内外研究者的持续关注。2005年出版的《沉没之鱼》(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是她最近一部小说,这部小说一反她擅长的母女关系、族裔身份的寻求等主题,更像是一部旅行记录。从小说出版到现在,国内对它的研究数量较少,而且研究角度不够广泛,这些角度主要集中在如下几方面:叙事学角度、结构主义角度、后殖民主义角度、女性主义角度等,而从反讽角度入手的研究几乎没有,本文拟从反讽角度对文本进行解读。

一、反讽概述

反讽(irony)是文学研究与批评中的一种重要理论武器,尤其在小说中,反讽是一种最常见的微观修辞技巧。“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其最高成就都是反讽性的作品”。[1](P282)在这些成功作品中,作者通过不动声色的叙述,让读者透过或滑稽、或荒诞、或一本正经的表象,领会隐含在人物、情节、主题等方面与正面描述不一致,甚至相悖的深意,使作品超越表层文本,走向更深层次。所以,反讽的贡献在于“……传达比直接陈述更广博、更丰富的意蕴,在于避免过分的简单化、过强的说教性,在于说明人们学会了以展示其潜在破坏性的对立面的方式,而获致某种见解的正确方法。”[2](P35)

言语反讽和情境反讽是反讽艺术中的两大基本类别。言语反讽一般有反讽者、被反讽者和观看者这三个角色。反讽者为作者,他以置身局外、佯装无知的姿态出现,不夹杂任何个人感情地讲述事实;被反讽者是故事中的人物;观看者则是读者。在《沉没之鱼》中,反讽者在刻画甜妈这个角色时,她只是把甜妈其人的所说、所做等进行了如实的、不带任何情感偏向的记录,而并未做任何先入为主的评价。反讽者保持与文中人物的距离感,将留白交给观看者去填补,让观看者有足够的空间去揣摩叙述人文字下的反讽内涵,即表层意义下的深层内涵;情境反讽则将视点扩展到小说中相对独立的情节与场景中,其语境相比前者有了扩展。有学者对情境反讽下了这样的定义:“……特定情境中,人朝着追求的目标努力,却由于命运的乖戾、人生的无常,使他为达到目的而采取的手段反倒变成了阻碍成功的绊脚石;为避免某事发生而采取的防范性举措恰恰又导致了不希望发生的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甚至希望中的盾牌变成了当胸刺来的长矛。这样,他的计划、企盼、渴望被始料不及的事态变化所干扰,遭遇挫折并走向了愿望的反面。这种目标与实现的南辕北辙,主观努力与客观实情的事与愿违就构成了情境反讽。”[3]这个定义用在对《沉没之鱼》中的“拯救”主题的分析是非常恰当的,因为作品中诸多“拯救”就是一个连环的、事与愿违的戕害过程。

《沉没之鱼》从人物形象到主题思想都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层层递进而又互相交织的反讽使文本超越了小说表层而获得多重繁丰意蕴。

二、人物反讽:甜妈,一个强硬的弱者

在人物刻画上,《沉没之鱼》以言语反讽为主,刻画最成功的人物之一就是甜妈。甜妈是小说中十二名旅客之外的一个“配角”。小说的第一部,陈璧璧的幽灵讲述自己的故事,以及其中与甜妈的纠葛,通过她的讲述,甜妈尖酸、刻薄、但又可怜的形象跃然纸上,这种效果的达成与作者善用反讽技巧密切相关。

甜妈的父亲和璧璧的祖父曾是生死之交的革命同志,两人在战争中幸存下来,境遇却发生了扭转,璧璧的祖父声名远播,而甜妈父亲家道中落。璧璧的祖父为了信守当初的承诺,逼着长子,即璧璧的父亲娶了甜妈。璧璧的父亲对这位家世平凡、其貌不扬的妻子是不满意的,另外,甜妈婚后得了严重的皮肤病,导致无法生育。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根深蒂固,所以璧璧父亲名正言顺纳了妾,即璧璧的生母。对丈夫纳妾这一事实,甜妈说:“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不是被迫接受这样的安排,根本不是。”[4](P16)“……据说可以像她妈妈那样能生孩子。我就把她推荐给了你父亲,你父亲说我真是贤惠的妻子……。”[4](P20)从这点看,她应该是个顾大局识大体、心胸宽广的女人,但后来讲到璧璧生母时又咬牙切齿,嫉妒乃至仇恨之意溢于言表,这种言语上自我暴露式的矛盾构成明显的反讽。读者作为旁观者,能从她的表里不一中揣摩她内心的痛苦、凄凉和无助,嘴上的识大体、顾大局只是为了维护可怜的自尊。表面的刚强和内心的脆弱形成强烈的反差,让读者更深地体会甜妈这个人物的悲剧性。卡顿曾指出,这种反讽“存在于当一个人极力嘲笑别人的不幸时,这个人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正处于同样的不幸中”。[5](P338)

璧璧出生后,她的父亲给她母亲一个“绿色翡翠雕成的精致发卡,上边用小钻石镶成牡丹花的形状。女人的头上戴了这只发卡,立即春意盎然起来。”[4](P21)翡翠和钻石向来为贵重之物,男人送女人此物,说明该女子在男人心目中非同寻常的地位;牡丹花以它特有的富丽、华贵和丰茂,在中国传统意识中被视为繁荣昌盛、幸福和平的象征。牡丹花也寓女人,民间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俗语。璧璧父亲在女儿出生时送她的母亲这样的礼物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个发卡代表着他们之间的爱情,他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孩子期许了一个幸福、美好的未来。

小说中的翡翠发卡除了象征爱情外,也代表母爱。幽灵璧璧说,她总是想象自己有个女儿,“……在她的头发里别一只有翡翠斑点的发卡。我们一起照镜子,彼此深知亲情浓厚,因而热泪盈眶……我一直想有一个这样的母亲。”[4](P14)对于这个发卡,甜妈语言中充满不屑,“……你爸给了你妈这个难看的东西纪念你的出生。”[4](P21)但让读者意外又不解的是,璧璧生母去世后,甜妈把此发卡据为己有,当成宝物,摸都不让璧璧摸,后来甚至还戴着那个“难看的”发卡。她对翡翠发卡的不合常理的珍视恰恰是反讽的必然逻辑,暴露出她的脆弱和内心的真实需求。和其他女人一样,她也渴望爱情,渴望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做个好母亲。她对璧璧生母尽其所能的诋毁和对兄妹几人的无休止的谩骂、虐待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嫉妒、不满和不甘。作者通过对甜妈这种出乎读者意料的描述,无限放大了甜妈的“荒唐”性格,从而无限缩小了这个人物与现实的真实距离。

璧璧一家打算离开上海奔赴美国的那个晚上,甜妈表示不愿同去:“我在美国会很没用,又不会讲英语,我也不想成为我们家的负担。而且,璧芳也快十三岁了,不需要保姆了。”她一边说,一边朝璧璧看,希望璧璧为她说情,请求她一定要一起前去,甚至采用激将法:“璧芳不需要我,她已经告诉过我了。”[4](P23)后来在离开家,“……被架上汽车时还是大喊大叫……”,[4](P24)她明明想去,嘴上却说不去,甚至做出自己不愿去别人非让去的姿态,这种言行的矛盾在读者看来制造了一种喜剧效果,读者可以说甜妈是虚伪的,但这种一眼能看穿的“虚伪”正说明了她的可怜。她在陈家十多年,更多意义上只是充当保姆的角色,想要的爱得不到,她期望至少自己对家庭的付出,乃至在家庭中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地位能够得到肯定,她的挣扎与故作声势其实是一种试探。

她的名字“包甜”,体现了她父母对她寄予的一种良好祝愿,希望她的生活甜蜜幸福;璧璧兄妹喊她“甜妈”,“甜”字传递的是一种温情,似乎她更应是个温柔、善良的母亲,但事实上,她婚姻生活不幸,一生郁郁寡欢,更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这样的现实对她的名字是一种嘲讽。

璧璧曾提出一个思考,“你并非一定要嫁给一个错误的男人,找不到合适的,一定要嫁吗?”[4](P13)这对处于美国文化背景下自立自强的女性来说,答案很简单,但对生长于旧中国的甜妈来说,婚姻容不得她自己做选择。她无法通过更有效的渠道改变自己被忽略的地位,她的残酷、冷漠、自怨自艾是她面对不公命运的一种本能的反抗和发泄,她的一生是悲惨的一生。她的一生纠缠于生活的悖谬性、荒诞性和矛盾性之中,她本身就是一种悖谬性的存在。

三、主题反讽:拯救,实为戕害

《沉没之鱼》的主题具有多重性,“这部小说如一个闪光的球体,其主题意蕴具有多面性、艺术结构具有多重性……”。[6]其中“拯救”是贯穿小说全篇,作者本人及读者都在思索的一个问题,是小说最终的主题之一,也是本部分将要讨论的。

旅行团一行十二人到达兰那王国,看到渔民在集市上出售刚捕捞上来的鱼。他们的导游沃特解释说,渔民把鱼捕上来,是为了救鱼不被淹死,但总是救得太晚,鱼一到岸上就死掉了,为了不浪费,渔民们把鱼拿去卖个好价钱,然后拿卖鱼的钱买更大更多的网,以拯救更多的鱼。旅行团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个悖论,是件很滑稽的事,这位所谓的虔诚者,表现出所谓的仁慈,他用“拯救”一词美化了自己的屠戮行为。这则故事隐含了深刻的讽刺意味,读者可以品读出其中的荒唐与可悲。一行人对虔诚者的话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和我们国家在其他国家的所作所为比起来这算不上什么……挽救不需要救助的人,侵略别人的国家,让他们遭受损害。名义上是帮助他们,其实是杀了他们。就像我们在越南干的坏事!”[4](P94)由此看来,他们是理性的、客观的。但他们后来在“无名之地”的所作所为却犯了同样的错误。

无名之地的南夷人被政府追杀、生存艰难,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外来的救世主,但他们似乎经历了三个环环相扣的陷阱:埃德加·塞拉菲尼斯·安德鲁斯、鲁珀特为代表的美国游客、兰那政府。埃德加·塞拉菲尼斯·安德鲁斯自始至终是个伪善、毫无道德感的恶棍;美国游客是不知不觉中被拉入游戏,他们亲眼目睹了南夷人的生存惨状,同情他们的遭遇,向善的本能让他们萌生拯救之意。他们用现代传媒手段让世人知道了丛林里的这个部落,但同时也使长期处于逃亡状态的部落暴露在政府军面前,最终招来政府的杀戮。正如小说首页上所写:“……如果缺乏了解,好意可能和恶意带来的伤害一样多”,[4]他们的善意一步步将南夷人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兰那政府在国际社会的舆论压力下,发表了一份声明:“……我们没有迫害任何一个少数民族。我们欢迎和珍爱民族的多样性……我们对那些受伤者感到由衷的同情。只要这些南夷人到我们最新的医院里,他们会得到免费的治疗……我们同意给他们土地……”。[4](P293-294)政府甚至同意南夷部落参演《疯狂的丛林》,随着节目收视率的持续走低,直至被取消,之前被罩上一层耀眼光环的“神之军队”从虚幻重新坠入现实,最后的结局就是“……中途逃跑并愚蠢地跳入河中溺水了”,[4](P303)很显然,他们是被政府军杀害的。上述三个连环圈环环相扣,一步步将南夷人引入最终的覆灭,这样的结局与这一行美国游客之前在目睹渔民拯救鱼儿免于溺水时的理性与客观形成反讽。这种反讽形象地体现了政治的虚伪性,以及世界上普遍存在的乖张与可笑。

“神之军队”,听其名,给读者一种威猛、战无不胜的想象,事实上,他们几乎毫无战斗力,就如南夷人几千年来信仰的各种神灵,丝毫不能改变他们的处境一样。他们在自身无力摆脱苦难的情况下,将希望寄予外来的拯救者,即西方白人,以及西方宗教,对于西方,他们本能地暴露出自己的卑微和对对方的仰视。然而代表先进、文明的西方,以及基督教中仁慈、善良的神,最终给他们带来的是欺骗和戕害。

谭恩美通过运用反讽技巧,使得小说文本有了独特的张力。她让读者站在旁观者清的有利位置,看到和现实生活中一样具有多面性的活生生的人物,和一系列滑稽荒诞的现象后面所折射出来的社会问题。这是反讽对主题的深化和放大,也是文本叙述后面的真实意蕴。作者本人亦在这些滑稽荒诞的表象下,对亲情、对人性,乃至对人类生存状态进行了深刻思考,以一种无言的方式表达了她的喜怒爱憎,力求在表象与蕴含的弥合中,从诸多矛盾中寻求到一个平衡点。

[1]〔德〕H·R·耀斯.审美经验与文学阐释[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2]〔英〕D.C.米克.论反讽[M].高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

[3]黄擎.论当代小说的情境反讽与意境反讽[J].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3).

[4]〔美〕谭恩美.沉没之鱼[M].蔡骏,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

[5]卡顿.文学术语词典[M].纽约:企鹅丛书,1979.

[6]朱颂.闪光的球体:《沉没之鱼》主题的多重性[J].外国文学研究,2008,(6).

[7]李建军.论小说中的反讽修辞[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1,(5).

[8]Amy Tan.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M].New York:The Random House Publishing Group,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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