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法之争及其启示

2013-08-15 00:43
关键词:伽达默尔解释学德里达

路 静

(长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德国哲学家曼弗雷德·弗兰克(Manfred Frank)认为,阐释学与解构论是二战以后欧洲最为重要的两种思想潮流,而且二者之间还有许多共同之处,他列出了其中最重要的五项:“作为一种理论基础的‘语言学转向’;‘贯穿于现代思想的危机批判’;对一种‘绝对精神’或无时间性的自我在场的拒绝以及一种对有限性的确认;两者都向尼采与海德格尔对‘西方理性主义’的诊断及其终结这一论题回归的事实;最后一点,两者都强调审美现象的原初意义,特别是文学与文艺批评。”[1](P120)但与二者之间的共性同时存在的是为数更多的差异,如德里达深受符号学和结构主义传统影响,强调差异否定同一;而伽达默尔则强调相互理解,在肯定差异的同时并不摒弃同一。他们对理解、解释、书写、文本等都有不同的看法。约翰·卡普托(John D.Caputo)曾把他们之间的差别描述为海德格尔的左翼和右翼的区别。正是二者之间这种既有联系又有差别的关系使得他们在1981年的巴黎会面引起广泛关注。这本来应该是大陆哲学内的两种思潮——源于德国的阐释学与源于法国的解构论——之间的一场对话,大家也期望它会是两位思想家之间的一次论争、一场交锋,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出人意料。整个过程中,二者都在各说各话,从未进入一场真正的对谈。但即便如此,这次会面后仍有许多学者纷纷撰文对其进行评论,足见这次“不成功”的会面的非凡影响力。

一、德法之争还原

1981年4月,巴黎索邦大学的菲力浦·福格特(Philippe Forget)教授组织题为“文本与阐释”的专题研讨会并邀请伽达默尔和德里达参加,这是二人在公开学术场合的首次会面。伽达默尔与德里达都在会议上提交了正式论文,在伽达默尔发言后的第二天,德里达向伽达默尔提出三个问题作为回复,随后伽达默尔也做了回答,似乎这是一次你来我往的交流。

会上,伽达默尔宣读论文《文本与阐释》,对自己的阐释学进行简要叙述。在第二天上午的圆桌讨论中,德里达对该文进行回应,但他的回应未涉及该文中任何主要观点,而是针对伽达默尔仅在一句话中提到的“善良意志”发问。伽达默尔的这句话是这样表述的:“凡在人们寻求理解之处,就有善良意志。”[2](P20)德里达由此推断出,伽达默尔赋予了善良意志在追求相互理解方面的绝对约束力,是无条件的公理,所以他抛出第一个问题:“难道这个无条件的公理不是仍然预设了下面这一点,即意志是这种无条件性的形式,是它的绝对依靠,说到底就是它的规定性?”“难道这样一种讲法——包括它的必然性——并不属于一个过去了的时代,即那个意志形而上学的时代吗?”[3](P42)在这里,他把伽达默尔的善良意志与康德的善良意志联系起来,并由此认为它仍未摆脱形而上学的范畴。

随后,他的第二个问题紧接而至:“我们该拿作为理解——甚至在争执中也还起着作用的理解——之前提的善良意志怎么办,如果我们应当把一种精神分析的解释学整合到一般解释学中去的话?而这恰恰就是伽达默尔教授昨晚所建议的。”[3](P42)他认为伽达默尔在阐释过程中加入了精神分析、心理分析的因素,而且加入这些因素后,就需通过扩大阐释语境来实现阐释。而德里达认为伽达默尔的语境概念很有问题。伽达默尔认为语境是“活生生的对话中的生活关联,也就是活生生的相互交谈的活生生经验中的生活联系”,[3](P42)即语境是与对话相关的东西。而德里达认为这种相关性、连贯性是不成立的,对阐释起作用的是“……一种断裂,或者一种对语境、乃至于语境概念本身的一般重构。”[3](P42)可见二者观点正好截然相反:伽达默尔肯定与语境相关的关联性,而德里达肯定的则是语境的断裂或是对语境的重构。

第三个问题依然针对伽达默尔将善良意志作为理解必然前提的做法,德里达连续发问,“理解”(Verstehen)、“对他人的理解”、“相互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善良意志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它能成为理解的前提,为什么理解的条件不“更多地是一种关联的断裂,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作为关联的断裂,一种对所有中介作用的扬弃呢?”[3](P43)在抛出三个问题后,德里达又以反问的语气提出,从他对伽达默尔所提的问题和所做的评论中,“难道不是让人见出一种对文本的不同思考吗?”[3](P44)并以此结束全文。

随后,伽达默尔对这些问题一一作答。为了表明他的善良意志,他在答辩的开始就特别强调“要理解他对我提出的这些问题是吃力的。不过,像每一个愿意理解他人或者愿意为他人所理解的人那样,我将费劲去做。”[4](P45)针对第一个问题,他首先质问,这样一种去理解他人的努力与形而上学有什么关系,而且他表明,自己所说的“善良意志指的是柏拉图以‘euneneis elenchoi’(善良的决断)所命名的东西。这说的是:人们并不谋求维持权利,并且因此要发现他人的弱点;相反地,人们试图使他人变得尽可能强大,使得他人的陈述得到某种说服力。在我看来,这样一种态度对任何互相理解来说都是本质性的。”[4](P45)它与康德的善良意志毫无关联。只要人们开口说话,就想得到理解。他还提出一个似乎可以让德里达无语的论据:德里达向他提出问题的同时就已经设定了这一前提,即他是愿意理解德里达的问题的。

针对德里达认为他将心理分析整合入一般解释学,他说这是一种错误的理解、“一个断裂,一个中断”,[4](P46)而不是像德里达所说的那样是一种不同的思考、理解同一事物的另一方法。他认为“心理分析的阐释是沿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进行的,并不是要理解某人想说什么,而是要理解他不想说什么或者不想承认什么。”[4](P46)

针对第三个问题——理解的条件是不是更多地是一种关联的断裂,伽达默尔给出了较为详尽的回答。他首先强调,他并不是说,使人们得以展开对话的一致性总是足以使人们对所有事物都达到理解和完全一致。他肯定了断裂,并认为在这一点上他与德里达是一致的。“一切作为文字出现的话语始终已经是一个断裂,而且尤其是对文学文本、任何语言的艺术作品来说,因为它要求中断我们习惯的经验路线及其期待视野。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艺术作品是应作为一种冲力而与我们照面的,它置入一种冲力,而且绝不意味着对那种令人镇静的赞同的证实。关于这一点,或许我们是可以取得相互理解的。”[4](P48)艺术作品中一定会有一些与我们的经验路线不同的东西,所以才会带来一种冲力,因此我们也不会是镇静的、理所当然毫不犹豫的赞同,但我们要接受它,带着一种同意,这才是相互理解的开始。

这次会面可能会让许多人失望,因为他并没有如大家所期望的那样成为解释学与解构论之间的一场真正的交锋,伽达默尔在回复达梅尔的信中,也完全认同后者对巴黎会见的看法:即这是一次“非对话”。而且在杜特对他进行的一次访谈中,伽达默尔再次提到德里达的思维方式不允许他进行对谈,不仅在这次巴黎会面,在另外一次会面中,“德里达再次表现出对话的无能。这不是他的强项。他的强项是抽线团,编故事——一路地编下去,构造新颖的观点,又出其不意地杀将回来。”[5](P235)虽然这次会面并没有促成一场大家期待的真正的论争,好多问题都没有得到正面解决,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次交锋毫无价值;正相反,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伽达默尔与德里达两人论证思路的一些特点。

二、德法之争的启示

整个过程中,伽达默尔似乎一直努力把德里达带入这场对话中。他总试图找出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以此证明他们并不是没有对话的可能。这样的句子在他对德里达三个问题的答复中随处可见,如“现在我不抱任何幻想:德里达真的已经赞成我的想法,即便我在中断(Rupture)这一点上是与他一致的”;[4](P46)“一切作为文字出现的话语始终已经是一个断裂……关于这一点,或许我们是可以取得相互理解的”;[4](P48)“当我强调人们预先并不知道他将发现自己是什么时,我相信我与德里达的距离根本没有多么远。”[4](P48)对于德里达观点中对他持异议的地方,他都直接明了地指出,期望能引起对方的响应,从而与之对话。当这些都不起作用时,他就颇为“无赖”地指出,既然德里达坐在了这里,参与了讨论,回应了演讲,他其实就已经屈从于寻求理解的善良意志了。所以,对于这次交锋,伽达默尔希望以解释学的善良意志为基础,最终能与德里达之间达成某种共识。

但德里达却始终避免进入这场对话,他在提交会议的正式论文中甚至连伽达默尔的名字都未提及,尽管大家都认为这应该是他和后者之间的一场对话。他也不对伽达默尔提出的问题予以直接答复,而是旁敲侧击、迂回地进行回应,当然这也是他的一贯作风。但是虽然德里达不正面回答伽达默尔的问题,他的做法本身已经给出了答案。

针对德里达的三个问题,伽达默尔回复说:“要理解他对我提出的这些问题是吃力的。不过,像每一个愿意理解他人或者愿意为他人所理解的人那样,我将费劲去做。”伽达默尔这样说是为了表明善良意志的存在,但这一说法却也同样可以用来支持德里达的观点。如果如伽达默尔所说,一切交流都是以善良意志为前提和基础的,那么德里达提出的三个问题就也是以善良意志为前提的,是为了让人理解的,既然如此,伽达默尔怎么还会认为它们难以理解呢?如果德里达的提问方式就是要让伽达默尔无法理解,是为了在争论中获胜,那这恰好就证明了在这次交流中,权力意志在起作用,而非善良意志。所以这次交流至少证明了善良意志与权力意志同时存在。如果意志是交流、理解的决定性因素,那么并不是所有的交流都受善良意志支配,权力意志同样在起作用。只要伽达默尔说德里达误解了他或根本就不想理解他,只要交流的最终结果是分歧而非一致,他的“善良意志”的说法就不起作用,从而证明它并不能支配所有交流。而且,德里达的这种“不参与”对话的做法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拒绝,当然不是拒绝对话本身,而是“拒绝被伽达默尔视为对话必要条件的东西:只讲某一种语言”,[1](P132)即一种共同的语言、可以促成理解的共同之处。

当然,伽达默尔对德里达的这种做法颇不以为然,他采取的做法依然是直截了当地指出。他认为德里达向他提问时就必然做出了这样的预设,即他能理解德里达的问题。如果他不理解,德里达会失望吗?不会的,他会心满意足,因为他的观点在别人的失败经验中得到了验证,但这样的做法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只是自己赞同自己罢了,丝毫得不到他人的理解和赞同,一个完全自指性的观点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此次“交锋”来看,伽达默尔与德里达完全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们都执着于各自的语言,都在按自己的逻辑理路出牌,谁都无法让对方进入自己的逻辑轨道。关于理解和诠释,伽达默尔认为他与德里达之间有一定共同之处,而德里达却一直在强调他们之间的差别。伽达默尔使出各种手段要让德里达加入与他的对话,而德里达却始终保持警惕,要么反问,要么干脆不理你、不与你直接交流,使得伽达默尔的问题、质疑如泥牛入海,了无踪影。在这次巴黎会面之后,伽达默尔又陆续写了几篇文章来答复德里达,这依然是他寻求对话的努力,他期望“开拓出一片共同基础,一些具有亲缘性的观点;在此基础上,这样的对话就仍然可能发生。”[1](P127)他始终期望对话的发生,因为他相信,只要双方有共同的语言基础,本着善良意愿,就可以达成真正的相互理解。而德里达却凭借他一贯的解构策略,由边缘之处入手,抓住被大家认为理所当然或不屑一顾的细枝末节发难,并以此为突破口,从而撬动整个文本结构。对伽达默尔在会面后所做的各种旨在发起对话的文章,他依然不做任何评论,不予回应。所以虽然这次巴黎论争并没有形成一场你来我往的真正交锋,但二者的做法却已生动的证明了他们各自的理论主张,让我们从一个侧面见证了他们的具体操作,加深了对他们的了解,是两位大师亲身为我们“讲授”的难得的一课。

[1]〔美〕米歇尔菲尔德,帕尔默.《对话与解构》导论[A].孙周兴,孙善春,编译.德法之争——伽达默尔与德里达的对话[C].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

[2]〔德〕伽达默尔.文本与阐释[A].孙周兴,孙善春.编译.德法之争——伽达默尔与德里达的对话[C].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

[3]〔法〕德里达.善良的强力意志(Ⅰ)——向伽达默尔提三个问题[A].孙周兴,孙善春,编译.德法之争——伽达默尔与德里达的对话[C].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

[4]〔德〕伽达默尔.然而:善良意志的强力[A].孙周兴,孙善春,编译.德法之争——伽达默尔与德里达的对话[C].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

[5]〔德〕伽达默尔,杜特.美学:解释学与解构论的相遇——伽达默尔访谈录[A].王逢振,主编.2003年度新译西方文论选[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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