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美食思想”的艺术审美内涵

2013-08-15 00:52高建国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陆文夫美食家苏州

高建国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陆文夫是中国新时期蜚声海内外的著名作家,其小说散文以生动刻画苏州文化而著称。在他笔下众多的苏州文化元素中,美食的份量很重,其影响已经波及海内外,他本人也被称作“美食家”。陆文夫的小说《美食家》,和大量的散文随笔《你吃过了吗?》《吃喝之道》《吃空气》《吃喝之外》《人之于味》《姑苏菜艺》《写在〈美食家〉之后》《永不凋零的艺术——吃》《江南厨王》《青菜与鸡》等,均以精彩描绘和深刻阐述美食文化而著称。但陆文夫描述美食,重点不写美味佳肴的品尝过程,而是赋予美食创造与美食欣赏以一定的美学价值,为其注入艺术审美内涵。这样一来,对美食的创造与品尝的过程,也就变成了对艺术作品的审美体验过程,物质的美食也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审美对象。这在作家创作的美食作品中,是绝无仅有的,它属于陆文夫先生的独创。通过这一现象总结其规律,能够从一个侧面,帮助读者深入了解陆文夫先生作品的文化价值。

一、从“吃饭”到“艺术”

在常人的生活中,美食就是吃饭,吃饭为了充饥。而在陆文夫看来,美食是一门艺术,有它独特的创作与审美规律,并多次在作品中作过描绘与阐述。

陆文夫认为,美食的风格应该奢华与质朴互补。但他又主张,以质朴为主。因为名贵的菜不一定都是鲜美的,只是因其有名或价钱贵而已。[1]172陆文夫认为,“近华还是近朴,则因时因地因人而异。”[1]172有时,用苏州质朴的家常菜招待客人,也能起到出奇制胜的效果。比如炒头刀韭菜、炒青蚕豆、荠菜肉丝豆腐、麻酱油香干拌马兰头,这些都是苏州的家常菜,很少有人不喜欢吃。他举了一个例子:有一年威尼斯的市长到苏州来访问,苏州市的市长在得月楼招待贵宾。当年得月楼的经理,是特级服务技师顾应根,他估计这位市长从北京等地吃过来,什么市面都见过,便以苏州的家常菜待客,精心制作,朴素而近乎自然。威尼斯市长品尝后大为惊异,他想不到中国菜竟有如此的美味!所以,陆文夫的结论是,“烹调艺术是一种艺术,艺术切忌粗制滥造,但也反对矫揉造作,热衷于原料的高贵和形式主义”。[1]172这说明,陆文夫有着草根美食家的情结。

对美食的烹制,陆文夫最忌讳集体创作。他认为,烹调是一种艺术,真正的艺术,都有艺术家的个性和独特的风格。集体创作与流水作业,会阻碍艺术的发展。[1]174因为中国的烹饪艺术,有很强的个性和地区的局限性,有个性才有艺术,有局限才有特点。而随着烹饪操作过程的流水作业化,菜肴的个性也在逐步消失,这就给食客们造成一个错觉,认为“现在的菜不如过去的好吃”[2]178-179。为何过去的菜肴,能够体现厨师的个性?因为那个时候“饭店的规模也比较小,所谓的美食只是供少数人享受。早年间较为高档的筵席都是由大厨师一手操办,从原料采购、菜肴配制,直到煤炉操作、上菜的节奏等等,都是由个人创作,不是集体创作,此种菜肴可以称得上是艺术,是有个性的。现在很难做到这一点”[2]179。所以,陆文夫的结论是,“不懂吃的人是‘吃饭店’,懂吃的人是‘吃厨师’。这是我向周先生(周瘦鹃)学来的第一要领,以后被多次的实践证明,此乃至理名言。”[3]157这样的美食品尝理论,至今对烹饪行业仍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陆文夫还有一个观点,品尝美食需要遵循艺术欣赏规律。既然品尝美食就是感受和欣赏艺术作品,就要认识并把握“距离产生美”这一审美规律。这是英国心理学家布洛的一个美学观点。他认为在审美活动中,只有当主体和审美对象之间保持一种恰如其分的心理距离,对象对于主体才可能是美的。也就是说,主体和对象之间没有功利关系,才可能产生审美愉悦。[4]那么,美食欣赏中最忌讳的功利性是什么?就是吃饱。陆文夫说,到饭店里来吃饭不应该吃饱,而要本着“尝尝味道”的目的。“用周先生(周瘦鹃)的美食理论来讲这不叫吃,叫尝。”[3]158只是为了“尝尝味道”,你才能领略美食的艺术真谛。只有通过“尝”——对美食非功利的观赏、咀嚼与品味,方可将美食的外形、口感、特征、创意等,逐一感受和领会,最后达到精神上的愉悦。而从人的生理角度讲,人在没有吃饱的时候,对于食物也才有品尝的需求与欲望,精神上的审美愉悦也才会产生。陆文夫说,“这是美食学的第二要领,必需铭记。”[3]158

陆文夫还建议,要降低品尝美食的频率。艺术欣赏杜绝审美疲劳,品尝美食同理。假如赴宴的次数多了,品尝美食的频率高了,食客对美食艺术的新鲜感也就淡漠了。陆文夫认为,这涉及到“社会学的问题”。他说:“部分人欣赏美食的频率太高,差不多日日赴宴,甚至于一日两顿,这就使得味觉疲劳、迟顿,什么菜都没有味道,样样菜都是老一套。”[5]169解决这一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暂停。在家里吃一点粗茶淡饭,恢复疲劳,休养生息”[5]169。

二、从“美味”到“境界”

在艺术欣赏中,审美主体的条件非常重要。所以陆文夫认为,把美食当做艺术作品来欣赏,只是对“有文化的食客”而言的。因为,品尝美食的过程,“虚”的内容往往比“实”的内容更有价值。什么是“虚”的内容?就是“吃喝时的那种境界,或称为环境、处境、心境。此种虚词不在酒菜之列,菜单上当然是找不到的”[6]164。20世纪50年代身为记者的陆文夫,曾到江南一个小镇上去采访,正午饥肠辘辘,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饭店,却已封炉打烊,只有一条鱼可用。陆文夫居然用那条不到二斤重的鳜鱼,优哉游哉喝了二斤黄酒,吃了整整三个小时!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竟让陆文夫如此陶醉?你看他的回忆——

买下鱼之后,店主便领我从一架吱嘎作响的木扶梯上了楼。楼上空无一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见底,河底水草摇曳;风帆过处,群群野鸭惊飞,极目远眺,有青山隐现。“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鱼还没吃呐,那情调和味道已经来了。

“有酒吗﹖”

“有仿绍。”

“来二斤。”

二斤黄酒,一条鳜鱼,面对碧水波光,嘴里哼哼唧唧,“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低吟浅酌,足足吃了三个钟头。[6]164-165

这些描述,已涉及到陆文夫所说的“环境、处境、心境”了。先看“环境”——湖光山色,一派诗情画意;再看“处境”——外出采访,自由洒脱,对未来充满憧憬;而在这两种环境下,“心境”自然无比愉悦,不然,何以连古诗词都脱口而出?在这种状态下,吃什么都会兴奋,怎么吃都很快乐。心情一好,它就储存在脑海里,成为一生美好的记忆。所以,若干年之后,陆文夫再次说到这一次喝酒的情景,依然无比兴奋。“此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间我重复啖过无数次的鳜鱼……可我总觉得这些制作精良的鳜鱼,都不及三十多年前在小酒楼上所吃到的那么鲜美。”[6]165

陆文夫这样下结论,与那一次品尝美食的特殊经历有关。它不单是一次吃喝,而是在吃喝中融入了“青山、碧水、白帆、闲情、诗意”,达到了情景交融,才具备特殊的意义与内涵。而像这样的美食际遇,人生中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它至少需要两个条件:一是主体情感的融入,二是氛围能够营造诗意。不过,主体情感的融入并不易,它取决于食客的文化底蕴。首先你得理解这种环境是一种意境,再好的环境,没有愉悦的心境和成熟的审美经验,对意境的感觉也会迟顿,甚至麻木。这说明,缺少文化或者不懂美感的人,即使身处仙境,也不会产生审美体验。而当时的陆文夫则不同,他上过大学,属于有文化的记者,正值青春年华,浪漫而充满想象,对生活有憧憬、有期待。具备这样的文化背景,再走进那种美食环境,自然就思绪飞扬、浮想联翩,将美食与诗情画意联系在一起,从而赋予美食以特殊的涵义,在一生中留下深刻记忆。

另一个条件,就是品尝美食的硬件——环境所体现的诗意与氛围。这是审美主体进入审美体验的前提。对饭店酒楼来说,也是一种文化环境与氛围的营造。然而,目前社会上的许多饭店,装饰奢华且造价不菲,却不能给人提供如生态环境中所获得的那种自然、悠闲、放松、怡然的氛围。富丽堂皇只能体现物质与金钱的丰富与满足,雕梁画栋只能显示外在的艺术形态。而文化的核心价值,是心理和精神的,要在民族文化的传统习惯和人性化氛围的营造上体现出来,最好能够“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凸显生态的意境与野趣,让食客彻底放松下来。在这样的环境下吃饭,美食对食客而言,就是一次返璞归真的体验,就是一次还原人性的满足。这才能够像陆文夫那样,吃过一次留下终身记忆。这也才是陆文夫散文中美食“境界”的真正价值。

三、从“继承”到“创新”

美食既然是一门艺术,也就存在继承和创新的问题。继承不成问题。因为各地的美食,大都是百姓生活中延续传承的美味佳肴,既有地方特色,也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这些美食有特定的口感特点、配料成份与烹饪方法。但创新起来却不易。因此在陆文夫的作品中,美食的推陈出新也是一个经常出现的话题。

陆文夫是美食家,苏州的许多名厨师都认识他,被他肯定、赞赏的却不多。国家一级厨师吴涌根是个例外。吴涌根的特点是什么?厨艺全面,敢于创新,从不因循守旧。陆文夫这样形容吴涌根:“他的烹饪艺术达到了一个出神入化的境地。他能在传统苏州菜的基础上灵活自如地创造出三百多种菜肴,二百多种点心,能使最挑剔的美食家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不吃重复的东西。他像一个食品的魔术师,能用普通的原料变幻出瑰丽的菜席;他像一个不用丹青的画家,能在桌面上绘出美妙可食的图画;他像一个心理学家,一旦知道了你的习性后,便能估摸出你欢喜吃什么东西。他用他的手艺征服了高水平的食客,博得了‘江南厨王’的美称。”[7]181请注意这一句话,“能在传统苏州菜的基础上灵活自如地创造”。说明吴涌根的厨艺,既继承传统,又能够创新和发展。这正符合了陆文夫的美食新思维:要创新,也不必抛开传承。

根据陆文夫的美食理论,苏州菜的创新,要在三个方面学习吴涌根。一是“在传统苏州菜的基础上”创新,而非凭空想象,缺少文化根基。所以,陆文夫在他的散文中也频频强调,美食创新首先要学习民间菜。他说:“希望苏州菜在发展与变化的过程中,注意向苏州的家常菜靠拢,向苏州的小吃学习,从中吸收营养,加以提炼,开拓品种,这样才能既保持苏州菜的特色,而又不在原地踏步,更不至于变成川菜、鲁菜、粤菜等等的炒杂烩。”[1]175他认为,这也是艺术创作的一个规律。“如果我们把烹饪当做一门艺术的话,就必须了解民间艺术是艺术的源泉,有特色的艺术都离不开这个基地,何况苏州的民间食品是那么的丰富多采,新鲜精细,许多家庭的掌勺人都有那么几手。”[1]175二是创新要靠扎实的厨艺基本功。陆文夫认为,吴涌根的创新“是建立在丰富的经验、丰富的知识、扎实的基本功之上。他对挖掘濒临失传的品种,恢复那种被走了样的做法,都是当做创新来对待的,所以他能使食客们在口福上常有一种新的体验,有一种从未吃过但又似曾相识的感觉。”[7]182三是要广采博纳,融会贯通。陆文夫说吴涌根“能吸收各流派的长处,使苏州菜推出了许多新的品种,新的品种还是在苏帮菜之内,即便看上去像西餐,吃起来还是中国口味。这在烹调上来讲是少有的一种大手笔。”[7]182

从上述内容看,陆文夫已将美食的创新,看成是艺术创作的一部分,而非仅仅烧饭做菜这么简单。因此,必须遵循艺术创作的规律。陆文夫强调美食创新要向民间菜学习,这与“艺术起源于劳动”、起源于民间,是同一原理。美食创新如果不学习民间的烹饪大师们,不从他们身上吸收营养,就是舍近求远。

四、从“理论”到“实践”

在美食艺术的创新方面,陆文夫并不只是一位评头论足、娓娓道来的理论家,他也乐意动手去实践。不过,陆文夫的美食实践不在厨房,而是在作品中。他常常用神来之笔对美食精描细绘,以此体现推陈出新理念,展现他的创意美食。比如他的小说《美食家》,有一段庆祝“烹饪学学会”成立的家宴场面,其中对宴会程式与菜肴美食的描写,可以称得上是一次经典的美食创意,等于指挥他小说中的人物,进行了一次美食烹饪与展示的实战演练。

在小说中,陆文夫这样描写宴席桌面上的摆设:“洁白的抽纱台布上,放着一整套玲珑瓷的餐具,那玲珑瓷玲珑剔透,蓝边淡青中暗藏着半透明的花纹好像是镂空的,又像会漏水,放射着晶莹的光辉。桌子上没有花,十二只冷盆就是十二朵鲜花,红黄蓝白,五彩缤纷。风尾虾、南腿片、毛豆青椒、白斩鸡,这些菜的本身都是有颜色的。熏青鱼、五香牛肉、虾子鲞鱼等等颜色不太鲜艳,便用各色蔬果镶在周围,有鲜红的山楂,有碧绿的青梅。”[8]270这还不算。“十二朵鲜花围着一朵大月季,这月季是用勾针编结而成的,很可能是孔碧霞女儿的手艺,等会儿各种热莱便放在花里面。一张大圆桌就像一朵巨大的花,像荷花,像睡莲,也像一盘向日葵。”[8]270这一段描述,将宴会的视觉美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出来。在中国美食的色香味形中,色与形是打开人们食欲的重要因素。但它没有固定程式,陆文夫深谙此道,所以他笔下的美食盛宴,在视觉上虽有创意,却不是凭空想象,它结合了苏州特殊的食品资源,这样的美食创新也就不是空穴来风了。

同样的宴席,再来看一看陆文夫笔下的上菜程序:“孔碧霞的女儿,那个十分标致的姑娘手捧托盘,隐约出现在竹木之间,几隐几现便到了石板桥的桥头。她步态轻盈,婀娜多姿,桥上的人,水中的影,手中的盘,盘中的菜,一阵轻风似的向吃客们飘来,像现代仙女从月宫饭店中翩跹而来。这该死的朱自冶竟然导演出这么个美妙的镜头,即使那托盘中是装的一盆窝窝头,你也会以为那窝窝头是来自仿膳,慈禧太后吃过的!”[8]272这样的宴会,在视觉上已经超越了色形层次,将人在画中的仪态甚至舞蹈融入画面,它呈现的是美食盛宴的动态美。陆文夫的笔下还写到了某些菜肴的创新,比如“西红柿虾仁”和“三套鸭”。所谓西红柿虾仁,就是将清炒熟虾仁装在番茄里;所谓三套鸭,就是“把一只鸽子塞在鸡肚里,再把鸡塞到鸭肚里,烧好之后看上去是一只整鸭,一只硕大的整鸭趴在船盆里。船盆的四周放着一圈鹌鹑蛋,好像那蛋就是鸽子生出来的。”[8]276

这样的菜肴,充满了生动情趣,充满了创意灵感,即使不吃,看到文字也能感受它的诱惑,让人无法相信它来自于一个作家的想象力。《苏州杂志》2008年第6期的一篇文章说:“在法国波尔多市举行的一次介绍中国文学的活动中,一位中国厨师按照《美食家》中的菜谱炮制的一桌菜肴把活动推向高峰,与会者狼吞虎咽地吃光了菜,买光了展台上的《美食家》。”[9]可见陆文夫笔下的美食影响之大,在异国他乡都有诱惑力和杀伤力。那么,一个作家何以要亲自设计那些富有创意的菜肴?一言以蔽之,陆文夫先生对中国美食在创新上有所期待,他以笔代厨的身体力行,就是一种示范。

[1] 陆文夫.姑苏菜艺[M]//陆文夫.深巷里的琵琶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2] 陆文夫.永不凋零的艺术——吃[M]//陆文夫.深巷里的琵琶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3] 陆文夫.吃喝之道[M]//陆文夫.深巷里的琵琶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4] 布洛.作为艺术因素和美学原则的“心理距离”说[M]//美学译文:2.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5] 陆文夫.人之于味[M]//陆文夫.深巷里的琵琶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6] 陆文夫.吃喝之外[M]//陆文夫.深巷里的琵琶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7] 陆文夫.江南厨王[M]//陆文夫.深巷里的琵琶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8] 陆文夫.美食家[M]//陆文夫.小巷人志物:第1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

[9] 陈丰.《美食家》在法国[J].苏州杂志,2008(6):9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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