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脱逃

2013-09-10 07:22少一
当代 2013年2期
关键词:黑子所长卫生院

少一(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13届高研班学员。在《当代》、《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钟山》、《山花》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100万字,短篇小说《产房里的少妇》获中国人口文化奖。

副所长孙九名有急事报告所长。

当时,界岭派出所所长麻凡正在给镇卫生院的林院长打电话,联系父亲手术的事情。

等麻所长打完电话,孙九名说,麻所,“闪腿”现身了,在家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民警喊所长、队长、局长,都习惯把“长”字减掉。

麻所长问,消息可靠吗?

我的眼线亲眼看见的。孙九名用征求意见的口气说,我的意见是今晚上就动手,拖不得。

麻凡本来还想问问眼线是谁,又觉得欠妥,便打住。这次“清网行动”,岩门县公安局是下了死力的,不光完成追逃任务的单位和个人可以呈报立功,还拿出不少的钱发奖金。追捕到位的多少钱、规劝自首的多少钱、提供线索的多少钱等等,一一明码标价,兑现奖惩。所以,每个民警都像打了鸡血,兴奋得很。这时候,你掏孙副所长心里的小秘密合适吗?他不会告诉麻所长,更不会告诉其他人。

所里只留小张值班,其他人都参加晚上的行动。麻所长是职业警察,办事从来不拖沓不含糊。他还吩咐孙九名,通知厨房,五点半钟开饭。晚上的行动由你具体安排部署。我听你的。

孙九名知道麻所长最后是在开玩笑。他说,那我打电话,让磨刀岭村的卓主任在家里等。

麻凡一挥手,还是那句玩笑,去吧,听你的。

孙九名刚走出所长办公室,麻凡又把他叫回来,孙所长,我看暂时不要给卓主任打电话,不是不信任他。

孙九名明白,对所里来说,抓住“闪腿”这件事太重要了,出不得半点闪失。所长的考虑是对的,为保万无一失,知道相关信息的人越少越好。

界岭派出所把“闪腿”挂成网上逃犯已经八年了。八年前的夏天,因为和邻居争一块地界,“闪腿”持杀猪刀将人家往死里砍了十七刀,其中五刀致人重伤,伤者至今还歪着脑袋坐在轮椅上起不来,涎水吊起尺把长。这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派出所肯定要抓。可是,“闪腿”住在磨刀岭半山腰上,每次等民警爬完十五公里山路,把他的屋子围起来一搜,他早翻过屋后的大山,逃进湖北五峰县去了。

“闪腿”每次都能成功脱逃,得益于他家的地理位置。磨刀岭半山腰以上只居住着他一户人家。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山下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观察范围之内。只要有人上山,山中农家的狗就汪汪乱叫。狗叫声等于是在报信。所以,别说有人上去,就连飞上山一只鸟都瞒不住“闪腿”。有两次,麻凡在上山路上通过望远镜发现,被狗叫声惊动的“闪腿”慌慌张张地钻进屋后的林子,他不得不招呼弟兄们往回撤。

“闪腿”迟迟没有归案,成了界岭派出所民警的耻辱,成了麻凡所长工作中的败笔。它让界岭派出所民警笑起来不自然,使所长麻凡在局里说话缺底气。要命的是这次“清网行动”把界岭派出所网进去了。局长在动员会上公开说,日本鬼子那么凶恶,在中国也只横行了八年。可是,我们有个派出所的一名逃犯逃了八年多,如今还逍遥法外,过着快活日子。我就不相信,他真有钻天入地的遁身术?局长的话引起会场一片笑声,当时,许多人都扭头东张西望,想知道麻凡坐哪儿。

这么说了还不算。散会后,局长把麻凡和孙九名留下来,又给他俩开另餐。局长说,有个问题不知你俩想过没有,这次“清网行动”,界岭派出所最有希望拿满分,也极有可能交白卷。

麻凡和孙九名都不明白局长说话的意思。

局长说,别的所抓回一两个逃犯,只能按任务算出百分比。你们呢,网上逃犯就只一个“闪腿”,抓住了,百分百;抓不回来,零蛋。局长停了停,然后接着说,当然,我对你俩信心十足。这样吧,我在这里抛开民主,搞回一言堂。麻所长,你不是一直嚷嚷在山里时间待长了吗,把“闪腿”抓回来,年底你就下山,另作安排。九名呢,局党委可以考虑明年给你加点担子,你是局里干得较长的二层副职,应该考虑了。怎么样,表个态吧?

麻凡和孙九名想不到,只有一名网上逃犯的界岭派出所,因为在全局追逃任务最少,反而让局长盯上,成了压力最大的派出所。

麻凡和孙九名除了立军令状,还能说什么!

麻凡和孙九名带民警赶到磨刀岭村是晚上九点多。把警车停在村部后,民警们步行去治调主任卓立群家。“闪腿”的家离村部十五公里,虽说上山抓过几回,但没有熟人带路,民警们夜里是摸不上去的。

九月里农事少,山里人节约电费习惯早睡。卓立群是孙九名从热被窝里喊起来的。他披着衣,见派出所的人倾巢出动站在门口,就知道一定有大任务。

进屋来坐,喝点热茶。卓主任拉亮电灯,把民警往门内让,还埋怨说,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呢?我今晚上本来要出门的,你们差点找不着我。

卓主任,你赶快把衣服穿好,带我们去办点事。麻所长说,我们就不进屋坐了,影响家里人休息不好。

不是搞突然袭击,事情来得紧迫,我们也是接到任务后就动身,来不及通知你。孙九名给卓主任做解释。

这时候,卓主任的老婆于氏起来了。她不是起来招呼民警的,而是出面阻止卓主任的。于氏不支持丈夫的工作,在全乡的治调主任家属中是最突出的。现在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当村干部又不能像早前在老百姓面前耍威风,人家根本就不鸟你。再说,治调主任纯粹就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别人犯了事,该抓由警察抓。你卓立群冲在前面干什么?警察在一个地方干几年,把人得罪了,拍屁股可以走人,卓立群是撑不动的土船,到时候,人家只把账记你头上。于氏这些想法不是没道理,她给丈夫也不知说过多少遍。可卓立群十八岁干村治调主任,二十多年了,心里干治调的情结割舍不下。所以,两口子吵架从来不为别的,于氏总在拖卓立群的后腿。

麻所长,我给你们杀土鸡吃都可以,你能不能放过俺屋内卓立群?

于氏的话说出来蛮不好听,但麻凡所长还得忍着。麻凡说,大嫂,一点小事,只请卓主任带个路,不要紧的。

麻所长,莫骗你嫂子了。只是一点小事,你当所长的不会亲自出马。我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走路呢。这么大的阵仗,蠢宝也猜得出来,又要让卓立群垫背当恶人。大兄弟,不是大嫂子不给你面子,今晚上卓立群哪儿都不准去。

于氏精明得很。

你越来越混账了,这是工作。正在一旁穿衣服的卓立群感到很没面子,就开始骂老婆。

于氏说,狗屁工作!一年上头没拿回工资,打夜工、种仇恨的事归你包了,没卵用的家伙,只跟我吵架冲狠。老娘今天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看你怎么样!

卓立群为挽回面子,脱一只鞋朝老婆扔去。于氏一偏脑袋,躲过了。

你个短阳寿的,还敢打我,我拼死你。说着,于氏就要往男人身上碰。

麻凡递一个眼色,孙九名一把将于氏拉住。

老卓,你要干什么?麻所长怕于氏接招,把事情闹大,就假装吼一声,你当治调主任的,居然敢动手打人,像话吗?

其实,卓立群真的一发火,于氏就软了,就哭。麻所长连忙给她台阶下。麻所长说,嫂子,最多两小时,卓主任就回来,你先休息。

于氏抽抽鼻子,说,大兄弟,我们说好,只准这一回,下次不行。

麻凡想,以后是以后,先把眼前的事糊弄过去再说。他敷衍于氏,好,就这一回。

从磨刀岭山脚到“闪腿”家,至少有七公里朝天路。按鲁迅先生的说法,这里本没有路,但因为山上住了“闪腿”一家人,也就成了路。由于长年失修,路面的杂草能蒙住人的鞋脚,两旁的树枝和丝茅草争着往路中间挤,把仅有的一点玄月的光送了回去。不敢打手电的民警跟在卓主任后面,扒开随时都能抽打人脸的树枝和割破皮肤的茅草,深深浅浅地往前挪。

远处山林里,旮旮旯旯藏着人家,看得见农户低瓦的灯泡萤火一样地忽闪。东山一声狗叫,立刻引出北坡好几只狗的和声。路边林子里偶尔蹿出个什么野物,差点撞了民警的腿,吓得人直打冷噤。手机关掉了,谁都不出声。再绝密的行动也不过如此。麻凡心想,今晚还抓不住“闪腿”,真就没招了。

走出林子,是一望砂坡地。路突然成了挂在天上的云梯,前面的人抬起脚跟,能碰着后面人的鼻子。坡地里收割之后的玉米秆在朦胧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夜风扇动枯萎的叶子在玉米秆上敲打,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离“闪腿”的屋不远了。麻凡抬头望望天上的玄月,估摸着时间应该过了凌晨三点,正是下手抓捕的好时候。这时,他们到了一个土坪上,麻凡让队伍停下来,轻声说,歇口气,听孙所长再明确一下任务。

“闪腿”的屋是一栋三柱四棋的旧木房子,屋后一堵山墙,光滑如镜,就是猿猴也难得攀援上去。西头有个高坎,至少三丈高,坎下乱世狰狞,犬牙交错,人是不敢往下跳的。那么,抓“闪腿”只要控制三面就行。

孙九名把分工重复一遍。麻所长,你带肖勇控制后门,站好两头就成;东头是赵佳喜,你的任务是策应好前后;正面由我带队,破门后,小马不动,留守警戒,张鹏和黑子随我冲进西屋抓人。

卓主任说,如果缺人手,我参加一个。

不行,麻所长想到了于氏,没同意,你回避一下,不出面的好。人抓住后,我们先走一步,你随后回去。麻凡最后说,我强调两点,“闪腿”这次只要在家,我们下死力都要把他捉住。他最大的优势是速度,所以,如果发现他想跑,大家都不要手软,用警棍照准了腿打,留他的性命就行。另外,分工不是机械的,我们要灵活应变,密切配合。

这些年 民警配枪出了些事。局里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干脆把民警的枪收了,统一入库保管。派出所只配一把七七式手枪,平时所长带着。这会儿孙九名要打主力,麻凡就把枪给了他,并交代,注意安全,尽量不开枪。

各就各位,民警摸着黑把“闪腿”的屋围住了。按约定,麻凡掏出打火机给负责正面攻击的孙九名发行动指令。他正要打火,突然感到后背上戳住了一个硬挺挺的家伙。接着,传来一个冷飕飕的低音,不乱动,不然我扣家伙了。凭感觉,麻凡判断出背上抵着的应该是一杆火铳的枪管。这两年,派出所虽然年年缉枪,但山里人因为要和野猪野兔们争庄稼,总是藏着家伙不交。这种火器的威力麻凡是知道的,后面的人只要扣动扳机,他的上半截身子立刻就会变成蜂窝。当然,麻凡不虚,只要身后的家伙不响,他就有绝地反击的机会。他在部队的几年侦察兵不是白当的。麻凡听出身后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心里就有底了。他假装把手举起来,说了句“动手!”然后突然蹲下,180度转体,一个扫堂腿出去,后面的人稍一愣怔,就中了麻凡声东击西的计,像一截锯断的树桩轰然倒下,砸地上啪地一响。与此同时,只听砰的一声,后面枪管里喷出一团火,铅弹成45度角打在屋檐上,听得瓦片哗啦哗啦地往下落。情况突变,肖勇和赵佳喜突过来,把袭击者摁住,上了铐子。

孙九名很有经验,听到枪响,知道事情出了变故,他没有乱套,而是领着张鹏和黑子几脚踹开正门冲进屋去。西头屋内没睡人,摸被子,冷的。再搜东头,“闪腿”的老娘蜷缩成一团,吓得做鬼喊。上楼,快!孙九名拉开枪栓,带头爬上木梯。搜过满楼,邋遢的楼板上除了乱窜的老鼠,鬼影子都没寻着。黑子后来发现西头木扇边有一块吊板,吊板的前端用抓钉拴上绳子,放下去,刚好能搭在屋后的山坎上。狗日的“闪腿”听到响动后果然从这里登山了。孙九名望一望屋后黑黢黢的大山,叹一口气,关上了枪的保险。

麻凡几个摁住的人是“闪腿”的父亲。“闪腿”当天晚上果真落了屋。他对娘老子说自己在湖北做生意,送些钱回来让大人过年,住一夜就走。可是,半夜里山下的狗叫声让“闪腿”一家人感到不妙。狗的叫声里是有学问的,只有长住山里的人才听得出来。“闪腿”的父亲说,听到狗不歇声地碰着叫,他就猜出肯定是有人上山来了。这么黑的夜,走山路还敢不照亮,只有两种人,不是抓他儿子的警察,就是强盗。“闪腿”登山以后,他的父亲就拖出挂在板壁上的火铳,拉上火,躲在西头山墙边的一口大水缸后面,不声不响地把麻凡“俘虏”了。

事情既然摆明了,麻凡也不藏着掖着,他给“闪腿”的父亲交代一番政策,然后收缴了火铳,收队下山。

卓主任依然走前头。出发时,麻所长只准带一杆强光手电,孙九名拿着,现在用上了,一柱光前前后后地甩。“闪腿”没捞着,往回走的路上大家都没话说,恁长的一段山路在民警脚下走的凝重寂然,只有四面山上的狗叫声比上来时热闹多了。

意外的事情发生得没有任何前兆。

大约离简易公路不到十米远的地方,走前面的卓主任突然哎呦一声叫,然后蹲下身去,把裤管撸起来。孙九名的手电光射在卓主任左脚脖子上。麻所长发现,那里有两个细小的牙孔,红红的血正慢慢冒出来。卓主任听到了左前方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松开捂脚的手指向那里,声音恐怖得有些变调:天啦!蛇!

九月天,不是毒蛇不拦夜路。

麻凡所长从孙九名手里抢过电筒,按卓主任手指的方向朝草丛里一阵乱扫,果真发现一蓬草正由近及远地耸动,浑身顿时一个激灵。麻凡在农村长大,军转入警后又一直在山区派出所干,处理这类事情颇有经验。他让卓主任卷了裤管,两手扣住他的脚脖子,用力排挤出毒液。卓主任受不住,疼得龇牙咧嘴,嗷嗷乱叫。麻凡就俯下身去,用嘴吸出毒血后,一口口吐出来,然后吩咐黑子在路边草丛里扯来一截野葛藤,把卓主任的膝关节捆紧,以阻止蛇毒迅速向体内渗透。

离停车的村部大约还有两公里。麻凡说,黑子,你先来。我们轮流背卓主任走。

卓主任忸怩着,死活不让民警背他。他说,只当是蚂蚁咬一口,我自己能走。一个大男人,让别人背着,好笑的。

剧烈运动只会加快体内血液循环,蛇毒会随着血液钻。卓主任的忸怩让麻凡有些来火,不要命啦,你想害谁啊。

弄上吉普车的时候,卓主任没有声息,状态看起来很糟糕。左脚肿成了棒槌,嘴唇青紫,眼睛紧闭,吐出的气息短促而细弱。吉普车顾不得差到极点的路况和车况,风驰电掣地驱赶着沿路夜色。凌晨五点多钟,卓主任总算躺在了镇卫生院的病床上。

病人都成了这个样子,我也没有好大的把握,只能尽力而为。卫生院的林院长有一手治疗蛇伤的祖传绝活,麻凡是知道的。可他看了卓主任的情况,直摇头。

林院长凝重的表情让麻凡心里像打鼓,你会有办法的。我就坐在病房门口等,需要我做什么,你吩咐,我照办。说完,麻凡真的搬把椅子靠门坐下了。孙九名几个劝麻所长回所里休息,说有什么紧急情况马上报告。麻凡闭上眼没理会。麻凡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他在不想理你,你就最好莫惹他。

闭上眼睛的麻凡在想很多问题。

“闪腿”没抓着不说,把配合行动的治调主任让蛇咬了,别说向上面交代,向卓主任的老婆于氏都不好交代。所里弟兄们的绩效工资连打了两个月欠条,现在又摊上了卓主任的医药费,这窟窿大得没法填了。当然,卓主任保得住性命,还只是钱的问题,万一出个好歹,就是天大的麻烦。

上午八点钟的时候,忙出一身汗的林院长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告诉麻凡,卓主任的命总算保住了。

麻凡看着林院长,我说过,你有办法的。

林院长发现,走出医院大门的麻所长身子有些飘。

“闪腿”天降神仙似的出现在所长办公室,似站非站,似坐非坐。

麻所长都有些吃惊了。“闪腿”,老子到处抓你,寻你的人不着。你敢送上门来,真吃了豹子胆?

“闪腿”阴险地笑着,我来投案自首。我不想逃了,在外面躲猫猫的日子不好过。我把事情讲完后,你按政策放我回去,我还在磨刀岭上当山大王,哈哈。

“清网行动”是有宽大政策的,对那些有小过、无大碍的投案自首者,可以取保候审,不关人,但绝不是针对“闪腿”这种恶物。所以,麻凡拍了桌子,“闪腿”,放你娘的屁。你都把人砍成了半死,还想回家,你以为法律真就宽得没边啦?做梦去吧!

坐牢,我不干。“闪腿”无所谓的样子,起身往外走。

麻凡喊,这里不是你家菜园门,来了还想跑?孙所长,抓住他,抓住他……

麻所长是被自己的喊声惊醒的,他刚才只是做了个梦。他看看手机,只到九点一刻,从医院回到办公室,才眯了个把小时。

这时候,姐姐麻莲领着镇卫生院的林院长来敲门。麻凡差点忘了,昨天约好的,姐姐和林院长今天来商量父亲手术的事情。

父亲退休前是镇政府干部,常年在山区农村跋山涉水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虽然年届花甲,却从来不病不怏,平时连喷嚏都少打。可上个月,父亲突然得了个腰疼的病,针打过,药也吃过,撞了鬼似的硬是不见好。到县人民医院做CT扫描,诊断为腰椎间盘突出,医生说非得搞切除手术。

姐姐麻莲在镇卫生院当药剂师。林院长听了麻莲父亲的情况,建议手术在镇卫生院做。当着姐弟俩的面,林院长给出了几个理由。县公费医疗办对患者的医疗费用实行划块包干,界岭镇辖区的公费医疗费用原则上只能到镇卫生院报销。当然,你爸的事情我们不会卡,只是在外地手术,报销费用的手续转来转去太麻烦。

这不是主要的。我替你们考虑得最多的还是护理问题。林院长说,这样的手术做过之后,患者有蛮长时间下不了床,躺在床上需要两个人同时用力帮助翻身,才能保证身体平衡。那么,离家远了,护理是有困难的。麻莲自己在院里,我们可以提供些方便,让你照顾父亲。

当然,关键是要做好这台手术。林院长最后也不瞒着说,一个镇卫生院要做这么高难度的手术,风险是有的,我们准备从市人民医院请来主刀医师。

林院长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话,主意还得麻凡姐弟俩拿。麻凡对医疗方面的事不在行,但他从林院长的话里听出了好多意思。如果父亲的手术在镇卫生院做,那笔公费医疗费用就“肥水没流外人田”。况且,一个镇卫生院能把这么高难度的手术做成,定然名声大噪,在行业间激烈的竞争中,父亲有可能成为界岭镇卫生院的活广告,为院里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对此,麻凡半点不介意。姐姐所在的单位效益好了,他只会高兴。麻凡还有自己的小算盘,卫生院的病床上还躺着卓主任,需要林院长尽快治好。派出所结账时,更需要林院长买面子,掐些钱下来。况且,“闪腿”没抓住,一有什么消息,他得亲自上。父亲住院住远了,到时候怕误事。

所以,手术的事最终定了,就在镇卫生院做,父亲也同意。麻凡想,既然是市里的医师主刀,手术应该相当于市级水平。父亲下半辈子的命运就堵在这一刀上了,愿他平安无事——阿弥陀佛。

麻凡前脚刚把林院长送走,卓主任的老婆于氏后脚就跟了进来。

人呢?麻所长,你说两小时老卓就回家,害俺一夜等到大天亮,眼皮都不敢眨。于氏直截了当问,现在人哪儿去了?你们当干部的,说话不是放屁吧。

麻凡给于氏倒了茶水,扶她坐下,嫂子,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我们安排卓主任去执行一项任务,结果没有预料的那么顺利,可能还需要两三天。我保证,最多三天,我亲自开车把卓主任送回家。

三天?于氏拍一个巴掌,你说得几多轻松。这日子,农村人一天忙得两头黑,屋里要挖红薯,捡茶籽,载油菜。他躲懒,我一个人干?莫把脑壳想偏了。我只问你要人。

你看能不能这样,实在忙不过来,就先请工,我们只耽误卓主任几天。

你以为请工不要钱的?于氏朝地上吐一口痰,而今的小工不算伙食,工钱都上百啦。

麻凡听出道道来了,他出去打了内勤小张的电话。小张进了所长室,请于氏在一张领条上签字,然后把500元钱给了她。麻凡说,嫂子,这是卓主任的工资。

于氏右手食指沾点涎水,数着钱,只问,你告诉我,俺老卓到底在哪儿?

麻凡说,这个事暂时还要保密,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他出远门走亲戚,过几天回来。

湖北五峰县有他一个老表,我就说他去了五峰。于氏把钱收好,补充说,麻所长,我只等三天,你记住。

于氏扑踏扑踏走后,麻凡马上给林院长打电话,问卓主任的情况。林院长说,院里一直用最好的药,病人恢复得很快,三天后出院没问题。麻凡说,林院长,感谢你帮了我们。卓主任的事暂时不宜对外人说,我的意思,除了派出所的人,别人不探视为好。另外,拜托你给院里的医生护士也交代一声,尽量不要对外散布消息。

林院长开玩笑说,我们这里是医院,又不是保密局。瞒几天可以,时间长了肯定不行。

麻凡说,瞒几天是几天。

林院长最后说,派出所还没交钱呢。

麻凡说,你这话千万不让卓主任听见,实话对你说,派出所现在没钱。

刚收了电话,内勤小张又跑来报告,说局办公室催“清网行动”的战果,局长点名问界岭派出所抓住“闪腿”没有。小张请示如何给办公室汇报。麻凡心里乱着一肚子事,就不耐烦,你又不是才当内勤的,汇报还用我教你?实话实说,就说“闪腿”闪了。

小张还是没走,说,孙所长让我请示你,是不是暂时不提卓主任的事。

瞒不住的。麻凡说,以后报医药费还是要过局财务室那一关,迟痛不如早痛,长痛不如短痛。孙所长怕挨批,我不怕。

卓主任住院的第二天,麻凡和姐姐把父亲送上了镇卫生院的手术台。

主刀的医师姓郭,市人民医院的,人称“郭一刀”。林院长给他做助手。“郭一刀”不是公派上山来做这例手术的,所以,手术所需的器材只能在沿途医院借用。等到了界岭镇卫生院一检查,还是发现缺一块用于隔离神经的挡板,只好到镇街上一家铁匠铺里临时加工赶制。

整台手术进行了四个小时。麻凡所长无法亲眼目睹“郭一刀”怎样将父亲的腰部肌肉切开,把那些压迫神经的赘骨剔除干净。他静静地坐在旁边休息室内,听到医生碰到神经引起父亲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叫喊,想象着六十二岁的老人正承受着怎样难忍的疼痛,汗水就从捏紧的手心里冒出来……

“郭一刀”做完手术的当天下午就回了市里。他说手术非常成功,把后期治疗的事撂给了卫生院。

第二天早晨,麻凡发现父亲的腿、脚和脚趾都不能正常屈伸。喊来林院长咨询,林院长怀疑是血肿压迫所致。他给病人注射麻醉药后,拆开手术缝合线,扒开伤口进行了半小时挤压,排出的血水不足五毫升。按常识,血肿压迫的可能性被排除。可此时的“郭一刀”远在数百公里外的市里,林院长除了重新缝合伤口,拿不出任何办法。

麻凡闹不明白,父亲原本体格健壮,肌肉结实,能打死山中的老虎。可一个腰椎手术,怎么就把好好的腿脚弄坏了?姐姐说,先观察几天,不行的话再转院。林院长也安慰麻凡,手术刚完,病情的疗效有一个过程。再说,马上转来转去,对病人的恢复治疗不利。

麻凡也不可能就考虑父亲转院的事。“清网行动”去他娘的算了,“闪腿”该逃先逃吧,病床上的卓主任不治好送回去,他心里悬着的石头不会落地。

第三天晚上刚吃过晚饭,孙九名打电话给麻凡说,卓主任嚷着要出院回家。麻凡给家里交代一声,独自去了卫生院。这几天,为父亲手术的事,他一直没有好好地陪陪卓主任。所里的弟兄们天天轮流着守护,也该歇歇了。

陪在病房内的是孙副所长和黑子。麻凡进去时,他俩正和卓主任聊得火热。见麻所长来,卓主任忙着递烟。麻凡早掏出自己的了,抽我的,你是客。卓主任一根精白沙都抠出来了,看见麻所长递过来的是芙蓉王,就不好意思道,我这个跟你比不得,拿不出手。麻所长看出卓主任的尴尬,连忙解释,我平时和你抽一样的,这是前天招待医师专卖的,剩下几只,打牙祭吧。说完,他抛给孙九名、黑子每人一只。

麻所长,我明天回去,待在这里,心里急。

麻凡说,家里的事我们都帮嫂子做了安排,你的任务是治好伤。

卓主任在床边来回地走,你看,我好了,真没事了。

好没好,你我说的都不算。麻凡吩咐黑子,去把林院长叫来,我们听他的。

林院长一进门,卓主任抢着说,林院长,你说的,我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家休息,你是这样说的啵。

林院长心知卓主任回家心切,他更知道麻凡眼下正焦头烂额。就依着卓主任的意思说,还休养几天当然更好,但我看卓主任在这儿行坐不安,不如干脆让你回去,我给你开点药带着,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卓主任很高兴,俺农村人,命硬,身子骨没那么娇贵。

出院的事成了定局。麻凡看看时间不早了,就让孙所长和黑子回所里休息。病房内只剩两个人以后,麻凡和卓主任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

卓主任,这次把你害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麻所长,你这话就说偏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灾的?那么多人都没咬,偏偏只咬着我,这是运气,该我倒霉,怪不得你们。

本来呢,还多住几天,会恢复得更好,可嫂子她催得急。

她到所里找你啦?这个混账东西,我回去揍她。

麻凡知道这是卓主任顾面子的话,他回家不挨老婆一顿臭骂就烧高香了。麻凡说,我们对嫂子说派你出去执行任务了,你回家后要统一口径。

我对她说卵,工作上的事装在我肚子内,她挖都挖不出来。

另外,所里给了她一点钱,是当你的工资领的。一点补偿,不多,派出所经费困难,你晓得。

卓主任有些慌神,麻所长,我老婆惯不得的,工作就是工作,我从来不提钱的事,你给钱先没和我商量,我要她退。

麻凡看着眼前的卓主任,再想想他老婆,心里就生了感慨,这人啊,真就说不清白。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照范伟的说法,差别咋就这样大呢?

卓主任,还有个话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你是知道的,为抓住“闪腿”,我们费的精力不少,花的代价也太大了。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卓主任骂了一句娘,我回去,别的事都不干,就派人盯他,有动静马上报告你。要是撞上他,就把他捆了送到派出所。

这回没捞着,“闪腿”一时半刻不会露头,你盯紧点,要作长远打算。

卓主任说,“闪腿”是个孝子,他不会丢开娘老子不管,肯定有机会。

我代表所内的弟兄感谢你,也拜托你。只是嫂子那里,你的口风要紧,怕给你惹麻烦。

卓主任捏紧拳头,她要多嘴多舌,我揍她。

卓主任打了一个哈欠。哈欠蜇人,麻凡也跟着打一个。麻凡说,我明天早晨来接你吃早餐,再送你回去。怕卓主任拒绝,麻凡说,我答应过嫂子,亲自送你的。

扯上房门出来,麻凡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卓主任有惊无险,明天回了家,也算了却一桩事。等把父亲手术的事处理好后,再一心一意与“闪腿”做计较。

“闪腿”的快活日子长不了的!

一晃,麻凡把父亲耽搁了半个多月。

都这么久了,父亲仍不见半点好转:腿脚依然不能动弹,而且双足下垂,双踝关节和脚趾无法屈伸,两腿肌肉明显有萎缩的迹象;大小便失禁,马鞍区与大腿后部、膝关节以下部位完全失去知觉;腰、臀、腿、脚等部位伴有间歇性的神经疼痛,离开止痛药,父亲受不住就喊,一个大男人的喊声撕扯得麻凡的心一阵阵生疼。

父亲最终躺在省医院的病床上接受检查治疗。省里的脊椎专家马教授看了原来的片子,脑壳摇得像陀螺。我搞了几十年,是不敢这么做手术的。他的话让麻凡姐弟俩心里陡然一惊:父亲惨在“郭一刀”手上了。

通过核磁共振扫描,父亲的腰椎间盘突出部位在腰三腰四,而“郭一刀”当初是按腰四腰五部位做的。手术明显做错了位。马教授说,幸好没有将神经弄断,只是造成了牵拉伤。马教授不无遗憾地说,本来,这个做错了的手术是完全可以矫正过来的,可惜错过了挽救时机。

马教授这话一出口,麻凡心里就好像刀切一样疼。看来,断送父亲身体的不是只有“郭一刀”,还有他麻凡!

马教授主刀,父亲做了第二次手术。马教授对腰三腰四的中央型椎间盘突出正确切除,并在打开原来的手术部位进行检查后,对麻凡叹一声,你父亲重新站起来的希望太渺茫了。

啊!麻凡张大的嘴,好久都合不拢去。

有句话说,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麻凡现在最大的问题也是没钱给父亲治病。卫生院一番折腾,加上省城的治疗,前后花去了十三万多元,能公费报销的只有八万多,而且还有两万多元没有到位,麻凡只好先垫着。家里能贴的钱都拿出来了,仍填不满越来越大的窟窿。父亲的病再不能耽搁,麻凡只剩了借钱一条路。背着父亲,他把亲戚都排了一遍,觉得没几个比他的条件更好些,能借出钱的有是有,但不多。他们都很小气,你要借他们的命都可以,借钱恐怕不行。麻凡骨子里也丢不起派出所所长的面子。在亲友中,他堂堂一个派出所所长,不算官也是官,兜里总该落几个钱,遇上这么点病灾都对付不过去,只会让人笑话。

他不想找亲戚借了,要借只能找银行。

麻凡找到镇农村信用社工作人员,以自己的公务员身份申请贷款五万元。表都填好了,办事的工作人员说,两万元以上的贷款必须主任签字。镇信用社主任姓吴,年纪一大把了,在县信用联社的主任中算资历最老的。麻凡把申请贷款的表递给他,讲了父亲现在住院急需用钱的实际困难。吴主任搁在茶几上的腿始终没有放下来。他哼哼哈哈说,现在的贷款,上面卡得严,信用贷款呢,基本上关闸。这如今,讲信用、给面子的人死完了,免谈。那么,贷款的途径就只有两条,财产抵押和个人担保,你选一条。

那就房屋抵押吧。麻凡说,我父亲在村里有一连四间平房。

四间平房就算了,你还是额外想办法。吴主任马上否定,据我所知,农村建房都只在国土站办了个集体土地使用证,根本就没办产权。你父亲百分之百拿不出房产证来的。

金融部门的具体规定我不知道,你看能不能变通一下。麻凡是在求吴主任,反正有一套房子摆在那里,假不了。

呔,蛮稀罕呢,你是在让我弄虚作假吧,亏你还是个执法的警察,这么出格的话也说得出口。这是掉饭碗的,你敢不敢?吴主任似乎还没说够,你抓赌罚了款,我让你把款子退出来,你敢不敢?你不敢,哪个都不敢。

麻凡从吴主任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他感觉得到吴主任是在恶毒地记恨他,但一时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事把他得罪过。

麻凡把近两年的执法活动和信用社联系起来捋了一遍,终于想出了一件事。前年冬天里,孙九名接到群众报警,说信用社的工作人员和社会闲散人员在信用社聚赌。孙九名带人去抓了现场,参赌的人果然有信用社的会计和出纳。社会上的两个人打和手,会计和出纳输得一塌糊涂。后来,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居然打开保险柜,拿公款扳本。第二天上午,麻凡正要签字呈报治安裁决的时候,吴主任找上门来说情。麻凡给足了吴主任面子,把裁决治安拘留和罚款的事撂在一边,答应放人。可吴主任要求退还当场收缴的两万多元赌资,麻凡没有同意。麻凡认为,赌资是从打和手的两个职业赌徒手里收缴的,与会计和出纳无关,你吴主任说自己的情可以,连社会上赌徒的情也搅和着说,纯粹就是得尺进丈。再说,派出所也确实需要钱,如果就这么退了,孙所长和弟兄们不就白忙活了一夜?往后还要不要大家干事?

麻凡给吴主任说了不同意退还赌资的理由。金融重地,外人不得随意进入,一旦出了什么乱子,派出所麻烦,信用社麻烦更大。会计和出纳开始动了公款,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信号。这样的事情如果不发现得早,处理得及时,将来会害了他们。麻凡本来还想说说财务纪律和信用社管理混乱的问题,但碍着吴主任的面子,只字没提。吴主任当时听得鸡啄米似的点头,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没看出有气的样子。

可是,事情后来还是传到了县联社。社会上那两个打和手的家伙没捞着油水,心里不服,故意把消息散布出去。县联社知道后插手调查此事,派出所包不住,不得已给联社提供了材料。会计和出纳背了处分,扣了奖金,镇信用社摘了年度先进。其中,出纳是吴主任的小舅子。

吴主任怪人不知理,他今天逮住机会了。

麻凡说,吴主任,从工作角度上讲,我们部门之间的配合都还说得过去,我感觉问心无愧。我今天是有私事求你帮忙,希望你抱着公心。

吴主任有些不耐烦了。我是在跟你说真话,就算你有房产证,房产部门要给你评估,手续跑下来,黄花菜都要凉。况且,四间平房评估值不了几个钱,你要贷五万,差远了。你还是找两个公务员来,让他们签个担保。你手下几个兄弟,这点忙还不帮你?

找人担保的事,麻凡想都不会去想。手下几个兄弟的家底他清楚得很,卡上千把多块钱的工资,一月算计不到一月。

离开信用社出来,吴主任给麻凡出点子,其实,你父亲治病的钱有地方要的。卫生院不是搞错了手术吗?这是医疗事故,要赔的。不过……吴主任犹豫了片刻,不过,你姐在卫生院,跟卫生院撕破脸,那就要大义灭亲。

麻凡没回他,心里骂道:老子灭你祖宗!

一个周末,麻凡把所里的事情安排好后,到省城看望住院治疗的父亲。按约定,他应该送钱了。

父亲大个子,生活不能自理后,光靠做过乳腺癌手术的母亲根本无能为力。卫生院准了麻莲的长假,一直和妈妈一道陪护父亲。

麻凡支开了妈妈和姐姐,他要单独和父亲商量钱的事情。

爸,我这次没带钱来。

我知道。父亲从麻凡的表情里已经看出了一切。

信用社吴主任不是东西,他公报私仇。麻凡把自己怎样在信用社碰壁、吴主任是因为什么事记恨自己都一股脑儿吐了。

这种小人,不能跟他计较。我们另想办法,天不灭无路之人。

可是,医院里都催好几遍了,再不交钱就要停药。

小凡,在别人想来,像借钱这种小事,一个派出所所长没有办不成的。可是,他们哪知道,一个警察真要把大檐帽戴正了,办起事来其实很难。但就算再难,你都要记住,私人的事为点难不要紧,你只莫把公家的事办砸了,人一生名誉要紧。父亲在用他的人生感悟和儿子交谈。

麻凡想起吴主任最后那句话,说,爸,我想和卫生院打一场医患官司,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你的治疗。

你疯啦。父亲坚决不同意,我和老林几十年的交情,他的心是好的,他并不想把我弄成这样。

爸,你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卫生院难辞其咎,不是我们不讲情面,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小凡,你和你姐小的时候,我在外乡工作,你妈要教书,又要带你和姐。有什么病病灾灾,我赶不回来,只要一个电话,老林不管落雪下雨,都亲自登门看病送药,钱的事给多给少从来不计较,人家的好处我们不能忘啊。

麻凡想到了自己小时候,他和姐每每挨了父母的打骂或有点什么委屈都跑去告诉林叔叔,只有到了林叔叔家,他们幼小的心灵才得到安慰。后来,林叔叔当了卫生院院长,麻凡和姐姐也成了年,他们除了在称呼上把林叔叔改口为林院长外,心里的那份尊重没有任何改变。现在,为父亲的病要去翻脸,麻凡其实也狠不下心。

父亲全看出来了。小凡,你姐的单位现在不容易,你带头一告,别人都跟着起哄,把卫生院告垮了,全镇那么多老百姓上哪儿看病去?你姐他们二十多个人靠什么吃饭?

父亲正说得有些激动的时候,麻莲敲门进来,同时带进来林院长。林院长是专门从卫生院来省城看望麻凡父亲的。

林院长握住病人的手,对不住啊,老哥,是我把你害成这样了。说完,他就从背包内掏出一包东西,这是两万块钱,暂时只凑到这么多,你先用着,差的我们慢慢想办法。

讲些怪话。麻烦的父亲故作幽默,我工作三十几年,天天都在大山里跑路,老天是要我好好坐下来休息,就听它的,坐着歇息吧。

麻凡听着父亲的话,心里酸酸的,眼里也潮潮的。

你体质好,站得起来的,只是恢复要一些时间。林院长说,省城的医疗条件好,你安心治病,我跟院里的人都说过,就是把卫生院卖了,也要给你治病。

扭过头来,林院长又对麻莲说,院里的事你暂时不要想,我会另作安排。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照顾父亲,不仅仅是女儿伺候父亲,更是医生在护理病人,要尽心,更要尽职。

麻凡的父亲这时候显得不安起来。他说,老林,卫生院本来差人手,麻莲为了我又一直没上班,担子大家分担着,我已经很感激了。你今天能来和我说说话,最好。我跟你说实话,麻凡借钱受了怄气,眼下我正缺钱,今天这两万块,先当我借你卫生院的。钱的事到此为止,再给我提钱,我就翻脸不认你了。

林院长和父亲谈得如此真诚,麻凡再看看站在旁边的姐姐,心中把什么想法都放下了。

卫生院被人围住了。

有个一岁多的女孩肺部发炎到卫生院打针,回家后不适,便有二十多名亲友跑到卫生院来闹事,要求卫生院赔钱,张口就是十万元。

电话是孙副所长接的。孙九名早就替麻凡感到不服,这回逮着了机会。我说你们卫生院到底会不会治病?今天把人搞残,明天乱打针,人家的命不是命啊。派出所管不着,你们自己处理吧。

孙九名的大嗓门传到了麻凡的办公室。麻凡换上警服,招呼孙九名、黑子和肖勇赶紧出警。上了车,麻凡批评孙九名,人家报警,你那个态度,像话吗?

孙九名说,我帮你出气,闹,闹,就是要让他们闹,看那帮庸医还害不害人。

都听我的,麻凡不管孙九名说什么,照常下命令,到了现场,一定要控制好群众的情绪,保证卫生院的秩序不乱,财产不受到损失。如果有人不信邪,敢动手,搞硬的,坚决拿下。

说话间,麻凡他们就到了卫生院。闹事的人堵在卫生院大门口,嚷嚷着要林院长交出那个打针的医生。一个手膀子上文着“忍”字的年轻人恶声恶气地吼叫,不交出凶手,就不客气。林院长孙子一样地赔笑脸,做解释,可他说得越多,那个年轻人蹦得越高。麻凡看准了解决问题的关键,他把孙九名和黑子喊到一边,分别作了交代。

没多久,麻凡看到孙所长领着一个年轻人穿着他的警服从医院的后门出去,然后响起警车发动的声音。与此同时,黑子和肖勇假装着维持现场秩序,慢慢靠近了鬼喊大叫的年轻人。麻凡站上卫生院大门口的台阶,做了一个手势,年轻人就被黑子和肖勇像小鸡一样拎了出去。麻凡大声宣布:卫生院是治病救人的文明场所,有什么问题可以坐下来商量解决,公安机关绝不允许少数人借机闹事,干扰卫生院的正常秩序,影响病人的休息和治疗。

挑头的人让警察掐了尖,闹事的人再也闹不起来。事情本来就不大,林院长亲自给孩子看过后,弄了药,孩子的家长和亲戚都恹恹地回去了。

一个多月以后,麻凡把父亲从省城接回来。为了方便治病,他在镇街上给父母亲临时租了两间房子。

父亲要赶麻莲回单位上班,遭到林院长断然拒绝。最后,两人达成妥协,麻莲每天只上半天班,半天时间伺候父亲。

麻凡只要有空,就往父母的租房内跑。去了,人不闲着,有脏衣服洗衣服,该吃饭了弄饭吃。麻凡的烹饪技术太差劲,该咸的淡着,该淡的咸着,不是米饭没煮熟,就是萝卜烧成了煳锅巴。但只要端上桌子,父母亲都有滋有味地吃,嘴巴咂得吧嗒吧嗒响,故意装馋相吃给麻凡看。

有一天,麻凡到租房内看父亲时,父亲把五万块钱交给他。父亲背着麻凡把村里的房子卖了。村上的毛麻子早就想买那栋房子,出过四万五的价,麻凡的父亲一直没松口。现在治病要钱,麻凡的父亲就主动打电话约毛麻子,答应卖给他。毛麻子也讲良心,主动加了五千元。父亲要麻凡把卫生院的两万元还给林院长,其余的留下治病。

父亲原先一直坚持不卖房子,退休后要和母亲住到乡下去,他说过,乡下空气好,水也甜,自己种的小菜不必花钱买,也不打农药,人吃着长寿。现在成了这样,父亲住乡下的希望破灭了,房子留着还有什么用呢?

一天夜里,麻凡和父亲聊得很晚。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伸了懒腰,起身回所。在楼梯中间,他听到有人上来踩出的脚步声,心里疑惑,这么晚了,谁还往这栋私房内钻?楼梯间没有灯,朝上移动的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麻凡有着某种预感,他左手掏了打火机,右手伸 向腰际的枪套——这已成为他的习惯动作。快要碰面时,他啪地打燃一团火,照着了眼前那张模糊的脸。这一看,麻凡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者竟然是狗日的“闪腿”。麻凡心里一紧,“闪腿”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目的再明白不过,绝对是报复——二楼单元内住着他的父母亲。

麻凡是训练有素的警察。他知道不能往下走,只有占据制高位置,才能保持制服“闪腿”的绝对优势。“闪腿”显然也认出了麻凡。这个下手不计后果的家伙从袖孔内抽出一把杀猪刀,劈面就朝麻凡剁下。麻凡只感到有一道白光正挟裹着夜色和冷气劈下,他本能地侧身躲过袭击的同时,抬腿当胸一脚,将“闪腿”踹下楼梯——这次再不能让他跑了。

“闪腿”,你敢跑半步,老子就打死你。麻凡拔出腋下的手枪,上弹、出枪、喝令,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

“闪腿”的身子被麻凡单腿压住后,麻凡收了枪,先从背后翻过“闪腿”的夹克,将他的头包裹了,然后解下自己的鞋带,从后背捆住“闪腿”的双手,将他提起来。

现在,“闪腿”的脑门被枪管顶住,不敢有丝毫动弹。他真的冤家路窄,没想到会这么轻而易举栽倒在麻凡手里,只好僵硬着身子乖乖地朝楼梯口外面的灯光里走。逃亡的日子肯定过得不如意,“闪腿”现在瘦成了一只皮猴,身手大不如前了。麻凡和他一对一,半点不在话下。“闪腿”自己也知道和对手有悬殊,彻底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租房离派出所不过两百米。孙九名和黑子接到电话后很快就开车赶了过来。押上车后,麻凡揭开“闪腿”头上蒙着的衣服。“闪腿”摆动着脑袋,对麻凡颇不服气:今天栽倒你手里了,算你狠。老子坐牢回来,不剁你的脑袋不是人养的。

麻凡坦然一笑,好啊,不过我要告诉你,要我脑袋的人不止你一个。你去了监狱抓紧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出来,不然,我这脑袋就轮不到你取了。

局长得知“闪腿”被抓的消息,电话里连说了五个好。他特别对麻凡说,你的活干得漂亮,我说过的话也一定兑现。这样吧,让内勤写两个材料,界岭派出所报集体三等功,你麻凡报个人二等功,二等功是要省里批的,省厅的工作我去做。

麻凡说,局长,二等功我不要,请局里考虑给我们所里解决一点经费,磨刀岭村卓主任住院的费用还欠着,他是为抓“闪腿”被蛇咬伤的。

电话那端的局长沉吟了片刻,道,这样吧,钱是钱,功是功。卫生院欠多少钱,你打个报告交来。

局长还说,麻所长啊,只要钱不要功的话,我不想再听。传出去,别人还以为公安局真的不通人情,我这个局长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闪腿”这样挂号的逃犯不宜在派出所留置。麻凡和孙九名商量,决定连夜将他送往县局刑事拘留。案子由孙九名牵头办,黑子主卷做笔录,问完材料,相关的法律手续也都办好,时间就到了第二天凌晨两点。麻凡天亮后还要照顾病床上的父亲,押送“闪腿”执行刑事拘留的任务就落到了孙九名和黑子头上。界岭镇距县城一百一十九公里,全是坑坑洼洼的山路,主干道正在打水泥路,实行单边放行,就是不塞车,跑到县城也要五个多小时。警车开出派出所院子后,麻凡算了一下,刚好天亮到局里,等法制室上班后办手续。

都有些困了,上车后,孙九名叮嘱司机注意安全,自己把头靠在椅背上休息。“闪腿”锁在后面囚笼内,两只手都上了铐子,不会有什么闪失,他听到后面的“闪腿”响起了鼾声,就眯上眼睛,不知不觉间也睡着了。

大约开出四十公里,孙九名被路面的一个大坑颠簸醒了。他让司机开了车内的灯,转过头去瞟了瞟囚笼。这一瞟,他就看出了不正常。“闪腿”面色惨白,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在不停地滚落。“闪腿”强忍着不哼一声,但看得出来,他正在承受着非同寻常的痛苦。孙九名说,“闪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闪腿”咬着牙,不答话。孙九名是有经验的人,“闪腿”不回话,只能说明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又说,法律是法律,人道归人道。你如果有什么病就讲,沿途到处都有医院,该看病弄药的还是看病弄药。“闪腿”这才说,别送了,我不会活的。

听他这么一说,孙九名赶紧叫停警车,和黑子一同下去对“闪腿”做检查。囚笼门打开,孙九名不觉倒吸两口冷气:“闪腿”的脚边掉下一根表带!

哪来的表带呢?孙九名心里一个咯噔,在所里忘了对“闪腿”搜身。

“闪腿”有气无力地说,表我吞了。

孙九名撸开“闪腿”的膀子,果然发现长袖蒙着的左臂上有戴表留下的痕迹。他和黑子都忽视了一个细节,“闪腿”拷在囚笼两侧钢筋栏杆上的手是能够滑动的。性子倔的“闪腿”知道自己的罪孽有多重,就不惜搞苦肉计,咬断表链将手表吞进胃内。

事发突然,孙九名始料未及。他只好催司机发动车,泼了命地往县城赶。“闪腿”明摆着要紧急手术,路边的卫生院干不了这样的活。

孙九名马上打电话,联系了县人民医院急诊科。车子开到门口,医生早等着了。见从车上抬下来的人戴着手铐,急诊科的主任就把手术帽揭了,交代一名年轻人说,这个手术简单,你做,瞧准了,把胃内的东西拿出来。“闪腿”推进手术室两个小时后还不见出来,等在外面的孙九名就有些急。八点钟上班以后,他拉住急诊科主任问,主任才说,做手术的是一名学校刚毕业的实习医生。年轻人下刀的位置不对,表没取出来。主任不得不亲自主刀,在“闪腿”的肚皮上割开第二道口子,将那块西铁城手表取出来。接连两刀,换了别人是受不住的,“闪腿”挺住了,他躺在床上,尽管虚弱到极点,就是不哼一声。

麻凡是在手术结束后才知道的。孙九名不敢告诉他,也不想告诉他,就算死了人,他也准备自己顶,不把麻凡扯进来。不是怕挨批评,也不全是因为麻凡的父亲还躺在病床上,不想再给他添堵。搭档几年,孙九名对麻所越来越有了发自内心的佩服。麻凡没有所长架子,只有兄弟感情。好处总让着他,麻烦自己兜着,许多时候吃了哑巴亏都不说出来。这样的兄弟,打着灯笼火把哪儿找去?

麻凡可是发火了,他不是责怪出事,而是怨孙九名胆大包天,没在第一时间报告给他。孙所长,你信不信,只要我嘴巴一歪,局长那里告出你的稀屎。

少损些,你是那种人,弟兄们早不鸟你了。孙九名顶嘴说,医院的事有我,你把局里对付过去。

麻凡把“闪腿”的事报告给局长。局长骂了他一饱餐。局长说,你的警察是越当越回头了。抓了嫌疑人,第一件事就是搜身检查,收缴可能用来自伤自残和对抗袭警的物品,起码的常识嘛,你却忘到九霄云外,鬼摸了你的头吗?那么大的一块表,又没藏着掖着,你居然都让他吞了,纯粹是扯鸡巴淡。我告诉你,孤胆擒凶,算你有功,“闪腿”自残,在责难逃。功过两抵,报功的事暂时放一放,你把该处理好的事处理好了再说。

局长确实来脾气了,电话里都听得出来他噗噗出气的声音。骂了麻凡,他又转过来骂孙九名。孙九名,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跟他讲,从现在起,他就待在医院好好地守着“闪腿”,当亲娘老子一样伺候。“闪腿”要是出个三长两短,他自己扒了警服回家种地去。

局长,这件事责任不在孙所长。麻凡说,他当时忙着问材料、办手续,其他的事由我处理,是我太大意了。

局长说,麻凡,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你们两个长期一唱一和演双簧,工作上协调配合默契,队伍团结有战斗力,我很喜欢。但在原则问题上你要知轻重,这次,组织的板子是要打人的,你准备脱了裤子撅屁股吧。

麻凡说,是我把事情搞砸了,局长批评得对。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收了电话,麻凡就往父亲的租房内跑。

什么事这么急?母亲听说麻凡临时有事要去县城,看着床上的老伴问。

麻凡没有把昨晚上自己抓住“闪腿”的事告诉他们,他不想给亲人的心里投上阴影,只说,是点急事,得亲自去处理。

要很多天吧?病床上的父亲话一出口就感觉不对,马上说,去几天不要紧,有姐和你妈,放心办你的事去。

“闪腿”从医院里跑了。

手术第四天夜里,孙九名和黑子值的班。

麻凡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想了一遍,“闪腿”这狗杂种用假象骗过了所有的人,从吞表到手术,都落入他精心设计的局,完全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脱逃。

“闪腿”手术的当天下午,麻凡就赶到了医院。麻凡看到的是一张寡白的脸,“闪腿”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如果不是床单的起伏证明着一个生命的存在,你绝对只能把眼前的“闪腿”当成死人。刚刚手术的“闪腿”不能进食,营养全靠打点滴维持。

狗日的急诊科,见送进来的病人戴铐子,知道油水不足,没什么来头,就安排实习生动刀子,拿“闪腿”当靶子,简直不把人当人。孙九名见女护士进来换药,就故意发牢骚。

女护士的脸顿时红了,争辩道,别说那么难听的话好不好?有本事直接对主任说去。

麻凡知道女护士也是冤枉挨骂,跟她骂没意思,就制止孙九名,实习生总得拿人开刀,不是“闪腿”,就会换成另外的人。怪只怪“闪腿”门子痞,冤里冤枉多挨了一刀。

黑子接话说,说不定多开一刀才制得住“闪腿”,不然,他还不蹦起八丈高?

病床上的“闪腿”动了一下,似乎对黑子的话颇不服气。但等麻凡他们伸手去摸的时候,“闪腿”依然显得平静。

女护士在给“闪腿”的伤口换药。麻凡问,护士,病人现在有没有生命危险?护士说,按说,这个手术不算什么,但这人动了两刀,身体抵抗力不是蛮好,就不好说。闯过一星期,才能说不会有事。

正说着,有白大褂敲门进来,问,哪位是派出所负责的?麻烦说,我是所长,有什么事你讲。

白大褂说,能不能给病人打开铐子?

黑子说,你搞明白没?他是逃犯呢。

白大褂说,年轻人,你少跟我耍警察威风,医生眼里只有病人。

他是很坏的病人,你知道吗?他说不定就是装病?

这算装病?白大褂感到很惊讶,你装个试试?

他故意吞的表,不是装是什么?

白大褂一甩袖子,很不耐烦地说,我只和负责的说话,如果你不是所长,请你一边凉快去。

麻凡见话不投机,把黑子扒开,问白大褂,你是什么意思 ?

七十六床的病人成了这个样子,你现在就是要他跑,他也不会的,除非他不要命了。白大褂还说,你们二十四小时有人守着,他根本就跑不了。

麻凡递一支烟过去,白大褂指指墙上“病房禁止吸烟”的提示,没接。麻凡说,不光是怕他跑,他性子烈,怕他自残。我们有纪律,像他这样的逃犯出不得半点闪失,请你理解。

其实,我也是在替你们考虑,白大褂说,话我得说清楚,真出了大事,我们是不负任何责任的。

白大褂最后这句话,让麻凡觉得有必要搞明白。他拉住准备转身的白大褂,有那么严重吗?

你想,白大褂指着“闪腿”,做过手术的人最怕什么?咳嗽!他一咳嗽,就会引起刀口开裂。伤口一旦崩开,会是什么后果?白大褂对麻凡翻一个白眼,意思是说,那就是个死。

他要咳嗽,我们也没办法呀。麻凡有些不明白。

哼!你们拷了他两只手和一只脚,露在外面最容易感冒,感冒了能不咳嗽?

白大褂的话让麻凡感到了后怕。刀口崩开是什么情景?肠子和脏器溜出来,保不住命了。“闪腿”有罪,但罪不至死。如果警察手里死了人,麻烦就大大的了。

麻凡马上对孙九名说,从现在起,给“闪腿”打开铐子,等他稍有恢复后再上。两个人一班轮流值守,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出差错。

“闪腿”逃跑的机会就是这么得来的。

也怪不得孙九名和黑子。所里六个人,张鹏兼着内勤,要在窗口给老百姓办证,接电话,写那些乱七八糟的没完没了的材料。赵家喜留在所里应急,哪里起火了,赶哪儿扑打扑打。其余四个人分成两班,孙九名带黑子,麻凡和肖勇一组,黑白轮流倒班。

几天下来,医院里花了一万多。到第三天晚上交班时,医院通知说,七十六床该交钱了,如果不交,病房内就要停药。派出所的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了,为了抢救“闪腿”,内勤把下个月应交给户政的几千块户口本工本费都挪了出来。麻凡拉上孙九名找医生协商,愿意用警察的身份担保,保证出院结账时不差钱,希望医生不停药,保证正常治疗。医生说,他们也无能为力。院里收费与治病分开,药房内有钱就发药,医生有药才能治病。这么简单的道理,麻凡他们不至于听不懂。

我看这样吧,孙九名提议说,所里每人想办法筹措两千元,先渡过这道难关。

麻凡想了想,最后没同意。他说,所里几个年轻人的家底我清楚,包内一年四季瘪着。这些日子,我们几个值夜后,白天需要休息,上哪儿弄钱?我想办法吧。

“闪腿”逃跑的那天晚上,也真是出鬼。孙九名吃坏了肚子,拉稀,老往厕所跑。蹲下去,拉不出什么,坐着又感到腹胀疼痛。本来,他和黑子约定轮着打盹,两小时一换。凌晨三点多钟,黑子刚打盹,孙九名又来事了,他按着肚子想喊醒黑子,发现黑子起了鼾声,就忍住没有喊。“闪腿”从天黑到现在一直都没有醒过,孙九名被“闪腿”的假相麻痹了。孙九名这回的洋相出得太大,人都到了厕所门边,可屁眼把持不住,居然让稀稀的秽物喷到了内裤上。他解了裤带,拿纸在内裤上揩揩擦擦,耽误了一些时间,返回病房内顿时傻了眼,病床上没有了“闪腿”,吊针的水瓶还在悬空无声地摇摆,针头流出的药液弄湿了白色的床单。孙九名摇醒鼾声如雷的黑子,黑子呆若木鸡。他俩看着窗外茫茫夜色,茫然不知所措,连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

换成别人,不愿住院走了便走了,大不了医院背时,收不着钱。现在是“闪腿”,情况就大不一样。闪腿逃跑的时候,肚皮上还缝合着两条刀口。按起码的医学要求,病人拆线后还得消炎、休息一个礼拜时间,才能保证手术不出问题。现在,“闪腿”就这么不顾性命地跑了,万一出个好歹,麻凡他们向“闪腿”的家人、向社会、向法律都没法交代。

麻凡打电话给局长,说自己在值夜时疏忽大意,放跑了“闪腿”。

他打电话的时候,孙九名就在面前。孙九名不能让麻凡给自己背黑锅,他要抢麻凡的手机,麻凡说,你狗屁都不懂,争什么争!界岭派出所还得有人干,你明白吗?

局长接到麻凡的报告,也感到事情严重,通知全局所有警力发疯似的寻找“闪腿”的下落。按常理,“闪腿”应该跑不到哪儿去,可警察把全县周边的大小医院、诊所、公共场所、车站码头都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闪腿”半点踪迹。

麻凡在电话里请求处分。局长说,煮熟的鸭子都飞了,你还好意思请罪。这样吧,先把账记着,到年底“清网行动”结束前,“闪腿”抓得回来,我们一笔勾销。否则……局长没有往下说,电话就扣了。

“闪腿”的父亲,就是上次用火铳差点要了麻所长命的那个人,带着二十多名亲戚闹到派出所来了。

当初追问“闪腿”的去向,他一问三不知,“闪腿”现在一跑,他消息灵通就带了人来。

孙九名和民警先顶了一阵,可那帮人不依不饶,坚决问派出所要人。“闪腿”的父亲还放话威胁,儿子如果有什么不测,他就要买瓶农药喝死在派出所。

正在卫生院伺候父亲的麻凡接到孙九名的电话后赶回所里。“闪腿”的父亲见所长出面,闹得更凶。他把袖子挽起来,伸出的指头只差戳到麻凡脸上。派出所院子里的喧闹声引来墟场上许多居民赶来看热闹,现场围观的群众已经不下二百人。

麻所长抢上一步,站在水泥台阶的高处,向大家解释,“闪腿”是负案在逃的犯罪嫌疑人。他寻衅滋事致人重伤,暴力袭警而且图谋报复杀人,证据确凿,公安机关正在全力组织追捕。在这里,我提醒“闪腿”的家人和亲友,如果发现他的行踪,请及时报告派出所,配合公安机关将他抓获归案。知情不报者、通风报信者和窝藏包庇者,我们查证后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我特别要严正警告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不要借机煽动闹事,无理冲击公安机关。请围观的群众擦亮眼睛,自觉站稳立场,维护正义,千万不要跟着起哄闹事。大家如果没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麻凡的话刚落音,“闪腿”的父亲就蹦上台阶,站得和麻凡班班齐。他伸腿挼手,唾沫乱飞。刚才他说的都是假话。我儿子是被派出所打伤的,身上都砍了两刀,警察打伤了人,就送到医院,还天天派人在病床上折磨他。我儿子是在受不住的情况下才跑。他现在生死不明,我不问派出所要人,问谁呢?你们也都是养儿养女的,谁个不心疼自己的儿女?

警察打人不对嘛,那不成了知法犯法?

人家都躺在病床上了,还整人,太不像话。

问派出所要人,对,只能问派出所要人。

不明真相的人群里,有人七嘴八舌地帮腔。

孙九名见“闪腿”的父亲说得离了大谱,赶紧站出来引导舆论。大家听着,我是“闪腿”案子的主办人,对案情最有发言权。“闪腿”在被押往县城的途中吞表自残,然后,他在人民医院救治的过程中寻机脱逃。我们的工作经得起检验,有什么法律责任,我们敢于承担。

我现在就要找你算账。“闪腿”的父亲一把揪住孙九名胸前的衣服,我儿子就是被你打伤的,你就是凶手,今天不把儿子好好地交出来,老子跟你拼命。

黑子捏了拳头冲上前去,放开孙所长,这里是公安机关,由不得你撒野。黑子的拳头晃了晃,你放不放?

警察打人啦,你们快来看啊。“闪腿”的一个亲戚瞅准时机鬼叫鬼喊,刚刚散去的人群又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事情顿时变得复杂。有人冲上来扭住麻凡,一见这阵势,孙九名和黑子不敢袖手,各自和对手扭打在一起。麻凡极力想控制混乱的局面,可是他无能为力。所里那把七七式手枪就别在他的腰上,此时,他最担心的问题是怕有人趁机抢了他的枪,拿去伤害别人。所以,面对雨点般的拳头,他腾不出护枪的手来有效地保护自己,只能尽力避闪,躲过一下是一下。孙九名和黑子的情况并不比麻凡好。黑子年轻气盛,平时就天不怕地不怕,派出所碰到硬仗,都是他抢着先上。这样的场面,他更是丢不起警察的面子。他看见孙所长鼻孔内流出了殷红的血,还看见孙所长的一只眼睛有好大一块青紫。他吼叫着扑过去,撂翻了两个为首的,结果,火都烧到了他的身上,几个人攻上来,扯的扯腿,摁的摁手,把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尽管如此,黑子横了心,他想到的是就算拼了命也绝不能放过“闪腿”的父亲,他是为首袭警的人。黑子使出老力,从裤带上解下铐子,脱下一只袜子,三两下缠在铐子上,悄悄拷上自己的一只手,然后,瞅准时机,将手铐的另一端扣在“闪腿”父亲的手上。手上突然套上一个冷硬的钢圈,“闪腿”的父亲才感到不妙。他用力拉扯,以为可以摆脱,结果是越拉越紧,直到钢圈儿扣进肉里去,不仅拉脱了皮肉,钢圈还咬得他的手开始发肿。他泼了命地喊,老子没犯法,给老子解铐子!黑子发狠地笑了。黑子说,今天就是死,老子都陪你陪到底。黑子因为有袜子套着,铐子的压力明显小得多。“闪腿”的父亲一向耍横,但今天横的遇上不要命的主儿了,他心里开始崩溃。

袭警的同时,有人踹开门窗,闯进派出所办公室,开始砸东西,哐当,窗子的玻璃掉了下来;啪嗒,办公椅成了两截;咔嚓,柜子的门掰破了。

黑子的举动提醒了孙九名。在这场寡不敌众的恶战中,要想最后赢得主动,就必须像黑子一样控制住带头闹事的人。他也把腋下的铐子掏出来,瞧个空挡一把铐住了拿砖头砸玻璃的独眼,然后使劲拖过去拷在水管上。

这时候,出警的肖勇、赵佳喜和张鹏三个人回来了。为了保护所里财产,他们听到消息后,把警车停在外面,跑步冲进院子。两个还在埋头砸东西的家伙被大个子赵佳喜揪住,张鹏和肖勇也抓一个在手里,死也不松开。见警察逐渐占了上风,其他人袭警的疯狂劲大大减弱。一直被抵在墙角给拳头当靶子的麻凡始终护住枪,弹夹退出来藏在了他的裤兜内,他胸前的警服被撕破,警号也不知什么时候扯掉了。

等镇政府组织干部赶到时,袭警的浪潮已经退去。

“闪腿”的父亲和那几个为首闹事的亲戚本来可以从重处罚的。鉴于“闪腿”没有归案的特殊情况,麻凡只报了行政处罚,送进拘留所关了十五天。

“闪腿”的父亲他们从拘留所放了回去,为防止他们反弹,麻凡又采取突然袭击,带警察深夜搜查了“闪腿”家中和几个重要亲戚家。麻凡压根儿就没指望能从他们家里搜出“闪腿”,目的是要对他们敲山震虎,制造压力,快过年了,免得他们又兴起什么浪来。

一晃就到了年底。

“清网行动”结账,“闪腿”依然在逃,界岭派出所的成绩单上一张白纸,按局里规定,年度全部工作一票否决。

人事调整之前,政委带着局政工室的人上山征求麻凡的意见。政委把局长的意思带给麻凡,局里考虑到麻凡在高寒山区工作的时间超过了十年,尽管“闪腿”没抓回来,功劳没有苦劳有,还是准备让麻凡调局机关治安管理大队。只是按末位淘汰原则,麻凡头上的帽子保不住,只能干个副大队长。

麻凡谢绝了,政委,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界岭派出所当普通民警。

你不要有情绪,政委说,这对你很不好。

不是有情绪,我方便照顾父亲,请局里考虑我的实际情况。

政委说,如果你不当界岭派出所的所长,你推荐谁接手?

当然只有孙九名,没有谁比他更能胜任。

政委下山走了。

没多久,新一年的人事调整到位。麻凡还当界岭派出所的所长,孙九名调到局治安管理大队任副大队长。据说是有人把“闪腿”脱逃的值班真相捅到了局长那里。

过完春节上班后,麻凡接到浙江省温州市公安局电话,说是一个诨名“闪腿”的网上逃犯被当地警方抓获,要求麻凡马上带奖金过去接人。麻凡一拳砸在桌子上,恶狠狠地骂一句:操他娘的!

责任编辑 周昌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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