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歌中的情景关系论

2013-11-14 08:42
中国韵文学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杜甫诗人诗歌

张 梅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杜甫诗歌往往关注自我并超越自我,这不仅完善造就了一个伟大而亲切的灵魂,同时也使诗歌的基本风格——悲壮更为鲜明。这里“悲”是就内容而言,即杜甫诗中所表现出的个人身世之苦及家国之痛;“壮”则是就审美效果而言,指杜甫诗歌的壮美。裴斐先生在《文学原理》一书中,将战争、死亡、悲剧归属于壮美,原因就在于它们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从而产生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杜甫绝大多数诗歌无疑属于此类。他的诗“高、大、深俱不可及”,“常常把人带到一种悲壮的境界中,令人意沉郁而气愤张,慷慨悲壮。让人在这样的情绪中共鸣,领略诗的悲壮美。”这种悲壮风格的形成,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杜甫对自我的关注及超越。在关注自我身世经历时,杜诗往往情酸而意悲;一旦超越了自我,旷达的胸襟及高远的志向则使他的诗歌力大思深,邵子湘言“少陵及时事,往往气格高绝”,道理也就在此。“小我”与“大我”的结合,使杜甫悲壮的诗风明显表现为内容“凄然欲涕,而语仍横放,雄气逼人”。这种表达效果得益于其诗歌中的情景安排方式。杜甫诗歌的情景安排有三种模式,一是渺小个体与广袤时空的画面组合,以景物描写为主,情感蕴含其中。其二是丽语与哀情的组合,景物描写中采用浓丽的词语,情感有时隐含在景物中,有时与景物形成对比。第三是正反两种感情的矛盾组合,或用乐景衬托哀情,或用哀景显示乐情,或直接写情感的冲突。不妨具体而论。

一 渺小个体与广袤时空的画面组合

杜甫对自我的关注,突出表现在他对人性基本需求(诸如饮食居住、人伦亲情等)的强烈愿望上。而战乱的现实,漂泊的生活却使这些生存愿望得不到满足,因此老卑贫病成为其诗歌的主要内容之一。尽管如此,我们仍能在其嗟叹的同时,感受其诗歌沉雄的气韵。就艺术表达而言,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将个体自我置于宇宙自然的阔大的背景中加以观照,在极大与极小,极多与极少的对比反差中蕴含丰富的情感。这样的组合中,以景物描写为主,情感是隐含在画面中的。试看下列诗句: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秋兴》其七)

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

(《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堂》其三)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江汉》)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旅夜抒怀》)

眼前今古意,江汉一归舟。

(《怀灞上游》)

天畔群山孤草亭,江中风浪雨冥冥。这些诗句的共同特点就是:不杂任何动词,由名词意象组合成画面。画面由背景与主体构成,背景极大,如江湖、乾坤、天地、群山、江汉等;主体则是渺小的个体自我(有时以借代或比喻方式出现),如渔翁、腐儒、沙欧、草亭、归舟等。尽管构图简单,然而在大与小,多与少的不协调、不相称中,更加凸现出个体的渺小微茫,同时阔大的背景又使诗人情感跌宕起伏,寓丰富、复杂的情绪感受于其中:一方面是牢落不偶的漂泊,凄怆而无助;另一方面是精神的自由高翔,自负又自傲。诗中“一”字与“孤”字的辅助运用,使画面的对比更加鲜明,情感更富表现力。

(《即事》)

同样“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之一),“天畔登楼眼,随春入故园”(《纯日梓州登楼》之二),也都是由名词意象构成的主体加背景的画面组合。“眼”是望乡之眼,“心”是有为之心,将“眼”置于万里乾坤之中,将“心”放于百年时序里,突出表现出诗人思乡的愁苦和功业无成的感慨。其效果正如杨伦所说:“天涯孤身,百年过客,语悲而壮。”再看一个例子:“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衡州送李大夫七丈赴广州》,对“日月”的解释大致有两种:一指“天宇”是空间;一指“年年”是时间。因此王嗣奭注此句道:“日月照临之下,而我为笼中之鸟;乾坤覆载之内,而我同水上浮萍。此垂老飘零之状。”罗大经则说:“盖拘束以度日月,若鸟在笼中;飘浮于乾坤间,若萍浮水上。本是形容凄凉之意,乃翻作壮丽之语。”不管何种解释,仍然是个体与时空的组合方式,在时空背景的映衬下,诗人垂老飘零的凄凉在时空背景中越见分明。

在组诗中,也可以看到这种画面的组合。典型的表现在《秋兴》八首上。《秋兴》第一首的开头“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写波澜壮阔之景,结尾收在“白头吟望苦低垂”这一句上,白头苦吟的诗人与波涛汹涌的三峡、长江构成的画面,蕴含太多的内容,涌动的江水也正是诗人涌动的心潮。这对比画面形成的空白张力,就为组诗后面的描写留下了空间。

在个体与时空背景的画面组合中,诗人有时唯恐背景与主体的对比不够鲜明有力,而夹以动词强调突出。如:“儿童相识尽,宇宙此身浮”(《重题》),“壮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间”(《有叹》),“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独夜旅魂惊”(《夜》)等。诗句中“宇宙与此身”、“人间与白首”、“高天与旅魂”,背景与主体反差鲜明,而动词“浮”、“寄”、“惊”的运用,使诗人羁旅无依的悲苦格外触目惊心,诗句带给人的震撼,用悲壮概括可谓切中肯綮。

背景加个体的画面组合,看似简单,实则内涵丰富。就文本而言,阔大的背景使得个体形象愈加孤独、渺小,诗人的悲情愈加突出。从接受的角度来说,背景的阔大反而消减了诗歌的愁苦。原因就在于:阔大的背景使得渺小的个体之外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极具想象张力的空白,在这片空白中,读者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诗人的悲苦,而是更为深刻更为复杂的的情感综合特质:羁旅的困顿与人格的独立,生活的艰辛与精神的自由,自卑与自负,绝望与希望……在读者的想象创造中,诗人的形象更加立体而丰满,诗歌的悲壮风格也就这样在画面的组合中得到极佳的诠释。

二 丽语哀情组合

杜甫的一生,个人身世之苦、人民时代之苦、国破家亡之苦,齐聚心头,简直是万苦在心。如此沉重的痛苦,大喊大叫是不足以表达的,杜甫就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来表达——丽语写哀情,即以浓丽的词语反照出寥落的现实,黄生说:“此古文中传神写照之笔,其在于诗,唯杜公有之。”丽语写哀情的组合主要出现在下列几种诗中,情景结合方式也有不同。

首先,杜甫的回忆性作品中丽语哀情尤为明显。杜甫生活在由盛转衰的时代夹缝中,往日的繁华已成为过眼云烟,国破家亡的哀痛时时噬啮着他,在诗歌中往往用浓丽的词语写过去的繁华,丽语的使用恰恰反照出现实的寥落和内心的悲苦,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秋兴》八首。试看:

蓬莱高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其五)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其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其七)

诗句浓彩重墨地写出了长安宫殿的壮观,曲江游兴的阜胜,昆明池物产的丰饶。诗种颜色点缀浓至、鲜明,如“黄”与“白”、“黑”与“红”;物象选择华贵、壮观,如金茎、珠帘、锦缆等。在铺张渲染中,盛世之景反衬出眼下淹留峡中,卧病沧江的凄凉与寥落。对比之中,身世之叹与家国之悲种种尽在其中,诚如张綖所说:“《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着痛快。其有感于长安者,但言其盛,而所感自寓其中。”可以说历来诗论家推崇《秋兴》八首,与“丽语写哀情”的组合方式不无关联。

这样的例子再如《更题》诗:

只应踏初雪,骑马发荆州。

直怕巫山雨,真伤白帝秋。

群公苍玉佩,天子翠云裘。

同舍晨趋侍,胡为淹此留。

此诗写于大历二年(767),据朱宸注:“与前首同作,故曰《更题》。”“前首”指《夜雨》,其中有诗句“通籍恨多病,为郎忝薄游”,联系《更题》诗末联“同舍晨趋侍,胡为淹此留”,可知“群公苍玉佩,天子翠云裘”当是对左省生活的追忆。尽管肃宗朝已非盛世,然于杜甫个人经历而言,却是他仕途的顶峰,故而“苍玉佩”、“翠云裘”点簇浓至,在遥忆从前的京师之乐中,衬托出自己功业无成、羁旅漂泊的苦况。

其次,丽语写哀情的组合方式在怀古诗中也经常出现,如下列诗句:

孤成西北起高楼,碧瓦朱甍照城郭。

(《越王歌楼》)

清江锦石伤心碧,嫩蕊浓花满目斑。

(《滕王亭子》之一)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咏怀古迹》之三)

虫书玉佩藓,燕舞翠帏尘。

(《湘夫人祠》)

这些怀古诗往往寓时代变迁或自伤身世于其中,因此作为古迹的越王歌楼、滕王亭子、昭君墓、湘夫人祠别有一番落寞、凄凉的色彩。杜甫用浓彩“碧”、“朱”、“紫”、“青”、“翠”,用丽语“锦石”、“嫩蕊”、“玉佩”、“燕舞”写出了自己深沉的思古悲情。词语越浓丽,感情也就越悲凉。

再次,杜甫的思乡之作中亦不时可见。如:

华杂重重树,云轻处处山。

(《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

五陵花满眼,传与故乡春。

(《赠别何邕》)

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江山锦绣中。

(《清明》)

诗中故乡美景纯属诗人想象,将故乡想象得越美,写得越美,也就越见诗人的思乡愁肠。这样的例子再如“林花著雨燕脂(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曲江对雨》),雨景寂寥偏出以浓丽之语;“马寒防失道,雪没锦鞍鞯”(《送人从军》),惨淡之事偏以盛丽之语言说;“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洗兵马》),戍边、作战之苦偏杂以壮丽之词;“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发谭州》),寥落之感偏以鲜丽之词抒发;“登俎黄柑重,支床锦石圆”(《季秋江村》),贫困之况偏以流丽之词戏侃。

总之,在丽语写哀情的组合,浓丽词语的使用,一方面更加衬托出诗人的悲苦,增强了诗歌感人的力度;另一方面又淡化了读者对诗人悲苦之情的留意,更多地去领略诗歌的艺术魅力,相反相成的作用正见悲壮诗风。

三 情感的碰撞组合

杜甫诗歌情感极为丰富、真实,为历代诗论家所称道,薛雪《一瓢诗话》中说:“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忠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忧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正因为如此,其诗歌中情感变化极快、极富跳跃性,往往形成一种碰撞,即两种不同的情感径直相遇撞击,在情感的骤变中展示自己复杂的内心世界。这与李白诗歌的抒情方式不同,李白的诗歌情感也有大起大落的,但往往回环往复,如《将进酒》之类,情绪往往由激昂到低沉,再激昂,再低沉,一唱三叹。

杜甫情感碰撞有两种基本的形式。首先在情绪的低谷深洼,陡然情感激越飞扬。主要特征表现为先“语涉悲凉,后作发兴语”。如《北征》诗,诗人在写自己所历之景的可伤可畏的同时,笔锋陡然一转而写山果的生机:“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张上若说:“凡作极要紧极忙文字,偏向极不要紧闲处传神,乃夕阳反照法,唯老杜能之。”这“极不要紧闲处”正是诗人情感神采飞扬之处,表现出诗人的旷达胸襟和人生情怀。这样的诗句不胜枚举,如: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空囊》)

年荒酒价乏,月并园蔬课。

独酌甘泉歌,歌长击樽破。

(《屏迹》)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为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狂夫》)

空途多俊异,乱世少恩惠。

鄙夫亦放荡,草草频年岁。

(《宿凿石浦》)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上述诗句较为典型地代表了诗歌情感低落与激昂的碰撞组合。低落是因为自身的境遇,激昂则源于诗人的胸襟与抱负。在情感的碰撞中,诗人笑对人生苦难、心忧天下黎民的情怀感人至深。再如《进艇》一诗:

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神伤望北窗。

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俱飞蛱蝶无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

茗饮庶浆携所有,瓷罂无谢玉为缸。

诗歌首联写自己“神伤”,次联描绘了一幅天伦之乐图景,至尾联,诗人的心情已转至品茶引酒的闲适愉悦了。从这种情感的转化中可见诗人的内心世界。在长期的飘零中,支撑他穿越贫困的精神力量,除去旷达的胸襟、高远的志向,就是与家人相濡与沫的人伦亲情。唯因如此,诗中诗人的情感才会由伤而骤喜。有时,对自然美景热爱,也会使诗人暂时忘却人生的不幸,情感由悲而喜如《法镜寺》:

身危适他州,勉强终劳苦。

神伤山行深,愁破崖寺古。

婵娟碧藓净,萧槭寒箨聚。

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

洩云蒙清晨,初日翳复吐。

朱甍半光炯,户牖灿可数。

拄策忘前期,出萝已亭午。

冥冥子规叫,微径不敢取。

诗歌第二联交代了诗人由愁转喜的原因——崖寺古。之后具体描绘了崖寺美景。杜甫天性是爱自然的,这份爱中可见其超俗的胸襟。对自然的爱,使他不时忘却身世愁苦,这是他诗歌悲喜情感碰撞的原因之一。这种碰撞组合在《木皮岭》、《客堂》、《入衡州》等行役诗中随时可见。

当然,杜甫这样的喜悦往往是暂时的,诗人心中所存储的悲苦实在太多、太重。更多的时候,在欣赏美景时,会突然涌上一阵不可名状的痛苦。如下列诗篇:

郑县亭子涧之滨,户牖凭高发兴新。

云断岳莲临大路,天晴宫柳暗长春。

巢边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远趁人。

更欲题诗满青竹,晚来幽独恐伤神。

(《题郑县亭子》)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

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江亭》)

参错云石稠,陂陀风涛壮。

晚州适知名,秀色固异状。

棹经垂猿把,身在度鸟上。

摆浪散帙妨,危沙折花当。

羁旅暂愉悦,羸老反惆怅。

中原未解兵,吾得终疏放。上述诗篇,情感由悲转喜,在激昂兴奋的情绪中,突然忧从中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情感落差。这是杜诗情感碰撞的第二种表现形式。类似的例子如《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起首写自己“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心”,邵子湘评“大好气概,自负不浅”,然而随着叙述的深入,情绪越见消沉,末尾竟作“桃源”之想。在情感的落差中,可见抱负落空的深深失望与痛苦。再如《醉歌行》、《短歌行送王郎司直》,两首诗均是劝慰少年人之作。其侄杜勤落第,王郎司直失意,在诗中开头杜甫分别慰勉道:“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只今年才十六七,射策君门期第一。”“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且脱剑佩休徘徊。”词气雄健激昂,振奋人心。然而结尾落于自身时,则语含悲凉,情绪衰飒:“乃知贫贱别更苦,吞声踯躅涕泗零。”“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这样大的情绪起伏,使诗歌充满动荡之感,它带给人的震撼是强烈的。这种情感碰撞,在抒写个人悲苦与时代命运结合时,尤见力度。依然以《秋兴》八首为例:

(《次晚州》)

其五,开头极写长安宫殿的壮观,结尾道“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锁点朝班”。

其七,开头极写长安昆明池景的壮丽,结尾道“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鱼翁”。

其八,先写长安胜景,结尾道“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诗歌中总有诗人悲苦的身影,然而在巨大的感情落差中,诗人的悲苦内涵极为丰富,诗歌无寒俭之病,反增悲壮之感。这种情感碰撞最典型地表现为:阔大的境界与诗人的悲情撞击,即先写壮阔的自然景观,后结于自身。如:

《登楼》先写“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结为“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阁夜》先写“五更角鼓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结为“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登高》先写“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结为“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反照》先写“反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结为“不可久留豺虎地,南方实有未招魂”。《登岳阳楼》先写“吴楚东坼,乾坤日月浮”,结为“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秋兴》其一,先写“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结为“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白帝城最高楼》先写“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结为“杖黎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首”。

《衡州送李大夫七丈赴广州》先写“斧钺下青冥,楼船过洞庭”,结为“王孙丈人行,垂老见飘零”。

上述诗篇均为杜甫集中的上乘之作,集中代表着杜甫悲壮的诗风。它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开篇写景境界极雄阔,收束至自身则极细小。如:《登楼》从锦江天地说到北极朝廷,结于后主祠庙;《登高》始于急风高天,终于小小酒杯;《登岳阳楼》、《秋兴》、《白帝城最高楼》、《送衡州李大夫七丈赴广州》都从自然江水(湖水)的波澜壮阔写到诗人自身:诗人的白首、清泪与归心。诗歌写景中“有着诗人跳动的心和那个混乱时代的影子”,因而境界极为阔大;写自我情感时,诗歌的境界由大转小,诗人的情绪由激昂至衰飒,从而形成巨大的情感落差,在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情感跨度中,我们感受到的“不是悲哀而是悲壮;不是消沉而是激动;不是眼光狭小,而是心胸阔大”。

法国评论家布丰有句名言:风格即人。杜甫“‘一身不自保’,却要‘一洗苍生忧’!然而,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给我们的印象,不是软弱,而是顽强;不是可怜,而是可敬、可感。”在上述三种组合中,杜甫悲壮的诗风一方面得益于他的艺术匠心,将情与景艺术地结合。另一方面则获益于他对自我的关注与超越,两相结合,从而使诗歌表现出语意悲而词雄健的悲壮风格。总之,杜甫对自我的关注及超越加深了诗歌悲壮的风格,诗歌悲壮的风格又更好地表现了诗人的自我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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