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的批判精神

2013-11-14 08:57
当代作家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病态莫言

严 慧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肯定莫言小说“将谵妄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莫言小说的谵妄现实主义的最大价值是批判精神。这种批判精神具有普适价值,使莫言的小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的文学,所描写的是人类所共通的、普遍性的内容。因此,真正的文学,应当是超越民族、国家的。然而,文学中有些部分是被强烈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所限定的。我想,这种现象在中国、日本、韩国或其他一些国家的文学中应该都是存在的。在文学中吸收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因素,这一行为本身并不是完全错误的。但是,被禁锢在狭隘民族主义∕国家主义中的作品,就是一种毒害了。文学作品的写作技巧、内容、语言,可以是某一国家、民族的,但是在更深的层次上,在思想、哲学层面上,应该是超国家、民族,甚至是超阶级的,应该面向全人类共通的课题”。莫言的这种文学追求表现为小说的谵妄现实主义——冷眼旁观社会现实,绵绵不断的“叙事”,通过《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作品,展示既充满生命活力和欢乐又充满反讽和悖谬的民间世界,建构了一个真实而又惊心动魄的民间社会,以独立的立场介入中国的现实,传达中国内在的精神和声音,成为“积极干预社会、勇敢地介入政治的作品,以其强烈的批判精神和人性关怀”,“成为一个时代的鲜明的文学坐标”,传递对社会现实的尖锐批判。

莫言非常有智慧,从不正面挑战主流意识形态,小说的批判精神多通过谵妄的文学形象传递,所以文学想象诡黠怪诞,常以一种戏谑的和游戏性的绵绵“叙事”,创造出具有表征意义的动物形象群,将中国人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爱情、战争、排泄,用夸张、嬉笑和讽刺动物形象展示,小说因此充满神奇的思索和怪异的构想,动物的品格风貌、动物的奇异形态超出常人可以思考的范畴,呈现出一幅幅奇异、怪诞,色彩斑斓的文学画面,以诡黠怪诞的动物想象表达中国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和荒诞性,扩张和拓展了文学的想象。惟其荒诞,才显写实,反映社会的病态,具有强烈的批判性。《红高粱》、《四十一炮》、《檀香刑》、《生死疲劳》等都有这种动物群体或个体形象,具备人类共同的思维能力或者展示了超人的技巧,脱离了“低级趣味”,成为与人类比肩的等同的种群,既具有极强讽喻意义和极大象征意义,又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这种批判既是一种文化批判,也是一种人性批判。

《生死疲劳》的故事设计充满智慧。西门闹是西门屯的地主,土改时被当成恶霸枪毙了;他认为自己很冤枉,便不断地在阴间喊冤,投胎变成了动物,开始六道轮回,以此构成故事情节。西门闹一辈子为驴,一辈子为牛,一辈为猪,一辈子为狗,一辈子为猴,以驴、牛、猪、狗、猴的立场叙述故事,既有驴的潇洒与放荡、牛的憨直与倔强、猪的贪婪与暴烈、狗的忠诚与谄媚、猴的机警与调皮,又具备作为西门闹时的人的记忆、思想,带有西门闹的特质,用牲畜的眼睛洞察人世的一切,观察中国农村五十年的变迁,以内视角的方式展现内在意识,洞悉人类的内心,严肃、沉重化为叙述与想象中生命力的舞蹈狂欢,残酷的现实化为复活的欣悦,不仅突现社会的种种病态,而且突现西门闹雪冤的痴心不改,不屈不挠地追求作为人时被剥夺的权利,既突现出一种对生命意义的追寻,还具有强烈的批判性,而且批判的锋芒直指土改斗争的残酷性,质疑其对人性的残杀。

西门闹第一次投胎为驴时,内心深处保留为人时的记忆,始终惦念妻子白氏的安危,甚至想要去抱她、亲她,结果是驴啃破白氏的头;作为一头青壮的公驴,又本能地对母驴“花花”产生爱慕。对亲人心怀挂念,活着的意义远比作一头牲畜的意义重大,对生命精彩的追求不比人类低。这种文学想象的谵妄性,化解了严重与严肃,也有着某种戏谑与狂欢的氛围,流淌的阴郁、绝望色调,显示对新时代的迷惘及批判。如《生死疲劳》的西门驴就这样思念小母驴:

我到了河的对岸,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在红柳丛中出没,翻过一道沙梁。站在高坡上,它的气味,突然涌来,是那样浓郁,那样强烈。我的心脏狂跳,撞击着肋骨,热血澎湃,亢奋到极点,无法长叫,只能短促地嘶鸣。我的爱驴,我的宝贝,我的最珍贵的,最亲近的,我的亲亲的驴哟!我恨不得抱着你,用四条腿紧紧地夹住你,亲你的耳朵,亲你的眼窝,亲你的睫毛,亲你的粉红的鼻梁和花瓣般的嘴唇,我的至亲至宝,哈气怕化了你,跨着怕碎了你,我的小蹄子驴啊,你已经近在咫尺。我的小蹄子驴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西门闹孤独面对整个时代,不仅无法生存,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情感需求也被剥夺,所以,转世投胎成为西门驴之后,宏图大志丧失殆尽,但生理需要和情感需要却有增无减,动物和人类作为动物性的生理本能得到极大的张扬。这实质是对现实社会扭曲人性的尖锐批判——做人不能得到的东西,成了动物也要执著追求。所以,西门驴能够不顾一切,逃出驴棚,面对危险,毫无忌惮,勇敢地去寻找小母驴。他在寻找爱情的过程中,获得与人一样的思维能力,面对两头狼的偷袭,两头恩爱的驴互相配合、协同作战,踢死了来犯之狼。西门驴对小母驴的执著情感人类都不能比拟。这神来之笔,直指社会现实人性的沦丧,爱的缺失。这种“虚构比史实更加真实,因为它更符合历史的逻辑”。

张扬人性是新文学最重要的传统。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十五日,《新青年》五卷六号刊发周作人《人的文学》,强调“人的文学,当以人的道德为本”,提出“人是一种动物”,又是“进化的动物”,“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胡适认为,新文学有“两个中心思想”:“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个‘活的文学’,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人的文学’”,并特别强调“《新青年》的一班朋友在当年提倡这种淡泊平实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也颇能引起一班青年男女向上的热情,造成一个可以称为‘人的解放’的时代”。新文学以是否弘扬“人性”为尺度,反对一切非人的创作,奠定新文学的传统。莫言的小说承继新文学的传统,以批判人性的丧失为核心,传递了强烈的批判精神。

《生死疲劳》的谵妄想象还表现为戏谑。西门猪和舍命追随的小花猪逃难时被野猪群袭击,小花临终前无限深情地说:

“大哥……我幸福……我真的好幸福……”说完,它就停止了呼吸,四腿绷直,犹如四根棍子。

“妹妹啊……”我哭泣着,站起来,抱着必死的决心,像乌江边上的项羽,一步步逼向那些猪。

这情景让人想起霸王别姬,又似宝玉哭黛玉。此情此境,戏谑十分。接着是戏剧性的突变。野猪王刁小三突然出现,西门猪不仅绝处逢生,刁小三还把“王位”让给它。

那些野猪们犹豫了片刻,便齐齐地将两个前爪跪在地上,嘴巴拱着地面喊叫:

“大王万岁!万万岁!”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糊糊涂涂地就成了这沙洲上的野猪王,接受着野猪们的朝拜,而人间那个王,坐在月亮上,已经飞升到距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远的地方,庞大的月亮缩得只有一只银盘大,而人间之王的身影,即使用高倍的望远镜,也很难看清了。

这种谵妄的文学想象,不是刻意宣扬、赞赏社会的畸形、变态的现象,而是对制度化的文体模仿及戏谑,为生存在这种处境中的人类忧虑,否定伦理秩序和语言秩序,肯定顽强的生命力,独辟蹊径曲折地揭示社会现实,针砭现实,追求对社会现实的批判。

莫言为创造谵妄的动物形象群生活的典型环境,还用戏谑的和游戏性的绵绵“叙事”创造了充满隐喻性和象征性的场景,而且这种场景都源自民间的奇特节日、庆典、民俗,既是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特异的情感宣泄,也是文化思想和表意符号的更替,是莫言在“童年经验的基础上想象出来的一个文学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为中国的缩影,我努力地想使那里的痛苦和欢乐,与全人类的痛苦与欢乐保持一致”,冲击和解构主流文化,充满批判的精神。如《四十一炮》的“肉食节”就充满诡异、神秘的色彩:

肉食节要延续三天,在这三天里,各种肉食,琳琅满目;各种屠宰机器和肉类加工机械的生产厂家,在市中心的广场上摆开了装饰华丽的展台;各种关于牲畜饲养、肉类加工、肉类营养的讨论会,在城市的各大饭店召开;同时,各种把人类食肉的想象力发展到极限的肉食大宴,也在全城的大小饭店排开。这三天真的是肉山肉林,你放开肚皮吃吧,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还有在七月广场上举行的吃肉大赛,吸引了五湖四海的食肉高手。冠军获得者,可以得到三百六十张代肉券,每张代肉券,都可以让你在本城的任何一家饭馆,放开肚皮吃一顿肉。当然,你也可以用这三百六十张代肉券,一次换取三千六百斤肉。在肉食节期间,吃肉比赛是一大景,但最热闹的还是谢肉大游行。就像任何节日的节目都是慢慢地丰富多彩起来一样,我们的肉食节也不例外。被这条大道连接起来的两个小城,是一个城市的两个部分,道路与城,形状如一只哑铃。肉食节的盛大游行队伍,将从这条大道上通过。东城的队伍往西城去,西城的队伍往东城来,在大道中部的某个地方会合,然后擦肩而过。

这个肉食节就是隐喻性和象征性的场景。肉食节持续三天,摆满了各种肉食,琳琅满目;各种屠宰机器和肉类加工机械摆满展台;各种关于牲畜饲养、肉类加工、肉类营养的讨论会召开;同时还有集聚人类想象力的吃肉比赛、肉食大宴。最热闹的还有谢肉大游行。牛彩车、羊彩车、骆驼队、驴彩车、鸡彩车、鸵鸟队、猪彩车、兔彩车……各种把尸体提供给人类食用的动物的彩车都来参加大游行,极尽民间狂欢,众生百态。肉食节是官方的节日,但成为民众狂饮暴食的场所、胡闹的处所,自由的狂欢舞台。一切特权、等级关系、规范和禁令都被取消,成为真正的民间自由的节日。但这样的肉食节最终还是在权力意志的支配下结束了,民众的狂欢还是受到权力的制约,包括肉神庙最终是否修建,都取决于官方的态度。官方主办的肉食节,表面虽呈现民间狂欢的色彩,但内在的精神实质却和民间的节日不同,没有真正的民众基础,趋势必然是衰亡,狂欢的背后是一片颓废景象,完全是现实社会各种“节”的折射,充满戏谑性和游戏性,传递人性、伦理政治的复杂思考向社会历史层面的伸展,传递了对现实社会的各种“节”及社会欲望横流的强烈批判。正如莫言所说:它的“现实意义在于反映当今社会欲望横流的现象,对这种欲望至上、欲望横流的现象进行批判。尽管孔子讲‘食色性也’,也就是说人的基本欲望是人延续的保证,但我认为当今社会许多欲望值已经超出了延续人类的要求,已经变成一种病态的发展。所以,我想《四十一炮》这部小说是对这种病态发展的畸形发展的人类欲望的一种批判和冷静分析”。

莫言的小说也用戏谑的和游戏性的绵绵“叙事”创造充满隐喻性和象征性的节日,传递对社会现实的影射与批判。《丰乳肥臀》的雪集完全是一个无言的世界:

这是一个必须将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一开口说话便要招灾致祸的仪式。在“雪集”上,你只能用眼睛看,用鼻子嗅,用手触摸,用心思体会揣摸,但是你不能说话。至于说话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仿佛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

高密东北乡劫后余生的人们——多半是妇女和儿童,都换上了过年的衣裳,踩着雪向高地前进。冰冷的雪味针尖一样扎入鼻孔,女人们都用肥大的棉衣袖口掩住鼻孔和嘴巴,看起来好像是为了防止雪味侵入,我认为其实是怕话语溢出。茫茫雪原上一片“嘎吱”声,人遵守不说话的规则,但牲畜们随便叫唤。羊咩咩,牛哞哞,在大战中幸存下来的老马咴咴。疯狗们用硬邦邦的爪子敲打着死尸,像狼一样望日狂吠。

“雪集”是一个“禁声狂欢节”,所有的人都不许开口说话,“一开口说话便要招灾致祸”,只能用眼睛看,用鼻子嗅,用手触摸,用心思去体会揣摩,正如巴赫金所说:“狂欢节期间的生活,是脱离了常规的‘第二种生活’,决定着普通的,即非狂欢节期间生活的规矩和秩序的那些法令、禁令和限制,在狂欢节一段时间里被暂时取消了。”上官金童被选为“雪公子”,这天大概摸了一百二十对乳房。妇女们祈求被“摸乳”让乳房健康、奶水旺盛,最后摸到“独乳老金”的硕大左乳时,导致她喃喃呻吟,破坏了“雪集”的规矩,并引发灾难的发生。“雪集”是以游戏狂欢的形式书写严肃的非公开的“潜规则”,用一种传统的规则和隐含的惩罚告诫、桎梏所有参与民众,隐含行为和话语冲突、矛盾,既诡秘可笑,又令人恐惧,蕴含着对社会的批判与否定。因为“人民的沉默据说是一个可怕的征兆,当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詈骂着时,这个社会还有救;当人民都冷眼不语装了哑巴时,这个社会就到了尽头”。

病态的人物是莫言小说谵妄现实主义的重要表现形式,也是莫言小说批判精神的重要载体。

莫言小说的批判精神主要通过病态的主人公形象,构建民间的、具有批判色彩隐喻的体系,“曲折而象征地表现了社会的众人相,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民间宝贵精神资源的丧失和人性的畸变”。“恋乳”的上官金童(《丰乳肥臀》)眼中只有乳房,赵小甲(《檀香刑》)傻乎乎的能看出人是什么“畜生投胎转世”的,罗小通(《四十一炮》)“吃肉”的本领无人能比。这些人物的外在表象和常人无异,但事实上又和常人迥然相异。莫言的小说蓄意对人物进行这种变形化、夸饰化的处理,创造或是小丑,或是傻瓜,或是骗子的人物形象。这种人物地位卑微、渺小,不仅是挑战主流意识形态小说要么完全肯定、要么完全否定主人公的简单化、公式化的描写,人物性格走向复杂化、矛盾化,乖张多变,美丑善恶集于一身,塑造出具象与抽象、个别与一般、现实与超现实统一的“性格鲜明、非同一般的人物,而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是几乎不存在”。而且通过这种人物某种病态隐喻,揭示某些社会客观规律。所以,病态的隐喻在莫言的小说中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社会批判指向。没有人能躲得过疾病的侵袭,疾病的存在已远远超越生理层面的具象意义,成为心理、文化乃至历史形成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因素。这是由于“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中一个属于健康王国,另一个则属于疾病王国”。因此,莫言小说的病态人物,肯定不是生理层面的病变,而是对人性的扭曲造成人物病态的社会的否定,传递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

《丰乳肥臀》的上官金童极端恋乳,突出一种富有魅惑力的恋母文化。上官金童对世界纯真的、无邪的思考,以最简单、最纯粹的婴儿或者孩子的方式对待世界,他眼中的世界越来越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美好,而是充满丑恶、争斗、卑劣、无耻、堕落和腐朽;他对这个世界由完全依赖到充满怀疑。他不想长大,长大意味着背叛;他不想成熟,成熟意味着堕落;他孤独地生活在作者虚构的象征世界中。从婴儿时期开始就表现出独占母亲乳房的强烈愿望,后来对乳房的迷恋更是变本加厉,不但渴念母亲的乳房,也渴念姐姐们及其他妇女的乳房,极大程度地张扬人物的病态性格,触及了人性的弱点。“小说中的母亲曾经痛斥上官金童是一个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永远长不大的男人,母亲说的其实是一种精神现象。物质性的断奶不是一件难事,但精神上的断奶非常困难。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和尚的看法是有道理的,是啊,封建主义那套东西,在今日的中国社会中,其实还在发挥着重大的影响。许多人对封建主义的迷恋,不亚于上官金童对母乳的迷恋。”人物的病态,折射的是病态的社会,病作为身体的一种非正常病变或残疾,单纯地看是一种自然的病理反应。但病态“常常被用作隐喻,来使对社会腐败或不公正的指控显得活灵活现”,传递出社会现实的强烈批判精神。

中国传统政治思想早有“以人的身体器官来描述国家政体,而且把人体和政体与医生治病相关联”,这与西方“关于大宇宙和小宇宙互相感应的观念,还有西方关于政治躯体(body politic,即身体政治)的比喻”有很强的可比性,而且“这观念和比喻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乃至到现代,在西方传统中都随处可见”,所以,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西方的思想传统中,都有“以人体和人的疾病来比喻国家及其腐败”。“腐败”成为病态较为常见的政治喻体,而且隐喻愈发凸现出来。《檀香刑》创造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赵小甲形象,行为非常病态:不迷恋美丽如花的老婆,迷恋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的爹;而且有病态的奇异功能,产生稀奇古怪的幻想或潜意识的看待事物,令人惊诧。他拔下眉娘的阴毛作“虎须”,就能看到各个人的原形,辨别出由什么动物变化而来。他用“虎须”看出眉娘原是一条白蛇,衙役是大灰狼,轿夫由驴托生,刽子手的爹是一只黑豹,钱丁是一只白虎。

俺急匆匆地跳上炕头,从墙缝里把那个红布包儿摸出来,一层层地揭开红布,看到了那根弯弯曲曲、毛梢儿金黄的虎须。把宝贝攥在手里,俺感到那根虎须在手里活动起来,一撅一撅的,好比一根蜜蜂的针,蜇着俺手心。

一条水桶那般粗细的白色大蛇,站在炕前,脑袋探过来,吐着紫色的信子,两片鲜红的嘴唇一开一合,竟然从那里发出了俺老婆的声音:“小甲,你想干什么?”天老爷爷,明明知道俺怕蛇,可你偏偏让俺老婆是条蛇。俺老婆的本相竟然是一条大白蛇,俺跟她在一个炕上滚了十几年,竟然不知道她是一条蛇。白蛇传,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俺老婆当年唱戏时,就在戏里扮过白蛇,俺就是那个许仙啦。她怎么没把俺的脑髓吸去呢?俺老婆还不是一条完全的蛇,她只是生了一个蛇头,她有腿,有胳膊,身上还有两个奶子,头上还长着头发。但这也够让俺胆战心惊的啦。扔掉烫手的火炭一样俺把那根虎须扔了。就这么一刹那的工夫,俺浑身就冒了大汗。

赵小甲这种夸饰、荒诞的奇异功能,实际是由社会病态文化所引起的不正常的心理活动,又用这种病态的心理视角叙事。批判的锋芒直指社会现实中人性的沦丧,每个人的动物性都被夸大,似乎是还原动物的本性,实质是指向社会现实的人性沦丧,社会变得非常兽性,人的生存如在履行动物生存规则。莫言这“是从民间的视角出发,从情感方面出发,然后由情感带出政治和经济,由民间来补充官方或者来否定官方,或者用民间的视角来填补官方历史留下的空白,后来的许许多多历史小说也在走同一条道路:尽最大可能地淡化阶级观念,力争使自己站到一个相对超脱的高度,然后在这样的高度居高临下地对双方进行人性化表述”。

赵小甲是病态人物,对周围世界的理解力低、判断力弱,正常人在他面前的言行没有顾忌,因而眼睛能更真实、不加掩饰地看到真相,叙事视角更能逼近真实,揭示人在履行动物生存的原则。赵小甲这种夸饰、荒诞、病态的奇异功能,想象和虚构了现实,世界是病态的,叙事视角也是病态的,蕴含着对社会的忧虑和对社会价值的反思。莫言小说的这种病态人物形象,完全从人的基本生存活动出发,将人还原到一种物质性和生理性的层面,充分展示日常生活直观层面的光怪陆离,隐含着莫言“自我”的存在和一个审视万事万物的上帝,触及深层的历史文化的复杂性。尤其让半痴傻的赵小甲叙说施行檀香刑的过程,没有指责,没有判断,没有纤细的情感,读者的注意力全聚焦在令人发指的酷刑本身,并把对刽子手的愤恨转向支配刽子手行为的统治者,实现了小说控诉黑暗、残暴的专制统治的批判精神。苏珊·桑塔格的研究表明,“传统的疾病隐喻主要是一种表达愤怒的方式”,病态用来表示对社会秩序的不满与焦虑,但各种病态间并无差异,只是根据疾病造成的后果将其大致分为“可治愈”的与“致人于死地”的两类,借以表达个体的愤怒与焦虑。与之不同,现代社会的病态隐喻表达的则是“个体与社会之间一种深刻的失调,而社会被看作是个体的对立面”。所以,病态的叙写与对社会的批判紧密联系。赵小甲的这种种弱智病态举动,何尝不是对社会现实中的集体失语、无视社会种种残疾的强烈批判。

莫言小说的人物以病态的眼光审视社会,目的是看出社会的奇异、病态,批判社会的病态。所以,病态的叙写与对社会的批判紧密联系。《生死疲劳》的地主西门闹被枪毙后,轮回变为一头驴子——西门驴,它认真劳动,在小河边和母驴花花约会,大战并杀死两头恶狼,自由恋爱,笑傲山林。为公务而断蹄,装上假肢,继续为蓝脸出力,最终被饥饿的社员吃掉,轮回投胎变成西门牛。西门牛凭借一双眼睛,重新来到蓝脸家,和蓝脸一块儿单干,劳动表现出色,在嫉妒之中,前世儿子西门金龙想要烧死西门牛。西门牛结束生命,轮回投胎变成西门猪。西门猪不仅在杏园猪场为革命工作,而且在沙洲称王称霸,结果看破红尘,救落水儿童时献身,轮回投胎变成西门狗。西门狗从乡村到城市称霸一方,开拓“月光晚会”等狗文化,一生结束后轮回投胎变成西门猴。西门猴是西门欢、庞凤凰玩杂耍的猴子,了此一生后轮回投胎变成蓝千岁。这种六道轮回的虚幻的“拟动物”故事,渗透了农民的生活体验和经历,造成一种奇异的魔幻世界,而且揭示动物的生活幸福,人的生活痛苦。西门猪和母猪小花的对话、结局也形象地显示了这一点。所以,《生死疲劳》的六道轮回表面像《聊斋志异》的《席方平》,是揭示人世的不公平,但深层是蓝千岁赞赏、倾向动物性人格的幸福,反讽人性的丑恶。人作恶时,不想让恶事被别人知道,但从来没有人提防会思考、会观察的动物。动物的认同本身也保证了西门驴、牛、猪、狗、猴等观察、思考、叙述的逻辑合法性。而且,作为一个迫害妄想症患者,蓝千岁通过以动物身份的自述表明:不仅人类的许多痛苦和死亡是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造成的,而且动物的许多痛苦和死亡也是由丑恶的人类行为造成的。通过历史性的动物人格的认同和妄想,莫言成功地借助一个妄想症患者的叙述,塑造了一个充满现实反映、历史批判、人性反讽、生命关怀的谵妄审美场。正如莫言所说:“一个写作者观察事物的视角,应该是不同于他人的独特视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牛的视角,也许比人的视角更加逼近文学。”应该说,不可能有真正的动物叙事,完全是病态心理形成的“拟动物叙事者”及独特的“拟动物观察视角”、“拟动物语言”、“拟动物王国”、“拟动物狂欢”、“人不如动物”。这种病态叙事是生命的阴面,由生到死的过渡。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个人的一生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成为疾病王国的一员。因此,疾病和疗救的主题成为仅次于爱与死的文学永恒主题。个人的病态体验融入文化想象和文化建构时,随之产生隐喻的病态。莫言的小说如此频繁地书写病态母题,不仅是陈述一种个体生命的经验和痛苦,而且与他对民族国家的想象图景相契合,传递他对民族、国家、社会爱恨交织的批判精神,并对文本的谵妄现实主义作出巨大的贡献。

莫言小说还展示人的身体病态,或出现肉体形式,或身体有缺陷,或某些部位或器官超常发达,以一种非常态的、变异的形象出现,异乎于现实世界和常人的状态,典型地表现国民的劣根性和国民的弱点,夸张枯瘦的成人的身躯、孱弱的调戏动作、卑劣龌龊的低俗心理,这样变异的、陌生的、夸张的肉身形体,在人类的发展历程中不断地被记忆和重复,构建真正的草根历史的真实,民众的历史印痕。正如福柯所说:“任何社会历史事件的出现和实际影响,都离不开身体这个最重要的场所。当权力试图控制和驾驭整个社会的资源、人力和组织的时候,它首先所要征服的,就是身体。身体是个人与社会、与自然、与世界发生关系的最重要的中介场域,是连接个人自我同整个社会的必要环节,也是把个人自身同知识论述、权力作用以及社会道德联接在一起的关键链条。人的身体实际上就是作为社会历史事件发生的场所而在历史上演变的……权力系谱学研究的是人的身体在历史上的各种不同的遭遇,就是各种社会历史事件的见证;在人的身体上面,留下了各种社会历史事件的缩影和痕迹。身体成为了不折不扣的社会历史事件的烙印……揭示历史和身体之间的相互渗透和相互转化,揭示历史如何渗透到人的身体而逐渐地肢解和粉碎了身体,把身体侵占,加以殖民化,使身体扭曲和变形,使身体分化成各种游戏的工具和对象,成为满足社会历史需要的各种手段。正因为这样,身体成为了系谱学的一个特别重要的研究领域。”所以,剖析身体的病态隐喻是研究社会文化,进行社会批判最直接的入口。《四十一炮》的大和尚就是一个病态形象。他的穿着、神态都很破败,但脸很油腻,巧妙地勾画出荤和尚的形象。大和尚的头上“有十二个明亮的戒疤,排列有序,使他的脑袋,显得分外庄严。这可是真和尚的光荣标志”。大和尚曾在小庙里苦苦地修行,在破旧、生出许多灰白色小蘑菇的蒲团上日复一日地端坐,后来开始练独门功夫,“他折叠起自己的身体,用嘴巴含着自己的鸡鸡,在那张宽阔的木床上,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一样翻滚着。大和尚的光头上冒出腾腾的热气,热气中有七色光”,揭示大和尚在做两门功课——禁欲和苦修。听到罗小通讲述父亲和“野骡子”姑姑“抱在一起干那种事”时,“大和尚目光一闪,嘴角抽动了一下,突然大笑一声,然后便戛然而止,仿佛锣槌猛击了一下锣面,只余袅袅的铜音在空气中震颤。我心中一凛,目眩片刻”。罗小通还发现,在他“几近色情的描述”中,大和尚“不动声色,脸上的颜色,似乎有点发红,又仿佛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这些描述与大和尚的“枪疤”及寺院里夜半三更出入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勾画出大和尚荒诞的“逃避”、虚无的“归隐”的病态生活。所以,大和尚是一个传说、一个传奇、一个象征。这个病态人物还与五通神庙中的马神对应,与吃肉的高手罗小通也对应。罗小通是“食”,大和尚是“色”,这两种本能都病态地发展,小说的批判精神跃然而出。

莫言小说的这种批判性体现了狡诈的民间智慧。正如莫言所说:他的文学才能是“用耳朵阅读”培养的,“爷爷奶奶一辈的老人讲述的故事基本上是鬼怪和妖精,父亲一辈的人讲述的故事大部分是历史,当然他们讲述的历史是传奇化了的历史,与教科书上的历史大相径庭。在民间口述的历史中,没有阶级观念,也没有阶级斗争,但充满了英雄崇拜和命运感,只有那些有非凡意志和非凡体力的人才能进入民间口述历史并被不断地传诵,而且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提高。在他们的历史传奇故事里,甚至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一个人,哪怕是技艺高超的盗贼、胆大包天的土匪、容貌绝伦的娼妓,都可以进入他们的故事,而讲述者在讲述这些坏人的故事时,总是使用着赞赏的语气,脸上总是洋溢着心驰神往的表情”。这些“老人讲述的故事”成为民间的传说。《四十一炮》就是在诉说这种种民间的传说。莫言强调:“诉说就是目的,诉说就是主题,诉说就是思想。诉说的目的就是诉说。如果非要给这部小说确定一个故事,那么,这个故事就是一个少年滔滔不绝地讲故事。所谓作家,就是在诉说中求生存,并在诉说中得到满足和解脱的过程。与任何事物一样,作家也是一个过程。”罗小通诉说的一切都与肉的传说有关——“肉神节”、“吃肉比赛”、“烧烤夜市”,都是肉欲的狂欢。罗小通痴迷肉、崇拜肉及与肉的灵动呼应,都是肉欲膨胀的表现,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肉神”。大和尚对女人的占有及无休止的纵欲是色欲的迷狂。罗小通与大和尚分别对应现实生活的“食”与“色”,构成了物欲泛滥的寓言,具有传说的色彩。而“传说的过程,就是添油加醋的过程,添油加醋,其实就是创作。许多传说,本身就充满了梦幻,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传说和梦幻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一样。至于我的小说中为什么多有传说和梦幻的因素,这大概是长时期的乡野生活决定的。我没有上过几天学,乡村和田野就是我的中学和大学,村子里的老人就是我的教授。在我二十岁之前,我接受的文学教育,主要来自传说,而在那样一个闭塞落后的荒村,在那样举目草茫茫,低头见牛羊的寂寞生活中,梦幻,就必然地发生了”。

莫言的小说不仅展示民间文化的节日、庆典、民俗等场景,而且用谵妄想象放大某个细小和精致的点,透视民间文化的特质,“营造出属于你的独特的环境,以便给你的人物一个安身立命之地。我想这其实就是一种边缘化的写作,或者说是一种非驴非马的写作,非驴非马就是骡子。好的文学都是骡子”。其中叙事吃喝最能代表莫言小说谵妄现实主义的成就。

吃喝构成中国传统社会生活的核心。吃喝不仅是一个果腹问题,同时还是一个社会权力分配问题。酒宴座次真实反映现实社会的权利关系,“吃”也可以具体化为世俗生活中的权利斗争。各种社会力量汇聚餐桌旁,吃吃喝喝间暗地较量,民间有所谓“酒场如战场”,酒席成为权力斗争最重要的角斗场。莫言小说“吃”的叙事就是政治性的表达,既是文化批判,也是批判现实的政治。莫言说:“饥饿的岁月使我体验和洞察了人性的复杂和单纯,使我认识到了人性的最低标准,使我看透了人的本质的某些方面,许多年后,当我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这些体验,就成了我的宝贵资源,我的小说里之所以有那么多严酷的现实描写和对人性的黑暗毫不留情的剖析,是与过去的生活经验密不可分的。”吃喝成为莫言小说“严酷的现实描写和对人性的黑暗”剖析的重要叙事。莫言的小说叙述了许多奇异的吃场景,传达出对食物的贪欲是人生存的本能。莫言有刻骨铭心的“饥饿的体验”,是饥饿使莫言“成为一个对生命的体验特别深刻的作家。长期的饥饿使我知道,食物对于人是多么地重要。什么光荣、事业、理想、爱情,都是吃饱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因为吃我曾经丧失过自尊,因为吃我曾经被人像狗一样地凌辱,因为吃我才发奋走上了创作之路”。莫言把这种人生体验搬入《四十一炮》,浓墨重笔叙写了夜市的奇光异彩:

有韩国烧烤、日本烧烤、巴西烧烤、泰国烧烤、蒙古烤肉。有铁板鹌鹑,火石羊尾、木炭羊肉、卵石炮肝、松枝烤鸡、桃木烤鸭、梨木烤鹅……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拿来烧烤。礼花燃放仪式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宣告结束。盛宴必散,好景不长;想到此处,我心悲伤。最后一颗重型礼花,拖曳着一道火线,升腾到距地五百米的高空,爆炸之后,变幻出一个红色的大“肉”字,淋漓着火星子,像一块刚从锅里提出来的大肉,淋漓着汁水。观者都仰着脸,眼睛瞪得比嘴巴大,嘴巴张得比拳头大,好像期待着天上的肉能掉到自己嘴里。几秒钟后,红“肉”瓦解,变成了数十个白色的小伞,拖曳着白色的绸带缓缓降落。礼花熄灭之后,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过了片刻工夫,视力恢复正常。我看到,在大道对面的空地上,数百家烧烤摊子前的电灯一齐点亮。电灯上都戴着红色的灯罩,红光闪闪,营造出神秘的氛围。这很像传说中的鬼市,鬼影憧憧,鼻眼模糊,尖利的牙齿,绿色的指甲,透明的耳朵,藏不住的尾巴。卖肉的是鬼,吃肉的是人。或者卖肉的是人,吃肉的是鬼。或者卖肉的是人吃肉的也是人,或者卖肉的是鬼吃肉的也是鬼。

夜市仅烧烤就名目繁多:韩国烧烤、日本烧烤、巴西烧烤、泰国烧烤、蒙古烤肉,还有铁板鹌鹑、火石羊尾、木炭羊肉、卵石炮肝、松枝烤鸡、桃木烤鸭、梨木烤鹅,等等,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拿来烧烤”。这是“因为生出来就吃不饱,所以最早的记忆就与食物有关”。最诱人的是重型礼花“变幻出一个红色的大‘肉’字,淋漓着火星子,像一块刚从锅里提出来的大肉,淋漓着汁水”,观众的“嘴巴张得比拳头大”,期待天上的“肉能掉到自己嘴里”。在夜市里,卖肉、吃肉的人鬼难分,“鬼影憧憧”。这种叙事,完全是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的写照,调动了肉食者的狂欢,深度剖析了人的欲望,并在形象的联想和语言的描写中消解这种欲望,并超越欲望,达到象征的层面,有鲜明的批判指向。

中国是有几千年历史的农业国,强调“民以食为天”,饮食是民生之本,也是国家机器的根基,分配饮食成政治权力区分上下尊卑的重要领域。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权力等级秩序也表现为铺张的筵席形象。《诗经》的饮食形象就非常丰富,描述君主贵族生活的《雅》、《颂》就出现丰盛的宴饮形象;《风》就没有宴饮形象,《硕鼠》就是借饮食被剥夺寄寓政治讽喻,与《雅》、《颂》的丰盛宴饮形象恰成鲜明对比。莫言小说的吃喝叙事,承接《风》的政治讽喻传统,叙写权力者与平民吃喝过剩与不足的对照,显现背后的权力逻辑,进行政治讽喻、社会批判。《丰乳肥臀》中的“东方鸟类中心”的鹦鹉韩,琢磨出用“鸵鸟、蜂鸟、绿头鸭、蓝马鸡、丹顶鹤、长尾雉、旗翼夜鹰、坐山雕、大鸨、朱鹮,蜡嘴雀。鸳鸯、鹈鹕、相思鸟、黄鹂、画眉、啄木鸟、天鹅、鹭鹚、火烈鸟”等组成的百鸟宴讨领导欢心。具有讽刺深意的是在饥饿年代,他父亲鸟儿韩也曾打过“大雁、鹧鸪、鹌鹑、斑鸠、野鸭”等帮助上官家度过饥荒,村民曾把田野中的“田鼠、野兔、鱼、鳖、虾、蟹、蛇、青蛙”洗劫一空。饥荒年代“追逐”奇珍异食,是食物极度匮乏情形下的“饥不择食”,百鸟宴则是权力者饮食欲望过度的表征,是权力者追新求奇、无所不吃的膨胀欲望的表现。

丰盛的饮食既能体现权力的优越地位,权力者还利用这种饮食的掌握权,炫耀自己的权力优势,满足欲望。在饥荒的年代,掌握食物就是掌握权力。《丰乳肥臀》掌勺的张麻子就用一个馒头换取了乔其莎的肉体。乔其莎曾是骄傲和自重自强的医学院校花,但面对饥饿,不得不为一个馒头让令她唾弃的麻子野蛮地撕下内裤,突显了饮食关系中权力是多么地赤裸裸,既充满权力的诡秘,又多么为人所不齿,因而具有浓厚的悲壮色彩,令人震撼。

莫言对饥荒年代有深刻的体验,所以书写饥荒更具谵妄性。《铁孩》写大炼钢铁时代两个孩子吃铁的经历,成堆的废铜烂铁是唯一不匮乏的物质,过剩的铁对应的是大灾荒中的饮食不足。吃铁是荒诞化的饮食描写。“我”遇到铁孩获得吃铁本领前无家可归,胆怯无助,吃铁后获得了逍遥的自由和奇特的独立力量:

铁孩拿来一根生着红锈的铁筋,让我吃。我说我是人怎么能吃铁呢?铁孩说人为什么就不能吃铁呢?我也是人我就能吃铁,不信我吃给你看看。我看到他果真把那铁筋伸到嘴里,“咯嘣咯嘣”地咬着吃起来。那根铁筋好像又酥又脆。我看到他吃得很香,心里也馋了起来。我问他是怎样学会吃铁的,他说难道吃铁还要学吗?我说我就不会吃铁呀。他说你怎么就不会呢?不信你吃吃看,他把他吃剩下的那半截铁筋递给我,说你吃吃看。我说我怕把牙齿崩坏了。他说怎么会呢?什么东西也比不上人的牙硬,你试试就知道了。我半信半疑地将铁筋伸到嘴里,先试着用舌头舔了一下,品了品滋味。咸咸的,酸酸的,腥腥的,有点像腌鱼的味道。他说你咬嘛!我试探着咬了一口,想不到不费劲就咬下一截,咀嚼,越嚼越香。越吃越感到好吃,越吃越想吃,一会儿工夫我就把那半截铁筋吃完了。

食物是生存的基础,是人无法回避生存的生活状态。铁孩教会我吃铁,我吃铁的咀嚼功长足进步。变态、扭曲、怪诞的食物需求或生理需求成为个体生存的需要,是变形的个体存在的昭示,是对饥饿主题、匮乏主题、孤独主题的隐喻式的警示。食物的占有欲极其贪婪,甚至可以说具有攫取性,这种肉体化的欲望超越了个体生命的存在成为真正的“主体”。“吃铁”因而有启蒙祛魅的意味,战胜成人世界的政治狂热及饥饿恐惧和压抑,吃掉铁,就是吃掉了饥饿的恐怖和政治的压抑,挑战被政治和历史扼杀的生命欲望,搅乱、颠覆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话语。

莫言的小说不仅叙述战乱、饥荒时代种种节日化的景观,演绎灾荒中人性、历史、政治的狂欢大戏,而且铺排叙说市场经济下的物欲泛滥、喧哗骚动的炫目的盛大节日形象,批判锋芒直指“颓废”的繁华。《酒国》的“猿酒节”、《四十一炮》的“肉食节”就是外观盛大内在“乱七八糟的狂欢节”,突显“繁华”表象下的“颓废”本质。

“猿酒节”是有鲜明现实指向的节日。“猿酒节”的筹备虽有所谓“寻根”传统“酒文化”的资源,但却是对传统文化的商业化运用;它也不是西方原汁原味的狂欢节,虽枚举酒神狄奥尼索斯的传说等知识典故,但仅仅是一种附庸、仿效、复制,作为商业化使用的文化符号,骨子里是现实指向的中国特色的节。是官方运作融合市场化语境的产物,由地方政府设计,与“忆苦大会”、“养猪现场会”一样具有鲜明的政治色彩,对应现实中种种地方经济发展的制度模式、追新比阔的面子工程、政绩工程。

酒城正中央,是市委市府所在地,市委院子里,塑着一个白色的大酒缸;市府的院子里,塑着一个黑色的大酒坛子。大家不要以为这里含有讽刺性,绝对没有。改革开放以来,为了尽快改善人民群众生活,各地的党委、政府都挖空了心思出主意想办法,将各地的实际情况与中央的精神相结合,创造出很多方式方法,靠山的吃山,有水的卖水,有风景的发展旅游,有烟的造烟……风起云涌十几年,涌现出了鬼城、烟都、爆竹市……咱酒国的特点是酒多、酒好,所以市委、市府狠抓了酒,创办了酿酒大学、筹建了酿酒博物馆、扩建了十二家老酒厂、新建了三家集中全球酿酒技术精华的大规模新酒厂。以酒为龙头,带动了特种服务业、饮食业、珍贵畜禽饲养……现在,酒国处处闻酒香,户户有佳酿;酒店数千家,日夜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酒国的美酒佳肴吸引了国内外大量游客、食客、酒徒,前来酒城观光喝酒吃好东西,当然,更重要的是招徕了大批酒商,使酒城的美酒和美名源源不断地流向了世界各地。美酒流出去,美元流进来。

“猿酒节”就是为适应“酒城”的应时发展、“与时俱进”的制度背景人为设计、推动的,其背后有强大的官方话语逻辑,虽没写出“猿酒节”的节日盛况,但绵绵的酒事食话为“猿酒节”做足了铺垫,盛大的节日景象伴随的是延展开的庞大城市时空,突出城市的狂欢形象。这种城市形象是夸张化的,具有象征意味。

莫言的小说展现的现代城市形象,也以饮食的典型场所——酒店、美食街、酿酒大学、烹饪学院、屠宰厂、城市广场等组成,具有极端放大、夸张化的特征,透露权力、制度运作的秘密,演绎物欲泛滥、喧哗躁动的“景观”。如《酒国》的“一尺酒店”,不仅全驴大宴让人咋舌,更让人惊叹的是竟吸引得“高级首长”的两个侏儒千金坐三叉戟飞机飞来,屈尊当迎宾小姐,并为酒国市引来一亿元的贷款。“一尺酒店”的老板余一尺暴发,靠钻市政府的“阴沟”打通官路,又讨好高官捞取发财的更大政治资本。“一尺酒店”膨胀为权贵盛宴地,营构真相与表象的反比例关系,蕴含了时代与政治的巨大反讽。

叙述“一尺酒店”存身的驴街,更具夸张性:有从时间的纵向历史梳理,驴街杀驴“从明朝开杀,杀了一个清朝又加上一个‘中华民国’,共产党来了,驴成了生产资料,杀驴犯法,驴街十分萧条。这几年对内搞活对外开放,需要吃肉提高人种质量,驴街又大繁荣”;从空间的横向铺排,“驴街二里长,杀驴铺子列两旁,饭店酒馆九十家,家家都用驴的尸体作原料。花样翻新,高招迭出,吃驴的智慧在这里集了大成。在驴街吃遍九十家的人一辈子可以不再吃驴”。“驴街就像一部丰富的大辞典”,时空规模远远超出应有的界限,膨胀为一个物欲世界。

富有讽刺意味的是,酒国市还有酒国酿造大学、烹饪学院,与驴街共同构建了酒国市的空间体系——一种把物欲制度化的空间体系,并创造出这样的时间效果:酒国除喝酒吃肉的时间外,几乎没有其他时间;酒、肉的生产制造,饕餮般的吃喝,构成酒国市的全部政治、生活内容,并发生“吃肉孩”的事件——极端欲望化的生活状态的极端化结果。酒国上下的唯谁不醉、无所不吃成为一种“吃”的政治和文化。这种书写既是中国社会现实景象的反映,也是狂欢节式的欲望书写,相近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奥雷良诺第二的让人瞠目结舌的食色狂欢的笔调。奥雷良诺第二惊人的食色欲望以及养殖场牛的疯狂繁殖,与瘟疫灾难紧紧毗邻。

莫言小说描述物欲的社会景象,不只具有讽刺性批判力,还有对食物赞誉的声音,强烈赞誉丰盛的酒品、食物,批判的不是食物的丰盛,而是挥霍食物的人对丰盛的饮食洋溢的生命精神的违背。饮食是维持人的生存、推动生命延传发展的基本物质动力,总是带给人欢愉和生命力。所以,“《酒国》里的象征意义还不光是指腐败现象,也描写了人类共同存在的阴暗的心理和病态的现象,对食物的需求已远远超出了身体需要的程度。人的食欲是对大自然的一种强烈的破坏力量”。

莫言的小说书写饮食,开拓文学的表现领域,增加饮食在小说中产生审美价值和意蕴的可能性。莫言小说书写饮食形成的种种意象、产生的文体样式同样具有重要的形式价值,显示莫言的小说关注生命欲望的本原性,在最基本的物质生活层面与现代中国的历史、社会文化变迁产生文学对话的能力,他敏锐地把握住饥荒、战乱、市场化、都市与乡土对立变动等中国社会历史中的重要命题,使得饮食书写拥有极其广阔的关联领域,生发出深层次的历史文化意义。杰姆逊论述当下叙事的“欲望”时说:“欲望将成为一种更难以解释的力量,比起十九世纪那些关于欲望、男女私情的不朽悲剧来,现在这种欲望的颠覆性要薄弱得多。”欲望书写虽已不足为奇,但莫言小说的吃喝欲望叙事具有更深沉的生命关怀和人文内涵,个人的独异性,也具有政治文化的批判性和深层的象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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