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文革”叙事的“恶魔性”分析:以价值现象学为视角

2013-11-14 08:57
当代作家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铁凝现象学恶魔

闫 红

现象学产生的背景是欧洲普遍的精神危机,胡塞尔首先把它作为人文科学重要的方法论,他主张悬置一切价值判断,直接面对事物本身。价值现象学就是通过对人的主体精神的觉醒和张扬来对抗危机和拯救危机。胡塞尔的价值现象学的基本方法是:“要寻求绝对真理,首先必须排除怀疑,将一切可疑的成分都(暂时)排除出去,然后清理审视剩余物。当一切偶然的非本质的东西被排除之后,剩下的就是必然之物,即“绝对意识”(absolute consciousness),或“绝对真理”——现象学要义在于:“必须摆脱、丢掉一些非本质的东西,真理才能彰显出来。”价值现象学不仅可以从思想上和方法论上来理疗理性和人性的疾病,而且在审美和艺术层面救治人的精神。它“悬搁”了历史事实的给定性,主张“回到事物本身”,回到被个体经验所直观体悟到的现象和意识到的事物,对直接呈现于意识中的东西做出非因果性的描述,以“悬搁”为起点,一步步推向人的主体性,剥离历史给定的光环,使创作思维和批评思维聚焦在真实的生命存在和意义呈现上。“文革”叙事是我国文学史上特有的现象,它显示了一代人特殊的生存状况。历史的境遇决定了这一代人独特的价值追寻,“文革”文学从诞生到离散再到消融于消费时代生活的过程中,包含着复杂的价值现象学意味,这种精神冲突必然产生追问真实价值的必要。对铁凝“文革”叙事的价值现象学分析,是因为她的文本有效地对那个时代的现象存在的理论信念和历史偏见“悬搁”起来,可以“剥落”以往“文革”叙事中层层包裹的各种“意义”上的伪装,使真实的“现象的意义”直观地呈现出来,也以避免使价值现象学追问进入深暗晦冥的精神深渊而更具现实意义。

“文革”叙事的作家大都有知青身份,但知青文学走到历史的尽头时并未完成自己的重要使命:对“文革”的揭露、批判和自我反思。这使他们的知青身份的写作普遍地缺乏对那个时代的生命的真实的视听,缺乏对心灵深刻而细腻的触摸,缺乏痛感、耻感和心灵的拷问,没有谁为那段文明的颠覆和精神的崩溃而以砥以砺。经历过“文革”的铁凝曾目睹了人本精神是怎样沦为疯狂的恶魔并驱向世界的。在《玫瑰门》、《大浴女》这两部涉及“文革”叙事的文本中,铁凝悬置了那些“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以阶级斗争为纲”、“彻底埋葬封资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时代虚幻的大口号、大目标,现实的暴行和心灵的炼狱,使她把犀利的解剖刀对准了那些暴力事件,那些疯狂的政治口号下掩盖下的为夺取某种权力、为获得某种好处、为报复某种私仇、甚至就是为了发泄某种欲望而释放出的恶魔性,即人性中那邪恶的、残酷的、狂暴的、魔鬼性的毁灭性因素。从而对“文革”的荒诞和暴行进行了价值现象学的追问:暴行的实施者竟是在疯狂的年代中分享或渴望分享泛滥了的政治权利的普通人,铁凝冷峻地揭露了人类这种恶魔性的暴发带来的非理性行为制造的灾难。铁凝的前知青身份不是红卫兵,红卫兵运动高潮时,少年的铁凝不仅是个白丁,而且由于父母的知识分子身份、外婆的更复杂的成分问题而在“文革”的边缘上做着生存的挣扎。那承载着许多惊惧、震颤的对“文革”的创伤记忆,如梦魇缠绕铁凝,给她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痛苦烙印,但历史的责任感使作家敢于直面历史。这使她的“文革”叙事以自己独特的眼光和理性思索,较多地避免了极左意识形态观念的遮蔽,把反思和批判的目光集中在对群众暴力中的恶魔性因素的揭示上,为我们提供了“文革”这一特殊历史阶段极为真实的市民生活。这种现象学直观施展的价值意识批判,因为考察的是作为存在判断的根据的意向性结构,即人物的态度和行为的心理动因,将人对现象存在的理论信念和历史偏见“悬搁”起来,使“现象的意义”直观地呈现出来,这使铁凝的“文革”叙事显示出同伤痕型、理性主义英雄型、人道主义反思型、文化型等都不同的意义:铁凝把她揭露和批判的锋芒直指那造成荒诞的深渊——那些被“革命”和“造反”的宏大口号所掩盖起来的群众暴力中的恶魔性,那夺去无辜人的生命、使人类的精神坠入晦暗的黑夜的人类本身存在的恶魔!犀利地指出“十年‘文革’的后果就是释放出这种恶魔!”在文学表达中完成了深渊与拯救这一人类的个体精神与社会的生存意义冲突问题。

《玫瑰门》中出身不好的婆婆司猗纹,在“文革”那漫天遍地的大字报、响彻云霄的革命口号声和红卫兵抄家打人的恐怖中,为了自保,主动请求造反派来没收房屋、家具,还精心策划导演了一幕挖掘祖先所留的财宝献给组织的好戏。居委会主任罗大妈一家搬进院子,罗家成为小院里的政治“权威”,也成为人性阴暗与残酷的罪魁。“血统论”的荒唐和“阶级论”的蛮横,赋予了时代的“我们”以“无边”的权利,外婆一家人便在罗家的监督下委曲求全地生活,只有小姑子“姑爸”不会看时代的脸色。在时代的恐怖和颤栗中,人性中那自私、残忍的恶魔性开始释放:司猗纹时刻以熟记领袖语录和报刊社论来迎合罗大妈,为了讨好“内查外调”人员、表示自己的“革命觉悟”,她煞有介事地编造同父异母的妹妹司猗频的海外关系而毫不顾及给妹妹带来的灾难;司猗频的儿子为划清界限,不仅抢走家里祖传的值钱物,还为了向造反派表忠心,用开水烫掉母亲喂养自己的乳头;夜半三更时,舅舅庄坦在“造反有理”的口号声、被打者的惨叫声中失去了性能力,进而在被屠宰的幻觉中让热锅烫死;身处造反边缘的舅妈宋竹西也因参加造反而兴奋,她毫无羞愧的打了科室主任的耳光,她的手掌因打人而变得红胀、火热,一种被压抑了的欲望终于得到些许释放;那只被姑爸视为生命的另一半的男猫大黄,偷吃了罗家的一块猪肉,便受到罗家不依不饶的追打,直到惨遭车裂之祸,被大卸成八块,这使有着巨大的心灵隐痛的姑爸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绝望地生吃了大黄的尸体,用她并不擅长的脏字咒骂着罗大妈一家的“不是人”,但招来的却是灭顶之灾。在极左的政治所赋予的革命身份的遮掩下,罗大妈一家以“革命”的名义报仇雪恨,在“小将”们不断体味着变态的“革命快意”中,人性中的凶残与丑陋的恶魔性暴露无遗:

二旗在母亲的默许下,决心要给姑爸些颜色。要给,他的行动也须尽量合法化,尽量合于造反的色彩。这就必须串连起战友一道行动,这行动就不再是报私仇,这是他们发现“新动向”之后的一种必要的反应……

没过多久,就有五六个手持棍棒的小将由二旗带领冲进院来。他们冲进西屋,西屋顿时传出了一阵破旧造反的特有声响……姑爸被架出屋来,她裸露着上身赤着脚,被命令跪在青砖地上……皮带和棍棒雨点般地落在姑爸身上,姑爸那光着的脊背立刻五颜六色了。之后他们对她便是信马由缰的抽打:有人抬起一只脚踩上她的背,那棍棒皮带落得慢悠悠。这是一种带着消遣的抽打,每抽打一下,姑爸那从未苏醒过的干瘪乳房和乳房前的青砖便有节奏地摇摆一下。

……

(他们)又将她拖进屋去。在屋里他们经过研究,终于又拟出一个全新的方案:打、骂、罚跪、挂砖也许已是老套子,他们必须以新的方法来丰富自己的行动。因人制宜,因地制宜。人是姑爸这个半老女人,地是这张西屋这张床。他们把“人”搬上床,把人那条早不遮体的裤子扒下,让人仰面朝天,有人再将这仰面朝天的人骑住,人又挥起了一根早已在手的铁通条。他们先是冲她的下身乱击了一阵,然后就将那通条尖朝下高高扬起,那通条的指向便是姑爸的两腿之间……

没有红卫兵的思维和身份,使铁凝观察“文革”的眼睛是个人的,这种个人化和边缘化视角,超越了当时知青作家对“文革”普遍的受害者姿态或者青春无悔的自欺,带着更尖锐的眼光审视政治对人性的扭曲、异化又合谋、同构中所暴露的恶魔性。她以一种深刻的痛楚、质询和反思,对“文革”中人性暴发出的恶魔性进行可怕的揭露,因为这种可怕不是权力的高压和迫害,而是普通人对权力的畸形渴望和这种渴望中产生的暴行,这种渴望使人异化为恶魔。所以,从超越政治、对“文革”进行个体的深刻地反省和反思而言,铁凝的《玫瑰门》是新时期文学中“文革”叙事的起点,在文学实践和理论突破上都使“文革叙事”前进了一大步。

二〇〇〇年的《大浴女》中的“文革”叙事在篇幅上较《玫瑰门》少,却以直逼人心灵的力量更深度地反映了“文革”黑暗时代的荒谬状况,群众暴力中的恶魔性释放的方式更恶毒却更原始:“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中学生们开大会批斗他们的老师唐津津,因有一私生女唐菲,就被小将们挂上“我是女流氓”的牌子,站在全校师生面前交待“罪行”,在经历了一番拳打脚踢之后,居然要强迫她吃屎,起初她拒绝合作,但当她听到她若不吃便将她女儿也带来斗,她彻底屈服了,抓起茶缸双手捧着将屎尿一饮而尽,唐津津以吃屎维护了爱情的纯洁和幼小女儿心灵不受伤害;唐津津的弟弟唐医生本是不敢造次的老实、规矩、本分的医生,抚养着姐姐私生女唐菲,出身不好、又带着孤女使他没有资格奢谈婚姻,在被章妩唤醒了本能的生命欲求后,又和医院里一个名声不好的护士的非法性关系被曝光,于是在那个枯燥的时代里,捉奸成了捉奸者释放性欲的最光明正大的渠道,一种能鼓荡人心的文化生活,事先设计好的捉奸行动,使得唐医生在猝不及防中赤身裸体地被群众追赶、直到别无逃路的他一丝不挂地从高耸的烟囱上跳了下去——而唐菲的死更是以一种令人绝望的形式透显出来,是其母唐津津那屈辱、难堪命运的延续和变异,她与尹小荃一样似乎压根儿就被取消了生的权利,那个荒诞的年代没有让她找到生活的正确方向,在母亲和舅舅死于群体性爆发的恶魔性围攻之后,她也被个体的恶魔性力量葬送了生命,整个唐氏家族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尹小荃是母亲与唐医生婚外情生的孩子,尹小跳和尹小帆就眼看着这个两岁的妹妹朝着打开了井盖的污水井走去而没有制止,随着年龄的增长,尹小跳无法抹去这个原初性质的罪孽感,虽然尹小荃的死是因那个时代群体的荒唐和残酷,为了尹小荃的死,尹小跳的良心从来没有平安过。原罪与救赎的意识和勇气,使她把尹小荃的死作为自己忏悔和反思的契机,为一代人承担社会罪责。因为要反抗人类自身的恶魔性首先就在反抗者自己身上。

《大浴女》中,尹小跳以非凡的勇气和博大的心肠承领了人类的荒唐,以受苦的爱分担不幸的现实生活中所遭受的恶和凌辱,面对人类本身隐藏着的恶魔性,这本身就是一种救赎和承担,她对“恶”的真诚的忏悔和承担使她没有在“罪恶”中沉沦,她摆脱了历史的荒唐和谬误所带来的噩梦,走进了内心深处的花园。毕竟,在历史的荒诞时刻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有勇气和毅力肩起黑暗的闸门。尹小跳以向善向美的心灵勇敢地承担了她的“罪恶”,她愿意付出终生的努力去撕毁去埋葬心底曾经有过的阴暗,以自己的牺牲对自己、对他人生命的欠然作了道德承负:

是谁让你对生活宽宏大量,对你的儿童出版社尽职尽责,对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满善意,对伤害着你的人最终也能粲然一笑,对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对方兢的为所欲为拼命地原谅拼命地原谅?谁能有这样的力量是谁?尹小跳经常这样问自己。她的心告诉她,单单是爱和善良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是这个死去的孩子恐吓着她又成全了她。她想象不出一个死的孩子,能养育她的活的品格。她这品格是无人能够说出不好的,那应该是人类的文明所向。

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园的,你必须拉着你的手往心灵深处走,你必须去发现、开垦、拔草、浇灌……当有一天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回望心灵,我们才会庆幸那儿是全世界最宽阔的地方,我不曾让我至亲至爱的人们栖息在杂草之中。

铁凝在“文革”叙事中把“悔罪”当作一件真实的事件来完成,这使她以超越世俗的精神力量来洗涮罪孽感,以尹小跳受难式的爱的承担来说明,不应该回避自己的道德欠缺和“犯罪”行为,只有勇敢地面对、彻底反省、真诚地改正才能出现更加文明和美好的人类。这也正是铁凝“文革”叙事的意义所在:她重新检讨了个体生命在那段灾难的历史中的承担,这是经历了那场十年浩劫的巨大社会灾难之后每个人都应该具有的思想姿态。埃里克森认为,在极权主义的条件下,青少年们对于极权主义意识形态为其所规定的政治身份毫无质疑、偏执的认同和行动,这必然会导致全国性的青少年犯罪。但“文革”叙事中对具有“全国性的青少年犯罪”特点的红卫兵运动并没有认真检讨,对其中的“革命行动”所暴露出的恶魔性也没有真诚的忏悔,把个人的承担的责任归咎于命运和历史。即使铁凝对人性的恶魔性进行最终的审判时,却服从于审判历史,书中几乎所有人物都曾置身于爱情的追逐、欲望的缠绕,浸渍于灵与肉的狂欢与痛楚,这消解了作品的追问和批判力度。对此,有学者指出:“像铁凝这样一个有才华、有思想深度的作家,她几乎要来一次尖锐的冲击,但她为何放弃了呢?仅仅是小说审美的流行趣味吸引着她吗?或者背后那只看不见的金手指在推动着她吗?然而,也许更重要的在于,我们的文化本质上缺乏原罪意识,我们的文学也不习惯于对自我内心进行毫无保留的审视。铁凝试图开掘这一主题,但她并没有坚定地做下去。她对人性的揭示下意识地转向了对历史的书写;对个人记忆的疏理,不得不拖曳着对集体历史的表达。这就展现了一种丰富的、深厚的历史叙事,人性的深度变成了历史的深度。”

一些典型的知青作家的创作中虽然也表现出对于“文革”的反思,但作为经历过这场运动的主体——知青作家们并没有做这样深刻的追问,他们或是基于一种历史决定论,去遗忘或抹掉个体生命的记忆,或是怀着怨愤批判社会、批判时代,以受害者的姿态把自己的责任推给历史。这其中的差异也使得对“文革”叙事的现象学追问成为可能:知青文学中的伤痕文学曾揭露和控诉“文革”对于基本人性和普通人生活的残害,其中所持的人道主义话语更多是迎合新时期的政治话语的方式存在的,它所实现的主要是一种政治控诉功能而不是文化反思,在总体上没有突破时代话语的限制;作为知青文学的“首席作家”,梁晓声的长篇纪实作品《一个红卫兵的自白》,因作家在“文革”中是一个“逍遥派”,属于边缘化的人物,卷入“文革”的漩涡没有多深,所能提供的史料和思想价值相对有限,而《年轮》中充满的仍然是对知青情结理性的告别和情感依恋的冲突,没有比《雪城》走出多远,其对知青生活的浪漫的渲染忽略了“文革”的荒唐性质,基本强调的是红卫兵富有人情味的一面,文本的叙述充满了对那个时代的不悔情结的反智性思维;老鬼的《血色黄昏》以实录性的叙事文体,以自己八年的知青经历为基本线索连缀成篇,因较多地避免了意识形态的遮蔽而真正具体表现了知青运动的基本过程,但作为反思“文革”的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它在最后却又嘶哑地呼喊“青春无悔”的口号;作为“红卫兵”这一称号的原作者,张承志在《金牧场》中,作者的大部分篇幅都是表现红卫兵理想、可爱的一面,歌颂的是虽然失败也“九死无悔”的英雄,其拒绝忏悔的反思立场更加坚定;张抗抗的创作中也出现过对红卫兵的历史进行自省和检讨的意识,在《隐性伴侣》中,文本更多的是靠近作家纯粹的个体心灵的复杂性观照,在显示出一个更为成熟的、更趋向个体风格的作家的同时,放弃了社会政治层面的追问,编织了一个无意识形态幻象的虚假世界——这其中潜在的知青情结所包含的情感冲动限制了他们对“文革”和知青历史批判的深度,没有根本触及“文化大革命”这场他们亲历的灾难性的政治文化事件的荒谬本质。至今,我们在知青文学作品中,“也尚无见到集体的自责、忏悔与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复活。面对自身经历的空前而浩大的历史,我们没有因此而促进人格结构的健全与尊严意识的集体苏醒,更没有用过去历史的不幸去产生卓越而绝对的精神。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自省自新。我们日夜流浪着的灵魂世界依然遍布荒原、沼泽、夜色和废墟。我们负有我们本该负有却从未承担的那一部分责任”。

从价值现象学的视域中,铁凝的“文革”叙事超越了同类题材的浅表化、直抵黑暗的深渊。对她来说,“苦难记忆既是一种主体精神的价值质素,亦是一种历史意识。作为历史意识,苦难记忆拒绝认可历史中的成功者和现存者的胜利必然是有意义的,拒绝认可自然的历史法则。苦难记忆相信历史的终极时间的意义,因此他敢于透视历史的深渊,敢于记住毁灭和灾难,不认可所谓社会进步能解除无辜死者所蒙受的不幸和不义”。铁凝直面“文革”的荒诞和血腥,以自己深重的心灵创伤和真实的生命体验,对民族未来的深切的忧患意识和责任意识,对十年浩劫及其所产生的根源——集体性的盲从、愚昧、奴性、兽性、邪恶、堕落等借极左时代而肆意放纵的恶魔性、对我们民族文化基质中的痼疾进行冷峻的批判和反思!铁凝摒弃了传统“文革”叙事中那苦难的宣泄或政治控诉的“受害者”模式,超越了各种力量对“文革集体记忆”的制约,展示的是普通人在特殊政治背景下的暴行和残忍,这种指向使她的“文革”叙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为一代人所经历的荒诞时代的价值虚无进行了反思和清理,正是这种自我反思和自我升华,使铁凝的“文革”叙事在揭示历史的不幸时成为再造尊严的灵魂和人类文明的资源,开启了知青一代人精神重生的历史时刻。

“凡没有担当起在世界的黑夜中追问终极价值的诗人,都称不上贫困时代中真正的诗人”。文学就是人类赋予自身意义的活动,它比历史更真实,因为它提供的是意义的真实。当十年“文革”及“上山下乡”运动已被定义为民族的灾难和不幸,对这场“现代性”之外的历史形态,是文学无言地承担了政治所无法负荷的责任。在那个不幸、灾难和荒诞的年代,铁凝带着苦涩的内心去寻求真实的价值,主动赋予世界以意义,以自己的创作拯救了破碎的人生,追寻人存在的终极价值,这就使她的创作具有了克服生命欠然的力量。对铁凝“文革”叙事的价值现象学追问可以警醒中国作家在人类遭遇精神困境之时,应放弃逍遥和超脱的自欺欺人的传统文人的精神遗传,莅临罪恶的深渊去完成拯救的使命。铁凝的价值现象学追问渴望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都能领受人的生命真实的价值,渴望在今后的岁月中人的生命价值的存在得以普遍的提高,灾难的历史才能使未来的生活更光明,人类的生命在更加文明的社会中获得客观的普遍的有效性,这就历史地为今后克制价值虚无主义做好精神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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