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路迢迢

2013-11-15 19:22张大朋
小说林 2013年5期
关键词:男孩孩子

◎张大朋

雪花纷扬的冬夜,我和老婆孩子挤上这趟回家的火车。

时值春运,卧铺车厢,旅客爆满。攒动的人头,嘈杂的语音,逼迫着狭窄的空间,让人陡然生出几丝烦躁和压抑。火车缓缓驶离站台,很快进入常规运行状态,车厢里才逐渐平静下来,充盈耳畔的除了旅人的轻言碎语,就是车轮撞击钢轨的急促声响。

老婆孩子早早爬到卧铺睡下。我斜坐在过道临窗的折叠椅上。火车节奏分明的细微抖动,不时打在玻璃窗上的成簇雪花,酿成一种令人微醉的气氛,思乡之情慢慢浮上心头,有一点儿甜蜜,有几缕苦涩,随后一阵钻心般的痛楚接踵而至,压过其他。那痛楚楔入内心已经多年,它一直沉睡着,现在它醒了,一下一下,虫子般蠕动着,直往深处扎,心就“突突”抖着,揪作一团。

车窗外面什么都看不到。外面真黑。黑暗中,眼前恍然映出一片初秋的田野。蓝天白云下,一望无际的庄稼随秋风起起伏伏,发出一阵哗哗啦啦的絮语。妈背着六岁的我默默走在乡路上,爸同样默默走在一旁。他们俩谁都不说话。爸想背我一会儿,妈不让,我也不愿意让他背我。我有些害怕这个落落寡合、面孔白晳的城里人。他们刚从平房公社回来。爸是特意从省城东北有色金属设计院赶到乡里,解决他的婚姻诉讼案的。败诉的结果使他显得十分落寞,但也接受了现实,组织的力量重如泰山,他不可能做出有效的抵抗,即使抵抗,也注定没有好果子吃。婚姻诉讼耗尽了双方的精力。爸灰头土脸,妈萎靡不振。爸灰头土脸只是表面,内心的沮丧才更可怕,那是一种情感的巨大坍塌和崩溃,这位春风得意的设计师额头隐隐现出了鱼尾纹,眼神也失去了以往的昂扬风采,带有某种宿命的味道。妈萎靡不振,脸上没有得胜的喜庆,似乎陷入一种困惑中无法自拔。

“别恨小文,要恨就恨我吧。”妈说。小文是舅舅的乳名儿。

爸叹息一声,抬头看天,神情一片茫然。

“依了我,就认了,你爱在城里咋扯就咋扯,只是小文说,不能让外甥以后没爹。”妈哀怨地说。

爸脸上露出一丝愧疚,中分的头发杂乱无章地耷拉下来。

寂静的田野骤然响起一支乡间小调儿,看不清唱歌的人在哪儿,侉里侉气的腔调却有力地钻进人的耳朵:

一壶烧酒呀,喝了个底朝天

满眼看月亮呀,总是少半边

家中妹子日子苦啊

城里哥哥走路也难……

爸只在家待了一宿,第二天就回省城了,过年都没回来。

那时,我咋会晓得爸妈在闹离婚呢!我只是觉得小脚老奶不像以前那样疼爱我了,好吃的东西她都藏了起来不给我吃。叔伯姐妹不再跟我一块玩耍了,跟我一般大的秀春兴致勃勃地跟别人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单只把我抛在一边,从前她是多么愿意让我做她的小女婿呀。伯父家的兄弟瞅我的眼神也带着一丝陌生了,那是一种有意的疏远和冷漠。家中弥漫着寂寞和冷清。

只记得妈领着我一趟一趟地回姥家。姥家与奶家仅隔着一座山。回姥家的山道弯弯曲曲。妈走的很慢很累,她却不肯停下脚步歇一会儿。直到走到山顶可以看见山那边姥家的村庄了,妈才放松下来,她咬着嘴唇,回头看一眼来时的羊肠小路,嘴里骂出一句脏话。山路下面,奶家的房子在槐树丛中若隐若现。

苦蝉在姥家院里的枣树上悲鸣不已,高一声,低一声。屋里,姥姥、姥爷愁眉不展,哀声叹气。妈坐在一边暗自垂泪。老姨要带我出去玩儿。老姨会踢毽子。老姨的毽子上扎着两根长长的大公鸡的翅膀羽毛,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老姨会好多种踢法,她两条长腿非常灵活,踢毽子时能左右开弓,右脚一踢,彩色毽子像是活物一般,轻盈地飞至半空,抖成一片好看的云锦,老姨轻巧转身,跳出一个好看的舞步,待毽子落下时,迅速踢出左脚,毽子扎煞着又朝空中飞去。

老姨不跟我玩踢毽子了。老姨空着手领我出去。

我问老姨,“毽子呢?”

老姨长瓜脸一凛,说,“丢了。”

我说,“白瞎了。”

老姨说,“毽子算啥呀,人要看不住,才丢人呢,丢到家了。”

我不明白老姨的话。我惋惜老姨丢失的毽子。

“玩藏猫猫呀。”我跟在老姨屁股后,讨好着说。

“不!”老姨冷着脸,使劲一甩头,甩得羊角辫子一阵晃动。

“玩呗。”我央求老姨。不管用。

街上空地扔着两根石匠未完工的石条,间距一两步宽。十七岁的老姨跳到其中一块石条上,又步履轻盈地跳到另一块石条上,然后回头示意我学她的样子做。老姨脸上挂着诡异的表情。我想都没想,就按老姨的做法重复了她的动作。我右脚踏空了,没有迈到另一根石条上,身子失去平衡,脑袋重重地磕在另一根石条的石棱上,把左眉磕开一条大口子,鲜血直流。我看见老姨好像在笑。直到我哇哇大哭,她才过来把我抱回家。我躺在炕上依然哇哇大哭。我听到姥爷骂老姨的声音。老姨解释着,跑到院里。我睁开被血蒙住的眼睛,看见妈朝我俯下的脸上布满愧疚,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在我的脸上。

再回姥家,妈推不开娘家的门了。门被老姨从里边关得死死的。老姨说啥不让进门,口气满是怨言。妈不肯就此罢休,从门外敲敲打打。老姨进屋,从水缸里舀出一盆水来,来到院里,隔着大门就把一盆水浇到门外。老姨在院里两手叉腰,长瓜脸憋得通红,“自家老爷们儿都看不住,还有脸回娘家,痛快滚蛋吧,别回俺们家!”妈在门外满脸泪水,一身凉水。她背着弟,折身再转回山的这边。奶家还有房子让住,那是一座人情空虚冷清的孤岛。

二伯家的大哥,一个十四岁的顽皮少年,以游戏为名,把我两手抓起来抡圈儿,我身子飞旋到半空中,被他抡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他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一下子把我抡出去了,我身子高高地在空中飞行了一段时间,最后落到一个粪堆上,叔伯兄弟们拍手叫好,乐炸了。驴粪末子滚了我满身满脸,左臂的剧痛险些让我背过气去,我连哭带嚎,不敢动弹,右臂摔错环了。事件的制造者和鼓动者们吓得一哄而散。妈知道后把我抱回家,我躺在炕上只是啼哭不已。妈气得脸色发白,她出屋直接登到房顶上,两手叉在腰间,泼妇一般,冲着房后高地小脚奶奶和伯父们居住处破口大骂,骂声震天,响彻全屯子。街坊邻居像看西洋景一般围在远处笑模滋地观赏着,嘴里发出慨叹,声声入耳。

在村人的眼皮底下,母亲背着我,离家走了十几里山路,去到邻村一个远房亲戚家,央求那家蹩脚的乡村郎中,把我手臂端回了原位。

那晚,月光把屋子照得一片白。夜半三更,我被恐怖的恶梦惊醒。大汗淋漓、心惊肉跳之际,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传到我的耳中。哭声很小,细若游丝。我以为那是梦里的声音,回过神来,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才发觉那是妈在被窝里小声哭泣。我伸手推了她一下,她没有反应。妈可能是在做梦吧?我翻身打算再睡,就要沉沉进入梦乡时,妈那头儿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奇怪动静来。我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半醒的意识让我不情愿地扭过身子,朦胧中,我看见妈好像在穿衣裳。借着昏黄的月光,她起身下地,轻手轻脚隔着炕沿为我把蹬开的被子细心盖实。我闭着眼睛不愿睁开,就听屋门“嘎吱”一响,妈出了屋子。我麻利地钻出被窝爬到窗前朝外看。窗外明月光,就像地上霜。妈踩着月光凝成的霜花迟疑着走出院子。妈这是要干吗呀?我心里生出一丝不祥。我赶紧起身,推开房门,一路小跑,奔向院外。村庄静悄悄的,鸡不鸣,狗不叫,一切都睡死过去了,没有夜鸟的影子在灰暗的树梢上飞掠而过。紧张环顾四周,我终于追踪到妈就要隐没在高坡草丛间的半个身影,她走路时身体前倾的动作幅度非常大,这让我很容易就能辨别出她来。远远望着妈那越来越小的影子,我想扯开嗓子大声喊她,却被胸口莫名腾起的一股气给憋住了。我紧紧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快步登上门前土坡,顺着妈走的方向快步追上山去。呼哧带喘直追到半山腰,我也没撵上她。

妈妈丢了。我把妈妈弄丢了。

多可怕的结果呀!这简直是世界末日呀!我惶然失落。我六神无主。我呆若木鸡。

蓦地,左边那片槐树林子里响起妈无所顾忌的哭声。我惊悚交加,身子不由地抖了起来。妈的哭声非常大,也非常特别,在深夜里传出去很远。妈一边哭,一边在期期艾艾地哼唱着什么,非常奇怪的组合。妈哭时的“啊”音带有节奏韵律的丰富变化,它忽高忽低,忽长忽短,深邃复杂,尤其是结尾时那悠长的拖腔,简直饱含了一个屈辱女子无尽的委屈和辛酸,月亮和星星甚至都掉泪了。不过,这还不是高潮呢。精彩段落是妈的唱念部分。她唱时的曲调悲悲切切,委婉凄清,一唱三叹之间,就把自己时运不济、命运多舛的身世完整地表现出来,“可怜我纪淑贞啊,要多苦有多苦呀,拉扯孩子不容易啊,没人管没人疼呀”。妈的语速极快,吐字也清晰有力,电光石火之间,就准确完成了对负心汉和狐狸精们的彻底揭露和批判。“陈世美、狐狸精,缺大德,损阳寿,猪狗不如,狼心狗肺”,她就这样哭唱了好久。我想跑进林子,跑到妈跟前,叫她别哭了,脚却不听使唤了,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像被啥东西钉在地上了。

天色漆黑的夜晚,妈就时常那样离开家门,一个人孤零零朝山上走,在槐树林里哭上一场。她并不害怕黑夜,她畏惧的是人。小脚老奶对自己儿子负心行为的默许令她不解,家族老少退避三舍的疏离与冷漠使她寒心,娘家的闭门羹简直让她绝望透顶。妈在漆黑的山上悄悄走着,妈在无人的树林里小声哭着。妈茕茕孑立,妈形影相吊。她把沉默无语的槐树和花草当做倾诉苦楚的对象。起风了,远山林涛阵阵,近处树摇草动。树枝枯黄的叶子发出“簌簌”的呜咽,与妈的哭诉形成一种呼应。她止住眼泪,怔怔地凝神细听周围树叶发出的响声,千疮百孔的心似乎受到轻柔的抚慰,妈觉得好受一些,胸口不那么堵得慌了。她茫然坐在树下,一声不吭,与周围灰暗的树草融为一体。

妈在山中夜游的时候,妈在树下哭泣的时候,妈看见野兔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蹦来跳去的时候,或者,妈仰脸瞅见满天星斗灿然生辉的时候,她都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多余。她叩问苍天大地,追问列祖列宗,也无法解开心底层层交织的疑团,她陷入到一个矛盾的怪圈之中苦苦挣扎。妈没有文化,基本就是一个文盲,她怎会了解人性的复杂之处呢!与她相类似的故事自古至今就一直大量存在,经久不衰。她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位。只是妈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不幸成为这古老故事又一个新鲜版本中的人物。

山下村庄传来一两声清晰的狗吠,把妈从冥想中唤回到现实。想起炕上还熟睡中的孩子,她擦去眼角残留的泪痕,站起身,往家走。她走出林子,刚踏上山间小路,突然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她遇到林边呆作一团的我。妈吓坏了,身子都吓哆嗦了,直到我哭着喊妈,她才看清那个小小的黑影原来是她儿子。

播音员提示列车进入夜间行车之后,卧铺车厢的灯灭了。我仍无睡意,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抽烟,那里已有一位中年男人在喷云吐雾。中年男人的手机突然响了,彩铃声是新疆民歌《大阪城的姑娘》。中年男人掏出手机,一边接听一边转身返回车厢。我心里一动,把《大阪城的姑娘》做了一个小手术:如果你要嫁人,就嫁爱你的人;如果你要娶亲,就娶相中你的姑娘。

丝丝寒气从火车缝隙往里钻,两边的门玻璃都挂着厚厚的白霜。爸妈的影像交替闪现到眼前,先是爸的孤寂,后是妈的执拗。爸的孤寂让我愁肠百结,妈的执拗令我十分辛酸。妈出嫁时,爸究竟喜不喜欢妈呢?或者说爸娶亲时,妈到底相没相中爸呢?

妈姓纪,娘家在公营子,与婆家的朱杖子仅一山之隔。在辽西,村名都是有说道的。蒙古人的村落叫营子,汉族人的地盘叫杖子。从村名来考证,外公家应该算是蒙古族才对,他们的汉族身份着实可疑。妈略显突出的颧骨和卷曲的头发,也确凿地验证了她必是蒙古人后裔无疑。纪家勇猛、霸气的性格也符合蒙古族人的特点,这与张家的内敛和低调南辕北辙。纪家后裔老虎豹子一般凶牙利齿;张家子孙则牛马一般沉稳,只会不声不响埋头耕耘。纪家好比食肉动物,张家太像食草家族。媳妇闹别扭,纪家儿子一个大嘴巴子就硬生生扇过去,媳妇都不敢吱声。张家在外挨欺负,被人家打完右脸,一定要把左脸再递给人家。

张家男人历来倒也并不缺少雄性荷尔蒙。那些粗手大脚沉默寡言的先人们,既是白天庄稼地里的种田能手,也是夜晚炕席上的英雄好汉。他们在辽西平原播种并收获着一茬又一茬的大豆高粱,也在漆黑的夜色中全身心投入到繁衍后代的事业中,两方面的表现旗鼓相当,无可挑剔。漫漫岁月,家族的财产和人口规模几乎以几何级数般快速增长,张家就像一株不断朝四周肆意生长的大树,根须盘根错节,树干古朴粗壮,枝条遒劲飞扬,形状各异的丰盈叶片在天空中逍遥抖动,在大地上投下大片的浓荫,那情景,那气势,倒也独领一份风骚。他们后来的内敛与懦弱是时代雕琢的。半个多世纪以前,辽西大地掀起的那场土地改革的风暴,不仅让张家的土地和财产顷刻之间荡然无存,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血性和气质。出于对未来的恐慌,正当壮年的富农爷爷经过独立思考之后,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弃绝于人世。失去爷爷,家等于塌了;失去土地,小脚老奶只能独自拉扯孩子夹着尾巴做人,苟延残喘于荒村之中。

爸说过,“当初用一袋子红高粱,就把你妈接到咱老张家了。”爸补充道,“那时家里成分不好,兄弟太多,没有人家愿意给媳妇,你大伯三十多了才娶上媳妇,还是个寡妇。”爸的口气带有一丝调侃和幽默,仿佛在戏说着别人家的事情。他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置身事外和身不由己。

1959年秋天的某个早晨,二十五岁的爸从洞房里慵懒地走出来,准备开始自己乡村教师的粉末生涯之际,山外的城市给张家寄来两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爸考入东北工学院,老叔考入北京铁道学院。小脚老奶喜极而泣,颠着小脚跌跌撞撞奔到爷爷的坟头大哭一场,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山风呜呜咽咽,坟头青草萋萋。睡在另一世界已然十一个年头的爷爷做何感想,无人能知。在小脚老奶和伯父们依依不舍之下,在妈含义复杂的目光中,爸离开荒村,进入城市。九年后,这个省城设计院的设计师设计出和妻子离婚的方案,在实施的过程中头破血流一败涂地。舅舅一纸诉讼状,把他给告了。舆论迅速呈一边倒趋势,爸被称为新时代的陈世美。组织部门与老百姓对他予以严厉谴责,乡村大喇叭不时对他的斑斑劣迹展开声势浩大的口诛笔伐。爸的名字湮没在口水之中。

我把烟头按到火车过道悬壁而设的铁烟灰盒里掐灭,掉头回到车厢,找到自己的铺位,脱下鞋子,沿扶梯小心向上攀援到顶铺,委着身子慢慢仰脸躺下。我闭上眼睛想睡,睡不着,眼睛又忽地睁开。妈的面影仿佛淡淡地映入在车顶棚壁上,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妈咬着嘴唇,凌乱的发丝可怜巴巴地垂在额头,如一头执拗的伤痕累累的雌兽,眼里含着一丝冷峻的光,冷冷地瞅着我。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妈带我远走兴安岭时的情景。爸被组织以调动的名义发配到白山黑水的一座矿山去了。妈要领着我千里迢迢去寻夫。没有人来送别。婆家娘家一个人都没有。连太阳都躲在东山后面不肯露头,直到我们走出村庄很远了,它才羞答答地探出半张脸来。一抹光线迅即打在背井离乡人的身上,旷野一片通亮。鸟儿们开始在槐树林子里唱歌。我回头看一眼朦胧的村庄,“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嚎啥?别往后瞧,朝前走!”妈的声音嘎嘣溜脆,槐树上一只栖息的灰尾巴喜鹊听不下去了,“扑棱棱”离开枝头,飞向苍黄的远山。妈神情凛然,虎视眈眈,冷峻的眼神刀子一般扎人。

我死死盯着火车棚顶,心口被妈的眼神伤着了,一阵痛楚战栗着掠过全身。

火车驶过一座大站时,外面城市昏黄的光束透过车窗,一小块,又一小块,连续投映到火车棚顶上。朦胧中,一条升腾着雾气的河流幻化在上面,那是一条时间之河。我置身于河流的这岸,河流那边升起一座舞台,一对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女正在上面进行纠缠与争斗,场面不无惨烈,且已臻于化境。我无法跨过河流去阻止他们。我眼里满是惋惜,胸中翻涌着怜悯的柔情。

那对男女时而横眉冷对,时而恶语相向,他们一会儿面红耳赤各自分开,一会儿又余勇可贾般再次跳上前来。他们纠缠争斗时,一个孩子像从地里冒出的豆秧,夹在两人之间,弯弯曲曲向上生长。男女的视线全都投在对方身上,无暇顾及面前的孩子。男女纠缠争斗的话语刀枪箭镞般钻入孩子耳中,孩子极为惊慌,手足无措,在一波又一波语言风暴的摧残之下,渐渐长高的孩子神情麻木了,呈现出与年龄不相关的未老先衰。男女满头青丝眨眼之间爬满乌云,眼底一泓秋水蒸发殆尽。他们累了,倦了,不打算再纠缠下去了,两人签下停火协议,退到两边黑暗的角落里,像狗一样默默舔着伤口。一位姑娘披着朝霞蹦蹦跳跳上场。孩子看见姑娘异常欢喜。两人犹豫着互相走近。孩子双手伸向姑娘。姑娘垂着头,羞涩地看了孩子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大方地把手递了过去。两人搂在一起。这时,女人摇着头,从一旁暗影处走到场地中央。女人生硬地把搂在一起的两人分开,女人劈头盖脸痛骂那姑娘。姑娘捂着脸哭着从场地左边匆匆离去。女人指手画脚指责着孩子。孩子羞愧交加,脸色发白,脚步踉跄着后退,直退到场地右边才转过身去,消失在黑暗中。男人叹息着上场。男人无语地看着女人。女人无语地看着男人。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住男人女人。

随后出现的画面与场景更像是注解,一帧一帧,也各有不同。

荒丘之上耸立着高高的竖井井架,那是矿山的标志性建筑。那里天高土黑,山深林密,奔流的河水浪花飞溅,一条葱茏的山谷屏风般徐徐环立。女人抱着孩子上场,男人从另一边迎上。男人尽管神情有些孤寂和憔悴,然而额头还光洁,发式也梳理得一丝不乱、亮光闪闪,矜持含蓄的眼神一如从前。女人带着孩子出现在眼前,让他多少有一丝慌乱。他尴尬地笑笑,从女人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怀里,领着女人去他租住的农民马架子房,房子简陋又破旧。男人笨手笨脚点火做饭,让柴烟呛着了,不停地大声咳嗽着。女人脱去外衣,把袖子挽起来,将男人推至一旁,动作娴熟地蹲在灶台前,用烧火棍拨拉几下,火就呼啦着了起来。火光中的女人显得从未有过的平和,旅途劳顿带来的满身疲惫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女人的眼角眉梢绽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喜悦。

他们跟别的夫妻差不太多。然而,怎么说呢,他们……他们还是跟别人家的两口子不太一样。他们从不一块出门,在家里头话也不多,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什么。偶尔交谈几句,也驴唇不对马嘴,令人扫兴。男人爱讲道理,他的好多道理对女人都不管用,女人往往一句话就把男人的道理噎了回去。让人奇怪的是,一到过年,两人总要大吵一番,似乎是成心跟年的喜庆过不去似的,或者说是他们天生就跟年的喜庆有仇,只有把年味儿罩上一层浓重的悲凉与愁苦,他们才过瘾。他们会为了给老家邮不邮钱的问题上不快,会为了除夕夜饺子面和得软硬问题争执。这都是芝麻大的小事啊,可两人就是谁都不肯退让一步,都以为自己站在真理一方。可真理哪有那么多呢,争执的结果只能是不欢而散。他们冷言利语相对之时,一旁的孩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院里“咚”地一声响,男人女人还在怄气,没做理会。孩子趴在窗上往外瞅,明白了是咋回事,赶忙起身下地,慌慌来到院中,蹲在他亲手从山林里伐来的白桦树制成的灯笼杆下,眼里涌出大滴的泪水。风把灯笼从杆上吹落了。坠落的红灯笼躺在雪地上,摔得面目全非。透过碎裂的灯纸缝隙,孩子看到里面的灯泡依然完好,却没有光亮,里面的钨丝摔断了。

他们就那样撑着,谁都不肯甘于下风。男人没有撑下去,凭借一个诱因,他在家里无所顾忌地展示出悲情的一面。男人的亲娘死了,死讯没有通知他。一年之后,老家那边才迟迟给他寄来一封书信,信上的内容让男人大惊失色。冬夜里,男人五内俱焚,痛断肝肠,趴在炕上哭得非常厉害,整个人简直处于癫狂状态。他折腾半宿,精疲力竭,才昏昏沉沉睡去,没睡多久,又在梦中哭醒了。天亮时,男人两眼红肿,神情委顿,如遭重创一般。男人的悲情,女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不会安慰男人,情急之下,她给男人递条毛巾、倒杯开水,安慰的话语她没说出来,她不善表达。男人看都不看女人一眼,他无力地朝女人挥下胳膊,绝望地说:“一边待着去吧,从此以后我就没爹没娘了,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别再管我。”

女人拎着柴刀去山上砍柴。男人不让她管,那是男人的权利,然而她却不能不管家。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北大荒的群山远比辽西雄浑,苍凉的山路上,女人走得不紧不慢,步子远不是她在辽西山间夜游时的零乱不堪了,透着一种从容和凛然。寒冷奈何不了女人。冰天雪地在女人眼里全是摆设。女人不屑地瞧着横陈在眼前的大山与林莽。女人在林中发现一株站干的杨树,她走至树下,挥起柴刀,女人神情专一,动作有力,刀锋一次次锲入树身,树上的积雪震得纷纷飘落。女人扛着柴火往家走。回到自家小院,女人扔下柴火,进屋喝口凉水,拎出一把刀锯和一柄两米多长的斧子。女人用刀锯把站干杨木按半米长短分节锯断,又把锯好的每块杨木立在院中,直立的杨木像一队沉默寡言的士兵,女人挥起那柄利斧,手起斧落,一节节干透了的杨木就此一分为二变成柈子,齐刷刷先后倒在女人身前,女人很容易就肢解了它们。女人身上溢出的热气在围巾上凝结成冰霜,远远看去,一片白。

男人在同事于工家里找到了乐趣。于工跟男人不同。于工婚姻美满,爱人是大学同学。男人经常晚饭之后去于工家跟那对幸福的夫妇聊天,他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男人还跟于工玩中国象棋,于工的爱人用茶水招待他。

“你家张嫂可真能干,在山上开了那么的地。”于婶把茶水递给男人,于婶不无真诚地夸赞,用的却是居高临下的口气。于婶也是工程师,坐办公室,面色白净,不像她张嫂那么黝黑。

“你说她呀,嗨……”男人应对半句,另半句含义不清,听不出是自豪还是其他什么,被男人咽回肚里。

“听我家沙果说,你儿子和她一班呢。”

“哦,没听孩子说呀。”

“下回带孩子来玩,你儿子学习好,我家沙果不行,让你儿子帮帮她。”

“哎。”

“将军!”于工“啪”地一声把棋子拍落下来。

男人一愣神,仔细观察盘面,见败局已定,嘿嘿笑着认输。

“承让了,再来一盘。”于工说。

“算了算了,时间不早了,你们休息吧,我该回去了。”男人看着手表。

于工夫妇客套地做着挽留,男人还是起身离开。

男人下回果真带着儿子一块去了于工家。男人的孩子,那个男孩一到了于工家,就被书架上的文学书吸引住了,目光留恋在那上面。于工问,“你喜欢?”男孩咬着嘴唇点头。“自己去拿吧,随便看!”于工大度一笑。

男人们开始下棋。男孩找到一本中意的文学书,埋头翻看着。小沙果洗完碗,进屋坐在男孩身边,两手托着下巴颏,笑呵呵瞅着男孩。于婶在织毛衣,她的目光不时从手中的毛线活上移到那两个孩子身上。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窗外还有一双眼睛在朝室内窥视着,那是一双无比孤独的眼睛。那双眼睛的女主人不敢进屋,她是偷偷来的,她偷偷地朝里边看。屋内的温馨令她陌生,让她惧怕,她还感到一种酸溜溜的愤怒,因为那温馨是她不曾给予,也无力给予男人和孩子的,她的文化水平注定了她缺乏那种本事。她对具有那种本事的于家怀有一种隐隐的敌意。更让她揪心的是,男人和孩子在于家得到了那种温馨。瞧瞧屋里,瞅瞅眼前,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孤家寡人。早年夜游时的忧伤,潮水一般袭来。她憋着一口气,胸口发闷。她悄悄离开那里,孤零零回到冷清的家。

沙果长大了,男孩也长大了。沙果没有考上大学,男孩榜上有名。男孩假期回来就往于工家跑。他跟家里说去看望于叔于婶,其实他心里放不下的是沙果。男孩刚到于叔家,爸又尾随其后跟了过来。男人们不再下棋了,于婶放下手里的毛线活,他们全听男孩讲学校的事情。沙果听得最认真,脸不时红一下。屋里有温馨,屋里有欢快。屋里不时响起笑声。窗外又出现了那双孤独的眼睛。眼睛的女主人看了一会儿,就离开窗子,推门而入。

“哟,张嫂啊,真是稀客,快进来坐。”于婶笑容可掬地跟女人打着招呼,那招呼,那笑容,依然是居高临下。

“不了,孩子刚回来,肯定累了,得回家歇着了。”女人盯着男人和孩子,“还愣着干啥呀,赶紧回家吧。”男人起身尴尬一笑,说,是该回去了。男孩不情愿地跟父母回家。沙果不舍的眼光跟了出来。离开于叔家院门,挥手跟他们告别,男孩还觉得后背热得慌。

女人刚才迈进屋门的瞬间,心里就已打定主意,男人她是无力再管了,她也懒得跟男人再纠缠和争斗下去了,但孩子必须抓在手里,她不能让孩子朝于家越走越近而离她越来越远。于家夫妇俨然视她儿子为姑爷的神情令她大感不快。她要堵死这条路,她要让除她之外的所有人彻底死了那条心。她有这个决心和意志。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男孩怎会离开沙果姑娘呢!他和沙果可是青梅竹马啊!

男孩毕业了。男孩回家。男孩有个短暂的假期,然后要去外地工作了。男孩和沙果抓紧一切时机去林中幽会。男孩其实还是个大孩子,他没有和沙果生米煮成熟饭。或者说时间紧张,他们没有来得及把生米煮成熟饭。这个时候,女人果断出手,不给男孩和沙果生米煮饭的机会了。她站在当街,泼妇一般含沙射影地破口大骂,不堪入耳的骂声传出去很远,传到当街对面的于家,于家夫妇走出自家院子,他们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面色通红,词不达意地反驳着。左邻右舍的邻居自然又出来,像看西洋景一般瞧热闹。男孩听到了当街发生的事情,他窝在家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狠狠地摔东西,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当街很快又响起爸妈那种熟悉又久违了的纠缠和争斗声。那晚,女人一哭二闹三折腾。天亮时,男人女人终于达成一致,男人像押犯人一般,把儿子押往汽车站。父子俩登上开往省城的汽车,颠簸了两个小时,到了哈尔滨站。男人看着孩子登上开往远方的火车之后,才离开站台。

“铿锵锵——铿锵锵——”火车在黑暗的长夜中前行。我茫然注视着轻轻摇晃的列车顶壁。眼皮有些发沉,疲惫的意识是一根燃至尽头的檀香,最后挣扎着亮一下,迅即化为几缕轻烟袅袅散去。我睡着了,进入混乱不堪的梦乡。

梦境1:一座巨大的地下迷宫。空气混浊,光线晦暗。无数张灰色吊床高低错落,密密麻麻,几乎占据整个空间。一张张尸布一般的吊床无一例外地被面目不清的男人、女人所占据,他们赤身裸体,搂成一团,有的像巨形的蛆虫,不停地蠕动着,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喘息;有的昏睡不已,男人张着腥臭的大嘴,发出节奏分明的鼾声,女人骄傲地腆着隆起的腹部。我沿着弯曲幽暗的通道往前走,行至尽头,被一道黑色铁栅栏门阻挡住。我试图从那里过去,却发现铁门无法开启。门边墙壁上方,有一个发亮的窗口。我踩着栅栏,向窗口攀援。攀至一半,铁门“咣当”一声启动了,像电梯一样徐徐向下滑行,把我送回到地面。我加快攀援的频率,仍无法抵达窗口位置。铁门不断下移,那个发亮的窗口越来越小,很快就被阴影吞没了。我回到迷宫里。吊床上的人被我惊动了。有人从吊床上翻身瞟我一眼又掉头睡下,有人冲我诡异一笑,还有人在我身后嘀嘀咕咕,说这孩子怎么造的跟叫化子一般呢,也不洗一洗。我想,肯定是攀援的时候,衣服蹭着灰了。迷宫里里找不到水,我看到身边刚好有一袋发白的细沙子。我用细沙子使劲搓着双手,轻轻拍打衣上的灰尘,觉得很不好意思。

梦境2:一间很大也很杂乱的屋子,像是一个酒吧。有好多人在高声喧哗。我悄悄找到一张靠墙的桌边坐下。抬头一看,对面坐着一位戴着面具的女人,她似笑非笑,亦嗔亦喜,眼睛眨也不眨,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在凝神细细打量我。从身材上看,她长得算是漂亮的那种女人,有一种若隐若现的风骚。我好像早就认识她,却叫不出她的名字。

怎么,不认识了?女人笑笑,我能听出她的揶揄。那声音听上去非常熟悉,我还是想不起来她是谁。谁呢?

能不能摘下那东西,我看不到你的脸。我对那女人说。

女人拒绝了,埋怨着说,你可真行啊,把我忘得这么快,我曾经是你的激流与小河啊,我曾经是你的荒林与废墟啊,我曾经是你的草屋和云朵啊,你不记得那杆灰色的破旗了?

沙果?你是沙果?我愕然一惊。

女人笑笑,我早不叫沙果了,沙果早死了。女人摇着头,轻蔑地俯视着我说:瞧瞧你这条傻鱼吧,真是呆鸟一只,青春不再的枯藤,马上沉没的夕阳。

女人口若悬河:我现在南方S市,二十年前身无分文来到那里打拼,经过血与泪的洗礼,终于成功了,把家人统统弄到这边来了,十年前买了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五年前嫌小,又换了一套二百多平方米的,我开的车是银灰色日产尼桑,我喜欢它的稳定与协调性,我在S市某房产公司做财务总监,年薪么,刚好二十八万。

女人喋喋不休。女人滔滔不绝。

梦境3:一条幽静的山谷。夜幕四垂,蛙声阵阵。月牙在夜空中偷笑不已。山坡草丛中,沙果姑娘小声给我背诵诗歌:我愿是急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丛中快乐地游来游去;我愿是荒林,在河流的两岸,对一阵阵的狂风,勇敢地作战,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巢,鸣叫……沙果姑娘情意绵绵,语调轻柔,眼角眉梢粘满甜蜜。我对她的浪漫之举心存一丝歉意,这种电影中才会出现的情景让我心理明显准备不足,我一时间陷入沉默之中。

呆子,你可真是个书呆子!沙果柔软的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

黎明时分,火车停在外省一座大型中转站。我和老婆孩子要从那里换乘另外一列慢车,完成余下的还乡之旅。妈惧怕山谷的寒冷,一直闹着要回老家,在妈爸的纠缠和争斗中,妈又赢了,爸退休前把工作调回到辽西县城。

慢车人更多。由于临行前事先在网上预订好了车票,我们没有像那些返乡的农民工因搞不到座位统统站在过道上。火车驶出站台。楼群、街道、没有叶子的树木从车窗向后移动。车速渐快。车窗外的景色呈现出了大片的原野和起伏的荒山,它们一会儿被快速掠过的树林挡住,一会儿又露出来。

家越来越近了……

除夕之夜,儿媳翠花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酸菜饺子。

爸品尝后说:“馅有点淡啊。”

妈抢白道,“我让翠花放一把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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