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中篇小说)

2013-11-23 18:22甫跃辉
文艺论坛 2013年1期
关键词:严正

○ 甫跃辉

艾文握住刀子的手早已感觉到了一阵一阵的温热,他知道那是严正飞身体里涌出来的血。他感觉到了说不出的恐慌,然后是厌恶,他很想把手挪开,但他又担心自己放手后严正飞突然反击。他只好强迫自己紧紧攥住刀柄,使劲往严正飞心口插进去,这让艾文获得了极大的复仇快感。

严正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张开的嘴合不上了,恍如一只扔在马路边豁着大口的破鞋。生命的气息如一缕轻烟,从他的身体上飘远了,消失殆尽了。他的身体是一堆焰火熄灭的柴堆,颓败而丑陋。

艾文抽出了刀子,松开握刀子的汗津津的手,举到胸前,在苍白的月光中仔细地察看。血像是一条一条黑红色的小蛇,不言不语地爬伏在手背上。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严正飞,不由得笑了。苍白的月光把他的笑映照得空空洞洞的,虚空的毫无内容的笑,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说不上快乐,说不上满足。之前他曾无数次想过这件事,想过做了这件事后自己的快意。可现在预想中的快意丝毫没有出现。他想,过去之所以觉得做这件事会让他深感快意,是因为他潜意识中觉得自己不会做这件事,他是以旁观者的姿态给自己的行为添加上快意的,现在他明白这种快意完全是虚构的。艾文现在所产生的只是完成了一件事后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觉得一切都很妥贴。

突然,门笃笃笃地响了三下。

艾文握着刀子的手即刻停了下来,手心渗出的汗水混合着鲜血滴滴嗒嗒地往下滴。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屏息凝听门外的动静。他清楚地感觉到热烘烘的血液从他的胸中骤然涌起,全身的每一根毫毛都在血的浇灌下竖立,活像刺猬的尖刺,刺得他身上的衣服都鼓起来。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蹦出来了。他又担心心跳被门外的人听见,故而憋住了气,想减缓一下心跳,不想这样一来心跳得越发厉害了。

笃笃笃,门又敲了三下。

艾文,睡了?

这是谁?这是谁的声音?艾文的听觉灵敏得像一束强光,足以清晰地洞察周围的一丝一毫,可他竟没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绷得酸痛,快要撑不住了。他焦灼地盼望着那人快走,快点走,可他没听见那人挪动脚步的声音。那人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为什么不走?他是谁?一个个念头刹那间闪现又熄灭,艾文炽热得岩浆一样翻滚着的脑袋把这些念头搅和在一起,几乎使他散失了思考的能力。必须镇静下来,镇静下来。他对自己说。如果他继续敲门,我就把门打开让他进来,然后给他一刀,也给他一刀。艾文忽然在混沌成一团的脑中辟出一条路来,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条道路使他纷乱的思绪迅速从高空降落下来,迅速地宁定。也给他一刀,也给他一刀。他几乎要自言自语了。他似乎看见白苍苍的月光中自己野兽般血红的双眼,这一感觉进一步给予了他力量,他真地平静下来了,汗湿的手把刀子攥得紧紧的。

门却没有再次敲响,再次响起的是那个声音:

艾文,睡了没?

艾文不禁有些失望,攥着刀子的手松了下来,在月光中微微颤抖着。失望之余,艾文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他的思想急速转动,这个人不能杀。艾文想起了几天前的一个早上,自己唯一的一双鞋子给自己绷坏了,如果不是周捷给了自己一双鞋子,自己恐怕只能赤脚去上课了。虽然那只是双半新不旧的鞋子,但除了周捷,没人会给他一双鞋子。严正飞只会穿着崭新的耐克在自己面前摇来晃去,说什么这就是买假名牌的结果活该活该的风凉话。现在这双鞋正穿在他脚上,他低下头,瞥了一眼脚上的鞋子,心想这个人不能杀。

我睡了。我头有点晕,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艾文高高地提起一口气,平静地说。

不好意思,打搅了。你没事吧?

没事。艾文强忍住极大痛苦似的说。有事明天再说好吗?他几乎是打着哭腔的、愤恨地抛出了这句话。

那你睡吧,感觉严重了就去校医院。

听到周捷这句话,艾文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想法:这个人不能杀。如果周捷再不离开,他可能就不这样想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周捷远去的脚步声。艾文高高提起的一口气一下子泄尽了,他虚弱地歪在尸体边,攥着刀子的右手颤抖得厉害,一把血淋淋的刀子在苍白的月光中摇晃,晃成一片瘆人的红光。艾文盯着自己的右手,竭力想镇定些,好教手停下来。可他试了几次一点用处没有,手颤抖得越发厉害了。刀子仿佛有几十上百斤重,手却犹如忽然给抽掉了筋骨,软塌塌的使不上一点劲。他跟自己较着劲,心想一定要握紧刀子。但这个想法刚刚出现,他就认输了。他把刀子放在尸体上,他望着血淋淋的刀子和血肉模糊的尸体,忽然有点儿想吐。

门外远远的又响起了脚步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如钢锉锉在艾文的脑皮上,艾文木木地呆在原地,忽然,他抓起刀子站了起来,他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浑身都软了,整个身体没有一根筋骨支撑着。刀子在他手中颤抖得像一片风雨中的枯叶,刀子耷拉着,刀尖垂直向下,刀子随时都有可能滑落在地。艾文一惊,如果刀子掉在地上,门外的人听见了就糟了,他赶紧把刀子放在尸体上,胡乱摸过一件衣服,盖住了尸体。可这又有什么用?他问自己,又伸出手把刀子从衣服下拖了出来,两只手勉强捉住了刀柄,手心出了汗,刀柄滑溜得像水田里的泥鳅。

当艾文慌乱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周围又安静了下来。艾文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做什么好。一会儿,他拖着脚步坐在自己床上,望着对面床上的尸体。月光白苍苍地照在上面,尸体被衣服盖住了,看不见脸。艾文害怕起来,他想站起来去把盖在上面的衣服掀开,可他忽然害怕起来,他不敢走过去,更不敢掀开衣服看一看。他忽然觉得如果他掀开衣服,衣服下会蹦出什么吓他一跳。衣服下掩藏着一双他看不见的眼睛,那双眼睛时刻盯着他,他怕极了,他害怕那件衣服从尸体身上滑落。

他背靠着墙,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盯着尸体让他很害怕,可不看让他更害怕。他只能胆战心惊地盯着。他时时觉得有什么在向他靠近,无声地靠近,用一双可怕的眼睛盯着他,盯着他。他吓得微微地颤抖起来,上下牙咯吧咯吧地打架。他两只手握住刀子,背紧靠着墙。忽然,他又觉得会不会有什么东西穿墙而过,墙上会不会也有一双眼睛?这一想,他吓得连墙都不敢靠了。他失去了任何屏障,只好拼命地握紧刀子,那片像枯叶一样颤抖的刀子。

他不停地环顾四周,不停地转身看自己的身后,他只觉得自己已经被包围了,时时刻刻都有东西靠近他,时时刻刻都有眼睛盯着他,满屋子的影子,满屋子的眼睛。他并不相信这世上有鬼,但此时容不得他不相信,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时时刻刻威胁着他,看不见的东西是最可怖的。

忽然,他转身看见了窗上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他吓得几乎哭出声来。再一细看,那是一轮白苍苍的月亮。月亮像小寡妇的脸,脸色煞白地望着他犯下的血淋淋的罪恶。

窗外小鸟的鸣叫给艾文壮了胆,绷紧的神经缓缓地松弛了。他没事人似的从严正飞冰冷的身上摸出了钱包,打开,拿了里面的钱。可正要把钱揣进自己兜里的时候,他一犹豫,又把钱放在了桌子上。他鄙夷地看了看那几百块钱,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仿佛那钱很脏。

艾文有条不紊地换了衣服,把那套沾了血迹的衣服塞到自己的床下。他并不想掩盖自己杀人的事实,可他还是下意识地把沾了血的衣服藏了起来,尽管藏得很不好。潜意识中他似乎明白自己做的是一件极不光彩的、邪恶的事。换好衣服后,他又用屋里的饮用水洗干净了手上的血迹,想了想,他又照了照镜子,洗干净了脸上头发上溅的几滴血。他又翻出了自己的几件衣服,打了包,从抽屉里拿了自己的银行卡,他本来把身份证和学生证也拿上了,想了想又扔回去了。他讥嘲地笑笑,现在只求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做好这一切后,他站在屋子中间转了一圈,看看还有什么事自己忘记做了。

艾文又想起了放在桌上的钱。其实他心里一直在想桌上的钱,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它忘了,其实是想得越来越厉害了。那是钱。钱!他现在很需要钱。如果没有钱,他几乎寸步难行,又如何离开这个城市?而他自己没多少钱,银行卡里那几块钱做得了什么?可这是严正飞的钱,如果他拿了严正飞的钱,那他成什么了?一个强盗?一个穷疯了的强盗?他怎么能成为一个强盗?!他之所以杀严正飞,完全是出于正义的考虑,他想的是为这个世界减少一个祸害。他忘了自己虽然无数次想过要杀严正飞,想出了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可那不过想想聊以自慰罢了,自己真正把刀子捅进严正飞身体里那一刻脑子里完全一片空白,那一刻他根本没想这一番大道理。可是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我不能拿他的钱,我不能拿他的钱,拿了他的钱我就是一个谋财害命的强盗了。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他的目光却忍不住紧紧盯着桌上的钱,仿佛那堆钱发出了强大的吸引力把他的目光钉在上面,又仿佛他不那样盯着的话,那堆钱便会越窗而逃。他盯着那堆钱,那应该有五六百块吧。这混蛋,他兜里的钱都都比我一个学期从家里得到的钱多。这混蛋,他忍不住要骂。既是骂严正飞,又是骂那堆钱,这混蛋!他盯着那堆钱盯得眼睛都发酸了,他仍然无法确定自己对那堆钱的感情和取舍,是鄙夷还是向往?是取还是舍?

这时候艾文下意识地往窗外瞥了一眼,天又亮了一些。东山头的几片薄薄的云略微现出一丝浅红,时间不早了。艾文吓了一跳,他想也不想地拿了桌上的钱,飞快地数了数,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些,总共有八百多块。混蛋!他又在心里骂了一句。他转身又看到了门后挂着的那几件衣服,走过去摸了摸那柔和的布料,霎那间他又想到了严正飞抱着自己的样子,不由得退却了,并使劲甩了甩摸过衣服的那只手,像要甩掉上面的一块粘液。

艾文临出门时走到严正飞的尸体前看了看,他忽然不记得严正飞长什么样子了,他很想掀开衣服看一看严正飞的脸,他的手刚触到衣服又缩了回来,一股强烈的厌恶从心底油然而生,他几乎呕吐起来。

艾文走出住处的时候看了看表,已经六点钟了。他锁上了门,门锁上的一瞬,他感到过去的生活已经向他关上了门,他一步跨出去后再也回不去了。隐隐的失落袭上了他的心头,但很快如云翳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忐忑不安的心情。

宿舍楼的门已经开了,如果昨晚不是宿舍楼的门已经关上,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了。天刚麻麻亮,校园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个晨跑的人从艾文身边经过。艾文觉得他们都用好奇的、困惑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他避开他们的眼光,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他得快点走出校园。他走了几步后就跑了起来,刚跑了几步又停下,那太像逃跑了太仓皇失措了,那样更容易被人察觉。他刚慢走了几步,却又跑了起来。他受不了人们的目光了,尽管他知道人们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但他受不了。他快速跑出了校园,上了一辆到火车站的公交车。终于上车了,他暗自安慰自己。等车的时候他都快疯了,只觉得等了几个小时了那车还不来,他总觉得有人突然从后面抓住了他,他不时地回头看,却什么人都没有。他隐隐感觉到火车站的车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他等在站台上,等待的是自己已成定局的命运,他已经逃不脱。可出乎意料的,车竟然来了。上车的时候,司机看了他几眼,每一眼都仿佛一把刀子,一刀一刀捅进他的心窝,疼得他想捂住心口蹲在地上。车上一个人都没有,他走到车屁股才坐了下来。一路上司机和他都沉默着。沉默给了他安全感也让他心惊肉跳。

到火车站后,艾文买了离开车时间最近的一张车票。他蜷缩在候车大厅一角等候开车,警惕地窥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看有没有谁走近他,他时刻准备着撒丫子跑人。苦苦挨到了开车时间,他把车票递给检票员的时候,手簌簌颤抖,怎么也捏不稳车票。女检票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一惊,脸上挤出了一个青毛桃子般的苦笑。检票员杏眼微竖,没说什么,让他过去了。

艾文瘫坐在座位上,脸紧贴着冰凉的窗玻璃。火车开动的那一瞬,他激动得差点儿哭出声来。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十几个小时了,他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像有无数根粗硬的电缆穿过脑袋,无数根电缆扯过来扯过去,他的脑子都快磨成一团糊糊了。车开动了,他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火车越开越快,这个他生活了两年的城市给甩在身后,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想起小时候被狗追的情形,现在,他终于甩掉那条龇着血盆大口的恶狗了。艾文苦笑了一下。

几个乘警正从车厢那端走过来,他们协同火车工作人员一个人一个人地查证件,查得很认真,不像一般性的查票。艾文猛地又警惕起来,难道事情已经败露了?不可能不可能,这也太快了,不可能。艾文的嘴唇嗫嚅着,颤抖着。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两只手撑着座位,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紧张得浑身的骨头咯吱咯吱响。他想要站起身来却不能够,一位方脸的乘警向整个车厢扫了一眼,那目光如灯塔发出的光,震慑住了每一个人心中的骚动。在如此锋利的目光下,艾文根本没办法逃走,他连动一动都做不到。他只能等待,他除了等待无事可做。很快,乘警到了艾文的座位边。乘警查了对面两个女孩的证件,把证件还给了她们,然后转身面对艾文,示意他把证件拿出来。如炬的目光烧得艾文浑身发颤,嘴唇发白。一瞬间,他心里闪过了自己被捕后的场景。但他把火车票递过去的时候,乘警并没有接,乘警已然转移了视线。三个乘警的目光都具体起来,他们迅速地对看了一眼,噼噼啪啪动手逮住了坐在艾文身边的那个人。艾文这时候才发觉自己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藏哪儿了快说藏哪儿了?乘警们一面大声质问那人,一面搜他的身。那人大声申辩大力挣扎,两个乘警扭着他,另一个割开他厚厚的鞋底,揪出了几包白色的东西。那人不说话了,死鱼一样不动了,低下头认命了。

乘警们把那人带走后,没再查证件了。艾文虚脱了一般歪在座位上,高高悬起的心掉了下来。这时候,他再也紧张不起来了,他的力气已经耗尽了,如果再有乘警来查证件,他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向他们交代一切,然后乖乖地跟他们走。艾文累得筋疲力尽,趴在桌子上大口喘着气。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他这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他压根把吃东西的事忘了。现在,像干了一件强劳力活之后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饿了,饿得如此强烈,天崩地裂似的。但他身边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他只好按着胃趴在桌上忍着。忽然,不知谁碰了碰他的手,一下,两下,——他几乎要哭了,他怀着一惊倦怠了的恐惧的心情仍一动不动地趴着,强行命令全身的神经再次紧张起来,——然后第三下,然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同学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抬起头,看到的是对面那两个女孩子。两个女孩子关切地看着自己,一个女孩子正把一块面包递过来。

是不是上车忘记带吃的了?这个给你吧,别客气。那女孩朝自己笑笑说。

艾文很想接过那块面包,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消灭掉。可是他不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总之他不能,他做不到。他忽然对外在的一切事物都产生了深深的厌恶。那块面包让他厌恶。他张了张嘴,想恶狠狠地说声谢谢,可他什么也没说出口,他只好恶狠狠地朝她们摇了摇头,然后迅速转过头去盯着窗外的风景。那两个女孩子坚持不懈地又说了几次别客气,见他没一点反应也就不再坚持了。两个女孩子小声议论着,这人也太没礼貌了。

初春早晨的阳光照在艾文身上,暖融融的阳光,纤尘不染的阳光,令艾文感受到了劳顿后的放松和洁净。他望着车厢外飞速驰过的田野,田野上开满了鹅黄的油菜花,太阳照耀着一块块鹅黄色的田野,田野闪过去,一片一片鹅黄闪过去。艾文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也是一朵油菜花,站在一片油菜花中间,被阳光照亮,被阳光温暖。这种感觉是如此真切,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一滴一滴泪水滚出了他的眼眶,他使劲憋住声音,哽咽着。他把脸紧紧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看着玻璃里映出的苍白的脸,飘缈的影像后是鹅黄的油菜花。脸恍若白色的冰块,浮在一片黄色的火海上。冰在火中一点一点熔化。

他到了武汉。白天找个偏僻的地方睡觉,晚上进网吧,一来是玩游戏,二来是查找与自己有关的信息。

自从考上大学,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山村后,艾文很快迷恋上了网络游戏。从游戏的杀伐中,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感,他可以成为万众瞩目人人敬重的英雄,也可以获得现实中的他难以获得的爱情,没人知道他来自农村,没人关心他的财产,没人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没人耻笑他跟不上潮流的衣着。在武汉的两天,艾文在游戏中达到了从未有过的癫狂状态。他更加清楚地明白游戏是一剂毒药,毒害他的身体,毒害他的神经。他也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这种毒害,他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被毒害,毒害至死。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融入了游戏,在游戏中疯狂地夺取。游戏让他忘记了自己刚刚杀过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将一把锐利而冰凉的刀插进他的心口。或者说,游戏给了他一种假象,他杀人只不过是一个游戏,他只是在游戏中杀了人。他怎么可能杀人?他以前的老师同学谁会相信他杀人?这时候现实生活反倒成为虚幻的了,现实也是游戏的一种。一旦游戏结束,现实生活又会加倍地真切起来,游戏过后的虚空也更加强烈,他看见自己被掏空了,生命在一片苍白的背景上苟延残喘,卑微,恶心,无耻。他确实杀了人,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是不可饶恕的。他既痛恨又喜欢这种感觉。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要让自己彻底的一无所有。所以他在极大的虚空中再次投身游戏,奋不顾身,英勇卓绝。他欣慰地感到自己成了无辜的牺牲。

上网查看自己的消息是艾文杀人后几天才想起来的。刚刚杀了人那两天,他除了害怕除了让自己沉迷于游戏以减少害怕,几乎什么都忘了。那几天,他一直吓得要命,他越是不相信自己杀了人,反越加清楚自己杀了人。他仿佛又闻到了双手的血腥味,看到双手沾满了鲜血。在网吧玩游戏的时候,他一次次跑到洗手间用冷水冲洗自己的双手,以致手在水中浸泡太久了,泡得起了皱褶,可是没用,仍然没用。双手仍然透出一大股血腥味,双手仍然沾满了一块块的血迹。他恶心得几乎呕吐。他忽然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眼前的镜子里闪过了一个人影,严正飞,那是严正飞。严正飞浑身都沾满了血,严正飞对着自己狞笑。艾文使劲摇了摇脑袋,使劲对自己说,幻觉,幻觉,幻觉,你又产生了幻觉。艾文定下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那东西在缓慢地移动,向他靠近,然后把手扶在他肩膀上,他肩膀上渐渐显出了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手出现在他的另一边肩膀上,那两只手的手指颤抖着,缓慢地合拢,捏住他的脖子。这一切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艾文面前。艾文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他知道这是假的,这是自己的幻觉。或许正因为他知道这是幻觉,这一切才更加清晰地浮现在他面前。艾文咬紧牙关,抬手抓住了扶在自己肩上的“手”,大声说,我不怕,我不怕。幻象消失了。艾文伏下身,捧了一捧冷水,浇到自己脸上。艾文大口喘息着,定下心来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忽然他对自己笑了笑,他忍不住对自己笑了笑,但这笑分明不是自己的,这是严正飞的笑。艾文快要哭出来了,可是镜子里的自己仍然在笑,笑得越来越诡异,越来越毛骨悚然,但艾文没法停下来。艾文大叫一声,逃出了洗手间。

现在只有游戏能让他感到安全了。网吧里总有很多人总有很多灯火,他不用担心严正飞的出现。但有一次,他在游戏的间隙抬起头,忽然看见对面有一张脸盯着自己,一层蓝幽幽的光笼罩在那张脸上。艾文吓得倒抽了一口气,几乎又喊出声来。定睛一看,才明白那是对面上网的一个人,电脑屏幕的光映照在她的脸上。自此,艾文以更加专注的精神投入游戏的世界,头都不敢抬了,上厕所的次数也尽量减少,实在憋不住了也要等有几个人去的时候自己才跟着去。

某一次游戏结束后,艾文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了自己的一张相片。从此,一次次游戏结束后,艾文总偷偷摸摸心惊胆战地查看关于自己的消息。他发现自己已经迅速成为了轰动全国的人物。许许多多人在谈论自己,大学里的教授社科院里的专家甚至在分析自己,一向默默无闻的自己竟然成了那么多人的宠儿,至少是某种程度上的宠儿。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游戏中,受到许许多多人的关注,而这又不是游戏,这是切切实实的、言之凿凿的现实。这让他很高兴,也让他很惶恐。因为人们对自己的关注过于热切,必然会妨碍自己的出逃,社会舆论一定会逼迫警察想尽办法抓捕自己归案。对于逃跑,艾文起初并没什么准备,他快速地离开大学离开那个城市只是出于一种生物的本能,觉得继续呆在那儿不安全。逃出来后,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走在逃亡的路上,为此他精心地计划起逃跑的各项事宜。他找了个偏僻的理发店,换了一个发型,他本想剔个光头的,想想又觉得那更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只好作罢。他还给自己买了顶帽子,将帽沿压得半高不低,遮住了半截子脸。他并没把帽沿压得过低,因为那样也会更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总之,他对自己的改装严格遵循着不温不火的训诫,他竭力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社会青年。他本来也是一个普通人,现在忽然刻意地要装成普通人,才发现做一个地道的普通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几天以后,艾文查找信息的方向逐渐有所转变。起初他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人们怎样评价自己杀人的事。他发现,网上众口一词地把自己视为杀人魔头,有人还送了自己一个雅号“校园屠夫”。对此,艾文极为愤慨。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杀的是一个什么人,如果他们知道那是多么恶心的一个人,他们便不会这么说了。他们一定会说我杀得很好。对,我没杀错人,他确实该杀,这种人杀了都嫌脏了刀。

艾文还清楚地记得刚进大学那天第一次见到严正飞的情形。父亲送自己到学校,父亲和自己默默地铺好了床,坐在床上歇息,门开了,一下子进来了男男女女五六个人。艾文站起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可没人理会艾文,艾文尴尬地站着,一会儿才不冷不热地坐下。那五六个人自顾自地大声说着话,铺床叠被,全然忽略了艾文父子。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曾向他们这边瞥了几眼,父亲爬满皱纹的脸朝她们笑笑,她们没对父亲作出任何回应,两个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不再看他们了。父亲脸上用皮肤堆起来的笑好一阵子都没法收回。艾文心中说不出地酸楚,只好低下头不看父亲。艾文和父亲都不说话,他们不知说什么好,他们面对这些衣着光鲜的人,莫名地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出错,都会被他们嘲笑。艾文忽然很想大声说几句什么,可他犹豫来犹豫去,终究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会儿,那几个人把事情弄完后,一个男的站了出来,很突兀地说,你们今后就是同学了,要相互帮助啊。说着指了指身边一个男孩。艾文不知为何对他笑了笑,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那个男生,也就是严正飞,也象征性地对他笑了笑。

严正飞从小生活在众人的关心呵护中,他周围的世界无时无刻不是围绕着他运转,以致他从来不知道人间有“他人”二字,他以为自己便是世界,世界便是自己。艾文则恰恰相反,他的家在本已贫困的农村里仍是最贫困的,她的母亲因为忍受不了贫困在自己三岁的时候跟人跑了,父亲一个人拉扯他一点一点长大,他从小便不断遭受众人的白眼,他总觉得世界对他充满了敌意,他也就对世界充满了敌意。严正飞的情感是粗糙的甚至是麻木的,艾文则极其敏感多疑,两个人刚好各自处于一个极端,彼此总是不断地产生误会。对于严正飞来说还好,他一向不在乎旁人的感受,现在也不会在乎艾文对自己的感受。对于艾文,这实在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很多时候,严正飞的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句不经意的话,都会被艾文理解成针对自己的,在心中掀起洪涛巨浪。

严正飞的电话很多,有时艾文正睡午觉,电话打过来了,严正飞本可以拿了手机到屋外去接的,可他偏不,他偏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冲着手机大嚷大叫,生怕对方听不见。艾文很多次被吵醒,恼火到了极点,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弄得吱吱呀呀响以示抗议,但这抗议没一点作用,严正飞打完电话一声不响又继续趴在电脑面前了,甚至将电脑的声音开大了些。

诸如此类的小事总不断发生,严正飞自己不觉得怎样,他只是公子哥儿当惯了,不知道身边还有别人,还应该为别人想想。而艾文则把这一切看成是严正飞对自己的蔑视,艾文恨得牙齿痒痒,恨不得把严正飞一口一口咬了吃掉。但这恨只是暂时的,艾文对严正飞的态度一直是摇摆不定的,他对他仇恨得发疯,也羡慕得发疯。。

那天早上艾文的鞋子忽然脱胶了,鞋帮和鞋底分开了,穿不起来了。艾文一时急得抓耳挠腮,这是他唯一的一双鞋子,没了鞋子他该如何去上课?严正飞看见了,又发表了一大通农民贪图便宜爱慕虚荣买假名牌的议论。艾文一字不漏地听着,心里憋着一股子气,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一定要有个了结,一定要有个了结。他突然又产生了那个念头:严正飞这样的人或者只是对社会的祸害。他要杀了严正飞。他激动得脸色煞白,愉悦地听着严正飞的讥讽,仿佛要从中得到复仇的力量。

但事实上,艾文只是买了把刀回宿舍,从未为自己杀严正飞作过计划。后来的一个晚上,艾文在吃一根黄瓜,严正飞开玩笑说这很委琐,整个一民工的样子。艾文说民工怎么了我就是民工民工怎么了,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抽出床底藏了好几天的刀一下子就捅进了严正飞的心窝。

这种人杀了也算为社会清除垃圾。艾文想。但网上没人跟他持同样的想法,网上的人都称他为“校园屠夫”。艾文又觉得人们欺侮了自己,整个社会都对自己充满了敌意。这更加激发了艾文的复仇心理,我就是要报复这个社会,让这个社会的人活得不安心。他激动得脸色煞白,恨不得把严正飞的鬼魂找出来再把他杀死一遍。强烈的复仇心理削减了他的恐惧。

后来艾文查找信息的方向有所转变,他开始有意识地查找警方对案件的调查情况,看看警察对他的出逃作怎样的估计,如果警方认为他会往东,那他便往西。他逃生的意识越来越明晰起来,一定不能让警察抓到,那样我就死定了。现在对艾文来说,让他心生畏惧的不再是严正飞的幻象,而是警察。他还不满二十岁,他的人生还长着呢。

想到自己的未来,艾文只觉得一片风雨飘摇。让他无数次想起的倒是上大学以前的日子。那时候他没有迷上游戏,更没有杀人。那些日子他的生活很艰苦,但他一直生活得很有希望,希望让平静的日子有一种熨帖的光辉。上大学后,他的希望却忽然在五光十色的大学校园里湮灭了,这是他之前没有预想到的。他在大学里活着,不知道为什么地活着。他沉迷在游戏和黄色网站中,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父亲。

艾文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对艾文甚至都是仰望的,感觉儿子很了不起高不可攀。艾文对父亲则是既孝顺又不满,他希望自己能让父亲过上好日子,时而又埋怨父亲无能,让自己在生活上受人耻笑。高中以前,这两种心态一直是前者处于强势,艾文总是为自己竟有后面一种想法而感到可耻。上了大学后,后一种心态就完全占了主导地位了。艾文恨自己的父亲,他不愿回去见他。上大学两年,他只回去过一次。现在,艾文对父亲的恨更加深了,如果父亲不是那么无能,他又怎么会忌恨严正飞,他又怎么会杀人?想到这儿,艾文忽然一惊,难道自己希望成为严正飞那样的人?如果自己的父母跟严正飞的父母一样,自己也会变得跟严正飞一模一样?

艾文从未想到过这一点,这让他觉得很荒谬。可他无法避开这个假设。从此,他不时想,自己是不是和严正飞是一样的人,如果那样的话他有没有资格杀严正飞。

才两天,艾文就觉得武汉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过不了一个星期,他就会被抓住。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一觉睡下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待在监狱里了,那时候自己这辈子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走向死亡的路。艾文越是想起大学前轻松的日子,越是看到明媚的春光,心里的阴霾就积得越深,他一方面对自己说你是逃不掉的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另一方面又对自己说,世上大奸大恶的人那么多,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被抓到,被抓到的甚至只是少数,自己还算不得大奸大恶,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被抓住的。——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大奸大恶才不容易被抓住,小奸小恶是最容易被抓住的。

艾文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死亡的可怕,他不想死。安心地被明媚的阳光照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可惜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安不下心了。

艾文匆匆离开了武汉,沿长江而下,到了上海。在武汉的时候,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女孩住在上海。

女孩的出现让艾文看见了一线光明。夏天,夏天,他不停地念着那个女孩子在网名,冷冷的心里有了夏天的暖热,有了一点具体而又朦胧的渴念,他想见到她。

艾文决定去看她。这个想法宛如暗夜里的火烛,照亮了艾文前行的道路。他不愿再做毫无目的的逃亡了,他要去看她。

艾文进了大学后喜欢过一个女孩子。——艾文认为这是心里面真正地喜欢,不是肉体上的。那个女孩子是班里最漂亮的,进大学不久就成了班里许多男生暗恋的对象。在所有暗恋她的男生中,艾文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他从未像其他男生那样给她写过信,约她出来吃过饭,更没向她表白过。艾文只是一声不响地喜欢她,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喜欢她。艾文感觉自己和她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不可能,艾文对她的暗恋才更加炽热。有一天晚上,严正飞在宿舍里说那个女孩子不知道跟多少男人上过床了,艾文听了气得咬牙切齿,只想把严正飞撕成碎片。待他的怒火过后,他心中却一阵阵疼痛,如果她真的跟严正飞说的一样,那他宁愿去死。只可惜她并不知道他是为她而死的。(想到这儿,艾文不由得又给他杀严正飞加了一条理由:因为严正飞侮辱了她。并且很快以为自己杀严正飞真的是因为这个,心中既感到自己的伟大,又感到一阵失落,因为她并不知道,说不定她还跟其他人一样认为自己是凶残的“校园屠夫”。)

艾文在网上遇见了夏天后,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了很多。杀人后的恐惧和逃亡的焦虑不再把他的心塞得满满当当的,他在心中开辟出了一块土地,容纳了一个名字:夏天。

艾文坐了一天的船从武汉漂到了上海,在上海他已经待了两天,他还未见到那个女孩。他上网不再玩游戏了,只是等夏天上网,然后向她问好,跟她聊天。艾文没有告诉她,他已经到了她的城市。艾文不停地试探,她如何看待自己,如果自己去看她,她会不会同意。同时,还小心翼翼地试探,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就是艾文。

昨天晚上,夏天忽然问艾文是不是处男,艾文隐瞒了事实说是啊你是不是觉得这很幼稚?夏天打了个笑的符号,说没有。这促使艾文抱着必死的决心,给夏天发了四个字:我喜欢你。这是艾文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子说这四个字,艾文把信息发出去后,有好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不敢看电脑屏幕。他的脸上火烧火燎的,手心渗出了汗。当他睁开眼睛,在电脑屏幕上看到的是三个字:我也是。艾文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但这确实是真的。就跟他杀人一样,很长时间他以为不是真的,可那确实是真的。艾文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接连发了几次信息: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夏天的回答毫不迟疑。

夏天发了几张照片过来,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艾文没有照片可以给她,那个网吧又不能用视频聊天。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而且我们也离得太远了。夏天说。艾文一听忙不迭地说,我已经在你的城市了。

他们向对方详细描述了自己的衣着,并约好了详细的见面时间和地点。艾文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夏天所说的人民广场的那棵树,可他等了半天了仍不见有人来。——其实是约定的时间还没到。他不断地举起手腕看表,秒针的滴滴嗒嗒如惊涛巨浪拍打着艾文的心胸,他感觉一阵阵眩晕。他走过来走过去,在时间的一阵阵冲击中摇摇晃晃,恍若一片孤弱的雪花在凛冽的北风中飘舞。艾文跟女人有过很多次关系,但那些都是他不认识的女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跟一个认识的女孩子约会,他的脑子混乱成无法理清的一团。他时而忘了自己杀过人,只一心一意地想着如何使夏天高兴;时而猛然想起自己杀了一个人,这件事让他吃了一惊,好似他从没发现过一样,这时他又对跟夏天约会失望透顶,一个杀人犯怎么可能让一个女孩子喜欢,又怎么使一个女孩子幸福呢?时而他又想起了大学同班的那个女孩子,并把夏天想象成她的模样;时而又想想着见到夏天后跟她做那件事,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女人做过那件事了;时而又对自己说这样很不好,这样对夏天很不好,何况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愿意倾听自己的人,他跟夏天的关系应该是精神上的,不是肉体上的。时而他忽然觉得某个正向自己走过来的人就是夏天,时而他又觉得夏天不会来了。夏天不会来了,不会来了,他喃喃低语,刚刚沸腾的心忽然冷到了冰点。

夏天的出现令艾文手足无措。艾文神经质地搓着汗津津的双手,手心里握着刚刚在地摊上买的一个红色的心形玻璃坠子,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组织起一个笑,却不知该把这个笑放什么地方好。夏天比照片里的还要漂亮,艾文在这漂亮里感觉到了一种不属于他的世界的东西。夏天的打扮很入时,T恤短裙,长发及肩,这也是不属于艾文的世界的。艾文忽然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约她出来,他们是不可能的,别说精神上,连肉体上都不可能。跟她相比,自己是太卑琐了。艾文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为了见夏天刚刚买的衣服,黑色长袖T恤和一条蓝牛仔裤。曾几何时,艾文还极其欣赏自己的打扮,倏忽间,这样的打扮让他觉得说不出的生硬和做作,这是不属于自己的。他忽然记起了自己骗夏天的那句话,愈发觉得自己肮脏。这让他联想到了一句话:披着羊皮的狼。

夏天倒很镇静,个中老手的样子。她分明看出了他的尴尬,她并没有因此瞧不起他,反而很满意地笑了笑。夏天走过去很大方地挽住了艾文的手。艾文并没有看出这个动作的过于熟练,神情一时倒给这个动作安定下来了。艾文傻头傻脑地,几乎是被夏天拖拽着往前走。越是这样,夏天越是兴奋。艾文也很兴奋,兴奋得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他们的兴奋又是全然不同的,夏天的兴奋是具体的,艾文的兴奋则是朦陇的,里不清头绪的。他想夏天并没有看不起自己,夏天是喜欢自己的,又不可避免地想跟夏天做那件事。夏天和艾文一路走着,为各自不同的兴奋兴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到路拐角的时候,夏天忽然停住了脚步,扳过艾文的脸,把艳红的嘴唇贴到了艾文的唇上。艾文一时慌了手脚,一股明亮的、快乐的电流击穿了他的身体。接下来的一切在夏天看来发展得顺理成章,却让艾文彻底地乱了步伐,他想不到这件事真会发生,发生得如此之快。艾文匆匆忙忙地感觉着快乐,感觉着幸福,脚步有点飘飘忽忽,脑袋有点混混沌沌。他感觉自己什么也抓不住,只是被命运操纵着,不知命运什么时候让自己忧什么时候让自己喜。对这种感觉他既厌恶又喜欢,厌恶的是自己的受操纵,喜欢的也是自己的受操纵。

太阳偏西了,一点一点地落下去,落到城市的背面。在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艾文看不见故乡青郁郁的山,只见灰蒙蒙的钢筋混泥土建筑矗立着,面无表情。艾文躺在床上,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进城市灰色的背景里,看着阳光把最后一缕金黄涂在旅馆的窗棂上。艾文还没缓过神来,他浑身都有点晕,仿佛坐船坐得太久了,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水上的浮沤,在他的面前飘荡,无根无据,无凭无依。艾文静静地看着夏天那张熟睡的脸,带着一丝丝疼痛的怜惜之情一层一层地浮了上来。夏天的脸小小的,温柔而妩媚,有一种隐藏了成熟的稚气,就像她的身体,是成熟的,也是稚嫩的。艾文翻来覆去想着夏天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利用了你,如果是,那很对不起,你也可以拒绝。艾文没有拒绝,他想拒绝但一会儿就放弃了,艾文装作被夏天手把手地教导着完成了生命中的“第一次”。

夏天告诉他,两年前,她被三个男人轮奸了。她怀着对自己身体和对世界的极大仇恨让自己堕落,她看着自己像一片雪白的花瓣般缓慢地、不可避免地堕入黑暗的泥淖,痛苦着,也快意着。心里却一直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她想找一个“纯洁”的男人做爱。她总觉得自己是肮脏的,她想要一个纯洁的灵魂来洁净自己的身体。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就跟她对自己身体的厌恶一样强烈。她总是一次次想起那天晚上拼命地清洗自己的身体,她厌恶地想要剥掉自己的一层皮。

艾文小心翼翼地捧着夏天的脸,心中涌起对夏天说不出的疼惜和一阵一阵后悔的浪潮,他不该欺骗她的,可是他已经欺骗了,如果他现在跟她说清楚,那她还会跟自己在一起吗?他爱她,尽管他跟夏天的关系发展之快令他眼花缭乱摸不着头脑,但他仍然爱她。可是,他有这个资格吗?他是一个可耻的人,他竟然欺骗了她。他还是一个杀过人的人,他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吓得几乎暴跳起来。

夏天被他猛烈的动作弄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他笑笑,满脸的歉然,我太困了昨晚睡太迟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实在对不起。

没什么,是我把你吵醒了。艾文从未有过地温柔起来。温柔中带着歉疚。

他们相拥着,静静地看着夕阳淡淡的斜辉涂在他们的身体上,淡金色的光芒犹如清冽的液体,不声不响地渗入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身体透明得像一汪春天的泉水。这是多么纯洁的身体啊,夏天的心被一种温柔的力量狠狠地刺了一下,疼痛的闪电迅速传遍了她的全身。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艾文的臂弯,哭了。

艾文没说一句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也觉得不必说什么。他愧疚地把夏天楼紧了些,他听着夏天的哭泣一丝一丝散开,浸淫在一片温暖的光里,许多遥远的痛苦都在这光里融化了。

艾文看着夏天静静地收拾东西,他们都不说话。春天早晨的阳光无声地照在屋子里,屋子犹似储满了温暖的水。他们都不说话,时间划过,迈着猫一样静悄悄的步子。

为什么,你是不是要去告发我?艾文忽然暴跳如雷。他猛地展开双臂,挡在门前。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血红的野兽般的双眼,杀人的冲动毒素般从他的心底渐渐往上涨,他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昨晚为什么把自己的事告诉夏天?他是不是神经错乱了?一个女孩子怎么敢跟一个在逃杀人犯在一起?而且,艾文不久前才从网上得知,公安局已经悬赏十万人民币,向社会征求自己的行踪信息。夏天不会不知道这消息不会不贪图那十万块钱。可是事到如今,已追悔莫及了。艾文挡住了夏天,他想过去虽然已经不可改变,未来总算是掌握在他手中的。

你放心,我不会。夏天看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你应该去自首,敢作敢当,没什么好怕的。我喜欢你,但我不喜欢犯罪分子,我不愿意我喜欢的人用他带血的没有洗净的手拥抱我。我恨那三个男人,警察一直没找到那三个男人,我不希望你跟那三个男人一样。所以我决定离开,我只能离开。

可是我跟那三个男人不一样,我不可能跟那三个男人一样。你难道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我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觉得那样的人不该杀吗?艾文的口气软了下来,甚至带点乞求地说。

我记得,可是你杀了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无论那人怎样,一个人是永远没有资格杀另一个人的。没人有资格侵犯另一个人,永远没有。犯了罪就该受到惩罚还当事人一个公道。夏天的口气一点都不见软。

可是他已经死了!再把我怎么样他也已经死了!艾文气急败坏地嚷道。

可是你还活着!你还轻松自如自由自在地活着!夏天也大声嚷嚷。

艾文脸色煞白,一个箭步跨上去把夏天按倒在了床上。两人随即扭打成一团。夏天哪抵抗得了艾文的力量,一忽儿工夫就被艾文掐住了脖子。艾文的双手越掐越紧,越掐越紧。夏天拼命地挣扎,不多久已是力不从心,动作渐渐迟缓下来,一双眼睛使劲往上翻着,似乎想要看到窗外的蓝天。艾文红了眼,复仇的幽灵再次附上了他的身体。这个社会所有的人都看不起他,想尽办法欺侮他,人人都把他看作凶残的“校园屠夫”,却没人看到他杀的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恨这个社会,恨这个对穷人不公对富人纵容的社会,他要亲手掐死这个可憎的社会。他使劲合拢双手,他恍惚觉得夏天就是这个社会的象征。

忽地,艾文颓然松开了双手,惶恐地盯着滑到夏天下巴尖的那个心形的红色玻璃坠子,坠子在初春的阳光里闪耀着纯净的光芒,夏天的脸映在坠子里,夏天的脸闪耀着纯净的光芒。

艾文慌里慌张地给夏天作人工呼吸,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针对他的暴力,更是针对他对夏天的欺骗。夏天只听出了前一个意思。折腾了好一阵子,夏天才苏醒过来。夏天怔怔地望着跪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脸惊恐的神色,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早春的阳光把夏天的哭声照耀成一片温暖的桃红色。

艾文忽然不再玩游戏了,之前他也不是没努力过要戒掉游戏,只是戒了多少次,就会重新开始多少次。现在艾文忽然不再玩游戏了,断得清清楚楚,一干二净。夏天离开后,艾文的生活再次堕入了黑暗,他在一片漆黑中找不到自己。他全力以赴地再次投入游戏中,希图在游戏的漩涡里晕眩,忘掉杀人,忘掉夏天,也忘掉自己。有一天,他在玩一个叫做《波斯王子》的游戏时,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让那波斯王子跳上悬崖,他使劲敲键盘!他使劲跳!他使劲敲键盘!他使劲跳!敲键盘!敲键盘!使劲跳!使劲跳!……全然无用。波斯王子跳不上去,他跳不上去。强大的虚空笼罩了他。他什么都不是,他一无所有,他已失去一切。

艾文想起了父亲,不知道父亲知道自己杀了人会怎样,父亲一辈子遭人白眼,自己考上了大学才让父亲吐了一口气。他还记得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大字不识的父亲怀里揣着录取通知书挨家挨户串门,见人就拿出通知书让人家念给自己听。现在他实在不敢想,父亲知道自己杀了人会怎样。艾文曾天真地想过,既然自己变得那么值钱了,为什么不回家让父亲把自己交给公安局?二十万块钱就当是自己给父亲的养老费。睡了一夜,他就坚决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已经一年半没回家见父亲了,在这一年半里,他一面埋怨父亲,一面自甘堕落,短短一年半的时间,他堕落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他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砸在游戏上,他把父亲省吃俭用寄给自己的钱大把大把砸在女人上,他的成绩跟歉收的庄稼地一样满目荒凉,他讨好地接受严正飞施舍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公子哥儿似的。他不愿回去见土得掉渣的父亲,也不敢回去见土得掉渣的父亲。现在,他更不能让父亲和自己一样也背上耻辱。他是耻辱的,艾文想,他仍然不觉得杀严正飞有什么不对,但从对夏天的欺骗上对父亲的埋怨上,他意识到了自己是耻辱的,自己的灵魂是不洁净的。

既然父亲不能得到那二十万,那别人也休想得到。艾文下决心一逃到底,坚决不回去自首。他曾答应夏天,他会在他们分开的第三天去自首,他不准备履行诺言了。虽然他欺骗了夏天,但夏天本不过想利用自己,他忽然想到了这点。夏天曾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些温暖的感觉,转瞬之后,夏天毫不客气地将他感知到的全部温暖从他的生活中抽离,他的生活比遇到夏天前还要快地堕入黑暗,堕入黑暗的寒冷。他对世界的看法更加极端,世界是丑恶的,他要报复这个社会。

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只知道自己要逃跑,不能让公安认出,也不能让路人认出。整个世界罗网密布,单等他往里钻,只要他一钻,就可能有人得到二十万人民币,而他现在只有五十六块三毛。接下来进行的是一场五十六块三毛对决二十万的鏖战。艾文没有一点信心,他只知道自己输不起,自己不能输。

艾文进了一家小饭馆,尽拣大油大腻的点,点了三个菜,整整花掉了四十块。艾文把剩下的十六块三毛放回衣兜,小心地压了压衣兜。一下子花掉这么多钱,艾文并不觉得不安,他反倒感觉轻松。他面临的是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战争,他得先把自己喂饱。艾文旁若无人地大嚼起来,几年没吃过饭的样子。他不停地往嘴里塞肉,不停地嚼,还未咽下去,新的肉又塞进去了,黄澄澄的油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艾文有种就义的感觉,他吃的是就义前的最后一次饭,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饭,快乐和痛苦塞满了他的腮帮子。可是,他有资格就义吗?肮脏的灵魂是没资格成为牺牲的。艾文再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肮脏,说不出所以然的肮脏,他厌恶自己。艾文歇了一口气,转过脸茫然地望着小饭馆窗外的马路。

橘黄的暮色照在静穆的树梢上,照在行色匆匆的路人的肩膀上。小饭馆外面的窗台上落了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暮色照在上面,把它镀成了一片金色的翅膀。傍晚微弱的风吹过,塑料袋扑腾扑腾地拍打着窗台,怎么也飞不起来。艾文看得呆了,心里暗暗为那塑料袋加油,飞起来飞起来,可是飞不起来。暗淡的夕阳把塑料袋镀成一片无法飞翔的翅膀。艾文看看塑料袋,看看暮色中的窗框,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一些新鲜的记忆蓦地变得遥远了。

艾文重新埋头吃饭,把大块大块的肉塞进嘴里,塞得腮帮子鼓涨着疼。他竟从中获得了屠戮的快感。

走出小饭馆的时候,暮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了。在马路上刚走了没几步,只见昏惨惨的路灯下半坐半卧着一个衣裳褴褛的老人。远远地听见有人路过,老人忙不迭地开始磕头,对着暮色黯然的马路磕头,嘴里喃喃说着什么。艾文走近了,犹豫了一下,掏出身上的钱,数了数,把两张一块的纸币和几个钢蹦儿放进了老人眼前的小盆,钢蹦儿落在铁盆里的清脆的敲击声让艾文一阵兴奋。他快步走了出去,没有听见身后传来的老人的感激。走出不远,艾文忽然止住了脚步,他想他是疯了,我为什么要给他钱?我和他素不相识说不定他是个骗子我比他还要穷,我为什么要给他钱?如果他知道我是谁,他一定会上公安局告发我,我为什么要给他钱?艾文急忙转身,想要把钱拿回来。这本来就是我的钱,我拿回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一面走一面给自己找理儿。他风风火火一忽儿工夫就回到了老人乞讨的地方,隔了四五米的距离,他望见老人仍然如先前一般,半坐半卧地伏在昏惨惨的路灯之下,远远地听见有人靠近,嘴里机械地开始念叨:行行好吧好心人行行好吧好心人。艾文镇住了。他没办法拿回自己的钱。那也不是自己的钱。艾文走近老人,又掏了一块硬币,放进老人的小盆里,硬币撞击铁盆发出清脆的声音,艾文久久地陶醉在这声音里。

尽管艾文离开老人后又后悔了几次,他终究没有再走回去。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身体里另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在欺骗了夏天后就出现过,那时他还没发觉。他的身体里不单单有熟悉的自己,还有另一个他不熟悉的自己。刚刚,不熟悉的自己战胜了熟悉的自己。艾文还难以确认该为熟悉的自己伤悲,还是该为不熟悉的自己高兴。但他的计划并没有改变。

艾文借着路灯仔细数了一下,还剩八块钱。八块钱能做什么?也许什么都不能做,也许什么都能做。艾文想再做点什么事,他想干脆把钱都花光,干脆让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才能无所不有,他心中暗暗计划着,他要让自己变得一无所有,然后是无所不有。冒险的计划鼓动得他热血沸腾。

昏暗的小巷里,一个女孩脸上露出怯生生的微笑向艾文走过来,艾文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做什么的。艾文急急忙忙地把钱塞到她的手里,转身逃出了小巷。艾文抢了钱似的飞奔出小巷,他记起那女孩子脸上的笑容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样子,心中一痛,但他明白,夏天是再也遇不到了,夏天在他的世界里彻底地消失了。

艾文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现在,他真正一无所有了,他只拥有一双手,一双改变了他的过去也将改变他的未来的手。

艾文猎狗似的守在一个网吧旁。网吧在一所中学的后面,网吧里进进出出的多是中学生。中学正在上晚自习,这些学生都是逃课出来的。艾文全神贯注地盯着网吧的门。他的目标是落单的学生,最好是初中生,最好看上去比较有钱。等符合他条件的人选出了网吧的门,进入某条僻静的小巷,他的行动便可以开始了。他恨严正飞那样的富家子弟,恨玩游戏的人,他自己曾羡慕过富家子弟曾玩过游戏,他要报复过去的自己。艾文聚精会神地观望着,一个多小时后,终于等到了那个人。那是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子,从他身上耐克的运动服,艾文断定他应该比较有钱。男孩一个人踅进了一条小巷,艾文屏息紧随其后。

艾文猛地窜上去,一言不发地挡在他面前。男孩看了他一眼,错步想要绕过他,艾文一把拽住了他的领窝。艾文把他拎回来,蹾在自己面前,仍旧一句话不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男孩怕了,刚想喊,就给艾文捂住了嘴,两只手也随之被艾文擒住了。

不许喊,小心拧断你的脖子。艾文说出来的话把自己都给吓住了。他竟能发出如此凶狠的声音。霎那间,他想起了人们在网上对自己的评介。但艾文很快镇定了下来,你有多少钱,都拿出来,拿出来我就放过你。

男孩吱吱唔唔半天,艾文才想起男孩说不了话也动不了。艾文直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三只手,那样他就可以用一只手捂住男孩的嘴一只手擒住男孩的双手,再用另一只手搜男孩的身了。艾文一动不动地想了一会儿,迅速放开了男孩的嘴又迅速掐住了男孩的脖子,男孩被掐得连连干呕,两手无力地挥动。艾文空出来的一只手哆哆嗦嗦地翻男孩的口袋和书包,翻出了一百多块钱和一袋饼干。

艾文本想跟电影里一样冲男孩大声喊滚吧,不知为什么没喊出口。他放开了男孩,拔腿便跑。跑了很远,身后才传来男孩的詈骂:坏蛋!强盗!坏蛋!坏蛋!……

艾文靠墙坐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他没有找旅馆住。他想攒一点钱,身上有一点钱总是好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艾文跑了很远的路,肚子又饿了。艾文拿出从小男孩那儿抢到的饼干,撕了袋子扔在脚边,袋子里还有个薄塑料盒,艾文就端着盒子一块一块嚼饼干。饼干很好吃,却难以下咽。这是艾文的第一次劳动成果,艾文觉出了开始,也觉出了结束。又有一道门在他身后阖上了。艾文嚼着饼干又想起了小男孩的骂声,坏蛋!坏蛋!难道自己真是个坏蛋?艾文一直觉得是世界对自己不公,很少想自己对世界做了什么,自己难道也对世界上的某些人不公?这么一想,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夏天和严正飞的样子。刚杀了严正飞后,严正飞的样子忽然模糊了,现在严正飞的样子又忽然明晰起来。

叹息似的夜风吹在饼干袋子上,袋子哔哔剥剥地移动,听起来活像一个人的脚步声。艾文大气不敢喘地把目光钉在袋子上,袋子缓慢地移动,哔哔剥剥,哔哔剥剥,艾文全身的毫毛遽然竖起,汗水从每一个惊恐的毛孔喷出。夜风吹拂在他的身上,像是一个人的叹息吹拂在他的身上,浑身的汗水都惊恐地凝结了,衣服硬得跟一块冰似的,紧紧地裹在他身上。艾文猛地站起,拖着吓得发软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往前飞奔。艾文朝着灯火明亮的地方飞奔,奔到了灯火明亮的地方仍然不敢停下来。他总觉得严正飞就紧紧跟在他身后,严正飞披头散发浑身沾满了血紧跟在他身后。他听到了严正飞的脚步声,听到了严正飞的喘息声,他不能停下来。艾文想要大声嚎叫想喊救命又不敢,人们救了他之后会把他送进监狱。艾文狂乱地飞奔,微微仰着头望着头顶孔雀蓝的夜空,许多星星向他眨眼,严正飞在渺远的天空上向他眨眼。艾文闭上眼睛,没命地奔跑。

艾文忍不住又进了一次网吧,忍不住又四处找寻夏天,自然一无所获。失望之余,艾文发现网上有人开始为自己辩护了,说艾文并不是恶魔,虽然平时喜欢玩游戏,但对老师很尊重对同学很友好生活也很简朴;倒是严正飞不是个东西,整个一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平日里对艾文的欺凌也是有目共睹的。虽然杀人不对,但应该从“艾文杀人事件”上得到一个教训:加强学校里的贫困学生和富人学生的心理疏导,同时提高他们的道德素养。如果几天前看到这样的话,艾文一定深感欣慰,可如今看到了,他只在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紧接着看到的另一条消息,更是把这一丝苦笑也从他的嘴角抹掉了。

艾文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一对中年男女哭得声嘶力竭,女的哭泣着弯下了腰,男的老泪纵横,仍故作坚强,扶着女的身子千般安慰。艾文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的,他是严正飞的父亲。另一个不消说,自是严正飞的母亲。照片中,他们的面前还有一个人,那人跪着,那是自己的父亲。

艾文木然地盯着电脑屏幕,思绪混乱不堪。我究竟做的什么事,什么事?艾文想起了父亲,父亲拿着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走家窜户让人念。我究竟做的是什么事?我杀了一个人,一个人因我而死,无数人因我而痛苦。这个问题让他很害怕。

艾文走出了网吧,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月光一大片一大片在地上盛开。艾文变了个人似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世界是什么。艾文走出了网吧再也没有回去过。又一扇门在他身后阖上了。

自上次抢劫小男孩后,艾文再没干过那营生。他几次三番想继续在那条路上走下去,又几次三番退缩。身体里那个还不熟悉的自己一次次横在他面前,令其举步维艰。思前想后,艾文决定做另一件事,既能让自己活下去,又能避开警察的追捕。

将近二十天的日子,“艾文杀人事件”在社会上引起的轰动持续升温,全国公安系统组织了一张严密的网,铁了心要抓住艾文这条危险的狼。艾文以为躲进上海庞大的城市森林中昼伏夜出便安然无事了,现如今看来是大错特错了。艾文从网上得知,有人预测他可能到了上海一带。艾文因为不知道人们是怎么作出预测的,愈发觉得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艾文想到了夏天,会不会是夏天走漏了风声?不可能,这么想是无耻的,自己欺骗夏天违背对夏天的承诺已经够无耻了,不能再怀疑夏天了。艾文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仍未洗净手上的血迹,他无日无夜不被手上的血迹困扰,可他还没有勇气将其洗净。

艾文把双手高高举起,对着阳光审视。手上的纹路在阳光中交织,视线迷失在错综复杂的迷宫中,找不到出路。纹路忽然为阳光照得通透,艾文追随着阳光,视野也为之豁然开朗。杀一个人并不难,承受住杀一个人的结果却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人有什么资格杀死另一个人?为了正义,良心,抑或和平?可杀人本身是正义的,有良心的,和平的吗?生命是上帝之手赋予的,也应该由上帝之手收回,人如何能够僭越?一个人可能十恶不赦,但十恶不赦的只是他的过去,他的未来呢?他的未来是无限的,他应该受惩罚,他也应该受教导。一个人本是一块洁白无暇的璞玉,是社会的锉刀在它上面打磨出了光彩和斑点。不可否认,斑点和光彩的产生与其自身的质地有莫大干系,然而社会的责任也是推卸不了的。为什么社会造成的斑点,要由个人独立承担?社会造就了一个恶人,却只负责夺去他的生命,这不是太残忍了吗?是我擅自剥夺了严正飞的生命,我是有罪的。严正飞的过去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他的未来也是难以预料的,是我强暴地扼杀了他的未来,扼杀了他的无限可能性。艾文思索痛苦就像是剥析自己的皮肤筋肉,直至鲜血淋漓。他竟然错了,他过去竟然错了。他一直以来都是罪恶的,而他竟然无知无觉。他的灵魂比严正飞的还要黑暗。严正飞一直以自己为世界的中心,他是愚蠢的。自己既以自己为世界的中心,俨然世界道德的评判者,又是虚伪的虚荣的看不见自己的,这就比严正飞更加不可饶恕了。

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虽然承认自己的罪过,但他并不认为应该杀人偿命。死了的人已经死了,再让活着的人陪上一条命对死了的人也没有一点助益,再说,不是谁也没资格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吗?警察也没有资格,警察枪毙自己也是有违天理的。

想了许多生生死死的问题,他更加不想死了。我不能死,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因为这是我的生命。晚上,他总会看见严正飞,浑身沾满鲜血的严正飞向他索命,他在极度的恐惧中紧紧攫住生命,对生命的热爱随着恐惧与日俱增,终于上升到了近乎疯魔的程度。他时时刻刻警惕着,一有风吹草动便溜之大吉。

他决定了去做乞丐。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上海东面的一个小岛。艾文买了船票,坐了一天的船才到了那儿。

上海周边的海基本上都是黄澄澄的,混混沌沌的。混混沌沌的世界压迫着艾文的神经,艾文俯在船舷上,望着船身划开的波浪。黄色的波浪快速地翻起来又跌落下去,恍若一条一条鱼窜上水面时光滑的拱成弧形的身子。阳光照耀一望无垠的海面,沧桑,寂廖,空漠。艾文的思绪落进这无穷无尽的空里,像一滴水落进了干渴的沙漠,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看见一些辽远的东西在远方号召自己,自己欲飞身前往,身子轻飘飘地浮起来了,方向却由不得自己控制。他在软绵绵的空里使不上一点气力,怎么挣扎也没用,越是挣扎反倒离目标越远了。他急得手心出了汗,双手扶在漆成绿色的栏杆上,摁下了两大块葱绿的印子。

艾文烦躁地摇头,眼梢瞥见了不远处正向自己走过来的两个警察,吃了一惊,本能地闪躲。可是往哪儿闪躲?艾文一时间犹疑不决。那两个警察的步子很快,艾文犹豫的刹那,他们已经走到艾文身边了。艾文的双手湿嗒嗒的,神经质地拽着衣服的下摆。一道闪电划过艾文的脑海,艾文急速地趴在栏杆上,觑了一眼混浊的海水,纵身径往下跳。

若不是两名警察及时拽住了艾文,艾文此时已然成了落汤鸡了。那两人原来是船上的警察。他们疾言厉色地训诫了艾文一通,见艾文只是呆呆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偶尔用余光瞟他们一眼,惊魂未定的样子。两人遂改为和颜悦色地教导了。他们还有其他的事,末了仍不放心,只好把艾文带到甲板,交给在船上工作的一个老人看管。

老人抬起一双灰褐色的眼睛,细细打量了艾文一番,举手让艾文坐在他身边。艾文压了压帽沿,竭力避开他的眼光。老人同样向艾文讲了一大堆珍惜生命的道理。说完了,见艾文仍低垂着头不答理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嗬嗬干笑了两声,也未征得艾文的同意,就讲开了自己的故事。艾文哪里听得进去,心里不断萦绕着刚才危险至极的场面。老人讲了很多,艾文只听进去了一句:人活着就跟这船一样,总以为自己有个明确的目的,其实是飘到哪是哪,什么都作不得准的。

船终于靠岸了,艾文告别了老人,心想,我算是飘到这座岛上了,这是我从未想过的,到这岛上要做的事,也是我从未想过的。

艾文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小岛。小岛边有些海面是蔚蓝的,天空也是蔚蓝的,海面与天空,不知谁是谁的镜子谁是谁的倒影。艾文常常站在海边,望着远方的云缓慢地飘过来,再缓慢地飘远,只有这时候,他的心才能放下来,他才能感觉到自己。其他时间,艾文的神经都是紧绷绷的。

艾文这样的情形知道他遇见了八叔才有所改变。八叔是一个高高大大的流浪汉。八叔坚决否认自己是乞丐,我没向人们乞讨,我得到的都是他们自愿给我的。八叔有一条腿有很严重的毛病,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跑起来却跟兔子似的飞快。艾文刚见到八叔没多久就领教到了这点。那天,艾文晚上跑得太累了,整个白天差不多都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肚子饿得咕咕叫,跟前的盆里却没一个大子。艾文口袋里还有十块钱,那十块钱是他规定的应急钱,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用。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艾文想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朝一个小饭馆走去,看看门口有没有扔着什么可以吃的东西。艾文对吃已没什么讲究,碰到什么吃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饭馆门口什么吃的也没有,有的只是一个沉睡的乞丐。艾文下意识地扫了他一眼,他跟前的小盆已经堆了厚厚一层钱。艾文一下子迈不动步子了,那堆白晃晃的钱的魔力实在太大,艾文迈不动步子了。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钱的主人,硕大的身躯有节奏地起伏着,睡得很实。艾文屏息凝气,把手伸向了小盆。

艾文胡乱抓了几枚硬币,刚缩回手,那人就醒觉过来了。艾文吓得魂都丢了,拔腿狂跑。艾文直觉得两腿发软,身后的人却如飞旋的球一般追击自己。半分钟不到,艾文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在小饭馆昏黄的灯光下,艾文一面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菜,一面抬眼瞟眼前这个胡子拉扎的宽脸大汉。艾文跟八叔真正是不打不相识,从这天起,艾文就一直跟着八叔“混”。

杀了人后,艾文心里不知道积了多少东西,但都没地方说。遇见夏天后,他几经考虑,把自己杀人的事告诉了夏天,说完之后又后悔了。从那之后,他就决定不再跟任何人说自己的事,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说话。他一个人四处游荡,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他憋得嗓子都发痒了,嗓子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不吐不快,可是没人可以说话。遇见了八叔,他把许许多多话都说了出来,唯独没有说自己杀人的事,也没跟八叔说自己是大学生,而是说自己考上了大学,但父母忽然一起遇到了车祸,自己也就没钱上学了。他知道自己这个谎话编得很拙劣,但他想不出其他的。

八叔听了瞅了他一眼。你小子瞎编的吧?

哪有。艾文急忙辩解,却禁不住有些吱吱唔唔,脸也腾地热了起来。

从此,艾文就长了个心眼。八叔是不是怀疑我了?没见过八叔上网,他应该不会知道我的事的。艾文暗自安慰自己,跟八叔却无形中生出了些隔阂。

一天,艾文和八叔坐在路边,懒洋洋地盯着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人走近了往他们跟前的盆里扔了五毛钱,艾文习惯性地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两人刚好目光相对,那人本已准备走了,忽又停住了。那人忽然问,你是不是某某大学的学生?艾文一怔,没有回答,那人并不甘心,又问,你是不是艾文?艾文一听,血轰地一声就涌上了头。艾文什么也不敢说,生怕自己一开口就说漏了嘴,一张脸紧紧绷着,呆了似的盯着那人,忽又觉得这样更容易让那人认出来,忙又转过了脸去。

干什么干什么?八叔不耐烦地嚷开了,你是不是给了钱又心疼了?不就五毛钱吗,还你就是了。八叔说着从盆子里随便拣了枚五毛硬币朝他递过去。这是跟我一路从山西流浪过来的小叫花子,哪是什么大学生,你认错人了。

八叔随口就编了一套瞎话,神态自若,没有一点说谎的窘迫。

那人看了看八叔,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艾文,没搭理八叔的话,喃喃自语着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转身瞅了瞅艾文,方摇摇头走远了。

艾文以为八叔会盘问自己,那人说的艾文是谁。八叔却什么也没说,仍旧神情懒散地盯着路上熙来攘往的人。

八叔并不知道艾文的真实身份,也没有对艾文产生丝毫怀疑,因为八叔根本就不识字。后来的一天,艾文染了风寒,八叔把他安顿在一间正待拆迁的屋子中,自己出去“讨生活”。傍晚的时候,八叔回来了,带回了一些饭菜,还带回了一张纸,纸上有张照片,艾文看了,心彻底地凉了。那是他刚进大学时拍的证件照。

八叔见艾文盯着照片看,高兴地说,我就说嘛,也不知是谁的照片,太像你了。不过你可没他长得瓷实,你看看你,脸白得跟无常鬼似的。

艾文朝八叔笑笑。八叔渐渐地几乎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了,艾文有时候也会从他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但艾文并没有对他完全放下心。艾文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识字,怀疑他是不是在装疯卖傻,甚至曾怀疑地看过他有没有影子,因为艾文曾听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从不迷信的艾文竟怀疑八叔是不是严正飞变化的。

艾文仍然盯着那张通缉令。他感觉整个生命一下子给从身体里抽离出去了。他只剩下一个躯壳,可有可无,空空荡荡的躯壳。艾文对于生活的信念在这一刻被击了个粉碎,他看见金黄色的梦的碎片纷纷飞舞,从高高的天空落下来,落到自己眼前,一晃就不见了。艾文的生活陷入了没有生命气息的黑暗。他忽然想对八叔说,我就是艾文,我就是画像上的那个人,你把我带去公安局吧。可他说不出口,他能想,但说不出口。他不能就这样失去自由,他不能就这样去死,他还没满二十岁,他的人生刚刚开始,他的未来还充满了无限的可能行。他不能。

生的欲念霸占住了艾文的头脑,我要活下去,无论如何我要活下去。

艾文病一好就偷偷离开了八叔。他给八叔留下了兜里的那十块钱。。

艾文的生活再次失去了语言,再次失去了光明。他被生的欲望怂恿着,在人世的荆棘丛中一次次铤而走险。艾文躲到了小岛的另一边,他既要躲避警察,又要躲避怀疑的人们,还要躲避八叔。他成天躲躲藏藏,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他的头发结成了一饼一饼的疙瘩,身上手上沾满了黑乎乎的灰尘,衣服脏抹布似的挂在身上。艾文浑身散发出一股臭味,动物腐烂了的臭味。艾文正在一点一点腐烂,从人腐烂成动物,再从动物腐烂成行尸走肉,然后腐烂成一架白骨。艾文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腐烂,他的身体已经麻木,只心中隐隐地疼痛,但他又是快意的。他欣喜于这样的腐烂,一刀一刀割在身上的感觉。他急切地想要跟人说话,把一切都说出去,急切地想要得到解脱,可他又没有说出去寻求断然解脱的勇气,他只能求助于腐烂,无声无息的,渐进的腐烂。

艾文像一条狗一样寄身于僻街陋巷,贪婪地紧紧抱住自己的生命。生命的烛火摇摆不定,明明灭灭。艾文就靠着微弱的生命的磷火取暖。

艾文再不敢看过自己的通缉令,但他时时刻刻嗅到了。大街小巷里贴满了通缉令,空气中也散布着一大股通缉令的味道。某个白天,艾文蜷缩在路边打盹。忽听见几个人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议论,听说艾文在学校里成天打游戏上黄色网站,不是什么好东西。另一个人附和道,你指望这种人是什么好东西?都说他家里穷,可人穷志不能短,难不成他要把富人都杀光?原先的那个又接着道,是啊是啊,其实被他杀的那人家里也不富,父母省吃俭用让孩子穿好些吃好些吧了,想不到就碰上了艾文这样的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第三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人接口道,如果我见到他,一定把他扭到公安局去。另两个听了,笑了起来,老兄,这还用说,二十万可不是小数目。那人一听,反驳道,我可不像你们那样贪图钱财……三人说着散了。他们说话的时候,艾文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待他们走了,才缓缓直起身,往他们刚才待的地方一看,才发现那儿墙上贴着一张通缉令。通缉令里的艾文朝自己做了个鬼脸。

艾文努力讨了些钱,买了把刀。反正不能活了,索性再砍倒几个,自己死了也不亏,也好让公安早点抓住自己,早点结束这一切。艾文在夜里目光阴鸷地盯着寒光闪闪的刀锋,想着第二天的行动。艾文兴奋地想要在白天杀人。他想要自己经受更恐惧的恐惧。恐惧到不能忍受。

艾文守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巷,等着自己的猎物上钩。他的心是麻木的,他只是等着随便一个人靠近自己,然后给他一刀。在他看来,那些行走着的不是生命,只是一个一个可以杀死的对象。许久不见单独的人来,经过的人都是成群结队的,艾文原本很坦然的心反倒有些紧张了。他握住刀子的手又渗出汗水了。刀子藏在他黑乎乎的衣服里,他不放心地把刀子抽出了一点点,一道寒冷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仍把刀子藏好,竭力静下心等待。

傍晚,艾文终于等到了一个单独的人。他激动得两眼通红,目光从低低的帽檐下伸出来,触须似的伸向马路,勾住那个走近的人。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向艾文走近,头上红色的蝴蝶结随着她的走动一起一落,一只蝴蝶在黄昏的街上翩翩起舞。小女孩走到艾文面前,站住不走了。小女孩明亮的眼睛盯着艾文,不走了。

艾文突然杀心大炽,忽地握紧了刀,就要抽出。

你是不是病了?小女孩清纯若水的声音在艾文耳边响起。

艾文的手停住了,艾文脸上激动的表情僵住了,艾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你是不是没钱看病?小女孩的声音纯净得像三月黄昏的天空。淡蓝的天空高悬在艾文头顶,天空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沉默不语。

艾文抬起血红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小女孩的眼睛。他在小女孩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脸色苍白得自己跟无常鬼似的。艾文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分明感到了小女孩目光的压迫,一定得说些什么,可是说什么?这么想着,艾文嗯了一声。

那你拿妈妈给我的钱去看病吧。小女孩说着,展开左手,把一张一块纸币放在了艾文摊在膝上的手里。

艾文不解地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自己。从小女孩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是那么洁净,纤尘不染。艾文忘记了怀里的刀子。

不远处响起了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咄咄声,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走了过来。女人一叠连声地喊女孩,急匆匆地走到艾文面前,急匆匆地瞟了艾文一眼,抱了小女孩便走。咄咄的足音渐渐远了,一串省略号越拉越长。艾文忽然想记起了女人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某种怀疑、求证、确定的神情。她一定认出我来了。她一定认出我来了。我不能放她走,我得杀了她,杀了他们。艾文像一条受惊的眼镜蛇,暴然立起。

正在这时,小女孩回头朝艾文笑了笑。艾文仿佛又看见了小女孩眼中的自己。他做不到。可是那女人去报警怎么办?我不能死,不能死。艾文快要疯了。是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现在是他自己的问题。

小女孩头上鲜红的蝴蝶结在昏黄的暮色中翩翩飞舞,一只鲜红的蝴蝶翩翩飞舞,一只鲜红的蝴蝶在艾文的世界里飞舞。艾文攥紧的手感到了那张尚残存着小女孩体温的一块钱纸币,站立着,一动不动。

咄咄的足音远了,一串省略号渐渐拉长,一串省略号消逝在远方。

艾文看见女人拐进了一个话吧。

艾文回到了自己几天来栖身的那间等待拆迁的破房子。艾文忽然不想逃了,他认命了,他现在只想早点儿摆脱这一切。虽然自己的死对严正飞来说是毫无意义的,自己的死活他已经无知无觉了,但自己还是应该死,艾文闻着身上那股腐烂的气味,忽然感到了说不出的恶心。他望着四壁空落落的墙,他在每一面墙上都看见了严正飞,鲜血淋漓的严正飞对着他笑。我不逃了,我把自己的命交给你了。艾文对严正飞说。

几名警察闯进艾文住所的时候,艾文朝他们笑了笑。两名警察押着艾文走出去,金黄的夕光打在瓷砖铺的甬道上,艾文的眼前晃动一片金黄。艾文抬起头,看到了甬道尽头的窗户外,几大枝桃花开得正浓,粉红的花瓣在金灿灿的夕光中微微摇晃。艾文舒了一口气,一个多月来,他的世界头一次如此光明。

在派出所,当民警问他某某小区入室盗窃案是不是他犯下的,艾文才明白,他们并没认出他。有一瞬间,他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决定,死太可怕了,我不能死。他矢口否认,你们抓错人了,你们抓错人了。

民警们没说什么,一名民警把一张通缉在他面前扬了扬,让另一个人带他去洗脸。

洗完脸回来时,艾文看到警局墙上贴着自己的通缉令,他停下脚步,盯着通缉令看。民警推了他一下,催他快走。他忽然说,我是艾文。

他心里咕咚一声响,吓了一跳,接着,平静下来。

几名民警面面相觑,他们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是艾文。他一字一字地又说了一遍。

押解艾文离开小岛的那天,看守所外人头耸动,都来看这“校园屠夫”。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艾文看见了八叔。艾文远远地望了他一眼,四目相对,艾文心里涌起一阵愧疚,匆匆低下了头。

在船上,艾文想想着大海的样子,轮船乘风破浪,黄色的波浪翻涌起,像是鱼的背脊。艾文想到自己再也见不到大海了,心中又是漆黑一团。

审判是在艾文大学所在的城市进行的。让艾文难以理解的是竟有好几名律师愿意为自己免费辩护。艾文有时也会想,应该找人为自己辩护,自己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但他一想到自己最后一次上网时看到的那张照片,就坚决打消了这个念头。更重要的还有一点,艾文不想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几乎看不到一点阳光,属于他的阳光在他把刀捅进严正飞心窝的那一刻已经消失了,现在的一切让他厌烦透顶,他只想早点结束这一切,越快越好。艾文拒绝了那几个律师,他甚至有点恨他们。他的拒绝让他感到一阵轻松,感到一种主宰的快感。一审判决很快下来了,艾文被判了死刑。这是艾文早就料到了的,可是当他听到法官大声宣读“判处死刑”几个字时,他的双腿竟然软了,一下子瘫坐在法庭上。事后,艾文一直为这件事感到不好意思。

一审的时候,艾文在法庭上看到了父亲和几个表哥表姐,还看到了严正飞的父母亲。法庭审判的时候,艾文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父亲低垂着头,似乎律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鞭子,鞭打在父亲身上。父亲低垂着头,孩子认错般地低垂着头。艾文几乎哭了出来。审判快结束的时候,严正飞的母亲突然站起来大喊,这种人太坏了,太坏了,喊了两声已是泣不成声。严正飞的父亲站起来劝她,两名警察走过去,对他们说不能在法庭上大声喧哗,把他们带了出去。严正飞的母亲站起来哭喊时,艾文看见呆若木鸡的父亲晃动了一下,忍受不住疼痛似的。艾文的心被针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他不寒而栗。这时候,他又听见了刚才严正飞母亲哀凄的声音,那声音一直在他的耳中回响,冤魂似的。

艾文拒绝了上诉,也拒绝了作心理检查。我的脑子一直很清楚。我没什么问题。艾文一再对律师说。艾文静静地等待着。

他曾经有一种感觉,自己拒不上诉是一种英雄的表现,渐渐才发觉,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英雄,自己这辈子已经没有做英雄的机会了。唯一可做的只是为人们提供一个反面教材。想到了自己如此不堪,艾文早点了结的愿望更加强烈了。后来,记者问艾文想对同龄人说什么时,艾文说每一个人都应该为了一个美好的信念活着。艾文说完这句话时害羞地看着记者的脸。

可他仍然不时感到害怕,不知为何的害怕。死亡未必就不是一个新的开始,谁又知道呢?可是我为什么害怕?

艾文想要见见周捷,觉得他是一个可以相交的朋友,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他不会有什么朋友了。艾文见了许多记者接受了许多次采访,起初他有些兴奋,见到谁都会说很多,渐渐就烦了,后来干脆闭了嘴。他想,这更符合记者要求的形象。他们会觉得,他是在悔过或者回想自己短暂的一生。其实,他只是感到无聊和孤独。在这世上我没一个朋友,他常常仰面盯着屋顶说。

有一天,看守所的看守递给自己一个信封。艾文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条和一个心形的红色玻璃坠子,纸条上只写着一句话:我喜欢的人会拥有洗净的双手。

夏天,夏天,艾文小心翼翼地念叨着,仿佛怕声音太响了会伤害夏天。艾文想到了自己对夏天的欺骗,我应该向她道歉的,可是也来不及了,什么事我都是做了之后才后悔。想着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被自己欺骗了的人可以成为自己的朋友,甚至不仅仅是朋友,艾文握住那个玻璃坠子,垂下头哭了。

他把坠子戴在脖颈上。

时间缓慢地过去,时间飞快地过去。

艾文时而埋怨时间的慢,时而惊惧时间的快。行刑的日子等也等不到,行刑的日子不用等就到了。行刑的头一天是艾文二十岁的生日。看守所的工作人员给自己买来了蛋糕,摆上了一桌丰盛的菜,艾文从小到大从没过过生日,也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菜,艾文不顾旁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菜,塞蛋糕,发了疯似的,一直塞得他的腮帮子胀鼓鼓的疼,疼得他流下泪来。这疼痛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明天,明天以后,他再也用不着疼痛了。

前赴刑场的路上,艾文一根接一根抽烟,他忍不住烦躁不安起来,看一眼,又看一眼路两边闪过的油菜花,那些油菜花刺得他的眼睛生疼。他不由得恍惚起来,恍恍惚惚地,又记起失魂落魄的自己坐在火车上出逃时的情景。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他越来越烦躁,双手又汗湿了,可戴着手铐,汗湿的手没办法擦拭。他在混乱不堪的烦躁中不由得颤抖起来,身体的颤抖让他感触到了脖颈上冰凉的玻璃坠子,那枚玻璃坠子静静地停在他的脖颈上,在一片寂静中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艾文的心。那种让他获得平静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我知道自己的方向,并能控制自己的方向。艾文平静地想。他不再烦燥也不再颤抖了,他静静地等待着。

但当他闭上眼,他看到自己在飞奔。双脚碾过粗砺的地面,脚底板火烧似的疼。因两只手被手铐束缚着,他只能一拐一拐地扭动着手臂。

枪声响了。子弹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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