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庄先生龙泉山写生记

2014-01-20 20:34余德普
文史杂志 2014年1期
关键词:龙泉山陈老师艺术

余德普

1972年初春,叶进康邀约我、唐德章随同陈子庄老师一起到龙泉山写生。龙泉山距成都东郊外约20公里,属丘陵地貌,山势南北绵延二百余公里,北起安县,南达井研,最高峰在龙泉驿区境内,海拔1051米,为成都东部屏障。龙泉山中盛产桃、李、梨、杏、枇杷、樱桃等,以花果山著称。每年春三月,是龙泉山风景最美的时节。

3月18日是星期六,一早我们登上去龙泉山的班车便出发了。山势并不陡峭,客车行驶在蜿蜒的山道上,春色正浓,起伏的山峦如苍翠的波涛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幽香。车行至五里坡,眼前豁然开朗,龙泉山的主峰山泉铺已遥遥在望,但见在一片高低错落的粉墙瓦屋之下层层梯田环抱,一簇簇红红白白的桃花、梨花、李花点缀在金灿灿的菜花田中,间或又嵌镶着一些新翻耕的红土,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仿佛置身于五彩的画图中。不经意间,瞥见陈子庄老师己拿出小画本用铅笔画起速写来。客车驶过山泉铺的斩龙垭、滴水岩,来到一个叫三十公桩的临时停车点,我们一行四人就下车了。沿着蜿蜒的山间小道,我们陪伴着陈子庄老师缓缓前行。老师拄着手杖,走一段路又停下来歇息片刻,看看周围的树石农舍。他今天心情特别好,虽然有心脏病,却并不要我们搀扶。

陈子庄老师这几年来在文革中接连遭遇了被抄家、爱子溺亡、老妻气疯的大不幸,这是第一次来到山中写生,在这片浓郁的春色中,暂时抛开了世间的一切烦恼,和我们一路谈笑风生。曾在文革初期造反派欲揪斗陈子庄等一批老画家,叶进康得知后,连夜告知老师转移到他处,躲过了一场劫难。对叶的为人,陈老师自然十分信赖,而我们几个学生也同样具有对这些年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反感和被损害被侮辱的苦痛。没有了那时人与人之间的防范与猜忌,我们的谈话也自然坦诚而无所忌讳。叶进康说:“现在孩子们做着这样一个游戏,一个小孩口中念念有词:‘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能说话不能动!这时正四散跑开的人随着‘动字的念完马上停下来不能动,谁动了就受罚。”我们一默想,都会心地笑起来。陈老师说,我们学画首先要学做人,人为万物之灵,贵于有自尊之感。古今有所成就的大家,都在于有自信,能发现自己;“奴性”是人多所共有的弱点,所谓“奴性”就是抹煞自我的独立性,附庸权势、附庸金钱、附庸名利等,尤以并非在于高压之下的身不由己,而是甘心情愿地依附权贵为甚;平时多观察,就知道什么叫人,什么叫兽,依附权贵的人就像狗一样,挨鞭子时痛苦乱嗥,过后又去舔主人的脚后跟;奴性不除,技巧再高,画品总带奴相,没有个性、没有自我,何能言画!他又说,学画不能只在技法上下功夫,还要多读书,特别是哲学;中国的《易经》要读,《易经》系辞上传中说:“易与天地准”,是讲易经的学问,包括了天地间万事万物的一切法则。《易》的卦象,最忌犯孤阴孤阳,如乾卦上九,爻辞为:亢龙有悔,阳的最后一爻,到顶了,就有悔,要倒霉了,事盛而衰,物极必反,所以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绝。……在那个把中华民族优秀文化艺术传统当封建垃圾扫除,把有血肉之躯有思想灵魂的人当做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抹煞自我、抹煞个性的年代,陈老师的这一番肺腑之言和真知灼见令我们深受教益和发自内心的敬佩。

大家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就来到此行的驻地——大兴公社前锋小学。叶进康的爱人小刘在这所小学任教,为我们提供写生和食宿的方便。这时已到中午,小刘已安排好午饭,饭后,稍事休息,我们从教室里搬出几张课桌凳,放在坝子边,铺开纸笔,就开始写生作画。

星期六下午学校不上课,山谷中分外寂静。这里群山环绕,学校对面的青山高峙如屏,山峦陡峭,山上一片葱茏,一丛丛高大墨绿的松柏中点缀着一株株刚抽出柔条吐出嫩芽的林木,仿佛笼罩着一层粉绿色的轻纱。高大而挺拔的树干与婆娑飘逸的纤枝细叶,织成形与色的交响。山峰高耸,河谷开阔,农田沿河分布在山脚一带。放眼望去,由近及远连成一片的油菜花,在碧绿的原野上金黄耀眼千朵万朵恣意怒放。山坡上一簇簇艳丽的桃花、梨花和李花在阳光下如云霞般绚烂绽放,五彩缤纷,姹紫嫣红,令人恍如置身于传说里“不知有汉”的桃花源中。明媚的春色令人陶醉,我们各自默默地画着,忘记了时间的流逝。陈子庄老师神情专注观看着四周的风景,又时不时地飞快用铅笔勾勒着一张又一张速写,仿佛要把大自然的灵气、山川林木的精华吸纳到笔底画图中。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乘兴用带来的夹江国画纸,用毛笔和着墨色,画了一幅陈老师写生的国画。其时跟随老师学画才不久,尚未入门,仅用西画的写实画法,焦点透视的构图,水彩画般的着色,画成一幅彩墨画。陈老师则一直非常专注地观景作画。他画四周的山景、山间的石笋,远处的三百梯,还画了前锋小学校,得稿数十帧。

当夕阳西下,我们收好画具吃过晚饭后,坐在一起闲谈。叶进康谈起临行前曾见过两位省内画山水的知名老画家,对他们提到将随陈子庄老师去龙泉山写生,他们都大惑不解,以不屑的神色说,到龙泉山画啥子啊?陈老师听了后非常感慨地说,他们画什么都是用学来的一套成法,动不动耸个尖尖就是峨嵋,画几棵杉树就是青城,不是靠画来打动人,而是靠山的名字来吓唬人。这种画已经没有艺术生命力了。四川山水的特色,许多画画的人画不出、画不像。他们是有目不能见。我爱画四川的庄稼山,那些起伏的山峦,梯田、农舍、庄稼,那么美丽动人,到处都是取之不尽的素材。他接着又说,《易经》讲:“修辞立其诚”,从事艺术要真诚;我们出门观山水,尤如归家省亲,如同拜访久别的老朋友,充满挚爱之情,才能有所感悟,有所发现;要“见性”,这是观察物象的正确方法,上山打老虎要先摸清楚老虎的性情,懂得它的生活规律和经常活动的地方,不是一到山上就把枪举起,不知道老虎什么时候钻出来。打鱼要知道鱼性,打鸟要知道鸟性。画山水就要了解每个地方的特色,才知道我要表现什么。……老师风趣幽默的一席话,让我们深受启发。待到暮色苍茫,小刘已与学校住校教师商量好,请他们分别到邻近学校暂住,把我们安排到教师宿舍休息。山里的夜分外寂静,因为一天的劳累,我们早早地就寝了。

第二天一早在清脆欢快的鸟叫声中醒来,起床一看,陈老师已经不在宿舍了。我们急忙出去寻找,发现陈老师早已在操场观景了。山谷还在薄雾中,太阳也还未升起。陈老师一边散步一边对我们说:“这里的空气真好,雾中的景色更好看,真有点舍不得走了。”……这天下午,我们就踏上了归途,结束了这次难忘的写生游历。

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我独自一人去看望陈老师,还未进门就听到师母高声的叫骂,我知道师母又犯病了。知道师母要抽烟,我特意买了一包烟带给她,待师母点着烟抽起来,她也慢慢安静下来。陈老师见到我,略带自嘲地说,她这是在鞭策我,已经习惯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宽慰老师,却见他拿出一叠画稿,笑咪咪地叫我过去看。当一张张大约四尺宣纸裁成长方形16开大小的国画小品在小方桌上一一铺开,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这不就是我们去写生画过的龙泉山吗!山峦、桃林、梯田、菜花、石笋、山道……都是熟悉的景物,可每幅画却都不是实景中所见的样子。看,这张画的山泉铺:枯笔勾点而成的一排排春树,由近及远点缀在起伏错落的山岗屋宇间,层层梯田婉延盘旋,饱满滋润的黄绿色镶嵌其间,在枯笔浓墨的对比中,明快而柔和,仿佛透露出浓郁的菜花香气,没有其它杂乱多余的色彩和笔墨,顿时显得那样和谐温馨。看,那张画的三百梯:近处浓墨重彩,在山村篱落、烟岚春树中缀满娇艳似火的桃林,赭墨点染的山峦,远远近近,如明媚阳光下妙曼起舞的仙女,展现春色无边。还有门槛石、青杠坡、高洞子……一画一种笔调,一画一个意境。这些画,画出了蜀中丘陵田园的美景,虽是小品,却平中寓奇,清新雅致,笔墨淋漓,意趣隽永。这些在古人、今人中从未见过的独具一格的表现手法深深打动了我,不禁连声赞叹说:“画得太好了!”陈老师说:“这次龙泉山写生收获很大,你看我的画是不是又有新的面貌了?”他接着告诉我:“我的画都是来自生活,不是凭空杜撰的,但是却不是照搬一些自然的表象拼凑而成。‘写生有人叫‘写实,是不对的,‘写生即‘写真、‘写神,去伪存真,写物象的‘内美;自然界中的树石、房屋只是我们绘画的材料,我们的绘画创作是根据艺术的需要来组织,多余的树我们可以舍弃,没有的地方我们可以增添,排列整齐的房屋,可以让它错落,一切物象都可以根据我们的需要来变形,或拉长,或压扁;戏剧开脸谱,眼睛可移上移下,这个道理可用于画一切生物,我画鸡、画鸟,眼睛的位置是根据意态而定的;艺术形象是将源于自然生活中的形象加工浓缩而成的,就像蜂酿蜜、蚕吐丝一样,要将花粉、桑叶经过提炼、酝酿、消化而成。中国的戏剧艺术性是很高的,曹操的白脸、关羽的红脸、包公的黑头,世上那里找得到这样子的人呢?而我们在戏台上看到,会感到很动人,脸谱是刻划性格,红脸关公、包黑子妇孺皆知,无人反对说不像。艺术提炼的程度越高越普及。”……陈老师对我这个初学中国画的小青年,如此坦诚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艺术心得悉心传授,使我非常感动。陈老师教学生,不是仅用一些技法技巧来束缚人的手脚,而是以哲思理趣来开启学生的创造智慧,即所谓“破执”和“开悟”。老师说得高兴,见我很喜欢这些画,便取来纸笔,不到片刻画成一幅前锋小学图,题款:“壬子之春龙泉山得来 石壶”赠与我。画幅中,在葱郁的绿树掩映中透露出错落有致的小学校舍,一行天真稚气的小学生正拾级而上,进入校门。这幅画林木屋宇一气呵成,妙趣横生。这是老师不可多得的佳作,也是我收藏老师唯一的一幅龙泉山画作精品,数十年来珍藏至今。每当看到这幅画,就会忆起当年龙泉山写生那些难忘的情景。

三个月后,陈子庄老师经过精心酝酿、反复推敲,还与谢慕沙、胡瑞昌、胡瑞祥先生研究,对这批三十余幅小品画一一题上款识,集成《龙泉山册》;其后又为任启华先生画了龙泉山水长卷等,这些作品成为老师晚年山水画艺术臻于成熟的里程碑式的代表作。此后三年间,陈老师以抱病之躯,在门人的陪同下,游历了双流、彭山、仁寿、凤凰山、绵竹、汉旺,作速写千余帧,整理成中国画小品《武阳江写生册》《凤凰山写生册》《汉旺写生册》近四百幅。其间精思妙悟,佳作不断,尽写蜀山奇趣,从而达到老师艺术生涯的高峰。

龙泉山写生之行,开启了陈子庄先生的灵感,体悟出蜀中山水美之奥秘,创造出平淡天真、超逸高迈的艺术新境。经历了几十年来种种人生的磨难和世事的不公,陈子庄先生并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爱和艺术理想的追求。在陈子庄先生晚年最后的岁月,能使他超临世间苦痛的,是他心中眷恋不忘的龙泉山中的桃源仙境,是他情有独钟的龙泉山水画中的艺术世界,故他在临终前所作《命门人代买穴龙泉以为死后埋骨之地》一诗中写道:

卖画积钱能买穴,百年朽骨定污天。

今生能断来生苦,不到人间结世缘。

一世困窘孤寂的画家梵高曾在给他的亲兄弟的信中说:“有一天,全世界会用不同的发音念我的名字。”而昔年在贫病交侵中义无反顾献身绘事的画家陈子庄用同样的自豪告诉那些理解他的挚友和崇拜他的学生:“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虽然陈子庄和梵高这两位东西方艺术大师,艺术成就、见解和人生经历都大不相同,不能简单类比,但是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艺术的虔诚却是相同的。今天随着陈子庄卓绝的艺术思想及精彩的绘画作品走向世界,历史终于公正地作出了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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