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宅·大宅·凶宅

2014-01-20 20:39王定璋
文史杂志 2014年1期
关键词:大宅白居易住宅

王定璋

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出生于没落的官僚家庭,早年流徙于社会底层,深知生存的艰辛,直到中年始入仕途,发轫于校书郎,晚年显达,以刑部尚书之高官致仕,经历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六个朝代。他一生历尽人世坎坷和宦海沉浮,以其文学创作载录其丰富的感知与体验。本文不是全面探析其文学活动,仅对他对住宅的认知与体悟进行梳理,探索其对住宅的见解。其现实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住宅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休憩之所,无论其贫贱或富贵,都是不可或缺的依托。人类社会步入文明时代之后,脱离巢居野处,饮血茹毛,住宅便成为任何人都离不了的人生居所。诚如《周易》云:“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取诸大壮。”以宫室住宅,避风遮雨,以利于劳作一天的人们休息养性。这是住宅最基本、最起码的意义与价值。随着时代的进步,经济条件的改善,先前最原始、最起码的避风雨功能,逐渐被日趋豪华考究的深宅大院所取代。尤其是白居易生活时代的唐代中期,达官显宦广厦豪宅鳞次栉比地呈现于东西两京和江南一带的富庶之乡。如果经济状况许可,又确实为生活所必须,改善居住环境和宇屋庭院倒也无可厚非。然而唐代中晚期东西两京朝廷重臣和达官显宦,居处华丽,瓦屋连栋,所居之人寥寥无几,则是浪费惊人的可怕现象。对此,白居易赋《伤宅》诗而言其事:

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累累六七堂,栋宇相连延。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干。高堂虚且迥,坐卧见南山。绕廊紫藤架,夹砌红药栏。攀枝摘樱桃,带花移牡丹。

主人此中坐,十载为大官。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谁能将我语,问尔骨肉间。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如何奉一身,直欲保千年。不见马家宅,今作奉诚园。

此诗乃白居易最负盛名的《秦中吟》十首中之第三首。作者有诗序云:“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而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焉。”可见此诗乃白居易在长安任校书郎和左拾遗时,有感于京城豪门巨富穷奢极欲,纵情声色,广起宏宇,糜费民脂的现实而著笔为诗的针砭时弊之作,非常具有批判现实的意义。

唐玄宗时,开元、天宝年间经济快速发展而积累的巨大财富,刺激了统治集团的贪欲而沉迷声色物欲,翻新宫殿,广建行宫。上行下效,影响极其恶劣。《旧唐书·后妃传》:“杨贵妃姊妹昆仲五家,甲第洞开,僭拟宫掖,车马仆御,照耀京邑,递相夸尚,每构一堂,费逾千万计。见制度宏壮于己者,即撤而复造,土木之工,不舍昼夜。”

这就是诗人诗中概指的“谁家”的注脚,此例一开,上行下效。所谓“马家宅”,即指马璘。《旧唐书·马璘传》载:“天宝中,贵戚勋家,已务奢靡,而垣屋犹存制度……及安史大乱之后,法度隳弛,内臣戎帅,竞务奢豪,亭馆第舍,力穷乃止,时谓‘木妖。璘之第经始中堂,费钱二千万贯,他室降等无几……”

所谓内臣即宦官,其靡费财富与戎帅无异。史载:“德宗在东宫,宿闻其事。及践祚,条举格命,第舍不得逾判。仍诏毁璘中堂及内官刘忠翼之第。璘之家园,进属官司。”(同上)

可见,白居《伤宅》绝非无的放矢,实为有感而发。正是白居易讥刺权贵造大宅豪庭之诗,刺痛显宦,令权豪贵近,“闻《秦中吟》相目而变色”(《与元九书》)。

与豪庭广厦相反,诗人追求的是适意称心,陶然自得的《小宅》:

小宅里闾接,疏篱鸡犬通。渠分南巷水,窗借北家风。庾信园殊小,陶潜屋不丰。何劳问宽窄,宽窄在心中。

宅屋虽然不大,遮风避雨功能具备,还可与邻里往来交通,也很舒心称意。他在《自题小园》诗中,倾吐了知足常乐,不与豪门斗富比阔的精神追求与价值取向:

不斗门馆华,不斗林园大。但斗为主人,一坐十余载。回看甲乙第,列在都城内。素垣夹朱门,蔼蔼遥相对。主人安在哉?官富去不回。池乃为鱼凿,林乃为禽栽。何如小园主,拄杖闲即来。亲宾有时会,琴酒连夜开。以此聊自足,不羡大池台。

这是诗人离任杭州、苏州等地方刺史之后闲居东都时的作品,以诗人的政治地位和经济能力,完全可以置备豪庭华居以享天年的。然则,诗人的人生追求和价值取向决定其鄙视斗富显阔的庸俗世风。想当年,白居易《题新昌所居》:“宅小人烦闷,泥深马钝顽。街东闲处住,日午热时还。院窄难栽竹,墙高不见山。唯应方寸内,此地觉闲宽。”情况大有改观。他在《卜居》诗中亦云:“游宦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且求容立锥头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诗人追求的房舍只要能避雨遮风而已。

白居易人生阅历丰富,曾经为官于社会底层,做过周至尉及贬江州司马,远放边鄙为忠州刺史。这些经历令其深知生存不易和贫困饥馑的普通民众的艰辛。作为具有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他懂得谨慎做人和廉政为官的道理。他因凶犯盗杀宰相武元衡,伤御使中丞裴度而请求追捕,开罪权贵贬为江州司马时,曾在诗歌《司马宅》中云:“雨经绿芜合,霜园红叶多。萧条司马宅,门巷无人过。唯对大江水,秋风朝夕波。”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司马宅之冷落,门可罗雀。宅院萧条,无人问津。

住宅的位置,宅院的简陋与华鲜,大小与逼仄,折射了主人的社会地位与经济实力,却又不尽然。对此,白居易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与深切体验。《凶宅》诗云:

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往往朱门内,房廊相对空。枭鸣松桂枝,狐藏兰菊丛。苍苔黄叶地,日暮多旋门。前主为将相,得罪窜巴庸。后主为公卿,寝疾殁其中。连延四五主,殃祸继相锺。自从十年来,不利主人翁。风雨坏檐隙,蛇鼠穿墙墉。人疑不敢买,日毁土木功。

嗟嗟俗人心,甚矣其愚蒙!但恐灾将至,不思祸所从。我今题此诗,欲悟迷者胸。凡为大官人,年禄多高崇。权重持难久,位高势易穷。骄者物之盈,老者数之终。四者如盗寇,日夜来相攻。假使居吉士,敦能保其躬?

因小以明文,借家可谕邦。周秦宅崤函,其宅非不同。一兴八百年,一死望夷宫。寄语家与国,人凶非宅凶!

住宅对于人类而言,是劳累之后的居息之地,人生奋斗的生活港湾。如果在满足了避躲风雨的基本要求之后,在条件具备的情况下,住得宽敞明亮、华丽舒适似乎也不过分。然而,一味追求华贵富丽而靡费挥霍,显然是为人不齿的。所谓宅之吉与凶,乃取决于人!

白居易咏及住宅的诗歌并不算多,却社会意义巨大。住宅对于人类而言,必不可少,却也不是越大越好,越华丽豪奢越舒适。这应当取决于宅舍主人的价值观念与人生追求和精神风貌。虽然“德润身,富润屋”(《礼记·大学》)为世间普遍现象,可也并非完全如此。一个人有良好的道德品质和操守节概,肯定会展现出其独立特行的为人行事;然而,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的人就未必都会以豪门大宅和丰润的物质享受来对待人生。古今中外,例证实多,不胜枚举。

白居易《伤宅》一名《伤大宅》(见《才调集》),可见诗人反对的是靡费民脂民膏,“丰屋中栉比”的统治集团穷奢极欲的物质享受。栋宇连属的豪宅,“一堂费百万”,自然属于“十载为大官”的显赫权贵。如此大宅“累累六七堂”“高堂虚且迥,坐卧见南山”。一边是“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一边是“岂无穷贱者,恶不救饥寒”的严重贫富悬殊。这样的分配不公,如此的尖锐对立,社会还能稳定么?连皇帝唐德宗也看不下去了,才有“仍诏毁(马)璘中堂及内官刘忠翼之第。璘之家园,进属官司”之举,实际上是查抄豪宅以充公。元稹《奉诚园》诗也说:“萧相深诚奉至尊,旧居求作奉诚园。”并且自注云:“奉诚园马司徒旧宅。”马司徒即马璘。

其实,甲第豪宅遍及唐之各地。李白《古风》二十四即云:“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不是说不可以有豪门甲宅,而是说在统治集团骄奢享乐之际应当对贫贱者以一定的考虑。在居者有其屋的条年下,豪宅的出现才会易被社会接受。《桂苑丛谈》载:(马璘之子)马畅以第中大杏馈中人窦文场,文场以进德宗。德宗未尝见,颇怪畅,因今中使就封其树,畅惧,进宅,废为奉诚园。”

此即表明,德宗在住宅问题上的清醒认知。豪门权贵的享受是民众贫乏的结果!这应当说是白居易《伤大宅》为权贵闻之变色的积极意义的展现。联想到当年困居成都草堂的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窘困,足见住房问题仍是唐代的重要民生问题。作为朝廷命官的杜拾遗,还为住宅而呼号,何况一般民众。

与权贵豪族不同的是白居易向往的是《小宅》,宅虽小而与里闾相接,与民过从往来十分方便,了解民情民疾。作者羡慕的是陶渊明式的简朴,庾子山式的小园。庾信《小园赋》所谓“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追求的是“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是白居易效法的榜样,达到的境界是“何劳问宽窄,宽窄在心中”。如此追求又岂是世间俗人所能领略的人生真谛呢!庾信称誉的“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道破住宅的本真旨趣。白居易引以为同调,并以此自傲。

白居易在《自题小园》中,明确阐述自己不与富人豪门斗富比阔,他向慕的自由闲散:“何如小园主,拄杖闲即来”,希冀的是“亲宾有时会,琴酒连夜开”。这种亲情友谊,以及饮酒抚琴的自娱自乐才是人生享受,“以此聊自足,不羡大池台”。与他在《醉吟先生传》中所表达的诗酒娱性,琴棋自乐的精神趣味极为合拍。

世俗之人对待住宅的认识,除了受制于社会地位与经济能力之外,更受其价值观与精神追求的制约,自然难以达到陶潜、庾信及诗人那样的认知高度,因而才有所谓“凶宅”、“吉宅”的偏见。毋庸讳言,就宅院而言,除了大小之别而外,确有结构布局和使用建筑材料好坏之分;也有选址、地势、朝向、风向、采光等诸多讲究,即所谓风水问题。但是,将宅院因其居住者的遭遇和疾病寿夭联系起来,并没有什么科学根据。白居易对此显然具有理性分析和正确判评。《凶宅》诗中描绘的深宅大院,因其主人将相高官的地位而得罪贬窜巴庸,与其住宅本身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后来的房屋主人乃公卿重臣,寝疾死去,更是原因复杂。沉迷声色,纵欲过度往往是公卿达宦失去健康,染疾身亡的不可排除的因由,也与豪宅华居毫不相干。

倒是庭院深沉,屋宇连属,居住之人太少,以至房廊空旷,蛇鼠出没、狐枭猖狂是最不适宜人居住的。而居住此屋之人,不是大官厚禄之辈,就是位高势危的擅权者。或是骄奢之人,或为垂老数终之老迈。如此之辈,即或居处所谓“吉宅”,也难逃厄运。白居易为此以历史上著名的周秦为例,二者皆以崤函为依凭而拥有天下,历史命运却如此不同!其结论十分英明显豁:“人凶非宅凶”。一为享祚800年之历史上最长的朝代,一为不足20年的短命王朝。如此认识住宅的“吉”“凶”,显然是很理智而清醒的。

住宅对于人类而言,其重要性和必要性是不言而喻,不必深论的问题,也是国计民生的重要内容。住宅的大小和高贵简陋并没有确定不易的标准,符合自己身份地位、经济实力与兴趣喜好的宅院就是最适合的。但愿白居易对“大宅”“小宅”“凶宅”的理性剖析和正确认识,能为我们当今解决全民住房问题提供一些有益的参考吧!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

猜你喜欢
大宅白居易住宅
ART IN THE FIELD
早冬
Jaffa住宅
早春(节选)
挂在“树”上的住宅
MHS住宅
A住宅
时代天韵:知识城罕有南向一线湖景大宅 品质生活由此开启
西关海·江尚:定义广州大宅新标杆
文人大宅的礼赞——海航·豪庭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