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右派分子”和《庐山会议实录》

2014-02-11 11:05杨敏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43期
关键词:李锐冰封黑皮

杨敏

1988年9、10月间,湖南省新闻出版局局长李冰封看到了一个发旧的、窄窄的小黑皮本,里面罕见地记录了1959年庐山会议的详实情况。

小黑皮本的主人,正是当年毛泽东的兼职政治秘书、时任中顾委委员的李锐。这是他在庐山会议上的工作笔记本,他后来正是主要凭着这个笔记本,写出了《庐山会议实录》。

李锐1950年代初担任《新湖南报》社长时,李冰封是副刊组组长,两人关系很好。他当即给李锐打电话,希望《庐山会议实录》能在湖南出版。李锐答应了。

在位于湖南省新闻出版局的家中,李冰封走进书房,寻出了珍藏的最早版本。87岁的他,一生嗜书,现在每天阅读量仍然很大,常常看书至凌晨。《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眼前的这个版本,如今早已绝迹,黄绿色的封皮已经发旧了。

当时,市面上已有几种回忆庐山会议的书,但要么失真,要么简略。读完这本书之后,在李冰封心中,原本不解的许多事情,终于恍然大悟。

“反党集团”追随者

1959 年6 月30 日,时任水利电力部副部长兼毛泽东政治秘书的李锐接到通知,上庐山开会。

这天,部分接到会议通知的在京人员集中到中南海居仁堂开会。参加这次会议的有薄一波、康生、吴冷西、田家英以及部分部长。

召集会议的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彭真讲了话。他说,这次是上庐山开“神仙会”。所谓神仙会,即是在经济形势略有好转的情形下,为“大跃进”降温,到庐山开八届八中全会,明确国内的形势和未来的经济走向,同时避暑、闲游。他还传达了会上要讨论的13个问题。

7月3日,庐山会议开始,首先是小组讨论。从这天起,李锐开始在自己的黑皮本上作详细的会议记录,一直到会议结束。他没想到的是,这个黑皮本,日后会成为见证这段历史的最重要原始材料之一。

会议原本定于7月15日结束,但7月13日,深感忧虑的彭德怀写信给毛泽东。在肯定大跃进的成绩的同时,他力陈“左”的危害,提出了“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使我们容易犯‘左的错误”“政治挂帅不能代替经济法则”等意见。

14日,毛泽东收到信。16日,信被下发各小组讨论。7月21日,张闻天不听深知内情的胡乔木的劝告,发言长达3小时,旗幟鲜明地赞同彭的意见,并列举事实,直陈“三面红旗”对经济造成的破坏性影响,以及党内民主作风的缺乏。

7月23日一早,毛泽东召集全体会议,作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讲话。李锐的小黑皮笔记本几乎全文记录了讲话内容。毛称:“一些人碰了钉子,头破血流,忧心如焚,站不住脚,动摇了,就站到中间去了。他们重复了1956 年下半年、1957 年上半年犯错误的同志的道路,他们不是右派,但是他们把自己抛到右派边缘去了。”

形势急转直下。对希望通过此次会议总结经验教训的人来说,这一讲话如同当头棒喝。散会后,田家英、陈伯达、吴冷西和李锐一起沿着山路散步,“心中都是沉甸甸的,没有一个人讲话”。

当晚,李锐心中积郁,到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和湖南省委常委、副书记周惠住处交谈。

周小舟比较激动。他说,毛的讲话若没有经过常委会讨论,很像斯大林晚年,没有集体领导,只有个人独断专行,最终将导致党的分裂。他表示,想找毛泽东谈一谈,争吵一顿也好。

最后,周小舟决定去找总参谋长黄克诚谈。李锐不同意,觉得有搞小组织的风险,但拗不过周小舟。在电话里,黄也不同意他们去,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谨慎些。但周小舟坚持要去,黄只好同意。谈到晚上10点,彭德怀正好拿着一份军事电报来找黄,李锐敏感地觉察到不妥,于是催着周小舟和周惠离开了。

果然,此次碰头,后来被称为“23日夜事件”,也即“军事俱乐部”的由来。

7月31日和8月1日,连续召开了两次政治局常委会。周小舟、周惠和李锐列席,彭真要求李锐做详细记录。这两次会议,实际是从1930年代开始,算彭德怀的历史总账。

8月1日,毛泽东讲话后,朱德第一个发言,态度比较温和。还没有讲完,毛泽东即将腿抬起,用手指搔了几下鞋面,说:“隔靴搔痒。”朱德脸一红,就停止了发言。

林彪第二个发言,“声色俱厉”地为彭德怀定了调:“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冯玉祥。中国只有毛主席是大英雄,谁也不要想当英雄。”

列席会议的彭真问彭德怀,在西北小组会上的发言,“箭靶子射谁”?

刘少奇回忆了1935年长征途中会理会议的事情,说:“以后想极力合作,求同一性,差别性少提,但搞不好。难搞成朋友。一下冒犯了,打击时,是敌对态度。”

周恩来在中间插话:“方向是对总路线进攻,站在右倾立场,信的锋芒指向总路线。”

这两次会议时,李锐就坐在彭德怀的斜后面。他看见彭的面部表情非常严肃,冷静得过头,痛苦的感情似乎藏得很深。李锐心里非常痛苦,手常常不听指挥,字迹潦草如天书。

之后,召开了八届八中全会接连三天揭批“军事俱乐部”,李锐亦被毛列入其中。

8月16日,全会通过一个公报和四个决议。其中,《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将彭等人定性为“以彭德怀同志为首,包括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同志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及其追随者”。

毛泽东故意问会议主持人周恩来:“追随者是哪个?”周答:“是李锐。”毛说:“李锐,不是我瞧不起你,你不是中央委员,你不够格。”当年向下传达庐山会议精神时,这些都做了传达。李锐的老朋友中,有人说:“李锐真完蛋了。”

庐山会议后,在水电部大会上,李锐前后挨批三个月,被开除党籍。水电系统还揪出一个“李锐反党集团”。1960年3月,李锐被下放北大荒劳改。

期间,为了便于组织上对他作彻底的“清算”,他将自己多年来的全部日记本、工作笔记本和来往信件(主要是家信)等可以反映思想动态的一切资料统统上交了,却唯独保留了这个黑皮笔记本以及在庐山时的有关资料。

“我觉得这是山上这场大风波的真实记录,为历史,也为我自己,我应当将它们留在身边。”李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黑皮本失而复得

在北大荒劳改期间,李锐亲身体验了“三面红旗”的恶果,自己也差点饿死。后来,在田家英的努力下,由李富春出面,他被调到黑龙江虎林镇发电厂,摆摊卖菜籽。1961年,他被调回北京。两年之后,他再次被下放,在安徽大别山里的磨子潭水电站当了文化教员。

1967年8月,中央专案组来人,持中央办公厅和公安部的介绍信,要他交代同胡乔木、吴冷西和田家英的关系,特别是在庐山时的接触情况。庐山会议期间,他们就大跃进的形势和对毛泽东的看法有过深入大胆的交流,基本持相同的观点。

李锐问专案组组长是谁,对方回答是周总理。他说,毛主席周围的人,最危险的不是这三个人,而是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并举例说明。专案组的人答应口头转告。之后,他给周恩来写了封信,请他们带回京。

两个月后,专案组的人再来磨子潭,将这封信退还给了他,说不能代交。

又过了一个月,11 月10 日,安徽省军管委员会来人,以负责人找他谈话为由,要连夜将他带往合肥。

“我心中明白,定是同触犯了陈伯达有关。那时此人正红得发紫。”李锐回忆道。

临走前,他在清理物品时,特地在黑皮本的扉页上写了“李锐庐山会议的记录本”几个字,以防遗失。他叮嘱那几个军人,这个本子是重要之物。

第二天,专机将他送到北京,投入了秦城监狱,单独监禁了八年。

1979 年1 月,李锐获得平反。

中组部来人,退还了中央专案组“一办”为审查他而收存的全部材料,但其中唯独不见他最挂念的那个黑皮本。

李锐将开罪陈伯达之事告诉来人,拜托他们到陈伯达档案里寻找。不久后,小黑皮本果然在陈伯达的档案中找到了。

与退回来的其他材料不同,本子上没有盖着“专办”带有编号的印章。李锐分析,本子一开始就被陈伯达取走了。

1980年,在中央国家机关讨论《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草稿时,李锐是国务院能源组(包括电力、煤炭和石油三部)的组长。在小组会上,他作了关于庐山会议的长篇发言。发言在会议《简报》上刊出,共两万余字。

会后,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决议起草小组负责人胡乔木给他写了封信。信中说:“你是否可以负责写一廬山会议始末史料,写出后再找有关同志补充审定。这事很要紧,值得付出心血。万一我辈都不在了(人有旦夕祸福),这一段重要史料谁来写呢?会写成什么样子呢?”

“作为庐山会议的参加者、有切身体会的当事者,胡乔木对庐山会议上的是非曲直,应该是相当清楚的。在毛泽东作古后,他可能认识到,真实和完整地记录和保存庐山会议这段历史,对党和国家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李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但不久,他担任了中组部副部长,公务繁忙,一直无暇写作此书。

1988年夏,在青岛避暑期间,他根据小黑皮本,整理出《庐山会议实录》最初的简易稿。

拜访“老社长”

这年夏末,湖南人民出版社前任总编辑朱正去北京看望李锐。

83岁的朱正,戴着厚厚的眼镜,一脸老派学者的气质。在满屋书香的家里,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算是李锐的“及门弟子”。

1949年长沙解放后,他考入《新湖南报》办的新闻干部训练班,听过时任报社社长李锐的讲课。毕业后,他进入了报社工作,不过与李锐并无多少接触。1950年李锐调离报社,出任湖南省委宣传部部长,1952年进京任中央燃料工业部水电总局局长,两人再无交往。

1959年李锐在庐山会议落难时,朱正已于两年前在《新湖南报》被划为右派。1979年,他获得平反,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

1980年,因1956年曾出版了一本《鲁迅传略》,后也一直从事鲁迅作品的研究,他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借调,到北京参加新版《鲁迅全集》的编注工作。

在北京时,他一个人住在出版社的招待所里,闲暇时常去会前辈和友人。

有一次,他去木樨地22号楼拜访作家丁玲。提及李锐时,丁玲告诉他,李锐也住这栋楼。他随即到门卫处问到李锐的门牌号,上楼去敲门,自报家门是当年新闻干部训练班的学生,尊称李锐为“老社长”。李锐很高兴,请他进屋。交谈中,两人的政治观点颇为相投。

此后,每到节假日,他都受邀去李锐家“改善伙食”。有时候,也帮李锐做点编校的杂事。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完成后,以后再去北京时,几次都住在李锐家。

就是在李锐家中,他第一次看到了小黑皮笔记本和据此整理出来的初稿。

对庐山会议,他略有耳闻。文革期间,庐山会议的很多简报都被红卫兵搜寻出来,在外散发,他也看过一些。看到书稿后,他才第一次了解到庐山会议的轮廓。凭着出版人的直觉,他觉得湖南应该争取此书的出版。

得到李锐的允许后,他将小黑皮笔记本带回长沙,交给了时任湖南新闻出版局局长兼湖南教育出版社社长李冰封。

李冰封是李锐在《新湖南报》的旧部。当年,两人无话不谈,他对李锐的道德文章、才华均很钦佩。

“他管社论,经常亲自写。他口授,秘书作记录。写完看一遍,改几个字,送省委审。我算中层领导,重要的文章我去送黄克诚(时任湖南省委第一书记)。黄说可以,签个字,第二天就见报。”李冰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在电话里,李锐回答得爽快。“他说,我写好了,给你们出吧,但是你们要快一些。政治上为保险起见,最好和党史方面的出版社联合出版。”李冰封回忆,“那时虽然放得开,但对一些敏感的书,还是卡得严。”

李锐还提出,让朱正做书的责任编辑。李冰封一一答应。

正好,朱正这一时期在北京,他干脆住在李锐家,李锐写好一部分,他看一部分。

“他给我看了很多东西,包括庐山会议的简报、《决议》4000人大讨论的简报。大概是从党史研究室借来的。”朱正回忆。

“十年好書第一本”

1989年春,李冰封参加中国出版工作者代表团访问日本,回国时在北京停留了数天。

在北京期间,经李锐介绍,他去了中央党校出版社。对方同意,由他们在长沙的子单位春秋出版社提供书号,与湖南教育出版社联合出版。“这样,来头就硬一点了。”李冰封笑道。

文革结束后,湖南文化界一部分曾经被打成过右派的有才华、有眼光的人投身出版业,出版了一些在社会上产生较大影响的先锋性质的书。1986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台湾作家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和法国作家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1987年,时任湖南人民出版社总编辑朱正亲自促成英国著名作家劳伦斯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出版。

但阻力也很大。《丑陋的中国人》在一次全国出版工作会议上受到批判,并被禁止出版。《第二性:女人》被视为“黄色淫秽书籍”的代表作遭遇批判。因为“宣扬性的‘绝对自由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被时任中宣部部长批示“坚决禁止”。

所以,李冰封深知,尽管有胡乔木的信“护法”,出这本书也需要慎重行事。他从北京带回了《庐山会议实录》的书稿,一看之下,欲罢不能。

1957年,他同朱正一起被打成《新湖南报》的右派分子,一夜之间成了“阶级敌人”。1959年庐山会议时,他正在湖南南县监督劳动,在洞庭湖岸一趟一趟地挑土筑堤。1960年摘帽之后,他到湖南南县教初中,仍是控制使用。

李冰封回忆,自己参加革命的目的是建设一个“民主、自由、独立、富强”的新中国,但建国后的历次运动,使他的思想充满了各种游移、矛盾、挣扎。看完此书,他豁然开朗。他意识到,他曾亲身经历的个人崇拜、权力斗争以及波及全国的历次大灾难,都与过去党内缺乏民主作风和有效的监督机制有莫大的关系。

从拿到书稿,到审稿,到下印厂,只用了二十多天,书就印出来了。

期间,为了扩大书的影响,朱正打电话给湖南《芙蓉》杂志的主编周实,问他敢不敢刊登这部书稿。当时,《芙蓉》杂志的发行量很大,每期六万份。

周实后来回忆,他一看到书名,再看作者,“心就怦怦地跳”。在许诺保密后,他将书稿拿回家,一个晚上看完。第二天,他告诉朱正,《芙蓉》杂志决定采用,并马上发排,一次发一半,两期发完。

但李冰封得知此事后,表示不同意。他担心《芙蓉》先发后,可能引起过敏反应,影响书的正常出版。因此,他立刻给周实写了一封信,要他从大局考虑,不要发表这部稿子。

当时书稿已下印厂,周实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也只好听从上级的安排。

1989年5月,《庐山会议实录》以内部发行的方式,由春秋出版社和湖南教育出版社联合出版,首印5000册。

书面世后,畅销一时,反响强烈。出版社接到了许多来信。著名作家萧乾在信中说,如果要他选出10年来的三本好书,此书当是第一本。

书出版后,李锐寄了一本给胡乔木。有一次两人见面,胡乔木表示,书是他建议写的,他对此完全负责。他还表示,再版时,应公开发行。

公开再版

1989年《庐山会议实录》出版之后,李冰封先后主持了《新启蒙》杂志、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探索丛书第一期在湖南的出版。前者由王元化等创办,后者由于光远、李锐、黎澍、曾彦修等人策划,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研究中心的龚育之、郑必坚等人牵头,预计出60种丛书,结果只出了10种。

1989年之后,《庐山会议实录》《新启蒙》杂志和这套丛书都被叫停。

1993年,《庐山会议实录》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再版。再版为公开发行,在初版的基础上做了增订。

初版时,毛泽东在庐山的几次讲话主要根据李锐的记录整理而成,再版时,引用了更权威的史料。此外,进入揭批“军事俱乐部”之后各小组的一些重要发言被增补进来。总计增加了6万字。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韩钢当时在中央党史研究室工作,这些增补的材料都是由他提供的。此外,增订本还附上了李锐纪念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和周小舟的文章,共4万字。

截至1995年,三年之内,《庐山会议实录》增订版五次印刷,印数达3600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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