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中国古代歌诗之演化轨迹

2014-02-12 17:27刘凤泉孙爱玲
关键词:词体歌诗散曲

刘凤泉,孙爱玲

(韩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 广东 潮州 521041)

艺术起源理论认为,诗歌与音乐在源头便密切结合。卡尔·布肖指出:“人们在集体用手劳动时,须得有节奏地配合他们的动作,以便把这些动作有效地联系起来。有节奏的工作到了高度筋肉紧张时,他们就发出了哼哈哎哟的声音。原始人在这些声音上附加一些字,随后又在声音与声音的空隙中填些别的字,结果就有了诗歌。”[1]4这个看法完全符合中国诗歌的起源。《淮南子》云:“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2]543相传葛天氏之乐便是诗、乐、舞三位一体的形态。对于诗歌发生之歌与诗的结合,闻一多先生曾从语言微观结构来说明:“想象原始人最初因情感的激荡而发出有如‘啊’、‘哦’、‘唉’,或‘呜呼’、‘噫嘻’一类的声音,那便是音乐的萌芽,也是孕而未化的语言。声音可以拉的很长,在音调上也有相当大的变化,所以是音乐的萌芽。那不是一个词句,甚至不是一个字,然而代表一种颇复杂的含义。这样界乎音乐与语言之间的一声‘啊——’便是歌的起源。”[3]197可见,诗歌与音乐的联系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内在联系。

诗歌与音乐的联系,不只体现于诗歌的原始形态,而且贯穿整个诗歌的发展过程。王世贞说:“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婉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4]23中国古代诗歌经历《诗经》、楚辞、乐府诗、曲子词、散曲等不同体式的变迁,以及同一体式的盛衰演化,它们背后都有着音乐因素的作用与制约。施议对先生论词说:“从历史发展观点看,词因合乐之需而兴盛,又因为于音乐脱离、失去音乐的凭藉而蜕变,而逐渐丧失其独占乐坛的地位;词的整个发展演变过程,始终受到音乐的制约和影响。”[5]11这个认识当具有普遍的意义,岂但词,其他诗歌体式也无不符合这个规律。在中国诗歌演化过程中,始终存在着音乐因素与文学因素的相互作用,二者或合或离,相当程度影响到了诗歌体式的具体状态。因此,忽视诗歌与音乐的关系,便难以认识古代诗歌的演化。本文从诗歌与音乐关系的视角,对中国古代诗歌演化的具体问题作一些粗略探讨,或许能够深化对中国诗歌发展规律的认识。

一、四言之衰蜕

《诗经》以四言诗为主,这个形式特征被认为与《诗经》的入乐有关。关于《诗经》集结有采诗、献诗之说。班固《汉书·食货志》云:“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6]1123孔颖达《毛诗正义》云:“明王使公卿献诗以陈其志,遂为工师之歌焉。”[7]1137采来、献来的诗,都要经过太师、工师这些音乐专业人士加工,“比其音律”使之谐调可歌。《诗经》之四言为主,乃是音乐加工的结果。

《诗经》所合之乐为雅乐,它以金石钟鼓为主。《商颂·那》云:“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8]674在祭祀典礼中,音乐伴奏由两部分组成,击磬奏鼓为主导旋律,“嘒嘒管声”与之相随,所谓“依我磬声”便是这个意思。雅乐之乐曲组成,节奏鲜明,声调平缓,这正是四言诗之音乐基础。

《诗经》本为歌诗,此乃于史有征。《左传》记载吴公子季札于鲁国观赏周乐,便有“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为之歌《邶》、《鄘》、《卫》、《王》、《郑》、《齐》、《豳》、《秦》、《魏》、《唐》、《陈》、自《桧》以下,以及为之歌《小雅》、《大雅》、《颂》。[9]1161-1165这种情况孔子时尚有遗存,《史记》云:“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10]1936也是在这个时代,《诗经》与音乐的关系开始疏离,《左传》记载春秋时代“赋诗言志”有六十九次之多。所谓“赋诗”,虽不完全排斥歌诗,而主要当为诵诗。孔子讲《诗经》便主要要求弟子“诵《诗三百》”。尽管孔子晚年“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11]92,而这并不能挽回《诗经》与雅乐分离的文化宿命。

《诗经》与雅乐的分离有许多原因,而根本原因在于音乐的变迁。春秋时代兴起郑卫之声,促使正统雅乐走向衰落。孔子站在正统立场曾严厉批评新兴音乐,他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11]187,164。可这些努力终究无济于事,新起俗乐不以人的意志而迅速传播开来。《礼记·乐记》云:“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子夏对曰:‘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及优侏儒,糅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12]215-216子夏对新起俗乐仍然抱定偏见,而到战国中期,孟子便不得已承认新起俗乐兴盛的现实。齐宣王说:“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孟子回答说:“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13]26于此可见,新起俗乐已经取代雅乐而盛行于社会了。

失去了雅乐的音乐基础,《诗经》由歌诗演化为徒诗,由此带来四言诗的衰蜕。吕正惠说:“《诗经》之后没有四言诗。”[14]26虽然说得有些绝对,但确实道出四言诗生命力枯竭的实相。孔子之后,儒生视《诗经》为经典,它不再是演唱的歌诗,而成为思想的文本。汉代独尊儒术,儒家传授《诗经》有齐、鲁、韩、毛四派,他们皓首穷经阐发经义,却不见作有四言诗。即便有人偶尔作四言诗,也多是对《诗经》文辞的模仿,与音乐歌唱毫不相关了。如西汉韦孟之《讽谏诗》:“肃肃我祖,国自豕韦。黼衣朱黻,四牡龙旂。……”《在邹诗》:“微微小子,既耇且陋,岂不牵位,秽我王朝……”[6]3101-3105刘勰称“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15]140其实,韦孟诗作当时并没有流传,因而班固怀疑“其子孙好事,述先人之志而作是诗也”[6]3107。至于西汉焦延寿之《焦氏易林》,那只是四言韵语,便于记诵卦爻易理,等同于后世中医药性、汤头之歌诀而已。

当然,借鉴《诗经》语言形式而变本加厉,有一篇四言诗不可忽视,那就是战国时屈原的《天问》。《天问》是一首奇特诗篇。它列举自然与历史不可理解的现象对天发问,先问天地之形成,次问人事之兴衰,后问楚国之政治。全诗以四言为主,间以少量杂言;四句一组,每组一韵,参差错落,奇崛生动。但是,《天问》只是运用四言形式,从文化精神到艺术风格,与《诗经》全然不同,似不可以视为《诗经》的继承发展。还有建安时曹操的四言诗,其中《短歌行》尽管引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等《诗经》成句,但它并不是《诗经》之余响。因为它的音乐基础不是周朝的雅乐,而是汉代的清乐,只能属于汉乐府歌诗的范畴。

春秋末年俗乐兴起,随之雅乐走向衰微,《诗经》四言诗成了强弩之末,不得不步入衰蜕进程。《诗经》四言是配合雅乐的歌诗形式,而后起的民间俗乐,并不兼容整齐的四言形式。虽然儒家竭力推崇《诗经》,但并不能挽救四言诗的衰落命运。春秋战国时期,俗乐相当发达,出现不少杰出歌唱家。《孟子·告子下》云:“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13]284《列子·汤问》云:“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16]177他们的歌词没有记录下来,但肯定不同于整齐的四言,这也有其他资料可资证明。如《晏子春秋》载:“乐人奏歌曰:‘已哉,已哉!寡人不能说也,尔何来为?’”[17]571《左传》载:“乡人或歌之曰:‘我有圃,生之杞乎!从我者子乎,去我者鄙乎,倍其邻者耻乎!已乎已乎!非吾党之士乎。’”[9]1338《战国策》载:冯谖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18]381;田单为士卒倡曰:“可往矣,宗庙亡矣,魂魄丧矣,归于何党矣!”[18]470这些歌诗杂言错落,自由活泼,完全不同于《诗经》四言形式。

对于《诗经》之后四言诗衰蜕的问题,文学史研究一直没有给出认真回答。从《诗经》与雅乐的合离来看,始可以窥见其中奥妙。四言诗之衰蜕,与雅乐衰落密切相关,《诗经》失却雅乐基础,由歌诗演化为徒诗,退出广阔的文化应用平台,又没有诗律可以借助,便完全失去了重生能力。即便《诗经》在经学方面的隆盛,也不能挽救四言诗必然衰蜕的命运。

二、楚歌之赋化

楚之先人由中原南迁,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吸收土著文化,“信巫鬼,重淫祀”,形成以“巫音”为特色的楚声。楚声之发达,于《楚辞》所载曲名亦见一斑,如《九歌》、《九辩》、《涉江》、《采菱》、《阳阿》、《驾辩》、《劳商》、《薤露》等。楚声盛行造成了“郢人善歌”的风俗。宋玉《对楚王问》云:“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19]88随着楚声的发达,楚歌自然兴盛起来。

宋玉《讽赋》载:宋玉援琴鼓之,为《幽兰》、《白雪》之曲,主人之女歌曰:“岁将暮兮日已寒,中心乱兮勿多言”;宋玉为《秋竹》、《积雪》之曲,主人之女又歌曰:“内怵惕兮徂玉床,横自陈兮君之傍。君不御兮妾谁怨,日将至兮下黄泉。”[19]117这种伴乐歌诗当是楚歌的典型形态,它们在民间与宫廷广泛流行。如楚国之《孺子歌》便为《孟子》所载录;卫人荆轲善楚歌,易水之别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10]2534至于刘邦立汉,乐尚楚风,楚歌更为流行。高祖有《大风歌》,武帝有《秋风辞》,其他臣民歌唱不一而足,充分说明楚歌广泛流传扩散,诚如朱谦之先生言:“秦汉之间,完全是楚声时代”[20]134。

然而,楚歌的艺术高峰不在秦汉时期,而表现为屈原对巫歌的改造,屈原《九歌》才是楚歌的艺术高峰。关于《九歌》性质,或以为俗人祭祀之礼,或以为国家祭祀之礼,其实二者具有深刻的文化联系。王逸《九歌序》云:“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21]83楚人信鬼好祠,哀悼死者往往有招魂、安魂之举,《招魂》、《九歌》乃民间固有之祭歌。诚如晋国师旷所言:“南风不競,多死声。”[9]1043《九歌》实为《鬼歌》,古语有“九”、“鬼”相通之例,如《战国策》有“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18]736,而《史记》为“(纣)以西伯昌、鬼侯、鄂侯为三公”[10]106;苗语亦言“九”为“鬼”。揆之今传《九歌》,当不无道理。民间习俗如此,国家祭祀亦然。为了哀悼为国捐躯的将士,自然要举行国家祭祀之礼,屈原作《九歌》正出于此目的。《九歌》礼悦男女诸神,最终归结于国殇,这种强烈反差正说明《九歌》娱神只是手段,目的当在于祭鬼,礼悦神灵乃是为了引导和安顿鬼魂。这个认识与楚地出土的丧葬资料和帛画是符合的。以国家名义祭祀国殇,实为楚声、楚歌之盛会,《东皇太一》云:“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21]54-55正是在齐备的楚乐配合之下,屈原改造民间“鄙陋”之词,将楚歌艺术推至极致,这自然不是散在的楚歌可以比拟的。

《九歌》、《招魂》之外,屈原尚有《离骚》、《九章》等作品。赵敏俐先生认为,这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作品。[22]142它们之所以不同,关键在于同音乐的关系。《九歌》一类是合乐歌唱的,《离骚》一类是离乐诵读的,前者是歌诗,后者是徒诗,尽管后者依然有着音乐影响的痕迹。《九歌》之名为“歌”,《惜诵》之名为“诵”,也当与此有关。为什么屈原要摆脱音乐,创造以诵读为主的诗歌?赵敏俐先生从屈原身份作了说明,称他“从一个近似于专职宫廷艺术家的身份向个体诗人转化”[22]1157,这是非常深刻的认识。作为个体诗人抒发情志,不具备国家祭祀的音乐条件,而一般楚声框架又不能容纳他的丰富情志。在文学内容与音乐形式的矛盾中,屈原选择了疏离音乐制约,发挥楚歌的文学因素,这便导致楚歌的赋化,造成抒情诗《离骚》奇文郁起。

楚歌之赋化,核心在于离乐诵读,所谓“不歌而诵谓之赋”,《离骚》、《九章》尽管有着音乐影响的痕迹,但确乎不需要配乐演唱。由于摆脱了传统楚歌之体制,它们便具有了新的诗歌特点:

一是延宕变化的句式。楚歌合乐受制于音乐节奏,它的典型句式为:□□□兮□□□,“兮”字居一句之中。如《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离骚》疏离音乐之后,便不必受音乐束缚,于是导致语句延宕,其句式多为:□□□□□□兮,□□□□□□。“兮”字居于上句之末,语句延长了一倍,如“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汉人拟骚之作亦多采用这种句式,如贾谊《惜誓》:“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21]222一旦疏离音乐制约,诗歌语句便获得更多自由,句式多样化成为可能。《九章》之《桔颂》、《天问》借鉴四言诗形式,而拟骚之作也呈现出句式多样化现象。

二是个体情志的抒发。楚歌用于祭祀之礼,属于仪式类歌诗,其题材、主题、情感多是类化的,不可能突出作者的个体情感。至于王逸以为《九歌》“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21]54;朱熹也以为“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23]21,显然都是妄加穿凿。《离骚》、《九章》则不同,作者摆脱了仪式歌诗的要求,只是一味“发愤抒情”,便充分抒发了诗人的个体情志,从而创造了政治抒情诗的辉煌。在屈原之前,政治抒情诗已经滥觞,《诗经》“二雅”的怨刺诗,表达了西周贵族士大夫忧政劝谏,忧己怨愤,忧时悲哀的政治激情。[24]158屈原又将楚歌之悲情浪漫注入其中,从而创造出表达士人不遇的哀怨诗章。在随后的专制社会中,骚人诗风尤其适合士人心态,从贾谊到蔡邕,牢骚之赋延绵不绝,说明《离骚》之深远影响。

三是艺术表现的深化。楚歌用于祭祀之礼,敷写神灵鬼魂,光怪陆离,五彩缤纷,充满神秘气氛。这种艺术表现移用于抒发个体情志,结合了现实因素而又有所深化。《离骚》写诗人在现实中的斗争与失败,以美人香草来象征;写诗人在想象中的追求与幻灭,以幻想远游来表达。作者将楚歌的文学意象借以描述现实,将楚地的宗教神话借以抒发激情,从而超越现实展示诗人的内在精神。郭杰说:“在诗歌创作中,屈原继承了远古神话传说的超现实想象”,并将“神话的非理性的、不自觉的超现实想象,转化为艺术的理性的、自觉的超现实想象”[25]72。从非理性到理性,从不自觉到自觉,这就是楚歌赋化带来的艺术进步。当然,这主要表现在《离骚》中,而《九章》则总体是写实的。然而,从《九歌》描摹神灵之情愫,到《九章》告白诗人之情愫,艺术表现的深化乃是有迹可循的。

作为中国第一位伟大诗人,屈原的艺术成就不仅在于对楚歌的提升,更在于对楚歌的赋化,由此翻开了中国政治抒情诗的崭新篇章。

三、乐府之新题

“新题乐府”相对“古题乐府”而言,从“古题乐府”到“新题乐府”,题目改变只是表象,而题目包蕴含义才能见出乐府歌诗的演化轨迹。

就乐府古题而言,其义无非包含乐曲与辞意两端。郭茂倩将汉相和歌分为十类,即相和引、相和曲、吟叹曲、四弦曲、平调曲、清调曲、瑟调曲、楚调曲、侧调曲、大曲。每类各含古曲,题目多出自古辞,如《薤露行》、《蒿里行》、《豫章行》、《董逃行》、《病妇行》、《孤儿行》、《艳歌行》、《陇西行》之类。这些古题,从辞意言,规定了乐府歌诗的题旨;从乐曲言,规定了乐府歌诗的曲调。

然而,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乐府歌诗之音乐因素与文学因素也在发展变化。文人拟作乐府,即便因袭古题,那音乐因素与文学因素岂有一成不变之理?从文学因素言,拟作与古辞必然会产生差距。如曹操《薤露行》、《蒿里行》虽用古题,却也突破了古辞挽歌旧制,用以表现汉末征战现实。当然,其中“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所抒发的悲凉感情与挽歌情调还是基本一致的。清人方东树说:“此用乐府题,叙汉末时事,所以然者,以所咏丧亡之哀,足当挽歌也。”[26]67但是,如果拟作题旨与古辞相去甚远,而仍然沿用古题者,那古题所指称的便只剩了乐曲归属,而与辞意无关了。如曹植《薤露》写自视甚高而怀才不遇,与挽歌毫不相关,李白《远别离》不言离别,《丁督护歌》与“督护”无涉,古题仅示拟作乐曲而已。

乐府歌诗的文学因素在变化,音乐因素也在变化。在各种曲调相互融汇、彼此消长过程中,原有音乐类别及曲调归属便有可能失去原来的重要意义。在这样的条件下,乐府古题不唯不能揭示作品的辞意,而且也不能标示作品的乐曲,于是用新题取代古题便势在必行了。当然,这个过程是逐步展开的。早在魏晋时期,用新题作乐府已经出现,如曹植《名都篇》、张华《游侠篇》。到了唐代,随着音乐因素与文学因素有了更多变化,用新题作乐府逐渐成为比较普遍的现象。如刘希夷《公子行》、《将军行》,王维《老将行》、《平戎辞》,高适《大梁行》,岑参《忆长安曲》,王昌龄《青楼曲》,李白《江夏行》等。随着新题乐府的发展,出现了杜甫的新乐府歌诗。元稹说:“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依傍。”[27]641。所谓“无复依傍”,包含两层含义,即既不依傍古题辞意,也不依傍古题乐曲。这就完全摆脱了乐府古题对辞意与乐曲的束缚,从而为乐府歌诗开拓了广阔空间。

新题乐府之命题,存在着两种情况:一为以义立题,一为以乐立题。以义立题者,如杜甫新乐府,元稹称为“即事名篇”,杨伦称为“随意立题”。杜甫尽脱前人窠臼,上悯国难,下痛民穷,真正继承了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文学精神,开辟了乐府歌诗反映社会现实的广阔空间,影响所至发生了中唐的新乐府运动。与之相同者如元结,其《系乐府序》云:“天宝辛卯中,元子将前世尝可称叹者为诗十二篇,为引其义以名之。”[28]18如《贱士吟》、《贫妇词》、《去乡悲》、《农臣怨》,从题目便可见出歌诗题旨。以乐立题者,如顾况新乐府,他采当世新曲命题,如《桃花行》、《公子行》;亦采民间谣曲命题,如《竹枝》等。李益、张籍、王建等人,其命题亦多采隋唐新曲与民间谣曲。这种情况后不乏人,如刘禹锡《荆州歌》、《宜城歌》、《采菱行》、《沓潮歌》、《浪淘沙》,这类歌诗随着音乐的发展变化,竟从中演化出后起的曲子词来。当然,两种情况在具体诗人那里都是可能存在的,如元结之《欸乃曲》便是以乐立题,而张籍、王建亦多以义立题,如《野老歌》、《牧童词》、《水夫谣》、《田家行》。

从乐府新题看来,讨论新乐府是否入乐,显然是个不怎么恰当的问题。因为以乐立题的乐府歌诗无疑是入乐歌唱的,于是只剩了以义立题是否入乐的问题。而“以义立题”只是突出了乐府歌诗之“事义”,并没有排除它与乐曲的联系。这类作品当以白居易《新乐府》为代表,白居易《与元九书》云:“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他自己是怎么看待这类作品的呢?其云:“粗论歌诗之大端”,“歌诗合为事而作”[29]2789;《策林》云:“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29]3551。吴相洲先生指出,以往人们忽视了白居易使用的一个重要概念:歌诗。而“歌诗一词,总是和音乐有关。”[22]445这为认识这个问题确立了正确立场。

新乐府是否入乐可歌,历来有不同看法。那种认为不能入乐可歌的不必细说,因为它违背作者夫子自道,《新乐府序》云:“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30]136当然,“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与播于乐章歌曲毕竟不是一回事。郭茂倩称:“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尝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30]955胡震亨称:“新题者,古乐府所无,唐人新制为乐府题者也。……然非必尽谱之于乐。”[31]2曰“新歌”,曰“乐府”,自是“可以播于乐章歌曲”;曰“未尝被于声”,曰“非必尽谱之于乐”,则是未必播于乐章歌曲。人们以为他们的说法自相矛盾,其实他们正道出新乐府与音乐的复杂关系。新乐府“以义立题”,摆脱歌诗的乐曲归属,成为“有辞无声者”,这一方面是对音乐的疏离,一方面又获得更多自由,新旧乐曲皆可选诗以入乐歌唱。它“可以播于乐章歌曲”,这是合乐可歌的可能性;而只有被选入乐,它才完成可能性向现实性的转化。因此,人们能够举出新乐府入乐歌唱的例证,也能够举出没有入乐歌唱的例证。这种现象显示了新乐府与音乐的松散关系,而这将造成乐府歌诗向徒诗的演化。

新乐府与音乐若即若离现象,打破了歌诗与徒诗的绝对界限,新乐府被选入乐便成为现实的歌诗,没有被选入乐便只是可能的歌诗,而可能的歌诗也便是现实的徒诗。随着音乐的发展变化,新乐府与音乐的关系愈加疏远,它们由歌诗向徒诗的演化也就不可避免。当然,那些能够适应音乐变化的,则将蜕化而为新的歌诗形式——词。

四、词体之雅化

词称为曲子词,原是配合燕乐歌唱的。燕乐乃酒宴间助兴音乐,演奏歌唱无非为了娱宾遣兴。文人于花间尊前,感受时尚乐曲,进而为歌者谱写新词,民间曲子词便转而为文人曲子词。

曲子词来源于民间,俗艳为其本色;而文人介入其中,便开启了词体雅化的进程。从敦煌发现的民间词看,虽然内容多样,而以言情为重。如《云谣集》杂曲子三十首,二十余首写闺怨艳情,语娇声颤,颇合歌女口吻。以文人身份作词,自然不同于民间。欧阳炯称《花间集》为“诗客曲子词”,王国维论李煜词为“士大夫之词”,便都突出其诗客、士子身份,这正是词体雅化的发轫。

文人作歌词有一个由客入主的身份转换过程。起初他们为歌者作新词,那艺术活动主体乃是歌者,词作只是为他人代言,当要符合歌场情境,当要摹拟歌者口吻,而词人则隐身其后。《花间集》多演述青楼恋情,便沿袭民间词特色。然而,既是诗客捉刀,不免带出文人习气,如温庭筠之“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菩萨蛮》),韦庄之“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女冠子》),那秾艳华语、婉转情态当非民间所有,实为词体雅化的起步。不过,这只是不自觉的雅化,而自觉的雅化则要以文人成为艺术活动主体开始。

随着文人介入的加深,具体歌场情境与艺术活动主体均发生变化。青楼妓馆的娱乐方式推广到宫廷欢宴与文人雅集,自然发生了文人由客入主的身份转换,即由诗客反串转为真正词人。他们不再限于为歌者代言,而更热衷抒写个人情思。于是,从文人审美趣味出发,便不满意民间词之俗艳,从而自觉去推动词体之雅化。王国维评冯延巳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32]29;评李煜词,“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32]22这便揭示出南唐词人由客入主而改造词体,开启了文人雅词的审美道路。

词体的雅化是复杂的。在词作实践中雅化与否,实基于具体的歌场情境;文人宴饮与市井歌楼,其审美趣味完全不同。宋初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文化繁荣,存在着多样化的娱乐歌场。在民间,“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33]19;在文人,诚如蔡挺《喜迁莺》云:“太平也,且欢娱,不惜金樽频倒。”文人宴饮之词,继续走雅化道路,语言要摆脱俚俗,题材要突破艳科。北宋前期小令词人,如王禹偁、潘阆、林逋、寇准、钱惟演、范仲淹、晏殊等,其创作题材便多种多样,尤着力表现主体意识。而市井歌楼之词,则要迎合世俗趣味,如柳永之新声慢词。柳永流连于秦楼楚馆,与乐工歌妓交往,当对方索要新词,他便创制出俗艳词曲来。柳词的审美趣味,背离了词体雅化方向,却得到世俗普遍赞誉,所谓“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34]49。从文学社会影响看,柳词“大得声称于世”;而从文人审美观念看,柳词遭到群起攻之。

在各种批评柳词声音之中,可见出文人雅词的审美共识:

一是词语去俗尚雅。柳词吸收口语、俗语,表现妓女口吻情态,背离了文人趣味,从而招来同声攻击。陈师道说他“骫骳从俗”[35]301,李清照说他“词语尘下”[36]267,严有翼说他“闺门淫媟之语”[37]256,徐度说他“多杂以鄙语”[38]29。王灼《碧鸡漫志》云:“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余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39]36词语俚俗,为百姓喜好,而令文人憎恶。文人词体之雅化,崇尚词语典雅,如李清照便提倡典重、故实,苏轼、周邦彦都融化诗语以求博雅,沈义父更明确强调“下字欲其雅”,“且无一点市井气”[40]43-44。这都显示了文人雅词的语言特征。

二是词旨脱艳归正。柳词写妓女恋情直率无忌,“赠妓、咏妓、狎妓之词俯拾即是,更有甚者,直接写男女交媾始末之词亦不止一见”[41]14。这与文人道德价值发生冲突,从而招致同行的唾弃。吴曾说他“好为淫冶讴歌之曲”[42]418,陈振孙说他“格固不高”[43]614。张舜民《画墁录》载:柳永去见晏殊,晏殊问,“贤俊作曲子么?”柳永答,“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勃然作色,“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永尴尬退下。[44]20这说明人们对浮艳淫冶之词很是忌讳。这种思想意识促使词体突破艳科,抒写主体的丰富情志。即便言男女之情,也要归之于雅正。李之仪云:“晏元献、欧阳文忠、宋景文则以其余力游戏,而风流闲雅,超出意表。”[45]50秦观写恋情打并入身世之感,使词旨超越风月而意趣高远。

三是词风由婉趋豪。曲子词起于宴饮娱乐,多言男女之情以侑酒助兴。文人为歌女代言,一仍艳歌传统;并入身世之感,仍然柔婉妩媚。这便形成词风婉约的范式。而随着其他题材涌入词中,拆去了词为艳科的藩篱,便必然表现出迥异传统的风貌来。苏轼书信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扺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46]56他不满柳词风味,大胆改革词风,令人耳目一新。胡寅评价说:“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47]402他开创豪放词风,冲击婉约词风,标志词体雅化的深入。至于流风所及,竟成豪放一派,如张孝祥以词言大丈夫之抱负,陈亮以词言忧国之情怀,辛弃疾以词发慷慨昂扬之气,刘克庄以词抒为民请命之意,实在可以说使词体大放光华。

词体雅化在一定的文化背景和音乐环境中展开。在文化背景中,最重要的因素是诗学观念的强势介入。诗体始终是词体雅化的重要参照,从语言、题材、意旨、风格、功能,似乎都在向诗体看齐。苏轼推尊词体,便主张“词为诗之裔”[48]309,王灼言“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39]34文人以诗为词,一方面使词体吸收了诗体的艺术营养,一方面也带来词体本质特征的流失。在这种情形下,李清照提出词“别是一家”,批评苏词“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36]267。她只是指责苏词不协音律,不易入乐可歌,而绝没有涉及题材、风格等问题。

李清照的指责是有些根据的。晁补之云:“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自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42]409;陆游云:“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49]183。然而,苏轼其实并没有走得太远,他作词也是为了给人歌唱的。其《与子明兄》云:“常令人唱,为作词。近作得《归去来引》一首,寄呈,请歌之。”[48]598苏词之所以给人不协音律印象,实际是音乐环境变化造成的。词体原本婉媚,多重女音,而苏轼作豪放词,只须关西大汉、东州壮士扺掌顿足而歌之,岂能合于柔曼之乐。再则,词体变化远不及音乐变化的脚步,北宋时填词虽为应歌,而文词与音乐已难密合,故而有人已不顾腔调,如另立新题,将原调当作招牌。至于南渡之后,词乐散失,歌法不传,“不知宫调为何物”成为了比较普遍的现象。

李清照严诗词之别,周邦彦注重声律,都不足以挽救词体脱离音乐的命运。以文字之声律代替乐曲之乐律,只使词体成为超越时代的歌词标本,而完全不能激发词体的生命活力。可以说,词体与音乐分道扬镳,便是词体雅化的最终结局。

五、散曲之尚俗

散曲以俗为美,被称为有“蒜酪”之味。这种审美特征的形成,具有深刻的社会文化根源。从文艺发展而言,历来存在着两种文艺,即上层士人文艺与下层民间文艺。中唐之前,上层士人文艺占主导地位,而下层民间文艺以暗流状态隐性存在。中唐之后,随着社会发展,经济繁荣,城市兴起,市民聚居,出现了巨大的民间文艺需求。于是,下层民间文艺由下而上,最终占居主导地位。就文学发展言,通俗文学成为文学的主潮。产生于金元时期的散曲,便是在这种社会文化背景下的文艺现象。

李昌集先生认为:“词、曲本是同一母体(民间杂言歌辞)在不同的摇篮中(文人圈、民间层)孕育出的孪生姊妹。”[50]208社会文化大势造成了词、曲生长环境的差异,而生长环境的差异,形成了它们不同的审美特征,所谓“词、曲递兴,雅俗分流”。散曲之尚俗,乃是由社会文艺深层因素造成的。为什么散曲没有走上词体那样的发展道路?首先,直接原因是元代社会彻底解构了唐宋社会那样的文人阶层。元朝立国九十多年,而八十年不举行科举,即便仅有几次科举,高中甲科和状元的几乎都是蒙古人和色目人,汉族文人完全沦入社会底层。赵翼称:“元制: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农、八娼、九儒、十丐。”[51]775这样的社会分层,岂有文人相对独立的文化空间?其次,根本原因是民间文艺的商业化发展。《东京梦华录》追忆北宋汴梁勾栏瓦舍中文艺演出之盛,这种情况在元代变本加厉。贾仲明称元曲在“茶坊中嗑,勾肆里嘲”[52]78;《青楼集志》称元代“内而京师,外而郡邑,皆有所谓构栏者,辟优萃而隶乐,观者挥金与之”[53]43。这些都说明通俗文艺之盛况。在社会制度挤压和通俗文艺诱导双重作用之下,元代文人进入演唱娱乐行业,从而为散曲创作奠定了重要基础。

散曲尚俗特征形成之文化机制,乃是在民间文艺商业化条件下各种创作因素对俗美之文化兼容。一是创作者的随俗。元代文人既已沉落市井,成为书会才人,便难以标榜高雅,只能入世随俗。如关汉卿自白:“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燕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54]485,便活脱脱一个市井浪子形象。二是接受者的趋俗。民间文艺受众本为市井愚夫愚妇,自然爱好《下里巴人》;而元代统治者来自游牧民族,文化素质不高,也不欣赏《阳春白雪》。于是,上下同好,趋俗若鹜。正是在艺术消费与艺术生产的相互作用下,创造出了以俗为美的散曲艺术形式。

散曲尚俗特征凝结于散曲艺术诸要素之中,从而构成散曲的艺术本质。具体而言,体现为音乐之依俗、题材之近俗、语言之通俗等方面。

散曲之音乐来源于俗乐:一为胡乐藩曲,徐渭称“今之北曲盖辽金北鄙杀伐之音,壮伟狠戾,武夫马上之歌,流入中原,遂为民间之用”[55]240。一为民歌俗曲,这从北曲调牌可知。诸如[醋葫芦]、[穷河西]、[山羊坡]、[蔓青菜]、[蛮姑儿]、[桃花娘]云云,显系乡里市井之曲。这种音乐依俗的特征,在散曲演进中得以保持。南曲亦是结合南方里巷歌谣而成,如[采莲曲]、[采茶歌]、[荆湖怨]、[楚天谣]等,而[驻云飞]、[锁南枝]更是南曲的重要曲牌。晚明之时尚小曲,“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56]647。清代之俗曲浩如烟海,如《万花小曲》、《霓裳续谱》、《白雪遗音》记载了丰富的地方小调。音乐依俗的特征使散曲随音乐而变化,保持了鲜活的艺术活力。

散曲之题材更接近世俗。任半塘先生指出:“若论二者(词、曲)之内容,当然为词纯而曲杂。……就散曲以观,上至时会盛衰、政事兴废,下而里巷琐故、帏闼秘闻,其间形形式式,或议或叙,举无不可于此体中发挥之者。”[57]89散曲不同于诗词,其题材驳杂,各种社会现象、风俗民情,皆可以从中见到。李昌集所言元初散曲三流,即志情、花间、市井,[50]319都是紧贴社会现实的人生感慨与生活场景。这种题材特征,在散曲演进中也得以继承。如明中期散曲家陈铎之《滑稽余韵》,用140首小令,描写各行各业各色人物,堪称一幅社会风俗长卷。这种世俗题材,使散曲直接地气,体现了现实主义文学精神。

散曲之语言尤为通俗。散曲在民间孕育而成,自然语言俚俗。曾敏行说:“先君尝言:宣和末客京师,街巷鄙人,多歌番曲名曰[异国朝]、[四国朝]、[蛮牌序]、[蓬蓬花]等,其言至俚,一时士大夫亦皆可歌之。”[58]45元代沦落文人为之,便遵循散曲俚俗传统,用口语,加衬字,语言务必通俗流畅。梁扬说:“散曲语言风格自成一家,这是常识。总体说,此种风格特点,大抵以通俗、流畅、诙谐为主”;而形成此种风格途径有三:“一是普遍、大量地使用口语俗词,二是普遍使用衬字而形成散文化句式,三是普遍运用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的本性方式”[59]24-25。语言之通俗特色,终散曲之末都得以保持。

散曲之尚俗特征本乎元人之天籁,是其艺术形式内在具有的,而非外在强加的,它充分体现了散曲艺术的本质特征。钟嗣成言:“若夫高尚之士,性理之学,以为得罪于圣门者,吾党且啖蛤蜊,别与知味者道”[60]101,便直接宣告了它与文人传统审美趣味的决裂。

然而,在散曲的演进过程中,始终存在着尚俗与雅化的对立。尚俗迎合市井趣味,又凝结于散曲文体之中;而雅化适应文人趣味,也积淀于文化心理之中。即使在最初的元散曲中,已发生了直白放肆与清丽柔婉之不同风格。散曲既为文人所摆弄,便顽强表现了文人之文体雅化积习。周德清《中原音韵》反对构肆语,即俗语、谑语、市语,认为衬字“不遵音调”,使“音律不调”,[61]11便是为了规范散曲之乐曲与语言。而随着文人政治地位的回归,散曲雅化之势头陡然加强。明代文人散曲繁富,而除了陈铎之外,描写世俗情态的倒极少。其语言亦减弱了口语气息,而向诗词之典雅回归。然而,尚俗已凝结于散曲文体之中,这成为散曲雅化的紧箍咒,尽管文人努力雅化,却无法突破散曲文体的制约。而在散曲雅化的同时,也存在着对散曲尚俗的固守。散曲结合民歌时调,便继承了元曲的尚俗精神,并得到有识之士的肯定。如李开先称“真诗只在民间”[62]320;袁宏道称“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63]188;冯梦龙更编辑《挂枝儿》、《山歌》,并直接模拟创作。明人时尚小曲将元曲“蒜酪”之味发挥到极致。在尚俗与雅化的博弈之中,逐渐形成散曲“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妥协状态。吴梅称“曲之长处,在雅俗互陈”[64]2,便是这种审美博弈的结果。

文人雅化并不能脱去散曲尚俗特征,便只能无奈地选择“借俗写雅”。在他们眼中,“俗”只是文体形式,“雅”才是创作根本。散曲雅化至此,徒剩了文体形式。如清人用散曲来题诗、题画、集句、隐括,甚至歌咏炼丹修仙,提示《毛诗》学问,便完全失去散曲之真意,而徒留有躯壳之伪俗了。诚如吴梅所言,“清曲衰息,固天下之公论也”[65]273。至五四运动兴起,提倡新文化、新音乐、白话文,散曲便被送进了历史,中国古典文学也被画上了句号。

纵观中国古代歌诗演化的一些具体问题,可以发现诗歌与音乐的关系至为密切。诗歌与音乐结合,便能普及社会而为大众文艺;诗歌与音乐分离,便只能文人自赏而为小众文学。梁启超说:“凡诗歌之文学,能入乐为贵。”[66]1此言可谓至当确论。以古鉴今,我们不能不为中国新诗遗憾。中国新诗基本放弃了与音乐的结缘,而只在文学层面踽踽独行。尽管百年新诗也出现过杰出诗人,而毋庸讳言却没有出现家喻户晓的杰作,倒是那些流行歌曲得到大众的热情追捧。如果能够借鉴古代歌诗演进的经验,给中国新诗插上音乐的翅膀,必然会摆脱新诗的尴尬困境,从而让新诗在华夏天地间自由翱翔。我们期待中国新歌诗时代早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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