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萧红创作的生命意识

2014-02-12 17:27王孝一王远舟
关键词:泥坑呼兰河文学创作

王孝一,王远舟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9)

萧红的文学创作集中于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从30年代开始,整个中国已经由五四的个性解放进入到社会解放的时代。左翼文学成为当时文学主流,而曾经以“左翼作家”的身份登上文坛的萧红,在后来实际的文学创作中,始终与主流文学保持一定的距离,从写作内容到写作风格,都表现出独到的萧红特色。她注重内向性的写作,表现心灵的自由,不受时代的限制,在创作中熔铸个人的情感体验和生命之思,表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

一、对生死的理解

萧红以女作家特有的细腻笔触,在作品中时时展现出对生和死的理解。海德格尔曾经说过,“日常生活就是生和死之间的存在”。萧红对生死的关注,正是她对日常生活的关切,更是她生命态度的显现。

萧红的《生死场》就是从“生”和“死”这个人生根本问题上来观察和反映农民生活的。“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1]这句话体现出《生死场》主旨,把人拉到和动物平行的状态,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乡村普通劳动人民的麻木愚昧。他们对生和死的理解是混沌无知的,表现出来的是逆来顺受的无知无畏。“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1]月英是打渔村最美丽的女人,瘫痪之后被一些“香烟和神鬼”耽误治病,也渐渐为丈夫所厌烦,遭到丈夫无情的虐待,悲惨地死去。在这里,美好和死亡两种极端的事物结合在一起,让人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金枝的丈夫一气之下将小金枝摔死,这中间无需逻辑,没有情感波动,只是出于原始式的动物行为的支配……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再清晰,混沌的生死观、对死亡的麻木让人感到战栗。

《呼兰河传》中的人们同样对生和死表现出逆来顺受的态度,他们没有想过反抗,因为每一代人都是这样活下来然后死去的。他们根本不知道精神和灵魂这一回事,只是随波逐流地一日日消耗着他们的肉体,默默地经历着生、老、病、死。卖豆芽菜的王寡妇的独子被河水淹死,虽然轰动一时,可不久大家都习惯了,王寡妇也开始了平静的生活。死亡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生命价值已经低廉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小团圆媳妇仅仅因为“太大方”、“长得高”、“吃饭多”,被认定不像团圆媳妇而被“集体无意识的杀人团”活活害死。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由二伯和老厨子去埋葬她,他们吃得酒足饭饱才回来,“好像他们两个是过年回来的,充满了欢天喜地的气息”[1]。麻木的灵魂是多么可怕,在死亡面前,他们竟然也能找到欢喜的地方。

萧红以悲悯的情怀向我们展示了生存个体的生命悲剧,把个体的悲哀上升到社会集体这一层面。严酷的现实世界,使置身于其中的人们无力自拔,吞噬了他们生命的激情。《呼兰河传》第一章里作者描写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大泥坑”。这个“大泥坑”淹死了不少牲畜,对人们的安全也形成了不小的威胁,但呼兰河人从没有想过去填平这个泥坑,对于他们而言,这个泥坑是有威严的,东西淹死在里面,恰好证明了“大泥坑”的威严所在,所以它的存在从没被质疑。胆大的也好,胆小的也好,都是被这“大泥坑”支配着。它实际象征了呼兰河严酷的现实环境,如果有人陷进去,没有人会怀疑这是现实的罪恶,只会得出“是你个人的报应到了”这么荒谬的结论,没有谁想去填平这个“现实”的“泥坑”,对人们而言,它或许还有一点好处,可以掩盖肮脏和丑恶,让人们更加心安理得地承受。

萧红从生存个体和社会集体两个层面揭示了愚昧的国民表现出来的灵魂麻木的悲哀。她正是通过描写这样一种麻木残忍、逆来顺受的人生态度来展示另一种积极向上、坚韧不拔的人生价值观。她对人类生存价值的笃定体现在她所赞扬的是一种坚韧不拔的生命力。在她的作品中少有这样的形象,《呼兰河传》中的冯歪嘴子大致可以体现出这一点,虽然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的是一种近于原始性的顽强,但冯歪嘴子在命运面前出于本能的抗争与坚韧,还是使他成为萧红笔下人物中极光彩的一个。

同时,萧红对待生命是抱以尊重的态度的,在一些散文中表现得更为明朗。在《在火线外<二章>》中作者写道:“战争是要战争的,而枪声是并不爱的。”可以看出即便在抗日战争时期,萧红依然秉承着对生命尊重的态度。

萧红的一生颠沛流离,但她始终持有坚韧、顽强的生命态度。她尊重生命,热爱生命,表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正因为如此,萧红在文学创作中不断涉及“生”和“死”的问题,流露出深沉悲悯的情怀。

二、对生命存在质量的观照

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有追求生命质量与生命自由的权利,萧红一生都在追求生命之自由,并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对个体生命存在质量的观照。萧红在《生死场》、《呼兰河传》中对人们麻木的生死态度的描写,实际上就是作者对生命质量的呼唤:人不应该仅仅活着,更不能活着和死去一样没什么分别。而是应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努力为自己寻找一点光明,一点希望。

萧红后期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小城三月》、《后花园》等,表现出萧红对个体生命存在质量的观照。这些作品从生命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方面,揭示出普通人的生命悲剧,让我们看到对生命自由和生命意义的追寻是多么不易。

《后花园》中的冯二成子,本是一个除了拉磨之外对什么都不关心的人,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直到遇到赵太太的女儿,内心开始萌发爱的意识,体会到爱的滋味,甜蜜而痛苦,践行着神圣如信仰般的单恋,最后这段爱的心思无疾而终。他从未表达过自己的情感,终于在失去爱情的时候,对人生的意义开始了思考:“你们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为你们的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的牛马,你们都白活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什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然而这只是徒增几分悲伤而已,他对别人人生的质疑实际上是对自我人生的否定,终究逃不过世俗的命运,曾经在心里一点自由的悸动也销声匿迹了。

《小城三月》中翠姨的人生悲剧在草长莺飞的春天一点点展开,一个敏感多愁的女子饱含深情地思恋着“我”的堂哥,而她的母亲却把她许配给了一个又矮又小的男人。尽管她接受过五四的精神,受到民主主义思想的影响,不甘心命运的安排,也曾艰难地反抗过,但世俗文化心理深深地压迫着她。翠姨了解现实的残酷,选择以沉默对抗命运,把她的爱恋与伤痛一起带到坟墓去。她的不幸就在于她受到某些文明的影响,但世俗的偏见依然左右着她的行为举止,使她在爱情面前自卑踌躇。翠姨的爱情与生命就像春天般美好而短暂,她以生命的消亡换得最后的自由,让人扼腕。世俗文化的束缚使翠姨无法选择她的人生,自身的软弱加快了她悲剧的进程。

这是萧红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的更进一步的思索,大的环境下造就人们特有的文化心理,老一辈人固守着他们习以为常的观念,用自己匮乏的精神世界观照下一代的生活,把自己的人生轨迹复制到子女身上,而觉醒后的下一代要想避免让自己卷入生命的悲剧又是多么艰辛和困难。

萧红自己也面临这样的问题,面对男权社会和封建家庭的压制,萧红身体力行地喊出“反抗”,她自己果决勇敢地不惜一切代价与这个社会对抗,与封建旧家庭对抗,她是新时代的女性,她要追寻生命的自由与意义。尽管此后的人生道路坎坷万分,中间的血和泪让萧红饱尝人生之苦,但是为了生命之自由,萧红无怨无悔。然而历经风霜的萧红愈来愈体会到反抗之苦,也明白了故乡人们永远无法摆脱命运的樊篱,“她从故乡人们的命运甚至几代人命运的重复性和不可更改性中,思考着积重难返的人性的弱点”。[2]在《红玻璃的故事》中,萧红就表现出了对这种生命轮回的思考。

萧红就是这样始终关注着故乡人的生命存在,在《后花园》、《小城三月》等作品中更加注重内向性的思考,写出了追求生命自由与世俗环境的矛盾,尽管在追求生命价值的道路上,人们感到艰难甚至无望,但是我们依然能体会到作品深处的热情,激励着处于懵懂两难中的人们勇敢地去打破命运的枷锁,去追求生命的自由。

三、对“根”的追寻与眷恋

在萧红的创作生涯中始终流露出一份对故土家园的无限眷恋。这份眷恋因为饱含着萧红对生命寄托的追寻而呈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

我们看萧红的文学创作,她写得最动情、最优美、最为才华横溢的篇章差不多都是根植于她的故乡。她抒写着故乡的人、事。她是站在现代文明的高度上思索故乡人的生活和命运,她把个人那些痛苦深刻的人生体验熔铸到她对乡村生活的描写和思考中,漂泊流离的萧红企图以文字来感悟生命,追寻生命存在的寄托。远离故土的她渴望追寻一片属于她自己的精神家园,故乡是她的精神栖息地,是她生命存在的寄托,是她的“根”,因此说萧红的文学创作就是一场精神寻根之旅。

萧红短暂的一生也是寂寞的一生,少小离家十几年,但故乡在她的记忆中越来越鲜活。萧红在孤寂愁苦的境遇中完成了她人生中最后一部回忆性著作——《呼兰河传》,在第三章中,作者以深情的笔调讲述了在童年生活中给萧红带来慰藉的祖父和后花园,在过去的寂寞和现在的寂寞中,萧红搭起一座回忆的桥,企图在过往的寂寞中寻得一丝安慰,来抚平此刻寂寞忧伤的心。隔着几十年的回望,萧红是何等的眷恋和哀伤。就像作者在《呼兰河传》中最后写的那样:“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纵使漂泊在外,她的心中永远留有一块安放故乡的地方,那是她的“根”。

《呼兰河传》这部回忆性的小说,让萧红更勇敢地面对内心世界,她所追寻的生命存在的寄托,就是呼兰河,她的故乡。

在故乡这个社会单位里,还有一个相对小的家庭单位。与同时代的作家相比,萧红的乡恋情节是复杂的。[3]就像萧红所说的:“家乡这个观念在我本不甚切的,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的心就慌了!虽然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4]萧红之所以对家乡怀有如此复杂的情感,与她的经历不无关系。萧红的家庭生活并不温暖,少时的她只能从她的祖父那里感受到“爱”和“温暖”,祖父死后,萧红和她的封建家庭彻底决裂。我们说萧红是寂寞的,所以她特别渴望关爱和温暖。萧红离开家庭后,想要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为自己寻找一片避风港。但是现实情感的坎坷,使萧红对原来的梦想逐渐失望,她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断地想家,心理上对家庭已由仇视和怨恨转化为某种程度上的复归与依恋,这种心理的变化在《感情的碎片》中可见一斑。到了《失眠之夜》,她对家乡的眷恋愈显深沉,飘零之感总是浮上心头。对于萧红来说,故乡不仅是给予她生命的地方,而且也是她的文学创作灵感永不枯竭的源泉,是她在经历过无数痛苦之后心灵停靠的地方,是她的生命寄托。

萧红一路走来,她的生命之思始终没有离开过对“根”的追寻,漂泊的人生,使她渴望为漂泊的灵魂寻找一个精神栖息地。故土家园贯穿了她的文学创作,她在文学中回忆着她最为熟悉的故乡人、故乡事。她最终意识到,她追寻了那么久的生命寄托就是她精神丝缕难以割舍的已逝的光阴,遥远的故土,就是她梦中的呼兰河。

综上,萧红在文学创作中,不断地融入独属她个人的生命体验。她通过对生死的理解,表达了尊重生命、热爱生命的态度以及坚韧不拔、积极向上的生命观;通过对个体生命存在质量的观照,表现出对生命自由执著的追求;她在整个文学创作中,表现出对故土家园无限的眷恋,对生命寄托的不断追寻。她以这样内向性的抒写表现了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谱写出一首悠长的生命之歌。

[1] 萧红.中国现代小说精品·萧红卷[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

[2] 黄晓娟.雪中芭蕉:萧红创作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3] 高静.走近历史深处的故乡——解读抒情女性萧红的故乡情结[J].作家,2012(2).

[4] 萧红.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集·萧红作品集(四)[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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