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戏

2014-03-05 15:18季栋梁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1期
关键词:秃子野菊虎子

季栋梁

豆、麦醇厚的香气覆盖了老埂岭的时节, 野菊坪迎来了一段闲散的时光,就会唱一台大戏。野菊坪人叫麦戏。因为这段闲散的时光结束,豆、麦就熟了。虽然豌豆比麦子熟得早,但麦子是大庄稼,所以叫麦戏。可麦戏具体在哪一天唱,没人能够说死。戏班一路唱来,野菊坪人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戏班子的行程,村子也是有数的,但不能说司家班从司家峁出门,第八日就该到野菊坪了,周家班从周店出门,第十日就该到野菊坪,顾家班从顾家庄出门,第十三日就该到野菊坪。日子丁是丁卯是卯,就像一个打磨的石匠,一划一划的,从不乱点数,可年年岁岁人不同,就有了变数。就说司家班,明明到了李家寨,隔着一道沟,响器都听见了,一些老人都追过去蹭戏了,野菊坪就该拾掇戏台子,谁也不能说明儿便是野菊坪的戏了,有可能在李家寨就得唱上两台三台的。或许谁家要唱神戏(日子太顺或太不顺,都要感念神灵的),或许谁家唱孝戏(说难听一点谁也不是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六十花甲或七十大寿,儿孙是要感念恩德的),或许要唱还愿戏(生不下儿子,在庙里烧香叩头拴下的、娃娃灾病多到庙上求符禳解的,许下愿了当然是要还的),或许儿子满月、考上大学、发意外财,甚至谁家啥事也没有,脑子一热,就想请一台戏唱唱,等等。戏班子自然是不拒绝的。总之,谁也理不清戏班子一路唱来路上有多少打扰。因此就有说法,戏娃子的腿长在别人的嘴上。

不过今年不同,司家班到野菊坪的日子是早早就定死了。这日子像一只鸟已经在野菊坪的上空盘旋了多日。日子定死在那里,野菊坪人就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收拾一些即将要派上用场的家具,打磨镰刀,掇拾套绳,擦拭犁铧。这段闲散的时光结束,繁忙的日子就拉开了,豌豆黄了,收、拉、打、扬、囤,拾掇完豌豆,麦就黄了,收、拉、打、扬、囤,麦豆拾掇完,便是上午犁地,下午犁地。伏里天戮一椽,等于秋上犁半年。伏里天地里豆麦收净,草长疯了,翻到地下,就成肥了,因此说伏里天的犁头上有肥哩。半月后,油籽黄了,油籽收过,糜谷黄了,糜谷收过,洋芋该挖了,洋芋挖后,冬天就到了。只要天照顾,活只要种下去,就会一茬一茬长出来,土地是从不扯皮溜谎的。

暑假也在这个时候放了,学生娃出了校门就是土匪,占山为王,从不着家的,富足的大地就是他们的家。眼下,他们主要纠缠在豌豆地里。豆蔓上缀满了豆角,正是灌浆的时节,这时节的豆粒还是淡绿的水泡儿,一粒粒豆儿把豆荚顶起一个个小包,剥开豆荚,两排豆粒儿就像娃娃的一排乳牙,晶亮晶亮,搭在舌头上轻轻一卷,豆粒儿落在舌上,都不用牙咬,只将嘴巴合着轻轻一压,“噗”,豆粒裂开,豆汁溅在舌头上,浅浅的甜意和淡淡的香味瞬间就传遍了全身。

他们不用提篮提筐(这时节的豆角还不能煮着吃),只是边吃边揪着往口袋里装。不过像宝禾、虎子、豆娃、草绳、拴牢这些匪气重的娃娃,是没口袋的。有了口袋和人打捶,给人家从口袋一把扽住,不但撕扯了口袋,连衣服也捎带着撕烂了。可是,这难不住他们,他们把汗衫脱下来,铺在地上,把豆角堆放在汗衫上,揪够了就像包包子一样四面往起一攒,顺手拔三四根冰草一扎一提。结果往往他们的豆角是最多的。

当然不着家的还有狗,像忠心的仆人跟在娃娃的屁股上。他们在豆地里揪豆角,狗们在豆地里浪来浪去,栖集在豆地的老鼠、黄鼠、瞎瞎、地麻鸟儿被惊动,在豆蔓下面蹿来蹿去。这是狗们的口福。不过要在豆地里捉到一只,不比山野里容易,豆蔓牵牵连连,豆地都连成一片了,常常是狗们耷拉着舌头哈气流涎水而一无所获。

摘够了豆角,他们会在地头的老树下攒成一堆“打豆角”。他们从豆角堆里挑一个最长的豆角攥在手里,捶头对捶头一上一下的打,你说:“豆角豆角打豆角,打不过了给五个。”我要觉得自家的豆角里豆粒多,就说:“豆角豆角打豆角,打不过了给十个。”然后展开手来,剥开豆荚数里面的豆粒,谁豆荚里的豆粒多,谁就赢了,输的就得给赢家十个豆角。

赢家多半是宝禾。宝禾家的豆角总是比别人家的长,豆粒自然多。每个豆角里要比别人家多一粒两粒豆子。这就是一样庄稼百样做。都是种地的,但种出来的庄稼却有出入。其实一眼就看能得出来,宝禾家的豆地墨绿水亮,蔓长秧大,而许多人家的豆地就没这么风光了,因为像宝禾大(爹)这样留在村子上种地的壮年男人已没几个,都出去揽活了,庄稼都是女人在务劳。女人种庄稼是比不上男人的。

狗也聚在一起,常常有十几只二十几只,黑的白的黄的麻的。

今儿“打豆角”打得了无情趣,都是边打边往狼崾岘瞭着。才打了几轮,虎子就跳起来说打豆角有啥意思,不打了。也都说打豆角有啥意思,不打了。虎子上了树,铁墩、柱子也跟着上了树。宝禾没有上树,很有些失落。赢多少豆角没意思,重要的是赢的过程。

一辆大卡拖一条土尾巴终于从老崾岘过来。虎子高喊起来:来了,我爸请的戏来了,我爸请的戏来了。他们从树上溜下来,都扑向大路。大卡车撒个欢子就到跟前了。虎子大狗浇尿般叉开两腿张着两臂站在路上中央。大卡车没尿他,连个弯都不拐,直扑扑冲过去,虎子吓得兔子一样跳开。大卡车掀起的土尘像一团云罩下来。当他们从土雾中浮现出来,大卡车已把他们甩下一大截。虎子说日他妈,我爸掏钱请的他们,连我都不认,追狗日的。都说追狗日的。于是就追着大卡车去了。

狗群也追咬着扑进大卡车掀起的尘带里去了。

宝禾站在那里没动,心里说看把你娃耍得大的,当谁都知道你爸。土尘散尽,宝禾抱着豆角往家里走。大黑随着狗追了一阵,半道又踅了回来,撵上了宝禾。宝禾踢了大黑一脚,继续走自己的路。大黑跟在后面,走得却不甘心,不时停下来回头叫上几声。

回到家里,宝禾从篮子里掏了一块馍坐在门槛正吃着,他爸从地里回来了,捏着一把麦穗,一把豌豆蔓,一把扁豆秧。这是即将成熟的几种庄稼,都坐全了籽实。他爸说宝禾,给大舀一马勺水来。宝禾进去从缸里舀了一马勺水,他爸接过去咕咚咕咚灌进肚里,就一屁股坐在崖荫下,抹下草帽扇了一阵,开始一个麦穗一个麦穗揉,青绿的麦粒就从指缝间漏下来。他爸边揉边说站着做甚?剥豆角呀,看每个豆角里有多少豆子,剥二十个豆角,算个平均数出来。宝禾知道他爸要估摸收成。豌八扁二麦六十,谷三千,糜一摊,这是他爸挂在嘴边的口角。都以二十棵为准,如果一个麦穗平均有六十粒麦子,一个豆角平均有八颗豌豆,一个扁豆角平均有两颗扁豆,一个谷穗有三千粒谷子,一个糜穗要揉一摊糜子,庄稼就成收了。就是少两三成也是不错的年景。endprint

宝禾站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看他爸揉着麦穗。他爸抬头看他一眼说站在那里做啥,快剥豆角,看这豆角大的。宝禾扭身走了。他爸说这娃咋了,神神道道的。

今日的晚饭当然要比平日早,可晚饭还没吃,戏园子就闹嚷嚷的,一些人已来占地方了,有抱砖头的,有提板凳的,他们占下地方,就不会回去吃饭了,家里人会把饭送来,有的干脆拿着馍端着茶缸子蹴在那里吃上了。当然先到的最多的是娃娃。

戏园子有些年头了,上面有一个“忠”字还很清楚,一边四条长短不一的线条表示着光芒四射。戏台两边的墙框上“斗私批修”“阶级斗争”的字样依稀可辨。戏园子就在宝禾家旁边,院墙和戏园子共用一道墙。宝禾上了墙头,看见最前一排的中间已摆好了几把椅子,宝禾知道那是村干们坐在位置,蒜头鼻(支书)、大耳朵(村长)、三只眼(会计)会坐在那里看戏。虎子拿一根棍子画着圈儿。画一个圈,说这是铁墩的,铁墩就把小板凳放下了。再画一个圈,说这是喜利的,喜利就把抱着的石头放下了。顺子、柱子、来福等都有了位置,最后虎子画了个圈,往墙头甩一眼说这是宝禾的。大家都抬头看骑在墙头上的宝禾,宝禾撇撇嘴说不稀罕,骑在墙头上透风透气,无遮无拦,不比地上好。石头说我坐哪里?虎子撇下嘴说你骑到墙头上看去。石头有狐臭,他家的狗都不跟。

石头抬起头看着宝禾。宝禾他爸不让人上墙头看戏,说费墙,对宝禾说墙骑倒了咱黑水汗流的往起打,人家歇阴凉哩。不过他要谁上来,谁就可以上来,大还是给面子哩。宝禾知道石头想到墙头上来,但他是看不上石头的,如果虎子给石头一个笑脸,石头就会屁颠屁颠跟在虎子的沟子上,石头最没骨气,没骨气就没立场。可现在看来谁又是有立场的呢?他对石头说想上就上来。当然他让石头骑在下风头。

司家班的戏从不拖台。“嘭嘭呛呛咚咚嚓”,一阵鼓梆锣镲激越的狂敲乱打之后,二胡、板胡、唢呐起板一阵混奏,一男一女一枪一刀一阵混打,一个光头一连串翻了十几个跟头,舞台上一片尘飞土扬的热闹。这叫闹台热场子,也算是招呼人。

戏开演了,是《五典坡》。不是《周仁回府》《游龟山》《铡美案》《哭庙》《穆桂英挂帅》,就是《下河东》《三娘教子》《火焰山》《三滴血》,哪台一唱就是几个小时。尽管他们认得出黑脸的包公,白脸的曹操,花脸的张飞,红脸的关公,知道包公出来要吼了,秦香莲出来要哭了,关公出来要耍大刀,可他们对这些戏一点都不喜欢。其实大戏里面也有他们爱看的,《武松打虎》、《猪八戒背媳妇》、《大闹天宫》,尤其是《拾黄金》,两个白眼圈的胡来最是个活宝。只是这些戏是不常演的。

一个女人扯着哭音在台上转着圈咿咿呀呀呜呜哇哇的唱开来,他们知道这一唱就没完没了,就不耐烦了,开始起坐,吵闹。他们的不安分招致大人们粗声大气吼骂:些碎驴日的,远去,远处去。脾气暴的干脆拿基地就砸,大耳朵扳下鞋底撵过来扇他们。他们才不愿坐在这里,就蹿出人群往后帐里去了。

其实每台大戏,他们都围着后帐。后帐很神秘,白天看戏子一个个和地里做活的人没甚区别,灰头土脑的,可从帐后走出来就像换了个人,皇帝、娘娘、将爷、军校,个个威风八面,器宇轩昂的。他们想知道的是凤冠上那些明灿灿的小球是不是真金白银,老虎那双眼睛咋就会扑闪扑闪,包公的铡刀、关公的大刀、武松的刀、张飞的丈八长矛是真的还是假的,猪八戒的鼻子是啥做的咋那么像真的,更想知道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怎么能发出一道道金光,最想知道胡来、武松、钟馗、孙悟空这些角儿是哪个戏子扮的,总之,这许多的想知道只有进到后帐里才能知道。

可是,他们是进不了后帐的。后帐是黄帆布搭起来的,连光都不透。只留一道门,供戏子从那里出将入相。每家戏班总有那么一个满脸核桃纹的老头,挺一杆三尺长的烟锅凶神恶煞一般把守在后帐门口,因为哪一件道具在娃娃看来,都是宝贝。

虎子一帮潜伏到了后帐,就被司家班看后帐大门的老头堵在外面。老头头秃,可眉毛特别歪,足有二寸长。这样的人面相凶恶,他们见着就怵了。尤其咬在口中的一杆三尺长的铜烟锅,烟锅头有鸡蛋那么大,又重又烫,随时会抡过来,连大耳朵的孙子都抡过。宝禾挨过一次,给烧了麻钱大的一个坨坨,坐了个疤落了印子,胎记一样。

尽管后帐不容易进,但他们还是要闯闯运气,那烟锅不知抡在谁身上,就听哇呀一声。从门里进不去,他们又想揭起落在地上的帐篷,宝禾笑笑,那帐篷落地的几面都窝进去一长绺,上面堆放了衣物箱,道具箱,压得死死的,根本就揭不开。没有揭开,他们聚拢到墙根下来,虎子两手擦在口袋里,说:“都想看啥?”大家互相看看,虎子点着公鸡说:“你说你想看啥?”公鸡嘻嘻一笑说:“《拾黄金》。”虎子又点着黑蛋说:“你说你想看啥。”黑蛋说:“我也想看《拾黄金》。”虎子说:“你们都想看《拾黄金》是不?”大家齐声说:“是。”虎子说:“好,我让他们给咱演。我爸花钱雇的,想让他们唱啥他们就得唱啥。”虎子说着往墙头甩了一眼,走了。

虎子一走,铁墩说:“人家听他的么?”

小山说:“他又不是大人,人家听他的?”

黑蛋说:“他连后帐都进不去,还想点戏。”

小山说:“看去,看去。”

一群娃娃就起来一溜烟往后帐去了。

宝禾心里说掫上杵子打月亮,不知天高地厚,看把你娃日能的,人家听你的。这唱戏、点戏从来都是大人的事,轮得上你娃指手画脚,丢人都不知道咋丢。

果然那老头长烟锅一挺把虎子拦在后帐门口。宝禾心里一阵快活,虎子说戏是我爸请的,我要看《拾黄金》。那老头说滚,滚,再不滚,小心我抽你娃一烟锅。虎子说我找我爸去。

虎子他爸坐在蒜头鼻和大耳朵中间,吃着纸烟。宝禾看到虎子猫着腰穿过去给他爸说了啥,他爸就跟着往后帐来了。虎子大说娃娃们爱看《拾黄金》么,你就加唱一折,钱少不下你的。那老头头点得就像鸡啄小米说好好,给他们唱,娃娃也是人么。虎子他爸又说娃娃瞌睡早,《五典坡》上半场唱完就加唱吧。老头说行行行,一切听老板吩咐。虎子还是想进后帐,老头的烟锅在虎子的头上敲敲说快走开,戏子要出场了,别挡路,要不晾场了。说着就像赶鸡一样,把一群娃娃赶了出来。虽然虎子没能进得了后帐,可宝禾还是很失落,因为那老头答应要唱《拾黄金》了。endprint

既然要演《拾黄金》,宝禾就想知道谁演胡来,这将是明天他们要争执的焦点,他一定要赢。宝禾正撅着屁股揭帆布的边儿,屁股上挨了一下,宝禾回头一看那老头站在墙根,宝禾正想跳墙而逃,那老头却举着一个大杯子说去你家给我倒杯开水。宝禾极不情愿地接过杯子,老头说倒好了,送到后帐里来。宝禾一下子就高兴了。倒好了水,进后帐的时候,宝禾觉得身后有人,回身一看,小山、铁墩跟在身后,宝禾说不要出声,脚步轻点。

进了后帐,看到小秃子正化妆。那小秃子画脸子竟然不是照着镜子在脸上画,而是在手上画,一个手掌画一道眉毛,半张嘴,半边白鼻梁,掌心里一团胭脂,然后,镜子都不照,两手往脸上一按一揉一抹,一个《拾黄金》中的胡来就活脱脱地出来了。这下他们可是开眼界了,小山啧啧啧的说真日能,铁墩说我以后也要唱戏。

老秃子烟锅别在领口站在一边指指点点,比比画画地说着,最后说你把项链抹了,别转头的时候甩出去了。小秃子说那除非把脖子甩折了。忽然,小秃子舞着两把满是油彩的手往他们脸上抹,他们躲着叫着跑出来,小山还是给抹了一脸。

《拾黄金》开演了,胡来挤巴着两个白眼窝一摇三晃,翻跟头,驴打滚,打倒立,既装男,又装女,还像电视上跳霹雳舞、太空舞:

说我穷,道我穷,/人穷干下了穷营生。/昨晚睡在城隍庙,/西北风吹来浑身冷。/想前些年我运气正,/挣下的钱就拿不动;/买下个毛驴往回送,/爹也是喜,娘也是喜,/媳妇一见?嗯呦?就胡骚情,/锅灶里边烙得嘣嘣嘣;/这几年,运气瞎,/掷骰子一掷个瞪眼八,/打牌不来杠上花;/家产、田产、好财产,/一下子卖了个平铺摊;/没办法、可咋办呀?!/抱着肩膀跑回家;/爹也是打、娘也是骂,/媳妇一见,呸!?呸呸!/不要脸的东西你死去吧!/死不死、不由咱,/她能唾来咱能擦;/死皮赖脸把她气,/没料想气死了爹和妈;/媳妇离婚回了娘家,/丢下我,光棍汉,/大街乞讨度生涯;/有一天我运气好,/隔壁大嫂对我嘹;/隔门给我一碗饭,/我只顾吃、没顾上看,/有一个丫环好捣蛋,/隔墙撇来一块砖,/不偏不妙砸得个端;/打了碗、倒了饭,/大狗吃是小狗看,/把我气得翻白眼;/没奈何、回庙转, /搂着肚子把觉眠;/鼓打一更一点半,/冻得我啪啦啦颤;/鼓打二更二点半,/鼻涕流成长丝线;/鼓打三更三点半,/冻得我好像孙猴子吃辣蒜;/鼓打四更四点半,/冻成一个圆蛋蛋;/鼓打五更天明了,/拉上棍棍可要讨;/东庄讨、西庄要,/要到何日才能了,/才能了呀么才能了,/一定是个不得了……

说完这一段,又唱了一阵,然后带了他们最爱听的那段:

开口说咱们陕西省,/有一个县名叫扶风。/东扶风、西扶风,/两个扶风加武功。/武功有个玲珑塔,/塔上边坐了个喇眯僧。/头上顶了个烂补衬,/身上穿的千补丁。/教了六个大弟子,/个个弟子有名声。/大弟子名叫嘣吥愣瞪叭,/二弟子名叫叭吥愣瞪嘣,/三弟子名叫腾吥愣瞪獭,/四弟子名叫獭吥愣瞪腾,/五弟子名叫红吥愣瞪面,/六弟子名叫面吥愣瞪红。/嘣吥愣瞪叭会种瓜,/叭吥愣瞪嘣会敲磬;/腾吥愣瞪獭会种花,/獭吥愣瞪腾会拧绳;/红吥愣瞪面会种蒜,/面吥愣瞪红会捏龙;/嘣吥愣瞪叭他要敲叭吥愣瞪嘣的磬,/叭吥愣瞪嘣他要种嘣吥愣瞪叭的瓜,/腾吥愣瞪獭他要拧獭吥愣瞪腾的绳,/獭吥愣瞪腾他要种腾吥愣瞪獭的花,/面吥愣瞪红他要种红吥愣瞪面的蒜,/红吥愣瞪面他要捏面吥愣瞪红的龙,/嘣吥愣瞪叭敲不了叭吥愣瞪嘣的磬,/叭吥愣瞪嘣种不了嘣吥愣瞪叭的瓜,/腾吥愣瞪獭拧不了獭吥愣瞪腾的绳,/獭吥愣瞪腾种不了腾吥愣瞪獭的花,/面吥愣瞪红种不了红吥愣瞪面的蒜,/红吥愣瞪面捏不了面吥愣瞪红的龙,/嘣吥愣瞪叭原种瓜,/叭吥愣瞪嘣原敲磬;/腾吥愣瞪獭原种花,/獭吥愣瞪腾原拧绳;/红吥愣瞪面原种蒜,/面吥愣瞪红原捏龙……

虎子说:“你们还想看啥?我再给咱们点去。”

马头狗日的立刻说:“他们能唱歌么?”

虎子双手插在腰里说:“想听啥,说。”

铁墩立刻说:“水浒传里的歌,就那个风风火火闯九州。”

小山说:“还有喜刷刷,喜刷刷。”

虎子说:“好,我让他们给咱们唱。”

宝禾叹口气,他知道老汉会同意的。果然,一会儿喇叭里就说《五典坡》全本唱完,将奉献流行歌曲。

《五典坡》终于唱完了,流行歌曲一唱开就唱得没完没了,虎子他爸也被请上台唱起来,一口气就唱了三四首。

豆麦没收之前,麦场空落落的,那就是他们的天下了,也是他们经常解决争执的地方。看完戏后,和大人们会回味评论,会把这个班的戏跟这个班那个班的戏比较,会把这个角儿和那个角儿比较,会起争执一样,宝禾虎子他们也会起争执。他们争执的当然不是大人们争执的哪个班的扮相走台好,哪个班的唱腔字正腔圆,哪个班的帽翅儿长袖耍得好,哪个班的女戏子长得好,哪个女戏子和哪个男戏子有事,而是争执那些神奇华丽的道具是咋回事,他们关心的那些角儿是哪个戏子装扮的。

太阳有三竿高的时候,他们都聚集在麦场上。“大弟子名叫嘣吥愣瞪叭,/二弟子名叫叭吥愣瞪嘣,/三弟子名叫腾吥愣瞪獭……”虎子正学胡来哩,半蹲在地上,踮着脚尖走,脖子像鹅一样一抻一抻。于是,其他人也半蹲在地上,像一群鹅脖子一抻一抻:“四弟子名叫獭吥愣瞪腾,/五弟子名叫红吥愣瞪面,/六弟子名叫面吥愣瞪红……”

宝禾不屑蹲下去,两手抱在胸前,冷眼旁观。石头也没有蹲下去,倒不了不屑,而是他试图混进队伍蹲下去,却没有人愿意让他排在前面或者后面,被赶了出来。石头往宝禾身边靠靠,宝禾说滚远一点。

和往常一样就争执起来了。争执的就是昨夜的胡来是谁演的。以前争执是集体性质的,大家都会争,七嘴八舌的,可今日他们都哑巴了,争执就成了宝禾和虎子的争执。

宝禾说:“戴项链的小秃子。”

虎子撇撇嘴说:“别烟锅的老秃子。”

宝禾说:“戴项链的小秃子。”endprint

虎子叉起双手,往宝禾前挤了一下说:“别烟锅的老秃子。”

宝禾也叉起双手,往虎子前挤一步说:“戴项链的。”

虎子又往前挤一步说:“别烟锅的。”

宝禾也往前挤一下说:“戴项链的。”

两个人肚子都腆到一起了,谁都不退让,你腆一下,我腆一下:

“老秃子。”

“小秃子。”

“你说是小秃子就是小秃子?”

“你说是老秃子就是老秃子?”

“老秃子,我说是就是。”

“小秃子,我说是就是。”

“我说是就是。”

“我说是就是。”

最后就剩下个互相腆了,你腆来我腆去。

早前,宝禾说戴项链的小秃子,其他人就会跟着他说戴项链的小秃子,哪怕是他看走眼了。宝禾有号召力,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个头大,是班长,重要的原因是他学习好,拿过县上竞赛一奖,是县上表彰的三好学生,这震动大了。全县有多少学生,用他爸的话说就像沟谷坡峁上的羊群,数都数不过来,可第一名就一个。村子上人都把他叫秀才哩。当然,宝禾不是凭空雌黄,除了有号召力外,他有条件得到更多信息。野菊坪唱戏都在戏园子里,戏班子用帆布搭后帐一边就搭在他家墙上。骑在他家墙头上看戏是最好的位置了,可他爸坚决不让人上墙头看戏,每逢唱戏,他爸是边看墙边看戏。当然宝禾是可以骑在自家墙头上看戏的。这样他常常把帆布边子揭起来看后帐里面的状况。尽管那把后帐的老头会趁他不备给他一烟锅,但看到的情况终归要比别人多。比如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为啥舞动起来会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就是不锈钢管上面钻了许多小孔,里面还装了四截大电池,开关往上一推,小孔里能放出刺眼的光来。宝禾就是看着那扮孙悟空的把四截大电池一截一截装进去,还推开关试了一下。当然,宝禾没看到或没看清的,也会通过分析试验得出正确的结论,比如那回唱了钟馗捉鬼,钟馗嘴里喷出火来,噙着的是啥,有说汽油,有说酒的,宝禾觉得不该是汽油,汽油噙在嘴里喷出来,“嘭”一下不连嘴和衣服都烧着才怪,他爸以前抽烟的打火机是烧汽油的,从镇上灌了一酒瓶汽油回来,给火机加了油瓶盖没塞就打火机试,结果“嘭”瓶子都着了,把他爸的眉毛、头发都燎了,不是被子在旁边捂得紧,还不知闯多大祸哩。再说汽油喷出来的火没那么大的烟。要是酒,喷出来不一定着燃烧,就是燃烧了火焰也没有那么大,而且火焰是蓝的,他爸腿崴了,用酒洗要点着,点了几次都点不着,最后把盛酒的碗烧热了才燃起来。那到底喷的是啥?宝禾说是煤油。为了证明他说得对,他还试验了一次,大家这才信服了,不过也把眉毛燎了。再比如武松的那把刀,他说肯定不是真刀,要是真刀,一刀下去躲闪不好砍实了,还不真就把装老虎的人杀了。可大家说那刀分明闪着银光,不是真刀能闪银光。结果第二天戏班子走的时候,往车上装东西时把刀压成了两截,顺班子顺手扔了,他们抢过来一看果真不是真刀,是木头片子,刀口之所以闪闪发光是刷了银粉。

有时为了验证他是对的,他们会追随着戏班子去看戏。当然也不是看戏,而是想方设法进后帐验证他们的争执。有一回戏班子唱《包公赔情》,包公的扮相出来像装满粮食的麻袋一样,卸妆的时候他看到唱包公的竟是穿红衫的那个女子,纤纤弱弱的。原来她在戏装里面穿了防寒服。第二天争执的时候,宝禾卖了关子,不说里面穿防寒服,而是说一定是那穿红衫的女子。他们都认为他这次错了,就是说那么粗的声嗓可以憋出来,可那么莽的身体是能憋出来的?就鼓动赌输赢,要是宝禾输了,宝禾一人给他们一毛钱,要是宝禾赢了,他们一人给宝禾两毛。为了弄明白,他们直追到张台子,守在后帐周围,直守到包公唱罢,到后台来换了妆铁墩和石头纠缠住了看门老头,其余冲了进去,那女子衣妆已卸,但脸妆还没卸,头顶的月牙还金光灿灿的。宝禾赢了,赢来的钱请大家吃了麻辣条。

争执谁都希望自己是正确的,每次争执宝禾都是对的。可是今儿,他们都不说话,都那么看着。宝禾扫了一眼小山、铁墩,可小山、铁墩却不看他。宝禾心里骂着叛徒、汉奸、走狗、狗腿子。

虎子说:“小山,你说。”

小山扭头看看铁墩说:“好像是别烟锅的老秃子,铁墩,你说是不?”

铁墩说:“啥好像,明明就是别烟锅的老秃子。”

宝禾眼睛绷得牛大,才明白为啥大人骂人的时候会说睁大眼睛说瞎话了。

小山说:“宝禾,肯定是你看错了,虎子连戏都能点哩。”

铁墩也跟着说:“对,就是老秃子。”

于是都说:“是老秃子,你看出来那脸上的皱褶,比猪头上的还大。”

宝禾没心争了,他知道就是虎子进去看见是小秃子,只要他说是小秃子,他就会说老秃子了。

虎子又用肚子腆宝禾一下说:“为啥每次就你是正确的,看把你日能的。”

宝禾正走神,被虎子一腆差占腆了个仰躺,他扑上来,两个人又腆到一起,你一下我一下腆着,虎子腆不过宝禾,被腆得一步一步后退着,忽然,虎子说:“你娃日能得狠,你娃再日能,你爹还不是我家长工!”

宝禾撇撇嘴说:“你爹日能得狠,还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像狗一样,摇尾巴舔脚面的。”

虎子撬了宝禾的领口,宝禾也撬了虎子的领口,都拼命地拧,两人的脸就胀成了紫洋芋。这时,胡萝卜的娘走过来,把两个人撕开说:“尿不到一个壶里,各耍各的去。”

虎子用眼梢梢子扫了宝禾一眼,说:“我爸说了,城里那些大老板都没文化,没一个上过大学。”说着掏出十块钱,“石头,去买十袋麻辣棒来,一人一袋,买一块钱一袋的,五毛钱一袋的不好吃。”

石头跳起来,接过钱蹦子流星地跑去小卖部了。

虎子又用眼梢梢子瞟了宝禾一眼说:“我爸说了,在咱野菊坪就是学得再好,也考不上大学,多少年了,咱村里考出去过几个?要考上大学得到城里去念。”

宝禾掉头走了,虎子的声音追过来:“我爸说了,明年就转我到城里念头去,省城,给我请家教。”endprint

宝禾没有回头。

虎子说:“走了,上墩墩梁,吃麻辣条。”

其他人就说:“走了,上墩墩梁,吃麻辣条。”

他们从宝禾的身边经过,上墩墩梁去了,经过宝禾身边时,虎子说:“老秃子,我说是老秃子就是老秃子。”

“老秃子,我说是老秃子就是老秃子。”

其他人就像喊口号一样喊着往墩墩梁上去了。

狗们也跟着娃娃们上了墩墩梁。

其实也就半年时间,半年前,不要说是别人,就是虎子也还是宝禾的跟屁虫。虎子他爸在城里打工,有一天大老板来工地视察,站在脚手架下接电话,一块竹架板从十几层掉下来,虎子他爸扑过去把老板推了个狗吃屎,那竹架板就砸在老板站在那里,散成了一堆。虎子他爸的汗衫和裤子全挂扯了,沟蛋子都露在外面。老板爬起来,就给了虎子他爸一个官,还配了一辆小车。虎子他爸走了狗屎运就牛起来,坐着小车“日儿”回来了,“日儿”又走了。再给虎子给钱,就是十块二十的。那老板来过一次,给了虎子一匝子老人头。虎子也就乍狂起来了。

宝禾进了院门,他爸蹴在那里的抠牛。他爸抠牛很上瘾。他爸哼着。那紫犊子躺得展展的,四蹄乍开,眼睛微闭,舒服得直嗯嗯。当然舒服了,一天抠一遭,能上二两膘。宝禾家的牛滚瓜溜圆,毛色闪光,往牛群一站,一眼就认得出来,牴起架来,两三头牛都不是对手。抠牛犁地,犁地抠牛,他爸就一直这么重复着。宝禾想不明白他爸咋就不能像虎子他爸那样去挣钱呢?虎子他爸都能挣到钱,他爸咋就不能挣到钱呢?他爸牛高马大的,胳膊就像松椽,有一年,他们在地里摔跤,他爸给虎子他爸让了后腰,虎子他爸都没摔过。他爸站在野菊坪的人群里,就像他家的牛站在野菊坪的牛群里,那么高大威武,可他爸就知道种地,不但把自家的地种着,还把别人的地也揽过来种。虎子家的地现在就包给他爸种着。因此虎子才说宝禾他爸是他家的长工。爷爷为此骂过,说虎子他爷原是咱家的长工,你现在租人家的地种?鼻子淌到眼窝里倒来了?可他爸还是租种了。

宝禾不愿看他爸在那里抠牛,他知道他爸抠完了紫犊子,又会抠花缠腰,抠完花缠腰,还会抠白脑顶。白脑顶是一头小牛,他爸会抠得更仔细。宝禾踢了一脚紫犊子,紫犊子睁眼瞥了他一眼,又把眼睛舒服地闭上了,哞——了一声。他爸抬起头看看他,说你看你娃闲不闲,好端端的你踢它做么?越来越神神道道的。

宝禾说给我十块钱。他爸说学校又收钱咧?一扭头又说不对,正放假哩,你要钱做啥?宝禾说我想要十块钱。他爸像摸虱子一样摸了半天,摸出一块钱给了他。宝禾没接那一块钱,转身走了。

不知道大黑是啥时回来的,吐着舌头哈哧哈哧的,还靠在他腿上亲热,宝禾抬起脚美美踢了大黑一脚,大黑哇呜哇呜叫着跑远了。

他爸说你咋的了,牛一脚狗一脚的,脚痒痒了踢石头去,得是。

“日儿——日儿——”虎子他爸的鳖盖车拖着长长的土尾巴,像一条龙在村里腾卷。宝禾知道,铁墩、小山他们都挤在鳖盖车里,窗口飘着气球。

吃过午饭,宝禾就出来了,经过虎子家时,见没人,他把虎子他爸的鳖盖车的气给放了。鳖盖车的气比自行车的气难放多了,他费了半天工夫才放了一个车胎,再不敢纠缠放第二个,就走了。经过小卖店时,他买了一大袋麻辣条,又买了一小袋跳跳糖。

宝禾向老爷顶爬去。老爷顶高,站在上面,四面的山就尽收眼底。一朵一朵的山疙瘩,就像是气势磅礴的兵阵。天空有些云朵,云朵遮挡了金色的阳光,把巨大的阴影投了下来,于是大地上便是云朵的影子。被苫盖着的山头,墨绿,被阳光照耀着的,便是翠绿,大地就这样有了层次。他们常常坐在山头上指点江山,打捶头占地盘,赢了一指说马头山是我的,鸡冠峁是我的,猪鼻山我是的,老鹰嘴是我的,他们这样扯着声高喊着圈着自己的山头。圈完了山头,他们还会点云,这朵云是我的,那朵云是我的。现在,一切都寂寞了。蒲公英一片茂盛,有的正盛开出亮黄的花朵,有的已经开败了,花朵变成一朵朵圆圆的蒲公英伞球,像顶着一团雾,宝禾掐了一把蒲公英,一朵一朵吹着,那团雾散开,化作一个一朵小伞,飞成了一片。

宝禾拆开麻辣条吃了两根就不想吃了,吃东西还是伙在一起抢着吃才香哩。

宝禾看见铁墩、大山他们拿气筒打气,宝禾说挣死你们这些睁大眼睛说瞎话的叛徒、汉奸、走狗、狗腿子。

宝禾睡去了,沉沉地睡去了。

等宝禾醒过来时,太阳变成了一块烧灼的烙铁,山谷间流淌着铜汁一样的阳光,烟洞里乳白的烟雾已经泛蓝泛青了,娘唤他的声音悠长,就像叫魂一样,一声接一声的,就像水潭里丢进一块石头,激开的涟漪,一圈圈散开,然后被山谷吸没了。

太阳敛去了最后一抹金光,天空就像缭严了最后一道伤口,夜幕从东向西苫过来,山、谷、梁、沟隐藏了起来,一切都糊里糊涂了。

责任编辑:赵 波

美术插图:邢玉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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