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清轩叔

2014-03-05 15:25孙禹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1期
关键词:婶子农民

孙禹

我的叔叔是一个农民,而且农民得地道。他既不像时髦的新派农民,会发电脑的“伊妹儿”,脚踩进口轿车油门,满世界不着家门去谈生意做买卖。他也不像一辈子足不出村的旧农民,忠厚保守,自私胆小,逆来顺受。清轩叔是那种曾经走州过府,能说会道,聪明过人的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使他的晚年变得木讷和迟钝。我大约有二十年不曾见他。听我父亲说:他依旧头顶白羊肚毛巾,时常叼着个旱烟袋。家里有电灯不常用,有椅子不常坐,高兴的时候就蹲在了上面。至今,他还是用很重的孙河镇土话和人招呼问安。见到邻里他说:“你揍嘛来(你干什么)?”见到乡党他说:“逮不逮(好不好)?”他中年丧妻,孩子远行。我竟不知他可曾续弦?冀南平原的黄土和风沙,经年累月的辛勤劳作,在他脸上和额头上留下刀刻和斧凿般的皱纹。早年的饮食粗劣,使他依旧时常打着浓烈的地瓜干和高粱面窝头的饱嗝,那种冀南平原上,标准的农民式饱嗝,在我的记忆中,一如昨日一般新鲜。从照片上看比我父亲年幼不少的清轩叔,像是我父的长兄,一身合体却不合身的蓝咔叽布干部制服,加上一顶白羊肚毛巾,又将他拽回既永远盼着彻底翻身,又逆来顺受的典型农民气质中。

早年,我父亲也是农民。单从名字而言,我父亲的“清月”似乎比叔叔的“清轩”,更农民些。当我父亲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跟上了“咱们的队伍”,清轩叔就做梦了也想不到他俩的境遇,在后来几十年中,竟有了天壤之别。我父亲跟着邓小平的队伍走,他怀揣一部《康熙字典》。清轩叔恪守千古遗训:“父母在不远游”,手里拿着个开荒的镢头。行军的路上,我父亲和尚念经般背诵生字;在孙河镇的黄土路口,清轩叔双手牵牢我奶奶的衣襟,带着希望的无望,向广袤的原野深处远瞅。我父亲打着腰鼓,扭着秧歌随陈毅的部队走进十里洋场——上海;清轩叔躺在土炕上,在梦中吟唱:“麻屋子,红帐子,里面躺着个白胖子。”父亲在外滩的街头买了个香蕉,不剥皮上口就咬。清轩叔的娘问:“快过年了,你最想吃什么?”清轩叔坚定地说:“罗生(花生)!”我父亲唱着《喀秋莎》娶了我那“阿娥,把阿拉的衣裳打一打”的母亲;清轩叔却亲手将花轿里的新娘子那猩红的盖头掀起来。父亲听着俄罗斯大歌剧《伊万·苏萨宁》,打完了嘹亮的呼噜后,又捧着他那《康熙字典》走进了北京城的“中央文学讲习所”(即今天的鲁迅文学院);清轩叔努力了半天,还是闹不清是巨鹿县城大,还是邢台地区大。当我的父亲为了把水写得传神,将我那资本家小姐的母亲“骗”去河南,庄严宣告“三门峡水库里,有整个上海都吃不完的鲜鱼”时,清轩叔在油灯下,伟大无比地被选为河头村生产队长……

两个农民儿子的命运,便这样清晰地被人生的路划分开去。他们准确的定位是,一个是城市户口,享受商品粮待遇,身份:国家干部;头衔:作家。而另一个,就节省了很多方块文字:贫农。然而,我那童心不泯的老父亲呵,真的因为有了作品和头衔,便从“农民”这个在我血脉中,世代相传的字眼中脱胎换骨了吗?于是他在欣赏儿子演唱西洋歌剧的录音时,拼命将音量放到极限。我说:“爸,没文化的人才把声音放得那么大!”我父亲就以惊世骇俗的幽默说:“声音小了,我怕吃亏。”面对父亲绝顶的幽默,我分不清到底这是农民与生俱来的过人的智慧呢,还是曾经可以背熟《康熙字典》的父亲,还是他那知识分子式的大智若愚?

当清轩叔守着存在了几十年的黄土小院,依旧经常蹲在门槛上,双手捧着大海碗,稀里哗啦地吞咽着豆制的杂面时,我的父亲已高高地坐在了美国首都华盛顿大学东方语言系的讲台上。不管父亲是否情愿,当看到自己在录像带中的尊容和情态时,就豁达又不失调侃地说:“尽管我西服革履,正襟危坐。但怎么看,怎么还是个农民。”这时的清轩叔,信也不来,就搭上火车去人走屋空的合肥城千里寻哥。投亲不遇,叫他蹲在我家的门前好一顿的哭泣。我那农民透顶的清轩叔呵,让他对故乡和家园的苦恋,自断了他对大千世界的苦恋和向往。父亲了断了对故土和家园的依恋,使他获得了更广阔的生命空间,以及无与伦比的精神家园。但从我记事起,我总觉得父亲让自己的心灵最恬静和最美好的静养,便是对故土那最深切的思念。于是,我从孩提时代,便已错把孙河镇当景德镇,误把巨鹿当苏州的“世外桃源”。

当父亲领着两个幼小的儿子和流过泪的妻子,离开三门峡水库那尘土飞扬的工地时,母亲就不再哭泣,在驶向安徽合肥的普快车厢里,弟弟带这父亲作家般的浪漫情怀,用咿呀学语的音调高喊:“我要喝黄河的水。”当时的他,当然不知三门峡的鲤鱼(因水深与不能浮上水面,久而久之,眼睛退化)多半都是瞎子。母亲带着那种跟定丈夫走遍天涯海角的坚定神态,沉默不语,父亲望着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母亲,就有了中国农民式的内疚和不安。这种不安的内疚,让父亲在后来的岁月中,即使为母亲付出一切,也心甘情愿。

仿佛和命运有约,在我十岁出头的时候,父母又要远行,这次父亲面对远行,显然没有以往的豪情万丈和美好的憧憬。去安徽淮北农村,那个曾经饿殍遍野,赤地千里的盐碱地上,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也决定了我和弟弟与清轩叔家有了永生难忘的接触。更想不到的是,在孙河镇的经历,竟影响了我的一生。

清轩叔在一个掌灯时分的傍晚,独自出现在我的眼前。粗布黑衣的自制棉袄棉裤,像是厚重的铁甲箍住全身。白羊肚毛巾扣在头上,使我多少次都想上前试一试他能否真正戴牢。母亲一次次为这个乡下来的小叔子盛满大米干饭。父亲和他这个全家只剩下的兄弟,一杯又一杯地干着古井贡酒。多少次的叮咛,在贡酒的芬芳中无言地溢开去。清轩叔那标志着我们孙家传人的大鼻子上,开始红光弥漫。那双孙家独有的,犀利而有神的小眼睛,放射出任重而道远的深奥。他冲着面前已经是准知识分子的哥哥嫂嫂说:“城里的饭揍是好吃!”母亲歉意地说:“弗要太客气。菜弗多,饭要吃饱。”清轩叔就点着头说:“中!”父亲用和清轩叔酷似的笑容,深切地注视这着他这个“兄妹五人,排行最小,满门忠烈,唯一生存”的胞弟。似乎说什么也是多余。刹那间,我就傻傻地呆住了。这兄弟俩之间,竟然可以长得如此相像!相像得形同孪生……endprint

出门的时辰已到。清轩叔将我母亲交他的盘缠,尽数一张张地卷进他那根本不辨颜色的棉布腰带中。清轩叔吸完最后一烟袋锅子旱烟(用我父亲给他的香烟拧碎后,将烟丝放进小烟袋锅里)后,在千层底的布鞋下磕尽烟灰,气出丹田地说:“哥嫂,大小二小跟着我,你们放心!”

站台上灰暗的路灯,在渐渐晃动车厢行驶中逐次后移。我从父母挥动的手势中,读懂了他们的满心坦然的信任。黑夜里,我们抵达了德州车站,在迷瞪和困顿的眼睛中,地上和椅中满是横躺竖倒,半醒半睡的人群。多少年后,无论我在电影里还是人流聚集处,重温这种人多如蚁的场面,就又看见了那个人满为患的德州车站。清轩叔似乎毫无睡意。让我和弟弟枕着他的腿在椅子上睡,不一会,我却没了枕头。正在四处寻望,一股扑鼻的香味便传了过来,清轩叔手捧两只油黑锃亮的德州扒鸡,乐颠颠地走来。我推醒弟弟,于是我们便狼吞虎咽。清轩叔不吃,他专注地望着我们忙乱,口水下咽时,粗大的喉结上下挪动。清轩叔将另一只鸡用好几层报纸小心裹好后,就告诉我们:“德州扒鸡也叫‘叫花鸡,叫花子偷了人家的鸡去了腑脏,就用湿泥包了扔在坑里的柴火里烧。等再出去悠半个时辰回来,那鸡就得咧……”清轩叔那有滋有味的叙述,硬叫我觉得口腹中的扒鸡,远不比他话中的好吃,这时,清轩叔自己就笑了:“我小的时候,你爹也带我干过这些,现在他在纸上写字,就不能写这些咧。当然,那是人饿急了才干的事……世上嘛最好吃?就是个饿。”我说:“清轩叔,你怎么不吃?你不饿吗?”清轩叔就用眼睛向候车室窗外的黑夜里远看:“农民只有回到自己家里才真饥……”我因受不了室里的呛闷,在人们吞云吐雾的烟雾里翻胃地就呕。清轩叔用那只攥惯了镢头的大手,拉牢了我走出门去,一任我狂吐不已,他用那双长满硬茧的大手,不知深浅地拍在我的背上,叫我吐泻得畅快淋漓:“吐吧,吐了就中咧。只是可惜了那扒鸡。”从那时我便记牢了,中国人吸烟吸得多么了不起。

从巨鹿县城到孙河镇,便不再有任何机动交通工具。我今天都记不起是怎样抵达了那个黄土小院,抑或是一架牛车,将我们一路摇着晃到目的地。听说在城里当干部的清月的两个儿子来了,乡亲们便纷纷来看新鲜。那时的农村不比今天,有交通和电视,人们过着封闭的日子,冷不丁从遥远的城里,来了俩孙姓后代,孙河镇便预支了过节的气氛,大姑娘,小媳妇,老汉及小脚老太,登时就将清轩叔家的独门小院塞满,在卧房里那半屋大的土炕上,坐满了盘腿和蹲坐的。炕头上那盏至今在我记忆里依旧鲜明的豆油灯,仿佛也像是受了热烈气氛的影响,竟燃烧得噼噼剥剥。年轻的婶子,一边猛拉风箱,一边不断在灶膛里添柴,火焰上的那口足够一个班士兵吃饭的大锅里,就有喧闹的声音。灶膛里的火光,明确了婶子脸上的雀斑,使她犹如酒后微醉的双颊绯红。清轩叔忙着从布包里向外拿出城里的糖果和糕点招待乡亲。街坊四邻也将城里难得一见的大红枣和花生,小山似的堆在炕上。我见着一个拄着拐杖的龙钟老太就喊“奶奶”!于是人们连同清轩叔、婶子以及他们的大小子怀品、二小子就喘着气大笑,笑声中我就知道了,这龙钟老太竟和我同辈。假如她老人家轻易一应,孙河镇上的辈分便将大乱,一位与我父亲年仿的青壮年凑近我仔细端详。他声若洪钟般地说:“这大小,活脱脱的一个清月。”我抬头仰望这个大汉,就想起了电影《小兵张嘎》中的武工队员罗金保。这时,清轩叔就让我管他叫爷。我死活地不情愿,让众人更加快活。一位身材袅娜,年轻而有一张鹅蛋脸盘的俊媳妇,襟怀敞开,手里搂着个正在吮吸母亲奶头的婴儿,竟直着走近我,她腾出手来在我头上抚摸着说:“这城里的孩子,长得揍是细嫩。”我躲开她的手,低眉敛眼,面对在众人面前,我多次对人们在称呼上的错乱,竟叫我不知所措。婶子走了过来说:“你爹得管她叫八婶,你就得叫她八奶奶。”我一时惊住,双眼直瞪着她口齿就僵住不会动作。众人就联合起来,合唱般的畅笑,人们的身形,在油灯的投影下将土墙印上错落有致的森林画面。注视着这个清一色的庞大孙氏群落,我仿佛置身在充满暖色,用血肉筑成的城堡。多少年后,那时眼前的真实,竟在向我隐喻着一个何等神秘的群体意识?一个何等不可思议的生命凝聚力?是什么,将这个和我有着血脉之缘的,巨大的孙姓宗族,一代又一代画地为牢,似乎永远无法挣脱地禁锢在孙河镇,这个方圆不足一公里的狭长村落里……

在农民们的欢声笑语中,弟弟早已没了声响歪睡在炕头的一角,那时的弟弟羞涩、胆小、话少。我趁人们的兴趣已不再聚集于我,便抽空溜进院里。漆黑的四合院,被那高悬的满月照得通明,银色的月光占据了未被遮拦的整个空间。清新的空气渗入我所有的呼吸器官,叫我的全部身心浸泡于一种赏心悦目的欢慰之中。我虽在城里已活过数不清的日子,却从来未有今夜的明澈和宁静。怀品不知怎地尾巴一样就跟在了我的身后,在他划亮的火柴中,我嗅着并不十分排斥的腥臊,随他浏览着羊栏,猪圈里的其他“家庭成员”。那胡子老长却显得年轻的山羊,用半睡而温和的目光凝着我呆看。猪舍中,那头通体黝黑,全身浑圆的半大肥猪,憨态可掬地哼着一曲枯索而不成调的小曲。我走近一个齐胸高的水缸,抬手就将盖子掀开,一股新鲜清爽的气味便升腾起来。我用手伸进盐水里,就触摸到了满满一大缸的腌萝卜。将肥满圆长的萝卜提在手中,凑近眼前细看,那表皮上放射出的白光,就把清冷、高贵的月光比得委靡了下去。我指着腌萝卜的巨缸问怀品:“这缸萝卜够吃一年的吧?”怀品并不回答我的问题,他指着缸纠正说:“这不叫缸,叫瓮!”我望着一脸毋庸置疑的堂弟重复着说:“瓮……瓮……瓮中捉鳖!”怀品这时脸上权威的庄严性便垮了下来:“你学嘛来?”我不无显摆地说:“莎士比亚的……”怀品没等到我说完,似乎彻底懂了,他打断我的话肯定地说:“城里的萝卜。”于是,我就终生难忘地傻呆在那里。

屋里的妇女都已散尽,只剩了批我分不清谁是谁的老人。那一张张核桃壳似的脸庞,在我看来如出一辙,我想,他们便是孙河镇的见证和历史。细细听去,他们嘴里的名字,就叫我不得不肃然起敬:“清轩,你爹跟上八路是哪年?”清轩叔愣了一下,双眼迷瞪地说:“俺哥知道得仔细。”“谁的队伍?”这次清轩叔没了犹豫:“彭德怀。”“国英要是活到现在该是多大的官?”众人思索,怕是说错地在心里琢磨,老汉见没人应答,便自言自语:“一准比俺们县的县长大吧?”清轩叔坚定而彻底地说:“大!听俺哥说,那会儿就是团长了咧。”老汉们带着对历史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继续说:“国英是百团大战时负了重伤,叫小鬼子绑在一棵大树上开了膛,让狼狗给咬死的。”另一老汉用更具史料的考据性说:“不对,国英是叫村里的地主告了密,领着日本人抓进县城。先是辣椒水,后是老虎凳。国英硬着呢,就是不招。他是被活活折磨死的。”老汉们对我爷爷的悲壮显然崇敬备至。于是,在我刚到孙河镇的一天夜里,我由怀品领着,带着满腔的刻骨仇恨,就用几块可以砸死一头小猪的石砖,投进那个也是孙姓的地主家卧房里。老汉们回忆着往事欷歔长叹,但又都说不准我爷爷牺牲的具体细节和详尽的地点。多少年来,我爷爷这个我从未见过,但仿佛一直活在我梦中的英雄好汉,以他民族的气节和英灵,在孙河镇塑起一座标志着这里地灵人杰的无形丰碑。让他的子孙们永远无法漠视,显示了我们孙氏宗族,在这一方土地中的举足轻重。我记得父亲曾为祖父壮烈牺牲的具体时间和地点,独自北上寻查,回来后,他竟是久久地沉默不语。父亲北去的用心查考,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作品中人物细节的翔实,更重要的目的,是让他的子孙永远不忘自己的烈士骨血。在我后来阅读过的大量西方文学作品中,常常疑惑:是贵族的精神及传统的特质,城堡庄园和爵位财产,才使他们的后代具有一种君临一切的傲骨呢,还是他们确实面对民族的危亡,每每曾出手不凡,力挽狂澜?但我深知,在整个中华民族演进的历史进程中,诞生于黄土地,泯灭于黄土地上的无数农民英雄,才真正是我们这个炎黄种族的坚实的脊梁和厚重的尊严。endprint

父亲以农民天才的想象力和作家的口才,在一日三餐的桌前,在我行将入梦之际,将我爷爷的悲情和壮烈,描绘得既平凡又感天动地。叫我生出多少荒诞的想象力和悔恨不能追随爷爷左右的生不逢时。于是,在我学美术伊始,我便梦想有朝一日用油画去刻画我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被卫士簇拥着一身戎装的爷爷,披花带锦,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抱拳作揖,用刚缴获的东洋鬼子的战利品,犒劳自己的士兵,款待远亲近邻。甚至在今天,每当我在西洋的歌剧舞台上,依旧梦痴梦想,应该有一部让我用强劲戏剧性嗓音,伴着海啸般的交响乐和合唱,去宣泄我对爷爷视死如归的绝唱……

这时油灯下的清轩叔,在众人对我祖先灿烂而崇敬无比的追忆中,印堂发亮,双目炯炯有光。这个农民英雄的后裔,一如我父亲一样,便有了气度不凡,神韵尊贵的光辉瞬间。他全身如入定,双眼迷花,神魂远游,恍若隔世。

人群散尽,清轩叔这才取出用报纸厚裹着的德州扒鸡,招呼全家受用。弟弟在睡中得到一只鸡腿,几乎半闭着眼便疾快地食净,婶子、怀品、二小用手捏住食物吃得万般细心谨慎。那种对稀有食品的珍惜,让我觉得大有一种对“最后的晚餐”的依依不舍。清轩叔吃完他的一份,用嘴净十指上存留的卤汁,双目仍是盯牢手指回味无穷。似乎努力在创造时间延留扒鸡入胃时的整个过程。此刻,我口中的鸡肉似乎已失去它应有的滋味。眼前的情景远比德州扒鸡更有品尝的价值和内蕴。我将手中那块没有食净的鸡脯,递给我初见时便敞胸裸肚,敦实寡言的二小后,登时明白了“农民只有回到自己家里才真饥”这句话的全部意义。

在孙河镇待了不足一个月,我便厌倦了一日三餐的高粱面窝头和盐水大萝卜。吃一只鸡蛋便是奢侈,往窝头的圆坑里撒点盐,再点上麻油,算是犒劳了肠胃,牛羊猪肉更是重大节日里的稀罕物。每逢日子过得有些说头,婶子便从上房里用小筐盛出些绿豆和黄豆,去村中央那大坑旁的石碾上碎成细粉,回到家中揉面切条。婶子在灶里填满枯干的高粱秫秸,点上火便风箱轻拉,火苗蹿起。于是,那口足以一个人洗浴的大锅里,便有了豆油和葱花的香味。婶子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如同一个苦练不辍的民族舞蹈演员,四肢舒展,身姿飘逸,步履轻盈,如同点豆,转眼间食物熟了,我便端了个孙河镇成人们才配得上的海碗,不知何时练就清轩叔的本事,蹲在大院的门槛上,面对一大碗漂红走绿的汤面,伴着热气腾腾和稀里哗啦的伴奏,将头埋将下去。在孙河镇的农民们用几个鸡蛋从集市上换回半斤灯油的日子里,面对两个终日在城里顿顿大米白面的半大孩子,清轩叔这个“屋里的”,在伙食上也恐怕只能做到用“杂面”来替换红薯面和高粱窝头的饮食变化吧!我常常望着圈里的猪羊,想着城里菜市场上出售的鲜肉,城里人根本不将吃肉当成什么稀罕。不到农村,怎么知道农民把大块食肉看成庆宴,称:杀鸡宰羊庆丰收。那么何为“丰收”?在孙河镇这个严重缺水,土地贫瘠的方圆千里的土地上,无疑如同天上的彗星一样难得一见。清轩叔领着村里的青壮年,去很远的地方打井取水。那种起五更睡半夜的辛劳,也许是为了珍惜着村中央,那个维系着全村人就近取水的“大坑”。我曾仔细观察和品味过,村里的人们关于就近取水,有着不显而易见的“铁律”。尽管“坑”里的水已混浊得不堪食用,但前去取水的人多是老弱病残。“大坑”里的水之所以金贵,一是可以就近取水,二是到了夏季,它就变成了村里孩子视为“游泳池”的极乐世界。据说“大坑”里不仅是天降大雨的自然盆钵,同时还有孙河镇农民不常见的活鱼。我至今仍替孙河镇人深深遗憾。活鱼——这个对城里人,尤其是对上海人多么诱惑的字眼,在孙河镇农民的眼中却是一种“偏食”。清轩叔有一回经不住我一再详问,就淡漠地告诉我:“农民不喜欢吃鱼。”于是,在我目睹了孙河镇吃鱼的方式后,我就明白了我那远亲近邻们,从不拒绝他们想象中的任何美食,却始终不钟情鱼的独特滋味,孙河镇的人食鱼方式,叫天下人叹为观止。他们只懂得将鱼剖腹剔脏,却不刮鳞取腮。将腥味浓烈的鱼满满一锅,放上大蒜和盐后,便那么囫囵煮熟食之。大有蛮荒之人茹毛饮血的原始遗韵。相形之下,城里人对鱼的重视和烹调变化多端,手段之妙,作料之丰匪夷所思。冀南平原农民的吃鱼仅是一种填满肚子的过程,而城里人,却把吃鱼当成一种款待“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宴请。这就是所谓的“无鱼不成宴”。一个多么不公正的现实就摆在了我的眼前,城里人在享用完现代文明的科技发达,给人们带来的种种实惠后,将食鱼叫做“尝鲜”。而我那农民的兄弟姐妹们,在遍尝刀耕火犁原始的劳作后,将食鱼视为“饱饭”。多少年后每当我忆起村中央那个冬枯夏盈的“大坑”时,我仍旧常常这样发问:这种谁也没有强加给谁的不公正,究竟是人类生存不同空间的环境造成的呢,还是来自人性本体对高质量生存状态的麻木和排斥?面对命运,农民们深刻地叹息着:要是我生在城里……面对挫折和现实,城里人无奈地嗟叹:要是我到了国外……当然,人们并不仅仅只是仰天长叹。于是城里便出现了“打工妹”的群体。于是西方国度便有了“洋插队”的部落。那些尚未走出一方水土的人们,艳羡着昨天还是自己同类的人们财大气粗,颐指气使。但是,面对这样的“气魄”和大把花钱的潇洒,他们可曾想到这样一个亘古不变的生命命题:付出和收获,永远都是等价的。当那些“打工妹”支付血汗,又连同出卖了肉体和灵魂,面对她们的困守于土地上的父老们,她们敢说:我替你们翻了身,因为我有钱了!当那些在异国他乡,受尽了自己都分不清的屈辱后,却仍旧在国人面前显示优越的“洋插队”们,你们敢说:我才是真正的贵族。虽然,世纪的变迁和人类的发展,毕竟将生命的实在意义和真谛搅了个眼花缭乱。但农民出卖了土地,便不再是农民,女儿抛弃了爱情和人格便如同娼妓,知识分子失落良知,便是精神乞丐,而法官忘却了正义,便是助纣为虐。面对今天的纷繁世界,人性在寻找着自身准确定位和返璞归真的机会中,竟是那样的“说不清,理还乱”,缺水的现实和用水的频繁,使我这个除清轩叔,便是整个家庭中最强的劳力,不管以往是否有过同样的经历,都是担起双桶,步行长远去村外深井里挑水,孙河镇冬季的寒风,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肆虐狂发。它在用“呜呜”的单调音阶,述说黄土地上的沧桑时,又像一把把锋利的刀片,刮割着我的脸颊,深井的水甜,不能使重担啃噬我一个十多岁孩子的肉肩,有丝毫的减免。那一路水洒,踉跄学步似的窘态,曾让村里的同族同情和忍俊不禁。每一天,我将家中堂屋里那只永远难以充实的巨缸盈满,便瘫坐在炕上,一边恨恨地揉搓着肿痛的双肩,一边仇视着从井台到缸前,这段叫我气喘腿颤的距离。它在我感觉中的遥远和艰难,似乎是在攀登一座根本无法翻越的高山。endprint

缺水的不易和用水的节俭,又让清轩叔一家人仅用一盆水,常常是洗完食物再洗脸,净了脸面净脚面。在我常常执著的注视下,那盆已经混浊的水,最终的句号不是划在院里,而是完成在羊栏和猪圈。夜复一夜,当我学着清轩叔的家人,光腚钻入被窝时,那四处皆寒的炕席和油光锃亮的冰冻被面,激得我每每发出几声杀猪似的厉喊。入夜,炕上,从叔叔,婶子,怀品,二小和弟弟一字排开的鼾声,使我彻底理解了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起五更,睡半夜”。当苍天,在孙河镇的晚上约莫六七点的冬季里,猛地收走太阳的光芒时,城里的恋人们为躲避余下的阳光,就躲进人迹罕至的树丛花前,耳鬓厮磨。而乡下的农民们,为了省油,黑暗中便睡在了赖以恢复元气的大炕上了。在“五更”和“半夜”同样漆黑的土屋里,清轩叔被时隐时现的狗吠和喊声弄醒。他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孩子,嘴里叽里咕噜着没人听懂的“兽语”厌烦不堪,于是由远至近的吆喝声更加连绵不断:“清轩,五更了,出村打井去咧……”清轩叔在他那大幅度自我较劲的翻身中,滚屁连连。从肠胃里发出的,混杂着高粱面窝头味和胃酸的饱嗝,叫我终生难忘。于是在这种拿破仑加农炮轰响的动静中,我们用躯体焐暖的炕沿上,那盏油灯便被婶子点亮了。每每我在那稍顿的睡意中思索:清轩叔和他的打井队伍,为什么偏要在这个人们最贪睡的时辰,愤然起身,在清晨的寒风里,去完成一种常人根本不屑去奉行的使命,在这样的时刻,人的生命中,还有什么比睡觉更为贵重,还有什么比中国农民的天条“老婆孩子热炕头”更加诱人呢?孙河镇的农民白日喋喋不休地谈论打井,可是他们终年累月,超乎常人想象的坚毅和勤奋,又能使多少失却科学准绳约束的人工深井中,流出那金贵的甘露呢?闻声即起的清轩叔,用他嘹响的滚屁和酸臭的饱嗝,一次又一次证明着他那从来未间断过的“打井意识”,但我却很少听他形容过井水喷涌着的真正喜悦,那或远或近,断然剥夺了孙河镇人基本生存享受和渴望的人工土井,怎么会那么重要?重要的我从来就不曾在乎。那时,我暗忖:也许是生产队长,连同烈士后代这个双料头衔,才不得不迫使清轩叔面对如此煎熬,去恪守一个无告的坚忍和默认吧?但是,后来,当我在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个南部小城里,身陷全城供水系统故障,三天断水的窘迫和无助时,就刻骨铭心地体验到了:什么才是人类生命起源。水不仅是缺水的中原农民的命脉,更是他们的福祉和希望。于是,资料片中成千上万农民们长跪不起,虔诚乞天降水场面让我震惊。我父亲穷极一生,用方块字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对水的痴迷和膜拜,便叫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电影《老井》村中,那个方圆百里的农民为水的群起拼死械斗,以它陈尸遍野惨不忍睹的悲情场面,就让我浑身颤抖……

跟在怀品和二小身后,我和弟弟也开始了在广袤的田野中拾掇柴火。那种看似原始和单一的劳作,却在怀品和二小面对小山似的秫秸枯枝,那种妙不可言的神奇捆绑动作中,平添了几分灵性。举手投足中,显示了这两个不折不扣的农民儿子,面对这他们别无选择的黄土地,心甘情愿的坦然。在这辽远的平原上,冬天狠狠地教训着我们这两个曾养尊处优的城里孩子。为了抗击严寒,我和弟弟极不情愿地穿上了缅裆裤,戴上了白羊肚头巾。这才发现,用去年秋天收获的新棉花自制成的袄裤,远比城里人的毛衣毛裤舒适保暖,当我和弟弟扎好布腰带,装束全整后,怀品和二小就乐颠了,他俩围着我们就不住地转着圈子笑:“这咋,我们就硬是一样了咧。”我那时,真是很希望清轩叔家里应有一面穿衣镜,我到底要仔细看看,我们俩穿上了准农民的服装,便真的和这两个准农民的儿子,立马就“伯仲之间”了吗?

穿上了孙河镇世代相传的农民服装,我性格中那种农民式的原始野性便露了出来。在一个艳阳天的晌午,我顺着婶子往屋顶上晒辣椒和包谷的梯子便爬了上去。在我将整个孙河镇尽收眼底的瞭望后,就悠悠地觉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敌后武工队”队员,我像一只灵活敏捷的公猴,从自家屋顶蹿跳到邻家的屋顶上,以手中扫帚当机枪,掌里的红薯当手榴弹,开始向臆想中的鬼子汉奸狂射滥炸。弟弟站在屋下捧着二小般棉袄大敞的肚皮,在灿烂的阳光下笑得鼻涕眼泪一路飞扬。怀品爬了半截梯子,惊恐地张大了嘴就傻在了那里,假想中的敌人,在我这完全是“精神妄想狂”的打击中,身首分家,鬼哭狼嚎。我眼前《地道战》《三进山城》等影片的镜头叠升,竟根本听不见婶子和四邻们的惊呼,在我终于踩漏了一家房顶的泥层时,我被人们的怒吼和眼中一派黑魃魃、赶庙会一般塞满胡同的人群惊住,我诚惶诚恐地从梯子上,一溜烟地滚爬下来,婶子对我怒目而视。她还不及对我呵斥的时候,头上的阳光便被一片阴影遮去,一个足比我高半头的孩子,气愤地青面獠牙。他手里攥住一块泥砖,冲我愤然吼叫:“你这城里的王八犊子,踩漏了我家的房顶,我和你拼了!”他高扬双臂,仿佛一只展翅欲飞的鹰隼凌空向我扑来。直到现在我都闹不清楚,我是怎样如狡兔轻闪,单腿轻舒,一下就将他绊了个头撞南墙,在孙河镇农民的土墙上,用头拱了个坑的这个农民的孩子,甩了甩脸上的黄土,吐了一口带血的黏痰,摇摇晃晃爬起身来,斯文地拍净了身上的尘土,优雅地抹去了脸上的血迹,表情极冷静地上下打量着我这个“城里的王八犊子”。围观的乡亲们放松了警惕,望着他那城里读书人似乎才有的洒脱和雅量,我竟一时不知所措。我在无意中铸成大错的心虚中,依旧保持着被再次受到攻击的警觉。我预感这种愤怒之极的报复行为,并不因为暂时的受挫,就这么快让我战斗终止。果然,在人们和我都猝不及防的时刻,一块半大的泥砖,带着绝对的把握和精细的谋划,准确无误地击中我的正脸,刹那间,我眼里的太阳犹如一面巨锣,发出一声强响,化作五彩缤纷的碎片,大地和远天的浩渺空间,似有焰火的金蛇在狂舞,狂放漫散。人群共鸣了一下,就将那孩子群狼扑羊似的拧牢,我啐出口中那溢满的腥甜,猛虎下山一般蹿到他跟前,非常考究而颇有节奏感地一拳拳重击在他的脸上……多少年后,我回想起自己一生中仅有几次与对手搏战,无论胜负,都远不能叫我重击这个农民儿子后,有一种深刻的悔恨和无法言传的自惭,我踩漏了人家的屋顶,本应自罚,却打掉了人家两颗门牙。孙河镇那么多的街坊四邻,面对我这个失掉理性的城里孩子,连同我婶子,没有一个及时拧住我的大打出手。而那么多和这孩子同呼吸共命运的,农民才配有硬茧大手,却不约而同地拧住了这个农民子弟的复仇之腕。婶子的恸怒,使她的五官极度夸张。她高扬了左手,半天却不曾劈将下来。那孩子的寡母,冷静而执著地走近发愣的儿子,用那双纳过无数鞋底的手,冲着儿子脸上舒展而疾快地猛扇……孙河镇的长辈们在事后裁决这两个大打出手的孩子时,显示了他们绝对的偏袒。他们说那孩:“咋那么野性,手黑。”而对我他们却说:“瞧不出清月孩子咋那‘二杆子,摔坏了咋办?”而婶子拿着鸡蛋上人家家里,领着我去赔罪时,那孩子的寡母依旧对我慈眉善眼。两个女人在厢房里的对话,叫我永生难忘和抱愧。endprint

“她婶,真对不住咧。”

“啥事也没有,都是孩子家的,闹着好玩。”

“是俺清月哥的大小子,踩漏了你家的屋子。”

“屋子漏了补上就中咧。那孩子可是不能打。”

“打又咋咧?”

“就凭他是咱清月兄弟的孩子!”

这时,我就明白了,婶子那时高举着的手硬是落不下来。我的泪水就涌了上来。是我那烈士爷爷的幽魂,让我独享了孙河镇人对我的宽容呢,还是我那少小离家,识文断字的父亲真的让人敬重得如此这般?以往,我只知道农民的另一个名字便是:狭隘和从不吃亏。今天,这个生于斯,长于斯,每一家都和我远近沾亲的农民群体,竟有着一个并不轻易抒发,但远比许多城里人要博大的胸怀。多少年后,我父母都已近古稀之年,重回我父亲老家时,那个曾被打掉过门牙,怕已做了爷爷的“孩子”,冲着我母亲微笑着,指着他那个几乎无牙的口腔说:“大娘呵,除了其他都是自个儿老掉的,这门口的两颗牙,硬是叫你儿子那年揍掉后,就是再没有发达……我要向你那在外国的儿子索赔咧……”

从乡下回到城里,母亲忘却了许多在孙河镇的经历,唯有“索赔”之事不忘。在她终于等到了我从国外回北京演出时,第一句话便说:“还记得你小额辰光,在老家把人家的门牙打脱了哇?人家要寻侬索赔格。”我顿时深感汗颜。是呵,难道我不应该认真地赔偿些什么吗?那不仅仅是要去赔偿老家一位被打掉牙后,就再也“没有发达”的乡亲,更重要的赔偿应是去那个让我“梦里寻它千百度”的老家,了结我那种欲去不能,欲罢不能的苦思苦念……

在孙河镇第二个月,我和弟弟的身上不仅长出蚤子,又患了水土不服症。在村边上那个土屋,土桌土凳的村办小学校里,我读着“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的课文,我的脸上便肿烫得如一只煮过火的硕大红薯。全身上下那暗赤的痒块,让我们抓挠不止。在我和弟弟将全身抓抠得体无完肤时,那极有粘力的脓和血,便将身体贴牢在棉布的衣层上,暂时蛰伏了下来。但这相对的解脱,又让我们在夜晚睡觉时,付出更大的痛不堪受。一脱去袄裤,通体的疤结就像个瓶盖被硬扯狠撕下来。从新鲜的创口里向外溢出的脓血,放射出滋润的光泽。婶子不知从谁家借来了紫药水,我们将裸体涂满后,就活脱脱像两只“紫钱豹”。说来也怪,一般不生病的我,水土不服竟然叫我高烧不退。我躺在大炕上,浑身上下仿佛浸在滚烫的沸水中……父亲的长兄向我走来,用那双孙家独有的小眼睛,紧紧注视着我沉默不语。我说:“大伯,我来孙河镇都有两个月了,你咋不来看我?”大伯仍是不说话。用那只标志着孙家传人的大鼻子凑前嗅着我的全身。当他确定了什么似的眯缝着眼睛,满意地微笑了。我又说:“听我爸说您当过公社书记,为乡亲们做过不少好事。后来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就出远门去了……”这时,大伯的眼眶就潮了。我想抓住他的手,他却倏地飘飘悠悠地出了门……

两个面貌酷似父亲的青年妇女来到炕前。她们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弱、憔悴。但神态中却流露着巾帼的英气。她们为我掖好被褥,又用一条湿毛巾搭上我的额头。这时我就说:“我认得你们,你们是我的姑姑。”两个女人就笑了。脸上逐渐呈现出青春的红晕。我又说:“好像听我爸说过,你们也是党员。”姑姑们的神态便肃穆起来。一阵强风从屋外吹来,两个姑姑的发髻就松动开去。一如我父亲特有的发质:黝黑,浓密略有些卷曲。风中,她们那乌黑油亮的长发,宛若一匹黑亮的织锦绸缎,从她们的头顶上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她们用女人独有的那种温存而富有怜爱的手,抚摸着我的全身疮疤。这个时间里,我就嗅到一种让我心旷神怡的薄荷香味……一位满头白发,慈眉善眼的老太太,飘然挪进了大门口。她表情温和平静地翩翩走近我的枕头,她将两个带着体温的熟鸡蛋塞在我的枕下,就走到门口的那口我既痛恨又亲切的水缸前,用那只滋润过几代人的巨大铜瓢,盛满清水“咕咚咕咚”地喝将起来。我冲着她使劲地说:“奶奶,我认得您。这么多年了,您饿了还是靠喝水充饥呵!我知道您是为了省下粮食给孩子们。瞧您喝水的样子,我爸爸在他的《我们一家人》中,哭着就写了这一笔。多少年了,我就是忘不掉呵……”我奶奶没有和我说话,她喝完了水便头也不回悄悄地走了。水缸里的那只,每逢我奶奶饥饿时总是寄予无限希望的大铜瓢,静静地躺在水面上缓慢轻摇。它仿佛在向我叙说着更多关于孙家和她自己的故事……

忽然,在茂密和辽阔深红的高粱地里,我看见一个身高六尺的汉子,领着百八十人的杂色队伍,伸着头猫着腰,手持各种土造武器和看家护院用的大刀梭镖,正悄悄地向前行进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一队摩托开道,骑着高头大马的鬼子关东军小队靠近。从他那个挺立而硕大的鼻子上,我认定了那就是我爷爷。在冀南平原三八年那个秋高气爽,本应迎接大丰收的高粱地里,我爷爷这个远近大名鼎鼎的乡村国语教师,带着冀南平原农民嘴里特有大蒜味,将手中的驳壳枪高高一举,黄钟大吕般地一声吆喝:“打!”于是,鬼子兵的洋马和摩托车就在农民们拉响的地雷爆炸中腾空而起。农民武装用手中土造手榴弹和“老套筒”子向乱了队形的关东军狂炸猛扫。将那些军服和作战姿态一样严谨的鬼子兵,不时从马背上掀翻下来。他们像被各种火器的子弹割倒的一大片红高粱躺在地上,死的和活着的一样纹丝不动。但这支被我爷爷组织起来的,清一色的农民武装,用粗糙的火药和原始的狩猎武器,根本构不成对这个虽不足三十人之众,却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们以致命的打击。受伤和半死的日本鬼子,一个个匍匐在地,嚎叫着“八格牙鲁”就朝向他们潮水般涌来的农民队伍,细腻而准确地射击。被射中的农民,一个个像沉重的粮食口袋“噗”的一下,重拙而实打实地倒地,就再也不动弹一下。但这支拥有狗娃、二栓、大柱、木犊和黑蛋们组成的队伍,却前赴后继,势如破竹。天上,那个像白热化了的在那个三八年秋天的天阳,将浩瀚涌动不止的红高粱,烤炙得血气冲天,热浪滚滚。于是,没有倒下的农民好汉们就用收拾庄稼,看家护院的铡刀、梭镖、长矛、大刀片子和鬼子进行殊死肉搏。鬼子兵都从枪膛里退出子弹,以“步兵条例”的典范动作和拼刺技巧,用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动作极为考究和娴熟地扎进了狗娃、二栓和木犊们那装满红薯和高粱米的肠胃。而黑蛋和大柱们,又以中华武术般的博大和精湛,用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神出鬼没地将日本人的脑袋,切西瓜似的砍落。我爷爷被四个鬼子兵围住厮杀,他用他爷爷的爷爷,从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深处,传薪接火般递到他手上的那口鬼头大刀,呼风唤雨般向鬼子头上,眼花缭乱地砍去。他不时被脚下的尸体绊倒,又一次次地蹿将起来,怒目圆睁,喊声震天。我爷爷被血浴全身,杀性狂起,神勇无比。当他将一个长得像娘们似的鬼子官,那寒光逼人的指挥刀,奋力拔出腹间的同时,顺手就取了这个总跟他过不去的军官的首级……躺在离战场不远的我,亲目所睹这场叫大地变色,日月无光,惨绝人寰的浴血大拼杀,不禁在炕席上屁滚尿流,心惊胆颤……爷爷坐在黄土地上,瞅着龇牙咧嘴,横躺竖卧的尸体,用一把沙土捂住伤口,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当他数遍了战死的人数,确定了鬼子全军覆没,自己的兄弟生还无几之后,竟“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晕死过去……我大叫着“爷爷、爷爷”便从炕上跃起时,我爷爷已经全身素净,带着一脸黄土味的儒雅之气坐在我的面前。这时,我爷爷那浆洗得纤尘不染的,阴丹士林布的长袍子的胸襟处,竟挂着一支刚缴获鬼子官的黑色派克钢笔。在我诚惶诚恐,五体投地向他老人家跪拜下去的一瞬间,我听到血海似的高粱地里,极神秘极遥远的深处,传来一个若实若虚,若隐若现的吟诗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于是,那朦朦胧胧的天边,便有孩童的琅琅读书声的回应:“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时,我爷爷就带着一种道风仙骨般的气韵,徐缓地直上九天……endprint

当一只长满粗茧的重手,落在我滚烫的额头上时,我便从迷乱的噩梦中脱离。清轩叔用忧患的眼光和婶子说:“这孩子烧得狠着呐,在梦里还杀呀砍啊没个消停。”我却幸福而气虚无力地说:“爷爷奶奶和大伯姑姑们都来看过我了。”于是,屋里便静得出奇。过了一会儿,清轩叔问我:“你最想吃什么?”面对无论城里乡下,人生了病才能独享的一种特殊的关怀和照顾,我连一个短暂的思索过程都没有便说:“饼干。”又过了一会儿,那种具有孙河镇特色的饼干被清轩叔买了回来。那是一种用黄表纸包装,比城里的饼干厚重两三倍,块头大了不少的干面块。它颜色暗黄,质地坚硬。我用曾被多少人羡慕过的洁白牙齿狠劲咬着孙河镇最有想象力的糕饼师傅的杰作时,弟弟和怀品、二小被婶子支出门外。饼干带着重重的碱性和我不习惯的异甜,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滋味。但这种只有病人才有资格独享的特权,使我感受到了一种被人呵护的优越感,多少年后,我每次生病,面对眼前那么多我厌食的精美糕点,我总是对孙河镇那种粗糙和古朴的饼干,情有独钟,万分怀念。

在孙河镇已度过数月。那终日重复而枯索的日子,加上三餐几乎不变的窝头和腌萝卜,已经将刚来时的新鲜感彻底斩断。身上的疹块虽不再肆虐,但袄裤中的虱子时常仍咬得我们浑身奇痒。我们学着怀品和二小,将血满肚圆的虱子捉牢,用指甲“叭”的一声挤炸,那殷红的血就溢在大拇指上。背上的痒处,我们抓挠不着,就学着孙河镇的农民,在锅灶旁,对着凸凹不平的棱角,上下蹲着立起地磨蹭。在孙河镇阴霾的日子里,就让我想起城里的阳光灿烂。村里一日三餐的粗劣和重复,就迫使我在想象中去完成,对庐州府那独具风味的小笼包子,炖老母鸡的品尝。夜里,清轩叔家那铺在我印象中,从不生火取暖的“火炕”上,依旧嘹响着单调和沉着的重鼾。清轩叔和他的家人们,对这个日出而作,日落而卧的火炕,无比的信任和坦荡。他们对于这种循环往复的单调生活,用沉沉的昏睡,证明着绝无丝毫的非分之想。那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想也是白想的亘古定律,让他们吃得下睡得香。夜里,我将手摸索着那只土陶烧制的“尿鳖子”,就想起城里家中那个白瓷耀眼的痰盂。白天,我从水缸里用铜瓢舀水喝的时候,就想起文联大院中央那个用手轻轻一拧便清水喷涌的水龙头。我用一根铁丝,悄悄捅开上房婶子藏着稀罕物的铁锁,去偷食为过年而准备的白面馒头和糖心花卷时,就特别想念家中那只巨大的沙锅和诱人的碗橱。多少个夜里,我从梦中惊醒,暗自神伤。我想我的父母,一定是把我们彻底忘了。原先并不觉得城里的生活有什么特别滋味,在孙河镇这几个月的苦涩经历中,城里的一切都变得珍贵和可望不可即。难道在我将来的日子里,就真的要和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大米白面,剧院影片,公园和泳池彻底告别了吗?我将永远躺在这个孙河镇里家家同样的大土炕上,等待着一个清冷的早晨,从村头的狗吠和人喊中,打着清轩叔一样的饱嗝,厌倦和万难地套上袄裤,跟上打井的人们,去度过那一天饱经风沙如苦役一般的劳作吗?在我看来,冀南平原农民的任劳任怨,逆来顺受,是他们早已习惯了人类生存的这种最原始的状态。一个人在生命的过程中,对于他们从未亲历过的事物,是绝不可能有太多非分之想的。对于那些“走州过府”见过“大世面”的人,农民们的羡慕,好奇抑或是向往,只是停留在可望不可即的虚妄之上。而我,这一生下来便有了对都市生活具体而深刻的记忆的城里孩子,在公元20世纪70年代初,这个名叫孙河镇的冬夜中,辗转反侧,难以成寐。弄不清到底是对爹娘的思念更甚,还是对都市优越生活的渴望更切……但不管怎样,在孙河镇夜半的狗吠声中,在这冀南平原万物肃杀的大地上,春天和谁都不曾打过招呼,就这样悄悄地来临了。当我和怀品在遍野的黄土地上,一镢头一镢头刨翻土地时,那些经过冬眠,我曾记牢,现在却都已彻底遗忘了名字的棕色小虫,便生动无比地活泛在我们的眼前了。

当婶子将“快要过年了”这句话传进我的耳朵里时,在一个并不特别的下午,很多庄户人家便开始用碾子磨压存了一冬的麦子。这时,清轩叔宣读国书似的冲我说:“明天,我带你去县城烫澡。”一年难得洗一回澡的农民,将洗澡当做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而对于我,洗澡并不比去县城看热闹更为重要。清轩叔用家里那架经过加宽加固的自行车,他们称为“排子车”,驮着我身轻似燕般驶出家门的时候,我回头看见已经完全一个农民后代似的弟弟,一脸的羡慕和无奈,正用背在门框上蹭痒痒。

清轩叔用力蹬着车,竟气定神凝,喘息均匀。坐在车后座上的我欢乐得光想唱歌。初春的田野上,极目天舒,除了辽远和广阔以及近实远虚的村落,闲游的牛阵和羊群,便没有什么让人心旷神怡的奇异景观。几个月中,足不出孙河镇的我,却被一种莫名的神秘感驱使着,心里满是激动。放眼望着我的祖先,在这片用汗水和心血缔造悲歌和收获的一马平川,我浮想联翩。这片贫瘠而神奇的黄土地,以它的慷慨和吝啬,养育了多少不屈不挠的农民群落。它时而冷峻如苍凉的死地,时而多情地捧出色彩缤纷的累累硕果。它在狂风暴雨后又让自己复归于残忍的龟裂,它在榨干汲尽了农民的精血后,又无私地奉献出金灿灿的粮食。守卫和驾驭这块桀骜不驯的黄土地,我的祖辈们,付出了多少代人的生命以及刀耕火犁原始般的劳作。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昭示和无法挣脱的对宿命的默认,就让它主宰了这个高于一切生命之上的,人的灵性?黄土地的敦厚和古朴,并不证明它从不会突然暴发雷霆般的脾性。我永生都不能忘记,当地平线上远远地蹿起一柱灰色的烟柱,整个旷野便隐约着巨兽的低吼。这时,在地里拾柴火的怀品,像一只机警的兔子,竖起耳朵,双目直视远方。当那远天的烟柱溶化开来,用一种充斥整个空间的烟阵,向我们蠢蠢移来时,怀品睁大了惊骇的眼睛向完全呆痴的我大声疾呼:“快趴下,沙暴来了。”我学着怀品,将双手扯牢头上的白羊肚头巾,面朝黄土趴了下去。于是,那遮天蔽日的沙土尘埃和着鬼哭狼嚎般的狂风,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滔滔洪峰,将四周的一切吞进它那黑洞洞的巨口。我在狂风劲吹,飞沙走石,漆黑如盘的大地的悸抖中,经历了一生罕见的恐怖……

进了城里,清轩叔从头上扯下白羊肚头巾,将车靠在一个招牌“甜泉池”的店家墙上后,就擦着满头的大汗,牛似的大喘。我的双腿早已被一路春寒冻木。我看着清轩叔红彤彤的脸,双手一使劲,就像一袋在车后没捆好的包谷,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惊诧,那双腿仿佛是借给了别人,竟毫无痛感。从那时,我便从心里饱受了上了假肢的残疾人,那种刻骨铭心的悲凉感。endprint

“甜泉池”里除了人味并无甜味。人们光着腚在水雾缭绕中彼此招呼,仍不忘礼数,清轩叔躺在睡榻上和他这个城里的侄子全都赤身露体。这时我想,在这个极有我们民族特色的公共大澡堂里,无论是谁,要想彻底痛快,恐怕都得剥去标志身份贵贱,等级差异的外衣和尊严。彼此赤裸又视而不见的人们,在这个特定的时空里,泡在同一个绝对可以将一头小猪烫得去毛的大澡池里,去彻底地享受着平等。清轩叔在下池洗浴时,竟隆重地喝了人家四壶茶。在他频频小跑着去解手的动作中,我看见他少有的快乐无比。下池洗浴后,我和清轩叔就有了些不平等。在热水浸泡后,我爬趴池沿上,清轩叔就用推碾子一般的力气给我搓澡。我痛得有些不堪忍受,就嚷着反对搓澡。他却笑得在脸上一时找不着眼睛说:“傻小子,洗澡不搓澡,还是没脱皮咧。”我根本受不了澡堂的人味和酸臭的水馊,便裹了条大毛巾去寻那睡榻,身上红彤彤肉像是被水烫熟,让清轩叔用力搓过的背和屁股以及大腿,竟像他说的那样“垢没退去”般的有一种再生的快感。我躺在睡榻上,浑身像是沐浴在阳春三月的日光下,舒服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清轩叔,已经欢天喜地进入浴池,又洗了好几个来回。往返之间,又顺便喝了人家好几壶新茶。我望着已顾不上我的清轩叔就说:“我爸爸说,这烫澡洗多了伤元气。”清轩叔小眼扑闪,略带狡黠地说:“怀品、二小、国庆都没来,我就替他们多洗几个。”我又一次面对这农民式的幽默和无懈可击的合理愣住了。

清轩叔和我洗完澡,时辰已近血色黄昏。他驮着我又飞骑在田野的阡陌小路上。这时的清轩叔面对仍旧嘴咬人肉似的西北风,放声喊起高亢的河北梆子。“铜锤钢鞭我手里拿。眦目怒眼呐,呛呛呛呛,我就将你那秦桧打。你小子孬毒陷忠良,待我取你那首级祭岳将……”清轩叔那完全可以成就河北梆子一代名角的豪放和粗犷,在上世纪70年代初,那个即将大地返绿的冀南平原上,惊飞了远近枯树上一群群喜鹊和乌鸦。我被清轩叔这个平常深藏不露的绝活,还有那清亮嘹响的嗓音,激动得乱喘乱咳般大笑不止,痛快酣畅。这时,我在心里就数清楚了,光这一回,自打我来到孙河镇几个月后,难得一受的洗浴,便叫清轩叔喝了人家八壶茶,往返六次浴池,行路几十华里,耗时竟十几个小时。

在县城里那个名曰“甜泉池”里,洗完了那个叫我脱骨换胎的热水澡,我的身体便光滑如脂。于是,孙河镇里的农家,在并不刻意营造的“过年”气氛里,便开始不显而易见地蠢蠢欲动。清轩叔家的那头长胡子山羊和那头憨态可掬的肥猪,便在同一个早晨忽然失踪。猪舍羊圈里失却了这两个与人休戚与共的牲灵,便显得落寂和凋凉。我问婶子:“那两口子哪儿去了?”婶子说:“一个去集上买鞭,一个在炕上睡觉。”我说是牲口。婶子这才明白:“你叔今天晌午把它们赶去集上卖了好过年。”我又说:“那咱们过年咋有肉吃?”婶子在灶膛里添了把柴火,便掀开雾气腾腾的锅盖。一股羊肉伴着葱蒜的香味就弥漫了整个屋里。“过年了,肉管够!”我说:“羊不是卖了吗?”婶子的脸在笑中就短了不少:“你叔在集上叫屠户剥了羊,就叫人捎回羊头和杂碎。今天的日子过得有说头,我就让你尝尝咱河头村嘛都不换的羊杂汤。”

掌灯时分,一家之主的清轩叔从外面办回年货,我们便围着油灯,吃喝着有羊头做底的杂碎汤。被芫荽、葱花、大蒜、辣椒和花椒料煮的羊汤,辛辣臊臭中透着异香,一路鲜烫地通过我那几个月中缺油少肉的食道,进入已经孙河镇化了的肠胃,叫我幸福无比地闭上了眼睛。弟弟吃得通体大汗如雨,喘息不止。怀品、二小,像是谁和谁都全然不认识。一屋子里那喉结的响动,宛如屋檐下寻偶的鸽子们的鼓噪。清轩叔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虚缝着眼睛说:“好食物还在后头呐!”多少年后,当我的足迹几乎遍及欧美大陆,遍尝了国人视为“茹毛饮血”的西洋大餐后,竟在我的印象中无法和几十年前,我在清轩叔家受用过的那顿“羊头杂碎汤”相比。孙河镇的农民,将饲养一年的猪羊自己舍不得食却卖掉,以烹调仅存自用的家畜内脏,算是拉开了春节美食的序幕。在我离开孙河镇那日后的饱食中,那一个个东南西北,名满天下的大厨们,无论是怎样以羊的躯体去展示他们底蕴深厚,天工巧奇的厨艺,都似乎无法和我婶子,仅用孙河镇方圆土地上长出的植物熬制成的“羊汤”媲美。不管是长安的“羊肉泡馍”还是甘肃的“羊肉红焖”,抑或北京城“烤肉宛”里的“葱爆羊肉”,还是闻名全国乌鲁木齐的“手抓羊肉”……都不能和我婶子在谈笑之间,风箱轻拉中而熬制成的“珍馐佳肴”相提并论。那种“此汤只有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的滋味,每每让我在异乡他国的盛餐后,依旧思念得好苦。我那仅四十出头便英年早逝的婶子呵,您能再一次为我在奥地利,这个古典西乐的国度里,在我放歌“庆典音乐会”后,重新叫我品尝一回那孙河镇滋味独有的“羊汤”吗?于是,我便悟出了这样的一个道理:这个清轩叔和孙河镇农民家族并不以为然的“羊汤”,以它永存我口感中的独特滋味,证明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哲理:物以稀为贵,人无欲则刚……

关于河北农村的过年,从我记事起,便从作家父亲口中得到过真传。他那种混杂着农民的智慧和口才,以及作家不经意的夸张和渲染,将农人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庆典,描绘得惊天动地。那除夕夜的饺子;大年初一的社戏;闹元宵的正月十五;腊八粥里的红枣和花生;灶王爷升天的壮观和喧嚣,让我热血沸腾,涎水连连。父亲对老家过年的叙述,虽叫我坐卧不宁,但毕竟欠缺亲身经历的刻骨铭心。但公元1970年那个叫我一想起来,便魂不守舍的除夕年夜,竟叫我多少年后依旧回肠荡气,梦魂萦绕。

年三十那天,一场连孙河镇八十岁的古稀老人都生平罕见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凌晨下到傍晚。当瑞雪将孙河镇的万家土屋和一望无垠的原野银装素裹后,我这南方城里长大的孩子,便在雪地上光着脚打滚撒欢。这场预兆着今年秋后必有巨大丰收的瑞雪,像一张硕大无朋的洁白绒毯,将这片终日重复着让人沮丧和心灰意懒的土黄色,从头到尾焕然一新,纤尘不染。当庄户人家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我眼前的孙河镇,就像一下子遁入了神秘的童话世界,显得熟悉又陌生,贴近而遥远。

清轩叔家的炕沿上,那盏昏暗的油灯,被婶子用发髻上的簪子拨亮了灯捻,竟将屋里的一切照得通明耀眼。光亮中,我用几个月来从未认真细究的眼神,向这个我和清轩叔全家休戚与共的堂屋里,考古学家玩味出土文物似的审视着。炕墙和炕上的被面一样黝黑。枣木粗制的桌椅板凳敦实、笨拙。几只唯有在河北梆子剧中才能看到的那种沉甸甸的大木箱,与那个盛着家中成员生命之源的巨缸,连成一线错落有致地摆开。我仿佛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诧住。眼前,清轩叔这个家徒四壁的栖身之所,便让我这个血缘近亲,在这里薪火相传,传宗接代……婶子和怀品双手沾满雪白的面粉,在一个土陶制成的圆盆里,揉搓着一个脂满圆肥的大面坨。灶上的那口黑色大铁锅里,已有水热的躁动声。那个被我奶奶视为传家宝物的大铜勺里,满登登地盛着新鲜猪肉末和剁碎的大葱、白菜,那种经过奋力搅拌后发出的鲜味,散发出一种让人肠胃抽搐的香气。炕上,放着四个圆桌大小的篦子。于是怀品婶子擀皮包饺子,我拉风箱,弟弟和二小添乱。婶子一手将筷子伸进馅盆,另一只手平展着托住一个,只怕只有圆规才能画圆的饺子薄皮,稍经五指张合,一只丰满而挺胸叠肚的饺子便被扔上篦子。整个过程,让我着实看魔术似的傻了眼。油灯的光亮,将婶子并不丰腴的身形投在土墙上,呈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观。只见她左右双手开弓,疾快地聚合离散,腰肢随即律动般地巧扭,乌发几绺悬在额前,活脱脱勾勒出一个传统冀南平原妇女,欲动还静,欲展又收,欲诉又止的神韵。我不禁从心里惊叹:她这哪里是在包饺子呵?她分明是在用魔力四射的手指攥饺子,捏饺子,绣饺子,摸饺子和舞饺子……我被婶子渐次疾快和愈加紧凑的节奏,晃得眼花缭乱,喘息不宁。仅一个时辰不到,炕上那四张篦子上,就被密密匝匝兵马俑似的胖饺子排满。婶子立起身来,用扫炕的小扫帚,手舞足蹈地掸拂着身上的面粉。这时,我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姿态娉婷,举止飘逸的秧歌舞娘。我的意识便如一只彩色的风筝,扶摇直上,升入了浩瀚的九天之上……史料记载,英国贵族名媛,在出阁前,必须经历语言、音律、芭蕾和诗赋甚至是烹饪和基本马术等严格训练,才能被门当户对,爵位祖传的家族接受。她们往往连在家中走路,都要头顶一本厚书苦练不辍。在中国古代和近代伊始,往来鸿儒,富贾殷实之家的千金小姐,更是琴棋书画,刺绣女红,赋词诵经,熟谙茶道,弄花园艺等等,无所不精。但是,这种将旧时妇女练就的贵族礼仪,相夫教子的典范之风,是需要怎样一个钟鸣鼎食,家学渊源的巨大经济后盾来做底蕴的呢?而我眼前这个,为了终日筹划着让全家吃饱,衣着御寒的数代农民的女儿,她的生命工程看似简单和出于本能,但她的载重,要远比那些衣食无愁的名媛闺秀,来得难以承受。望着那些无法想象的奢华,我婶子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女儿,尽管再怎样的灵秀惠通,她的生命的终极目标,也不过就是恪守祖上的遗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罢了。当一乘披红挂绿的花轿,伴着能将苍天吹破的唢呐声,一路尘土飞扬结束一个农家闺女的梦时,她怀揣着最珍贵的化妆品,也不过是一圆鹅蛋镜和一枚“洋胰子”吧?我的那些三十不到,发髻上插着祖宗传下的桃木梳子的颜色尚未褪尽,便红颜不再,青春万劫不复的婶子们呵,假如你们面对那些永别了唢呐和花轿,媒婆和聘礼,义无反顾奔上城里闯荡人生的“乡村美妞”们,将作何感想?她们不再有“三寸金莲”,但她们有“恨天高”和“大哥大”。她们虽永不再吟:“手里拿着热馍馍哟,怀里我就揣着糕。半夜三更呵,我就往那亲哥哥家里跑……”但她们随口就唱:“不求朝朝暮暮,只求一朝拥有……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那种“兰花花”为了真爱,贴了自己又贴热馍馍的“傻气”,让她们转化为“傍不上‘大款,决不下战场”的豪情万丈。母亲在村口那忧心忡忡的嘱咐,早已化作她们永远诀别了四个大汉去重抬轻摇的花轿。那“奔驰”车里的温柔和空调,早已融进她们略带“侉”气和巴黎香水味的嗲娇……面对世纪之交的人欲横流,审视着这农村新旧女性彼此的大惑不解,我想她们最应该唱的是:“并不是我太坏,而是这世界变化太快……”尽管如此,我依旧不能不对我婶子,那魔术般的包饺子的盖世绝技,顶礼膜拜,五体投地。今天比照那些“乡村美妞们”尽管她们衣着打扮,举手投足直逼“夏朗斯通”,“酷”呆了“黛咪魔尔”。但比照之下,我婶子那种从娘家衣钵中潜移默化而来,面对生存艰难的无师自通,就更加在我的心里显得金贵。是现代化“快餐式”的文明,别无选择地抛弃了中华民族历经大乱,处变不惊的传统了呢,还是现代的文明中那个总是让人跟不上趟而本末倒置的怪圈,摒弃了五千年中华民族灿烂人文传统中的糟粕和陈腐及愚昧呢?……写到此刻,我就嗅到了自己身上那种“文人之后”和“八旗子弟”似的既手无缚鸡之力,又杞人忧天,文不能糊口,武不能达官;倒驴不倒架的酸臭气。现在的人都很实惠,时间就是金钱。有谁还来过问什么纲常伦理,和你那又臭又长的文字游戏?但从小患过脑膜炎的我,依旧冒着傻气。假如让我那些千千万万婶子的生命重新来过,她们还能心静似水的坚拒“外面的世界好精彩”吗?还能够执著得像一只性情温厚的灰驴,盯看着阿拉伯人悬在驴头前的胡萝卜,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目的地?意念至此,我就顿悟了为什么婶子每去村中央那大石碾上磨粉时,总是先要将那个大骡子的眼睛蒙上。大青骡子被蒙上眼睛,就憨厚和踏实地走进了一圈圈瞎转悠的“昏天黑地”。我婶子的希冀和并不富有的想象力,如同石磨上的包谷和高粱,也同时被碾成齑粉……endprint

饺子被婶子的智慧和巧手包好后,仿佛自己都急不可待,急着要蹦进大锅里游戏。于是,我就彻骨地感到这世界上还有一种折磨,比其他的刑法更让人觉得刁钻和残忍。为了让我们此刻立即去死都值得的饺子,我们空腹终日,竟还要等着一个“伟大的时辰”。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在那孙河镇的几个月里,唯一的一次被婶子无情的“迫害”。婶子面对我和弟弟,还有她两个馋饿得眼睛发绿的儿子,她一言九鼎:“叔叔不来家,饺子不下锅!”

当我和弟弟、怀品、二小,像四只澳大利亚树熊一样,挂在村口那棵当年村民警示鬼子进庄的“消息树”上时,我们强忍着“狗日的饥饿”,向一览无余的雪原深处,仰头伸脖眼巴巴地远望。被逼急了的肠胃,用“咕噜”的咒骂去声讨那个打井未归的“生产队长”。在这万家同庆的除夕之夜,清轩叔你这比“七品芝麻官”还小了好几品的“队长”还去打什么的鸟井?那瞎井,枯井,死井,空井,王八犊子井,狗日的井,汤饱仔仔,枪冲的井里有饺子吃吗?我用我生平最觉得“帅”气的诅语,全都一股脑骂将出来。一不小心竟说出了合肥话。爬在树最上头的怀品不干了:“你骂俺爹咧!”我说:“不是的!”他又说:“那你骂嘛来?”我说:“饺子。”这时,爬在我底下的弟弟就说了:“以后,我回到合肥天天就吃包饺子……”他顿了顿后,竟咬牙切齿地说:“我弄你亲妈饺子,看我吃不死你……”

饥饿和千等万盼不见的失望,竟让我们搂抱着树干就迷糊了过去。忽然,远处传来的锣鼓声让我们惊醒。

清轩叔和他的打井好汉们,身披红绸,胸戴红花,在皑皑的雪原中,一泓流动的墨汁似的向村口溢了过来。在远近的“二踢脚”清脆的爆炸声中,一个阉人似的男高音,在极为静谧的雪原上便一路喊来:“孙河镇的父老乡亲听着,清轩哥领着咱村的人,把个狗日的井给打出水来咧!”这个娘们似的嗓音,在1970年那个雪雾迷漫的冀南平原上久久回荡着。于是,孙河镇河头村里鞭炮齐鸣,锣鼓,唢呐以及村里农民们能掰出动静的物件集体狂响。

清轩叔屋里的火炕,在这个牛得都没法再牛的大年夜里,被伟大的也就没法再伟大的烧成了“炕火”。第一次被生火取暖的大炕,没过一会儿便将全屋里的给“逼”得比赛似的脱去棉袄,面对着刚刚煮熟出锅的饺子,清轩叔盘腿坐在吱吱乱叫的枣木椅上,从婶子手中接过一大瓶绿里透白的陈年“腊八蒜”,平端在手上,他表情凝重,满脸的神圣,仿佛基督徒们面对圣餐。清轩叔用当年爷爷在青纱帐里打鬼子的底气,声若洪钟的低喊了一声:“漆(吃)吧!”于是我们就如一群被打开兽笼的野狼……当第一枚皮韧馅满的饺子被我咬破,一种让我生死不能的美味,一股勾魂摄魄的鲜汁便溢满口腔,我在心里狠狠地叫了一声:“我的亲娘!”眼里的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

父亲在孙河镇人忘乎所以的狂欢年夜前,收到我写的信,没等到村里的人把“灶王爷”送上天去,便心急火燎地赶来接他两个“受苦受难”宝贝儿子,我在信上写道:“爸妈,快来吧,我们不行了……”弟弟见到我父亲后,竟以一个准“二小放牛娃”的口气说:“爹,俺娘咋默来?”这种准得不能再准的孙河镇口音,就让他蹲在了地上……父亲盘腿坐在清轩叔家那张大炕上,向检阅他的父老乡亲们递烟发糖的时候,清轩叔就坐在一旁傻笑,我真替父亲后悔惋惜,就在他来到孙河镇前的几天下午,村头的打谷场上,他的亲弟弟清轩叔,在翻江倒海的锣鼓狂奏中,舞着个龙头上天入地般地疯耍,大姑娘,小媳妇,老头老太太们手舞足蹈,比着赛似的把嗓子喊成了个破锣,清轩叔身后的八个舞龙身子的精壮小伙,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犯了癫似的清轩叔,将整个彩鳞遍身,张须暴眼的巨大飞龙折腾得骨软筋酥……

几个老汉凑近了父亲,捂住左耳用右耳神情,专注地听着我父亲冲他们几乎是吼叫着说话时,我多么想一把将他们彻底扯开,我急不可待地想告诉他清轩叔那“偶尔露峥嵘”的卓越民间才艺。清轩叔迎着昨日的晌午,那个在孙河镇冬季里少有的灿烂阳光,腰系彩绸,斜挂腰鼓,光着脊梁,大汗淋漓将个腰鼓打得叫人热血沸腾,把个彩绸舞得日月无光,那震人心魄的咚咚嘁铿铿,咚咚嘁铿铿就让全村的男女老少扭开了大秧歌,清轩叔息罢了腰鼓就唱戏,先是河北梆子后是陕甘秦腔,再后就是绥远民歌,翻身道情……我被眼前完全陌生了的清轩叔活活地给迷坏了,震歪了。怎么平日里那么个少言寡语,就知道吃饭、睡觉、打井、打饱嗝的清轩叔,转眼间就变成这么个,做念唱打十八般武艺样样全能起活的“民间艺术大师”了呐?……我冲着那个正被故乡父老们众星捧月,并在他们眼里是大知识分子的父亲奋力疾呼:“爸,我敢肯定,假如当年清轩叔也像你一样,跟上了‘咱们的队伍,也像您一样手里捧个《康熙字典》,一路走着念着……今天还不定是个什么大角色呢?”但此时的清轩叔,伴着我那太多的“假如”“也和您一样”,用那双和我父亲一样如豆的小眼睛,无比欣慰和敬重他盯牢了他这几辈人中,唯一的可以靠写方块字养家糊口的亲哥哥……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早晨,我们父子盛大地吃完了,清轩叔亲手为我们在他家的那口大锅里烙的“咸食”和熬制的腊八粥,坐上了一辆牛车,沿着那条清轩叔驮我去巨鹿县烫澡的土路,出了村去。当牛车驶出村口,我回头望去,心里一下子就受不住了。村口的土坡上,站着黑压压一大片沉默不语的乡亲父老。村前,那棵曾挂着我和弟弟们的“消息树”上,悬着怀品和二小,以及更多的二小和怀品们……多少年后,那棵永远伫立在村头的“消息树”上的各种怀品和二小们,还有村口的黄土坡上默立着的各种清轩叔和婶子们,都幻化成了那首叫我弟弟名满天下的“废话”歌: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昂昂昂昂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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