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05 15:19萧正仪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1期
关键词:二宝大宝病人

萧正仪

这条山路不算太长,下了车后顺着山坡路走,约莫十分钟的脚程,就可以到达医院门口。这是我第二次背负行李上山。半年前,跟着同学一行浩浩荡荡上山实习,那是入冬后第一个寒流来袭时,但大家只知道边走边热烈谈论每一站实习的奇妙际遇,而现在一个人走着,面对自己所选择的这条路,好长好长。

全校毕业生110人,109个都不会再重新走这条路了。在老师眼中,一毕业就选择精神科,实在是个不知长进的家伙;在同学心里,实在是件荒谬可笑的事,别的不说,光是一个月七千多块,就让多少人望而却步,美其名是白衣天使,拿的却是女工的薪水,不过我以为钞票并不需要我,而这条路如果我不走,可能更寂寥。

到了医院围墙外,想起老师曾说过,精神科第一步要预防逃跑和自杀,没有一个精神病院的病人是不会逃跑的。这时,如果有一名高壮的男子翻墙而过直往下冲,我会挡在前面,用我的爱,抚慰他孤寂的心灵,这样还没报到就立了一件大功。但是,我仍然感到一阵颤抖。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我确知我是个善良而伟大的人。这是什么地方?每一扇纱窗都有铁窗,大门拴着一道道锁链,还有来往穿梭监视我们的白衣人——不!不是我们,是他们和我,他们那群疯子。跟一群疯子相处是很痛苦的,我只是因为头痛就被抓到这里,我其实是很痛苦很痛苦很痛苦的。

那天护理长对我说:“何韵珍,你愈来愈有进步了,现在除了倒垃圾外,病房走廊的清洁工作也由你负责。”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回家?”

“快了,快了,只要你好好表现。”

我的病真的已经好了!可是以伟好久没来看我,很久没见到大宝、二宝,我的房子、我的床,可能已被别的女人占领了。是我的姐姐韵雪,她总是要抢夺我的一切,是他们陷害我的,他们和联合国的军队联手把我关起来,还有我婆婆,她一开口,就发出强而有力的电波,控制我。但我很伟大,所以要逃,要回去照顾我的小孩,终于,那次倒垃圾的时候,我捡到了一架纸飞机……

于是我就乘着飞机飞出围墙。

“余凤致,你上的什么班?”护理长急急走进病房,拿起病历翻了翻后,狠狠地摔在桌上。

第一次遇到火山爆发,我呆兀地站着,一片白茫茫中已不知逃生,那厚厚的病历是燃烧的岩浆,向我飞扑而来。是不甘于就此被烧死的,我以为我是冰但却是燃烧未全的灰烬,扑出嗤嗤的火花: “我不知道。今天才第三天上班。还没有一个人到护理站,我对病人不熟,是学生带何韵珍出去倒垃圾的。”

“你不会小心一点吗?她跑出去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何韵珍的家属可是很难缠的,端午节时她爸爸还拿出……这叫医院怎么交代?”话没说完,黄医师走了进来,护士长立刻从挺直的树木变成摇曳的枝叶,不停地点着头: “都是我们新小姐不会做事,我已经说过她了,也联络了家属,一有消息医院就会知道。”边说边将那双大而黑的眼球向我甩过来,像是千斤般重的铅球,压得我很勉强地喘息着。

接着护理主任过来,重述着同样的话,我以为我是为真理而奋战的斗士,但却是一个布偶,随他们剪裁成什么样子。此后,每一个人都用一种眼光看着我,仿佛我剥夺了他们的利益,我没有申辩或呐喊的权利,因为一道道的围墙已将我紧紧包围。

家里是空荡荡的,以伟出去做生意了,不!他一定瞒着我做了什么事,还把大宝、二宝都藏了起来,不行,一定要把他们都找出来;回到房里,粉红色的墙壁、床单,就像新婚时一样,但这极可能是故意骗我的。顾不得这表面的一切,迅速打开衣橱、柜子,把所有的东西翻出来,起码可以找出一些证据什么的。翻着翻着翻出一个布娃娃,那是二宝,好可爱的小脸蛋,来,笑一个,宝宝一眠大一寸,嘻嘻!紧紧抱住宝宝,摸着、抚着,很久很久。当壁上的时钟敲了五下时,我赶紧把宝宝放下,跑到厨房,拿出菜刀,和冰存已久的猪肉,哦!宝宝乖,不哭,妈妈煮饭给爸爸跟宝宝吃。用力地剁着猪肉时,突然,大门开了。兴奋地到门口,双手挥舞着:“以伟,你回来了,快,来吃饭。”

“你,你怎么跑回来了?快,快把刀放下。”

“哦!”我小心翼翼地将菜刀放回,蹑手蹑脚地站在墙角,可是以伟也站在门口的墙角,头低低的,仿佛在盘算着什么,我很努力地走过去说:“以伟,你累了,我煮饭给你吃。”

他走过来,握起我的手:“韵珍,听我说,煮饭太累了,我明天就送你回医院去,那里有人照顾你。”

我摆开他的手,拼命摇着头:“我已经好了,不需要人照顾,在医院里我就做很多事,我可以照顾你,照顾宝宝,求求你,不要回去,不要……”我跪下来,一直磕着头磕着头……

知道何韵珍回到家后,我松了一口气,但仍然很仔细地研究她的病历,希望能找出一些端倪。我相信凭我在学校的成绩,是可以拟出一套护理计划,为病人做一些治疗性工作。但我更重视护理伦理,我相信爱心和真理,但那件事情,真的令我不解!

那天,护理长气呼呼地走进来,瞪着我说: “你不懂就不要随便决定事情。”

“什么事情?”

“阿源的家属大老远送一箱苹果来,你为什么不收?又叫家属带了回去,这不是虐待家属吗?”

“照顾病人是应该的,我们不能收病人的东西。”

“你是死脑筋!”

我强迫地告诉自己那件事自己是做错了,那只是一件小事,顺着护理长也没什么妨碍,况且跟医院还有一年的合约,只要好好照顾病人,我是无愧的。于是每当再收到红包或礼品时,都光明正大地交给护理长,看到她咧嘴在笑,好像对我说,你进步了。

我要求以伟把孩子接回来,我可以照顾的,不用麻烦婆婆,我还可以做个好媳妇。可是以伟一直不说话,他叫我安静坐着,然后整理东西,把一些物品藏起来,他的眼光里透着恐惧。我一定是恶魔转世,有一种超强的力量,能够发出一种光,把一切东西融化,而周遭必须时时处于警备状态,我的存在,目的就是扰乱人心。我不能看着以伟,可是无法控制,直到坐下来吃饭时,他说:“如果你的病真的好了,你应该知道,并且接受,现在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大宝在妈那里,妈会照顾得很好,至于二宝,一年前你在帮他洗澡时,就……死了!”endprint

“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有病,不怕,没关系,没关系……”他捧起我的头,拍着、抚着……

我真的不是要害死二宝的。二宝才两个月大,就被水鬼缠身,帮他洗澡时,他一直哭一直哭,我知道二宝很难过,水鬼利用二宝来对付我,只有杀死水鬼,我和二宝才能同时获救,所以我捏着水鬼,用力地一直往水里塞,终于,二宝不哭了,水鬼死了,我胜利了,胜利了,可是,二宝呢?不见了!

罪,罪人,不!不是有意的,来,二宝乖,妈妈疼,疼宝宝……

医师很少到病房来,每次来时,总是在护理站晃一晃,踉护士开个小玩笑。当我极不识相地告诉他阿源最近情绪不稳,经常不肯吃饭时,换来的是一对白眼。之后他拿起笔,在处方笺上画些英文,几秒钟就解决了一个病人。

打完针后,阿源迟迟不肯离去,隔着护理站的玻璃,他的眼睛瞪得雪亮,仿佛能够穿透一切。那是一种燃烧的光芒,不知道是要灼伤自己或是这个世界。他不用言语,在那炯炯的眼神里,始终重复着前些天的话:“医师为什么不来看我,我想出院。”这时我只能再一次地告诉他:“先回去休息吧!”

好几天,阿源都不说话,不吃饭,而我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这样的情形当然不可能持续太久。也因为有学生在病房实习的关系,黄医师决定给阿源做电疗。除了在星期天外,一切电疗前的准备工作都要齐全,因为我们必须教学。于是一群人像抓一只斗败的公鸡似的把阿源抓上诊疗床,围观的学生们就把小小的诊疗室挤得喘不过气来。当沾上盐水的电击棒触上阿源的额头时,我们都必须相信,这比电宰猪还令人看得过瘾。

阿源的身体一波一波颤动着,知道他很痛苦,而我站在旁边也很痛苦,只是我们都必须忍耐,而我更要学习——无动于衷。

每次做饭时,我总要很仔细地把米和菜洗过一遍又一遍,煮熟的饭菜也要消毒一遍,因为有人会在饭里下毒。像我这样一个宇宙的主宰者,有太多人会因嫉妒而陷害我,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要再三巡视过,以免埋有地雷或炸弹。但以伟十分不耐烦,他不许我做这做那,甚至于不许我对他……

洗完澡后,我在腋下和颈间喷了香水,轻轻躺在平整干爽的粉红色床上,将睡衣下摆一角撩起,领口的扣子解开几颗。此时,我的心是跳跃的音符,节奏愈变愈快,在那飞跃的音符间,已经听到以伟在说:“你仍然像处女一般。”

以伟上了床,我紧紧环抱着他的颈,在他身躯上移动,让他粗短的胡须扎醒我每一个沉睡的细胞,啊!以伟,我要,我怕,让我藏在你体内,虽然我是紧张的,所有的人都在窥视我,都在说我坏话,我的婆婆随时会进来,抢走以伟,她声色俱厉地骂我,我……没有,以伟,不要走——但是以伟拉开我的手,翻动了一下身子说:“今天不要,我很累。”

我被丢弃在黑夜里,四周的一切都是恶魔的军队,他们一步步向我扑来,一遍遍谱奏着可怕的音乐,想要偷去我的耳朵、我的头、我的……好痛好痛。

我不知道我究竟能够做些什么。病人绝不会因为我的几句话而有任何的转变,这需要多少的耐心和等待,还不一定换来一丝笑容、一句言语,而且是极危险的,随时可能飞来一个拳头或任何伤害;当然医院不会管你,所以必须学会观察应变,学会随时弃职逃亡。于是我跟其他的工作人员一样,大部分时间扮演一个管理者的角色,这对于想要养老的人来说,实在是件不错的工作,而我,一再地对自己发出疑问:“你能够坚持的是什么呢?”

愈来愈难以面对同样的表情、重述同样的话,也渐渐相信,没有一个人有百分之百的爱心,爱心只是生命里多余或偶尔必须的。中午躲在护理站内,怀着一份不安与孤独的心,看着自己的书,突然“砰”的一声,我赶了出去,看见阿美正在一颗一颗捡拾地上的象棋。我摇了摇头说:“你这样太吵了,快去睡午觉。”她笑了笑,低下头坐在地上,拿起一颗“帅”,抬起头两眼定定地望着我:“陪我玩好不好?都没有人陪我玩。”然后嘟起小嘴。30岁的阿美,那一刻的淳朴真诚,掩盖了太多的沧桑,我有些不忍,有些好笑,但也只能说:“快去睡觉吧!现在不是玩的时间。”我知道她是孤独的,我也是,只是这两颗孤独的心灵却不可能碰触在一起。

回到护理站后,阿源徘徊于窗门,用手指画着玻璃,两片苍白的唇不住地颤抖,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声音,对我的问话,显然无反应,只是摸着、画着,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一个拳头,玻璃破了,血,汩汩地顺着手臂流下,伤口约有五公分长,是非缝合不可了。医生还没上来前,我问他:“为什么要打破玻璃?”

他的头低下来。

“是不是你太太很久没来看你?”

他的头更低了。

她的头仰得高高的,手向前一指,发出一颗飞弹,要把我炸碎。我后退,后退,她狂笑着,高喊着:“家里弄得这么乱,饭都不会煮,以伟也没有照顾好,我没有你这种媳妇。”

她替以伟把领子翻好,要他穿戴整齐地上班,边弄边说:“从你爸爸死后,好不容易把你跟你哥哥抚养长大,妈最疼你,你可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哦!”

以伟是个孝顺的孩子,他要我好好孝顺妈,我很努力很努力,但她不让我碰以伟,和刚出生的大宝。我是无用的,无用的一堆垃圾,被他们扔弃在角落。

回到家很久,没有人,她住到大哥家了,跟他们一起商议如何对付我。我知道她藏起来,去练一种武功,能够发出超强的电波,控制我的思想、我的精神、我的一切,然后随时可将我撕碎、毁灭,她嫉妒我、陷害我,我是超人……

她来了,我很小心地倒茶过去。她拿起茶杯,用唇轻碰了碰杯口,两只眼睛聚集电光射向我。我知道她要来夺走我的肺脏、我的肠子,我紧紧抱住自己,很害怕。她走过来,拍了拍我。发出一种音波:“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不用做,有妈在。”停顿一下,咽了一口气又说: “既然你能跑回来,那么我就跟你谈谈你和以伟的事,我已经替你们请好了律师……”endprint

全是恶魔,我听到恶魔的声音、考虑的声音、青蛙的声音,男的、女的,一直在叫,很吵,很吵……

十一

也许因为持续一段日子的电疗,阿源的病情稍微稳定下来,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这里大部分的病人,从第一次住进医院开始,就注定了这里是他们的另一个家,而我,才是一个真正的过客。

医院没有足够的设备和人力,管理制度并不健全,但院长却以为我们要现代化,要学习美国,所以半年前开始实施男女病房合在—起,护理站左侧是男病人房间,右侧是女病人房间。这个问题护士们曾跟医院建议多次,因为管理困难,谁知道夜里或任何时刻,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医生只会淡淡说一句:“发生事情大不了带去做人工流产。”

那晚,我跟另一个同事值班,我们正在聊天,外面显得十分安静。一位中年女病人前来拍着玻璃窗,手指着左侧一○七室,问她什么事都不回答,只捂着嘴哧哧地笑。我想我们必须去看看,才一踏进房门口,我们都呆住了,阿美平躺在床上,下身赤裸着,阿源的裤子穿到一半,阿福赶紧把脱了一半的上衣拉好……我们盼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凭床上少许黏液就能证明什么吗?我跟那位同事都还未婚啊!但仍然立刻将阿美关进保护室,阿源与阿福绑在柱子上审问。阿源的头低低的,脸白如纸,直说没有没有,我们实在也不知如何问起,因为从无经验,而阿福的双眼如两团火球,始终挣扎着说:“你们凭什么绑我,我住医院比你们久啦!”

第二天,经过护理长的详细盘问,才知道我们发现前,这件事的男主角除了阿源与阿福外,还有八位。

十二

他们终于让大宝跟我见面了。准备了好久,把头梳好,家里整理好,再拿出从医院带出来的小毛衣,那是在作业治疗室跟老师学打的,打给大宝穿。我把它抱在胸前,拍呀拍着。以伟过来说:“韵珍,现在还不到冬天,况且大宝长大了,这件毛衣只有大宝的一半身子大。”

我摇着头,紧紧拥着,大宝是我的,不让他们抢走。以伟他妈、大宝,还有我的姐姐韵雪也来了。我很想见他们,但很怕,躲在房内,衣橱里,紧紧拥着毛衣。我知道以伟进来了,他重视我,要来找我了,不!还有另外一个人,女人。以伟打开衣橱门,他看到我了,我看到了韵雪。他拉我出来,韵雪摇了摇头过来说: “韵珍,我很早就想来看你了,怎么出院也不告诉我,回到家里还住得惯吗?”

“在医院打的毛衣。”我将手上的毛衣拿给她看。

到了客厅,韵雪过去牵着大宝说:“来,大宝乖,过去叫妈妈。”我蹲在椅子旁边,两手伸向前,望着大宝,大宝也望着我,又望着韵雪,韵雪在控制他,对他说: “快去呀!妈妈最疼大宝了。”大宝的眼睛转呀转的,那么灵活明亮,像我,具有超强的透视力,我的眼睛一眨,第三次世界大战就会爆发,大宝也是,所以有人要害我们,哈哈!不要怕,笑着走向前几步,大宝的小脚也挪前了一下,但随即往后扑向韵雪身上:“姨,怕。”以伟他妈也过去拍着大宝:“不怕,奶奶最疼。”

哈哈哈……太好笑了,真好玩,放鞭炮庆祝吧!来哦!拍手,我胜利了,我不是我自己,不叫何韵珍,我是戴着面具的,每一个人都学我戴着面具:我是玛丽亚变的,大宝二宝不是我生的,池塘里的好多青蛙才是我生的,哈哈……他们都不知道。

十三

我被调到另一个病房了,这世间的一切总是迅速地在改变,我也是。同时必须承认一个事实,能够在精神科待久的人,是要情绪稳定而成熟的,所以,我在这里学习“成熟”,但成熟是什么呢?

我仍然相信我是善良的、世界是美好的。

当初选择精神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害怕死亡。在一般医院,所面对的不外是生命的起始与结束,而每一个结束都是充满着无奈与凄凉,我不禁对生命这个课题、人这种动物,产生极大的不安与惧怕。

病房大部分是些老弱残兵。王添丁,是个孤独的老人,当然其他的老病人也是孤独的。而严格地说,他并不孤独,他有一个妻子一个儿子,只是妻子低能,儿子白痴。他住在医院已经有20多年了,早年随国民党来台,退伍后娶了现在的妻子,后来因为种种的不顺与生活的压力,他住进了这里。其实对于这个病人,我并不了解,在我调来时他已经在靠点滴维持生命。

之所以会这样,因为起初他拒食,不!是绝食,使身体一天天地瘦弱,终致毫无抵抗力,而医院也索性停掉了他的伙食,避免浪费;当然每两个小时的牛奶灌食与定时的点滴注射还是必须的,于是我做着这样的工作,看着他一次次痛苦地呼吸,一遍遍呕吐出深褐色的液体,身上还发出难耐的恶臭。我不断耐心地清理他周遭的秽物,就算对这样的生命做最后的尊重吧!同时不禁要问:“他的家人为什么不来看他,照顾他呢?”

“算了,他们会照顾自己就不错了,只希望到时候能有人替他办后事。”

“我们难道就没办法救他吗?”

“凤致啊!这样的病人能早点去,他解脱了,我们也解脱了。”扩理长拍着我说完后远远地走开了,其实每一次,她只是远远地望着王添丁。

事实告诉我,做什么都是多余的,但在我上班时,仍细心观察他的生命征象。我希望能够救他,即使是一口气。但我更怕的是,他死在我上班的时候。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黑白无常在跟他玩着拉锯战,拉着这世界的线愈来愈松,呼吸像潮水般地起伏着,停止了一下,又做很大的伏动。通知医师来后,医师像看戏般的双手叉在前,这是另一种“送终”。我没有等到最后一刻,早五分钟下班,紧跟在后面的是,他罩着白布单被推出病房。

十四

我又开始一直听到一些声音,他们在骂我,要把我送走,人声、车声、青蛙叫的声音……

好多好多的人声,好吵好吵的车声,那是在南阳街上,那条补习街,不!我从小都是考第一名的,不能考第二名,我不会重考的,不!我是要进台大的,不能进师大,我一定要考上,不能比姐姐差,韵雪一直都要跟我比,跟我抢,啊!她比我好,爸爸喜欢她,不!不行,我是如此的努力。

在那条街上,遇见了以伟,他跟我一样补习,对我好,我们在一起了,可是他会像爸爸一样地,被别人抢走,不行,我是强者强者强者……

十五

曾经幻想着生命的美好、人性的纯善;仰慕着伟人的行径、崇高的情操,那些生灵的光在闪耀,生命的歌在吟唱,虫鸣、鸟叫、犬吠……鲜活生命一一在眼前跳动,而我,我是什么呢?

父亲是公务员,我的家就像小时候学的那首歌——《可爱的家庭》。在那个温室里,怀抱着理想,怀抱着爱,为这个世界勾勒出一幅永远属于春天的画面,但拿出来时,没有人会欣赏,我已不知身在画中或画外,我以为我是不同于别人的,只是以为。

蓝空、白云、明月、星辰,在一一向我招手、呼唤,而我却动弹不得,拼命地喘息着。我无用得毫无抵抗力,被倾轧在窄小的空间,仍必须适应——适应,只是神经不停地拉扯、摩擦,在这样的拉扯下,直到有一天,我将四分五裂。

十六

好多钱,爸爸给我好多钱,后来就不见了。他是大老板,不!妈妈是被他害死的,还有那些妖精。那天,我从池塘玩回来,看见妈妈在衣橱里玩着荡秋千,后来,她常常来找我,要带我飞、飞呀飞……

他们说妈妈死了,我才不相信,可是一直有不同的女人住到家里。爸爸跟那些女人送给我跟姐姐好多玩具,我都送给池塘里的青蛙,青蛙很可怜。爸爸知道了,就骂我、打我,说我不是淑女,姐姐才是。

好美的一片池塘,始终听到青蛙在叫……

十七

始终听到那美好的旋律。

护理长的脸、医生的脸、病人的脸,紧紧地将我包围,无处可逃。

决定为自己绘出另一幅画,山路好长好长,整张画纸容不下。

十八

吵,好吵,他们吵,大宝也吵,我只是拿菜刀叫他们不要吵,就说我有病好笑。

他们是要害我的,处心积虑,没有站立的地方,我是轻飘飘的、轻飘飘。

不能任他们摆布,我要逃——逃。这条山路好长,向前跑,长出一双翅膀。

飞……飞……飞……飞……

十九

这条山路虽然很长,我只知道往前冲、向下冲——而这一切。都将在我离去时消失。

当我再度走上这条山路时,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选自《台港文学选刊》2013年第12期

责任编辑:赵 波

美术插图:李德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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