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路

2014-04-18 06:14杨遥
黄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种地行李箱豆腐

杨遥

1984年的某一天,港版《射雕英雄传》忽然在内地播放,这成了生活在小镇上的我们的一件重要事情。那个时候,不是家家有电视,也不是家家的电视都能收到那虚无缥缈的信号,只有那些住在崖头上比较高的人家,在屋顶插上一根高杆子,把电视天线绑上去,才可以收到这个信号。我们忽然知道了江湖这么精彩,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这么多高手,还有郭靖这样傻乎乎的英雄。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出路,只是羡慕那些英雄豪杰。有的小伙伴在腿上裹上沙袋练习飞毛腿,有的用手掌砍树练习铁砂掌。我们都羡慕镇上那些力气特别大的人,觉得他们天生有当英雄的可能。谁都希望自己的身子粗壮些,希望自己的手上有厚厚的茧子。

那些身为农民,又修自行车、做豆腐、卖碗饨、割家具等从事各种手艺活,维持家用,供孩子上学的父母亲,没有多少人去考虑自己孩子的出路。上大学是太遥远的事情,镇上每年就那么一个半个孩子最后能考上大学,不一定会落到自己家孩子头上。他们对孩子没有很高的期盼,对他们的学习不怎么去管,老师让留级就留级,考不上中学就开始种地,学手艺。在我们班里,有一连上了三四个一年级的学生。我的许多小学同学上完初中就开始在社会上晃荡,有的甚至连初中都没有上。

那个时候,人们都感觉周围的人生活差不多,区别只是你家五口人种了十亩地,我家七口人种了十三亩地。大家连地里种的农作物也非常一样,不是玉米就是高粱,或者今年玉米,明年高粱。还有的区别就是你父亲是木匠,我父亲是泥匠,他父亲是卖豆腐的,大家收入都差不多。我家盖房请你父亲来做梁、砍柁,你家盖房请我父亲去做地基、垒墙、打顶,人们请客都去张三家买豆腐。

但是在这些普通的乡亲们中间,有一位和别人家不一样,他是修自行车的,但他的弟弟是县里的一个副县长,于是我们经常能看到他白白胖胖的弟弟坐着小车来他家里。还看见镇上派出所的隔三岔五地给他家送一条从水库里打来的大鱼。

五年、十年、二十年时间过得很快。我由于一直读书,稍微也有点运气,走了一条和别人比有些不同的路。在这条路上,我在村里当过老师,在高速路养护部干过几个月,在县政府办公室当过秘书,还干过副镇长,也在市委某个部门借调了三年多一直没有调过去,后来到了省城。一路上磕磕碰碰,有过很多艰难曲折。每次当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面临一次新的选择时,没有一次和我的家人商量过,因为他们都是农民,除了认识土地、庄稼和自己周围的那几个人之外,帮不上我什么实质性的忙。在这一次次的艰难跋涉中,我在每个部门都能见到一些人,他们的父亲母亲当过领导,或者至少有一个舅舅、叔叔、姑姑、姨姨之类的亲戚是领导,他们每走一步都轻松自如,年纪很轻就有了房子、车子,脸上总是散发着那种自信、满足的笑容。也有一些从小就出生在城市的人们,他们聪明、优雅,一看和农村里出来的就不一样。

人的出路真的很不一样。

同样,我少年时代的那些伙伴们也在发生变化。我在四角朝天的学校里当乡村老师时,有一次在镇上遇到一位同学,他的年纪比我大两三岁,小时候很多同学跟在他后面瞎混。当时我们不知道在聊什么,突然他说,现在的社会很混乱,动不动哪天就有人被绑架了。说完,他拿出一把枪。我惊讶极了。几个月之后,我的另一位小学同学果然被绑架了,据说他贩毒。几年之后,拿出枪来给我看的同学也因为贩卖毒品坐了牢,他出来之后,他的老婆要和他离婚,他把老婆邀到水库边,在她身上浇了一桶汽油,把她点着了。

当我来到城市以后,每逢节假日回到镇上,总是喜欢打听一些以前的伙伴在干啥。他们大都在种地,在种地之余,有的养了三轮车,有的当了木匠,有的开小商店,有的卖豆腐,有的生豆芽,大多重复着父辈做过的事情,也算是一种子承父业。还有的已经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

2013年中秋节回老家后,为了避免回时拥挤,我买好了提前一天走的火车票。没想到那天那么多人赶车。我在候车室遇到了一位儿时的伙伴,他拖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去太原赶庙会,做套圈圈的生意。这位朋友性子火爆,年轻时很爱打架,还坐过几年牢。从牢里出来之后,就开始做套圈圈的生意。我不知道他大大的行李箱里装的是毛绒玩具,还是石膏雕塑,或者是些烟酒之类的玩意儿。这么大的行李箱他一个人弄不上火车,他的老婆来送他。他没有买上坐票,我为他的大行李箱发愁,打算让他和我凑一起挤挤。在快要检票的时候,忽然来了我们镇上另一位去太原的人,他马上让他老婆回去,说这个人可以帮他的忙。然后他让我去找自己的座位,说和我说不到一起,他要和这个人一起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要我帮忙的话,我们中间那种隔阂,不是在这儿三言两语可以讲完的。

最使我惊讶的是一位曾经在北京当过武警的同乡,和他的舅舅们一起当了装卸工。这个家伙刚从北京回来的时候,根本看不上装卸工,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像还给一些在道上混得比较好的人当过保镖。他们家的人力气都特别大,他的一位小舅舅是我小学三年级时的同学,好多年都是我们镇上力气最大的人,现在腰部受了劳损,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个经常生病,日子过得非常紧巴。

我和这些人走的是不同的路,但他们的路总能引起我的共鸣。我在写他们,也是在写我自己。我们都在轮回,只是轮回的方式不大一样。随着年岁的增加,我慢慢不再那么天真,明白了在这个社会,人不可能仅仅通过诚实的劳动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通过劳动可以使自己活得尊严一些。我希望这篇小说写得更加暴烈些,但实际上,它很温和,这不知道是自己成熟的标志,还是逐步在和社会妥协?我希望写出更有力量,有更深寓意的小说。

责任编辑: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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