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从湖面掠过

2014-04-18 06:17李燕蓉
黄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陈总李勇张军

李燕蓉

车开得很快,风急速地往车里灌,风景很快就在倒退中模糊了,有一瞬间,秦默看见向红的脸像水波纹似的抖动着,如同多年以前。那天,失恋的向红也是这样,哭泣过后长久地抽噎着,当时她就发现,向红的脸像极了水波纹,正以鼻子为中心脸颊为湖面,一漾一漾地扩散开。

向红像所有婚姻中人一样过着热闹、混乱却有轨迹可循的生活。秦默每次听向红诉说她家庭里小姑婆婆一干人等复杂繁琐的关系就替向红难过,这样的生活,过个什么劲呢。一点自己的空间都没有,还有孩子,你努力地培养,谁知道将来是什么,就算成才,也不知道在哪儿飘着呢,还能顾得上养你吗?或许是在婚姻生活里浸泡久了,向红总是说归说,过归过,每次和秦默说完了,整件事就算落幕了,似乎并不十分难过。倒是秦默,每次听向红唠叨完总需要好几天才可以平复心情。所以,向红的婚姻在秦默眼里完全就是个反面教材,有了这一出戏,婚姻对她只剩下打击,再没有任何美好的幻想。秦默和向红相处了近三十年,除了父母没有人比她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即使后来,和男人有了更亲近的关系,她们仍旧是最亲近的。只有她们才会在洗完澡后温柔、怜惜地给彼此抹身体乳,从脖劲开始,一直推到后腰,虽然那种时刻,她们在对方的身体上更多地看见了自己,仍旧年轻,却终将不再年轻的身体。即便如此,秦默依旧是孤独的。那种孤独,像她家里的窗帘,夜深人静拉开了,才可以看见全貌。向红结婚后的某天夜晚,秦默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孤独,像窗帘一样悬挂在卧室。徐徐展开后,有着细腻却无法详尽陈述的纹路和波折。孤独这么坦然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多少有些吃惊,这之前,她一直以为孤独只是一种情绪,只是瞬间的事情,没有来由亦不知所终,从没有想到它们在某个时刻居然可以如此具体地挂在面前,她开始哭泣,那次哭泣持续了很久,这是她自少年时代结束后第一次一个人这么随心所欲地哭。那之后,又有过几次这样的情形出现,她一次比一次熟悉,所以不再惊奇,只是安静地哭泣,然后就是等待,因为她知道,早晨,当第一缕阳光出现的时候,这一切都会消失。生活还是生活。

关于哭泣的这一幕她从来没有和向红说起过。向红结婚是她们关系的一个分水岭,向红结婚前,她们无话不谈,像连体婴一样有着共同的感受、共同的喜怒,也有着共同的敌人和朋友,她们从来不会对彼此有什么异议和指责。因为她们就是对方的一面镜子,指责对方就等于是指责自己,她们说话总爱用“我们”这个词,以此来表明她们确实是一体的。向红结婚后,她发现向红嘴里的“我们”已经在第一时间更换了内容,换成了她老公张军。对她开始用“你”这个称呼。最初,秦默有过刺心的难过,但很快就过去了,她们仍旧会在一起洗澡,仍旧比别人要亲密,但秦默心里明白她们之间有些关系,是从向红结婚这天起就画上了句号。

四月下旬,秦默终于顺利告别区二院,来到期盼已久的市一院,成了呼吸科的一名护士。虽然干的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工作,但她仍旧有一种重生的快乐。向红对她这次调动一直持反对意见,因为对护士而言,从来就没有大医院更好这样的说法。如果是医生,到更高一级的单位会有更好的手术设备和更好的团队也会有更多的学习机会,当然也有更好的薪水。护士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的工资一样的工作,大医院只能更累。向红说,你就为了躲一个男人就离开工作了十年的单位,你真是个傻子。只有秦默自己最清楚,她不是在躲男人,她是在躲自己,在这场感情里放不下的从来就只有她自己,纠缠不清的也只有她自己。她需要对过去的生活有这样一次彻底的告别,这样一个仪式,才能彻底放下,或者说是逼着自己放下这段感情。过去,无数次下决心离开,但只要李勇进入她的身体,她就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一点点顶了出去,他进得越深,她的灵魂就飘得越远,直到完全看不见自己,也没有了自己。而李勇呢,他有自己的家。她已经厌倦了孤独像幽灵似的在屋子里不断出现,更厌倦了自己不停地哭泣。有他在,她只有更孤独,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临走前,他们又见了一面,想象中亲热的一幕并没有上演,空气里弥散着分手前淡淡的难过和即将成为陌路的尴尬。话说了很久,但彼此都没有说到点上,绕来绕去,最后李勇问,恨不恨他?秦默摇着头说:

“不恨,有什么可恨的……”随即又补充道,“但也别没事老联系,那样,对谁都不好,大家都好好过吧……”

见面前,秦默以为自己一定会痛哭,因为分手对她来说,是如此难过。她以为自己会像过去无数次发生过的情形一样,哭到没有力气,然后他抱着她最后做一次爱。之后,以此为界限从此陌路,他们的爱情会因戛然而止而变得永恒、璀璨,变得与众不同又刻骨铭心。但真实的情形却令她大失所望。总之,平淡至极,也无聊至极。那天,他们一直很平静地说话,临出门还客气地互相祝福,和普通同事没有任何差别。这就是她六年的感情吗?虽然她是这么渴望结束这段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感情,但这么平静地结束,让秦默还是多少有些沮丧甚至失望,怀疑他们似乎根本就没爱过,爱情或许只是个词语而已,用在相应的句子里就有了光芒四射的意思,一旦换了句式,也就不复存在。

分手不是秦默能预料的,生活也不是。对新生活所有的美好向往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迅速被医院繁琐而忙碌的工作淹没了。一院呼吸科共有15个病房,其中1个重症监护室,4个特护室,5个大病房,5个小病房。大病房6个床位,小病房3个床位。特护一个人住带着卫生间。科里55个床位几乎天天爆满。但科里的护士不连实习的才5个,再加上倒班,科里常在的护士也就3个,有一个还要常在重症室待着。那里算是个清闲活,这样好的差事一开始是绝对轮不到像秦默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头上的。秦默平均每天要监护20多个病人,光换液体来回跑就跑个半死,每天还要挨个做皮护。过去工作的那个医院,规模小、资质低,去的人很少,也就是感冒发烧了去看一看,稍微重一些的病人都会往一院和二院送。有时候她们科里一天也没有一个病人,本来应该是清闲的,但那时有李勇,她的心没有一刻不被感情煎熬着。现在李勇终于离开她的视野,她却开始终日脚不离地在病人中穿梭,有半天假的时候,就只想躺着,再没有心情去想任何的事。秦默悲哀地发现,自己就是个困兽,不是被困在感情里就是被困在医院里,总之,是要被困住的。不到一个星期,她就开始怀念过去。和向红诉苦,向红怪她把一切都看得太重,尤其是男人。向红的经典理论是,男人,是不能简单划分在人里面的,确切地说,男人只是一种尚未转化彻底的动物。一切思考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男人的行为,你就会觉得好理解得多。否则,只有自己吃苦头。向红说起理论来从来都是一套一套的,但遭遇实际生活的时候,也常常是没有任何头绪。最近,向红的老公在竞聘电信部门一个经理的职位,向红一直唠叨着要送礼,但送什么怎么送,却一直犹豫不绝。秦默只要一看到向红一副结婚后居家过日子的模样,就忍不住奚落她:

“又要省钱又要好看还要管用,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呢!结个婚变得这样会算计。”

“就得算计啊,我们都是自己辛苦攒的,能有多少钱?哪像你,只想想感情就够了,但感情能想一辈子吗?”

向红对于年纪一把还不结婚的女人,骨子里既羡慕又鄙视,就像秦默对结了婚的女人心底老会冒出老妇女这个词一样。对于不相干的人,她们都能把这些话搁在心里,最多也就是背后议论议论,面子上从来都是和气的。但对于彼此,这方面的话题一旦扯开,谁都恨不得一针见血地把对方置于死地,不见血滴出来绝不罢休。过后她们也会沉默也会短暂的尴尬,但这对她们而言,真的算不了什么,因为她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们之间真正的心意。无论话说得多么重,吵得多么凶,那种类似血缘的担心和期盼在两个人身体里从来没有停止过,即使关系最冷淡的时候,它们依然存在。

一院科里虽然护士少,但因为是大医院,实习生从来不问断。秦默很少用她们干活,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干了一段时间,发现别的护士多数时候只负责配药、扎针以及皮护,换液体这些跑腿的活都交给实习生去做,即使这样,她们也不轻松,只是不像她那么累罢了。实习生虽然没有任何经验但有的是新知识和空前高涨的工作热情。工作对于她们来说就像初次谈恋爱,既新鲜又刺激。她们积极地想给任何人留下好印象,所以态度也出奇地好,让她们闲着反倒变成了一种折磨。很快,秦默也开始效仿了。果然,跟着她的几个实习生跑得乐颠颠的。早晨做皮护,秦默熟练地掀开被子,用镊子裹了棉球给病人的下体消毒,她看见实习生小张把头微微往过偏了偏,尽管带着口罩,她还是感觉到了小张的不好意思,而且还极力掩盖着。作为护士,大多数都不用训练就能克服“脏”这关,但羞耻心的克服却需要很久,尤其是对性器官直视,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那么私密的地方,突然需要你直视和清洗,在心里无疑是一个坎。秦默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克服的,最初,她给病人做完皮护总是不能吃饭,甚至不能想,会恶心,但过了一段时间,某一天,秦默突然就过了那个坎了,觉得它不过是人身体上的一个物件,和眼睛、鼻子、口腔没有任何区别。从那天起,秦默再没有过任何恶心的感觉了,脑子里看到的想到的就只是消毒两个字。她把镊子递给小张,让小张帮她,小张用手接过镊子迟疑地按在病人大腿根处,眼睛仍是闪躲的。从别人身上再一次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秦默突然生出了许多感慨,类似年华早逝之类的词又一次涌了出来,每一次感慨生活的同时也都会涌动出想要把握生活的某种冲动。而她的现状里此刻唯一能把握的也不过是一场恋爱罢了,但真的能把握吗?

这几个月来,秦默会偶尔想起李勇,但只有失落没有难过,她认为他们的一切已经彻底过去了。直到再次谈恋爱,被另一个男人拥着,那一瞬,李勇居然一下子从她面前穿心而过。她又绞痛了,身体里再一次浮现出他的手触摸过的痕迹,她又开始想念那个充满消毒水气息的男人了。秦默一腔千折百转的柔情没有办法向任何人陈述,无论是李勇还是向红。李勇自从分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虽然是她说过的不联系,但真不联系了,依旧有些怨恨李勇,话是她说的没错,可未必是她的真心意思。别人不打电话,出于自尊她是绝对不可能再回头的。自尊或许是个无关紧要的甚至是可耻的东西,但毕竟要追随自己一辈子,所以不可能轻易说抛弃就抛弃。向红连日来除了聊家庭的琐碎烦恼,就是和她商量送礼的事,虽然知道商量不出任何结果,但还是忍不住要和她唠叨。与向红老公的前途比起来,秦默的愁肠不但有些微不足道,简直就不值一提。就在一切一筹莫展的时候,向红急匆匆地跑来,告她说,有好消息了。

张军直系领导陈总的母亲大腿骨折住院了,向红描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脸都泛着红光。秦默很快就明白了向红高兴的原因。她也替向红高兴,这的确是个好理由,母亲病了下属探望,既不唐突还显得有人情。她们都觉得陈总的母亲病得很及时。向红说,已经买了营养品和花,就等着陈总人在的时候,让张军送进去,要不,看了也是白看。就是不知道陈总什么时候在。秦默说,这简单,我去那儿转转,和护士打个招呼,陈总来了让她们打电话给我,你再去。向红点着头,这是向红自结婚以后,秦默第一次看见她这么兴奋,几乎都有了待嫁的心情了。

没过几天向红又来找秦默,但这次完全没有了上次的兴奋。原来张军回去说,单位大大小小的人已经都去医院看过了,这都看过了就和没看是一样的,如同孩子上兴趣班,十年前弹个琴画个画还算特长,如今所有人都在学,你学了,只能说明你没落在大众后面,哪里还再算是特长呢。秦默说,要不你再送点钱?向红看着秦默说:

“昨天也这么想过,但送多少合适,拿不定主意。”

“这,不好说,多少都有,每个人情况不同,几百、几千、几万的都有。”

向红一听那么多钱就急了,眼睛瞬间耷拉了下来。秦默笑了:

“我觉得你就先给两千吧,这个数,也能拿得出了。你们能想到给钱,大家都能想到,但我觉得多数应该就给个五百、一千的。你打出些富余,要不,转眼和别人给的一样,不是又白给了吗?”

向红点点头,觉得医院的事还是秦默更懂些,她决定听从秦默的。

向红最近频繁地找秦默,不断和她汇报陈总母亲的情况,虽然已经送了两千,可她仍旧不踏实。她和张军总觉得别人送了不少,没准,比她们还要多。秦默只好安慰她:

“老太太不在我们科,要在我们科,我天天给你盯着,也帮你孝敬孝敬。你担心她的这劲儿都赶上担心你亲妈了。”

向红听后撇着嘴说:

“亲妈也没这么担心的,该做什么做就是了,心不会这么累。自从他们陈总的母亲住了院,我这心啊,就只在听到消息的那天高兴了一下下,这几天比我生孩子还要担心。”

向红瞪大眼睛比划着,眼睛里逐渐显出赌徒的影子来,仿佛看着赌盘已经下了注,还在观望着随时准备继续下注,似乎人生就此一搏。

老太太住院一星期后,肺感染了,手术只能推后。拍了片子的第二天,陈总协调了医院的关系转到了呼吸科专门治肺。向红高兴的心情立刻全写在了脸上,一看见秦默就使劲挤眼睛,没人的时候和秦默小声说,上天太眷顾了,想什么来什么。又双手合十说,她没有咒老太太的意思,只是希望能多献点殷勤而已。秦默还从来没见向红这么虔诚过,作为护士她清楚年纪大的人骨折卧床久了,首先就是肺感染,来呼吸科根本用不着上天眷顾,完全就在意料之中。老太太一住进来,向红就拉着秦默去见了陈总,向红介绍说,这是她的好朋友,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千万别客气。秦默听到向红这么说很有些不好意思,她只是个小小的护士,能帮什么忙呢?但任何人无论身份高低,只要进了医院都会觉得自己矮了三分,眼前黑茫茫一片,看着穿白大褂的都觉得像救星。陈总也不例外,一直点着头谦和地笑着说谢谢。老太太转到呼吸科的那天,特护病房没有空位,所以老太太只好搬进了三个床位的小病房。说是三人间,加上照顾的人也就成了六人间,这还是人少的时候,如果人再多,简直就是在挤了。来了医院,有时候拼的不光是钱还有关系,有了钱和关系还要有运气,谁也不能把已经躺在床上的病人直接撵下床去。就算你是天大的关系也不能,除非在床位空着的时候提前给你留着,但生病又不是生孩子,哪里是有日子可掐算的,所以,来了医院很多时候就只能等。因为向红的缘故,秦默一直留心着几个特护室的情况。特护三室的病人已经完全靠呼吸机呼吸,心衰也很严重,看情形就一两天了,虽然陈总也找了关系进特护,但大家谁没有点关系呢。如果关系有大的差别还好说,如果关系的远近差不多,谁也不会做得罪人的事,只能是谁抢先就算谁的。这种时候就只有靠护士了,因为只有她们最清楚谁命悬一线,也只有她们能守着看着人从生命的这一端滑向另一端。在秦默的努力下,陈总的母亲终于在前任病人跨入阴阳界四个小时后搬进了特护三室。此时的向红又一次看到了曙光,那曙光微红、晶亮,就等着太阳跳出的那一刻了。为了巩固成果,张军又和她商量了一夜,他们决定,让向红请了假专门伺候老太太几天,反正还有老太太的家人,向红也只是和他们倒倒班,不会太累,也不会太长。医生都说了,要赶紧消炎,赶紧做手术,这“赶紧”不就是快的意思么?只要张军提了经理也就有望更进一步往上提拔。想想这些,两个人都觉得前途又光亮又清晰,简直抬手就可以触摸到。

秦默每天都可以看见向红,中午没空,向红还会打了饭等着她,这让她恍惚有一种回到十几年前,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下学,一起回家的感觉。那段时光,在她们完全不懂得留恋的岁月里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后来,秦默每每想起,记忆里就总会出现一个类似舞台剧的灯光打下来的光圈,那里面有两个小人一直在旋转。她和向红描述这个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熟悉场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相当混乱并且辞不达意,在她混乱的叙述里向红却眯着眼笑了,整个下午,向红脸上一直都浮现着持久而遥远的笑意。但这次在医院里,对于秦默感怀往昔的心情,向红不但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甚至表现出了相当大的不耐烦。在最初的一星期里,向红像所有刚伺候病人的亲人一样,表现得又耐心又积极。秦默说,那种一次性的尿不湿全都是化学的,垫久了没有棉布舒服,向红就跑回家拆了一个旧被套带到医院给老太太换。老太太的确是舒服了,陈总来了,也一直夸向红细心,唯一麻烦的是,总需要洗,向红只能好事做到底,把洗的活也包了。秦默看见向红这样忙,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但向红倒不埋怨她,再糊涂的人也看得出秦默在老太太的事情上有多卖力,如果说她忙碌是为了他们这个家,那秦默忙碌就只是为了她。在医院,她虽然没有任何心情去回顾两个人的美好过去,但对秦默却是感激的。向红的耐心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焦虑、更焦虑。在医院这四个星期,向红觉得比过去十年还要漫长,每天,都窝在病房里,空气不好,她已经习惯了,吃得差,也可以忍耐,主要是伺候人、陪笑脸。她的初衷就是来陪人的,自然一切以别人为主,向红还从来没有这样围着一个人团团转过。伺候老太太,每天都要擦身体,换尿布,向红脸上笑着,心里却抑制不住地恶心。这些天,她只有晚上回去才能好好地、痛快地吃饭,平时只是到了饭点,本能地打饭,然后吃一口就全部倒掉。她看着秦默麻利地给老太太换尿布时也问过秦默,心里恶心不?秦默笑了:

“就算恶心也早恶心过去了,每天干的就是这些,要恶心还活得下去吗?你看哪个护士不是叼个空吃饭?吃,就得往饱里吃,谁知道下一顿在哪儿呢。赶上病人急救,一拖三四个小时是常事,你吧,就是不饿。”

除了忍着恶心,向红还得陪老太太说话,可一个她过去完全不认识的老人,能和她聊出什么呢?向红只能陪着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老太太只要身体稍好一点儿,就和向红说个不停。这些天,向红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像放进了几百只蜜蜂,就算回了家,也还是嗡嗡响个不停。第四个星期的周末,陈总的弟弟终于从上海回来了,向红满以为,她终于可以解脱了,谁知老太太主动提出让她留下来,说男人不方便伺候。向红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还是陈总的弟弟陈志谦打了圆场,说可以的,可以的,怎么好老麻烦人家呢。老太太摇了摇头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向红最喜欢和我聊天了。向红啊,是不是?老太太这句话让向红脸上的表情彻底失去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径了。回到家,向红看见自己的脸上居然还挂着笑意,和张军吵了一架又哭了一通,第二天一早还是到了医院。为了这个家,她知道她只能忍,她不能让一切在她手里前功尽弃。陈志谦看着她夸了半天,她发现上海人总是好脾气的,陈志谦不止夸她,看见秦默也笑嘻嘻地夸,说这么有耐心的护士现在不好遇到了。在得知陈志谦没有结婚后,向红开始用力盘算着,如果秦默和陈总成了亲家,那张军的事岂不是更保险了?况且,陈志谦这样的人也算是才貌两全了。于是和秦默说,秦默却把头快摇断了,那么远的,怎么行呢?向红说:

“远怕什么?护士最好找工作了,你可以去他那边呀。人家可是高工资,养两个你都没有问题。”

秦默仍摇着头说:

“不行不行,你们家张军提拔搭上一个你已经够可以了,怎么还要搭个人嫁过去啊?何况人家也没有要找我啊。”听到秦默最后一句话,向红诡异地笑了,起身回病房去了。

秦默和陈志谦在向红的拉拢下终于约会了。两个人很正式地坐在西餐厅里,面对面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了。天天病房里见,本来应该算是熟悉,但都是一个工作服,一个睡衣,还从来没有见过彼此穿正装的样子。

陈志谦说:“我穿睡衣除了家里人还没有人见过。”

秦默说:“我们不是家人,胜似家人呗。”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都清楚他们是不可能成为恋人的,不止是因为距离,现在对陈志谦来说,根本就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母亲躺在病床上,他哪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事。秦默也一样,她从来不期望能和病人家属擦出什么爱的火花,在医院这个特定环境下,一切都会变得有些奇怪,或是感恩或是讨厌,没有中间路可选,她宁愿什么事都不发生。他们也就是碍于向红的面子出来罢了。彼此有了这样的心思,反而没什么负担了,自然也不必装什么,聊得倒比平时专门相亲的男女要放得开。这顿饭成了秦默和李勇分手后与异性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陈志谦也很开心,他们谈到了向红,虽然都心知肚明,知道向红是有目的的,但他还是对秦默说,他们一家子很感谢向红。秦默也说了向红许多的好和不容易。说起向红两个人又笑起来,聊了一阵儿向红的原话。陈志谦听到向红说他的工资可以养两个秦默时,说:

“不止两个啊,更正一下,可以养你四个,我看出来了,你吃不了多少饭。”

说完,自己哈哈笑了。秦默也笑得直拍桌子骂他脸皮厚。那天他们很晚才回到医院。从那之后,再见面两人都没有了之前的客套,像熟识多年的朋友一样,有时间了开开玩笑,没时间了点个头就算。看到这一幕,向红从心里高兴着,这简直成了缓解她烦躁情绪的一味安慰剂。老太太已经住院快一个半月了,拍了三次片,做了若干次化验,肺的感染控制住了,但血凝性差一些,又要输液补血凝因子。面对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病人,每天都要贴身伺候、笑脸相迎,向红觉得自己快要到极限了。秦默一直安慰她说,快了,快了。但向红没有感觉到任何“快”的脚步,从进医院就听到说“快”,但眼看见的只是缓慢,更缓慢,哪儿还有“快”的影子。回到家,面对张军,向红也是没有一点儿好脸色。张军陪着笑脸说,主要是老板的妈,要是爹,他就去了。话是这么说,但时间久了,张军心里也生出了许多别扭,自己的老婆去伺候人,脸上到底不是光彩的,只能证明自己没本事,但他什么也不能说,难过也只能在心里难过一下。

又过了一个星期,医院终于说老太太很快就能做手术了,但向红还是担心,她担心做完手术还要让她护理。最近她就只剩下担心了。和张军说,张军也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觉得自己完全是拿了个烫手的山芋,拿着烫,可一放手眼看着就摔坏了,自己又实在舍不得。商量了半天,两个人决定手术完再坚持伺候一个星期,之后就说向红单位忙。做到这个程度,应该也算可以了吧,张军说完看了看向红,向红疲惫地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秦默给向红打电话的时候,向红正拖着沉重的身子准备去医院,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一个星期对她来说比一年还要漫长。

老太太终于还是走了,死于血栓赛。虽然之前,向红听医生说,骨折后容易血栓赛,但从来也没有想过会这么快。昨晚还好好的,早晨她还发愁以后几星期怎么度过,没想到伺候人的日子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虽然她早就厌倦了伺候,但老太太去世,还是让她有些缓不过劲来,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厌倦导致了老太太死亡。接了秦默的电话,有那么一瞬间,她是轻松的,人死了,她终算是解脱了,但是那一瞬太短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钝器戳伤的沉重。张军和单位的同事一起忙碌着,根本顾及不到向红,给秦默打了两次电话,秦默只说过两天再聊就挂了电话。后来,向红的难过简直变得有些虚无了。本来就是有目的地去伺候,一切圆满结束只有高兴,哪儿来的难过。但她的确是难过的,那种难过甚至已经超过了哭泣,但一切又无从说起。

陈总给母亲办了隆重的丧事,刚刚办完,就被人告发收受贿赂,据说已经开始审查了。秦默告诉向红这个消息的时候,向红已经从张军嘴里听说好几遍了。那几天,张军一直安慰向红,只是审查而已也许没事的。听张军不停重复着说这句话,她就知道,张军是在安慰他自己,重复的次数越多,不安的感觉就越大。

秦默陪着向红吃了饭,又陪着向红说话,直到看见向红开始哭泣,她才稍稍放下了心。以她多年的经验,眼泪其实就是女人身体的另一个出口。女人只要还能哭、还会哭,那么一切就可以随着眼泪的逝去而逐渐烟消云散。向红一路面无表情,到了车里,在街灯的反射下,她才看见向红的脸像水波纹一样不可控制地抖动着。后来,车速慢了下来,车窗外的树、房子、还有人群,一切模糊的景象重新又清晰了起来。是的,一切还是又变得清晰了……

责任编辑:刘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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