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

2014-05-07 20:51项中立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5期
关键词:祖坟工头三爷

项中立

但罗半筐知道世上第一大宴

是和罗氏祖坟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找不到罗氏祖坟,大宴就是大雁,

从眼前一闪而过,飞得无踪无影。

据仙女后来讲,半筐落地之后自己很麻利地坐了起来,胳膊腿脚还能灵活地摆动,只是脸色像放久了的草纸一样灰黄。仙女吓得要哭了。半筐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张嘴,就喷出一口血,再一张嘴,又喷出一口血。过了一会儿,半筐就没气了。

这事得从罗总进村那天说起。

从一开始,罗总的“宝马X5”就让罗村这个午后显得极不平常。几乎是在刹那间,罗总的汽车被罗村人团团围住。罗总实在搞不明白一下子从哪里冒出那么多人。罗总有一种中了埋伏的感觉。那些罗村的男人们大都赤着膊,一边有意无意地搓着身体某个部位的汗泥,一边兴致勃勃地欣赏着罗总的“宝马X5”。他们不知道“宝马”或“X5”跟这辆汽车有什么关联,但他们无一例外地觉得这汽车与众不同。这不同叫罗村人的指头尖痒起来。于是他们的手指在搓下了一堆老鼠屎一样的汗泥之后,悄悄地伸向了罗总的汽车。顷刻间,罗总的宝马车变得惨不忍睹,浑身叠印着大大小小的肮脏而丑陋的指头印子。

罗总微笑着给大家散烟。罗总的笑镶在丰腴而白皙的面颊上,很暖人,像个招人待见的小媳妇。这叫罗村人的指头尖又痒起来。但最终他们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没有将指头伸向罗总,而是将指头放回到自己身体的某一处淤积了更厚汗泥的部位,陡然注了气力地搓将起来。罗总一会儿就散出了两包软中华。在罗村人口中相继吐出香喷喷的烟雾之后,罗总才说,我想见下罗村主事的人。

罗村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罗三爷和罗工头。于是,有人飞跑而去。一会儿工夫,罗三爷和罗工头被引着匆匆赶来。这是一个极有意思的初秋的午后。虽然满树的蝉热得吵作一团,日头已不是午前那样毒了,偶尔还有一丝两丝的风滑腻腻地拂着,所以许多罗村人都乐于惬意地赤着膊围观。如果罗村人稍加留意,就会知道那个飞跑着去请三爷和罗工头的人是罗半筐!

因为请来了三爷,所以,罗半筐有资格尾随着三爷和罗工头沉着而庄严地通过了人们自动闪开的一条通道,进到了人群最里层。这比起那些伸长脖子,挤在人群外层捉话音的其他罗村人,罗半筐感到了无比的自豪。他得以更快更系统地弄清了正发生在罗村的一件大事!说这件事大,是因为罗总的承诺。关于这一点,罗三爷在后来的讲演中做了极其重要的阐述。对罗村人而言,这无异于在某个无聊的黄昏,有一块巨大的馅饼突然砸落在罗村空旷的街道上,馅饼的香味正以电影中慢镜头的速度缓缓弥散。罗村人在经过了最初的惊诧之后,一下子焦急起来,他们的情绪好像跟咬牙切齿、抓耳挠腮这类词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

三爷的讲演是在罗总离开之后的第二天的黎明时分发表的。赶在雄鸡报晓之前,整个罗村还没有一点噪音的时刻,村里的大喇叭里突然响起了三爷有力的清嗓的咳声,然后是两声轻轻的若有若无的“哈失”——这是三爷当小学校长时留下的习惯。那时候,罗校长给学生们讲演,喜欢长篇大论。很多时候,学生们听得哈欠不断,昏昏欲睡。鉴于此,罗校长在讲过几句,需要停顿一下的时候,就要“哈失”一声,轻轻地像有意无意地打了个优美的哈欠。罗校长原本没有什么用意,但罗校长意外发现许多学生对此具有奇怪反应。他们在听到一声“哈失”之后,往往要抬起蒙眬的睡眼,茫然四顾,就像是寻找叮了他们一口,然后逃之夭夭的虫蚁。这对罗校长是个意外的收获。他非常需要这样的效果。所以,在讲演的时候,故意地增加了使用“哈失”的密度,并且作为一种独特的讲演风格保存下来。而且渗透进日常生活,平时跟别人拉家常也要不时地“哈失”一下。

罗三爷深信,他的两声“哈失”已将所有罗村人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所以,在经过了短暂的酝酿之后,开始了堪称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讲演。罗三爷说,昨天后晌,S市罗氏集团总裁罗启阳罗总光临咱们罗村。哈失。罗总随身带来一本家谱,哈失,据这本家谱记载,罗总这一脉从第七世迁出罗村,最初定居山东枣庄大柳树村,后辗转到S市,迄今为止,历经三朝六代,约三百八十余年。哈失。目前,罗总的父亲年逾九十,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哈失。罗老先生最终的愿望,是他百年之后,将骨灰葬于罗村罗氏祖坟。哈失。也算是落叶归根吧。哈失。罗总这次来,就是来考察罗氏祖坟遗址。哈失。这有点难度。众所周知,我们罗村在多年前已经公墓化。过去七零八落的旧坟堆,经过多次迁移和平填,早已没了踪影。好在罗总提到了那块石碑。哈失。罗总说,在哪儿找到石碑,哪儿就算祖坟遗址吧!哈失!经过研究,我们决定组成一个专门班子,来进行这项工作。我们坚信,经过我们大家的共同努力,祖坟遗址最终会被我们找到!哈失!

说到这儿,三爷习惯地举了举拳头。他想,如若面前是黑压压的观众,这时候,一定会响起哗哗的掌声。

过了一会儿,三爷继续说,昨天下午,罗总当着大家的面郑重承诺了一件事情,想必大家也都听见了,罗总表示,罗老先生魂归故里之时,他将在罗村大排筵宴。就在咱们罗村主街上,一溜排开几十张餐桌,请城里最好的厨师主灶,流水席,哈失,流他个三天三夜!哈失!

接下来,三爷大谈流水席的特点和优点。说白了,流水席就是车轱辘宴,是世上第一大宴。这种餐饮形式灵活自由,食客随到随吃,白天可以,夜里也可以,单个人可以,结伙也可以。想吃就来,吃饱就走,饿了再来,只要不超过三天,这宴席就不算散。这叫罗村人想起了罗工头嫁闺女时的酒宴,那才二十几桌,才闹了一晌,在罗村人看来,已经是史无前例了。如今,罗总的流水席至少也有百八十桌,摆满一条街,三天三夜,煎炒烹炸,那该是多大的排场!罗工头那一场和罗总这一场相比,简直就是蚂蚁和大象相比!三爷的讲演,注定要把罗村这个早晨搅沸。很多罗村人觉得心里憋了一股劲,手也没着没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于是这个早晨,就有很多人躺不住了,起床了,提把扫帚扫起了村街,为即将举行的流水席净化场地,也有人挥着锄头,嘿嘿地铲掉街角的杂草,还有人担了清凉的井水泼洒街面……一时间,纷乱的脚步吓毛了村里的公鸡,开始了撕裂嗓子的啼鸣。接着,狗也惊慌地大吠起来……

罗村的这个早晨,大概只有罗半筐还赖在被窝里。他的眼还在懒懒地闭着。他的呼吸匀称,嘴角上悠闲地吊着一条浑浊的唾液。不过,你可千万不要以为他在酣睡。整个后半夜,半筐都不曾睡着。他的大脑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像泅水那样,不由自主地沉浮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中。他想象着在罗村的街道上百八十张餐桌一字排开,花斑蛇一样逶迤着。鸡鱼肉肘不停地端上来,空盘子不停地端下去。雾一样的香气铺天盖地,将整个罗村笼罩起来。人们早晨刚刚吃过,中午又来吃,晚上又来吃。晚上灯火辉煌。每张桌上一盏灯,这样,花斑蛇就变成了一条漂亮的火龙,在夏夜里耀眼地燃烧,彻夜不息……半筐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仙女。这孩子来到罗村一年多了,还没有机会吃过一回像样的宴席呢,半筐老是以为自己亏待着仙女。现在好了,不久的将来,仙女和所有罗村人一样,生命里会拥有一次享受盛宴的经历。半筐相信这一天不会太遥远。半筐微微地睁开了眼睛,这时候他看见已经起床的仙女坐在门槛上,饿猫一样的目光不安分地睃视着他的被窝;半筐就知道仙女饿了。半筐顺手从被窝里摸出来两块红薯,找块破布擦擦上面的泥土,递给仙女。这是仙女的早餐,是昨天夜里趁着夜色半筐从村北红薯地里挖来的。半筐不知道那块红薯地属于罗村的哪一户人家,但半筐可以毫无愧意地趁着夜色去挖来吃。不光是红薯,田野上的任何一种果实,半筐都可以在夜色掩护下随意去采撷。秋天这个季节,对于罗半筐和仙女来讲,是一个肥硕的、不愁吃不愁喝的季节。

半筐看着仙女像吃鸭梨一样,痛痛快快地咬下了一大口。半筐说,闺女,我们就要吃大宴了,你信不信?

狗屁!仙女自顾咬着红薯,不屑看一眼半筐。半筐笑笑,半筐不生气。这孩子有点愚钝,来罗村之前,一直流落在西水镇。去年冬天,半筐偶然在西水镇一个废弃的涵洞里和她不期而遇。当时,仙女正发着高烧,昏迷不醒。半筐一口气把她背回了罗村。

半筐很乐意对别人讲述这件事情。他认为这件事情和他救罗工头的闺女琴琴那件事一样,是他这辈子做下的最辉煌的事情!半筐在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总要着重地讲述这样一个细节——那天,他是到涵洞里撒尿的。尿到一半,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呻吟。跟着,他就发现了蜷缩在洞里的仙女。他吓坏了,头上直冒冷汗,剩下的一半尿也吓了回去。他当时满脑子的凶杀和抛尸之类的字眼。后来,他发现那具尸体微微动了一下,他才知道她还活着,还有口气。于是,他才敢靠近她,去摸了摸她的胸口……半筐跟人家讲到这里时,往往被人家截住了话头,说半筐你只是摸了她的胸口吗?有没有摸她的奶子呢?半筐就冷着脸骂,放你娘的屁!人家才十六岁,我是当闺女来看待的!

现在,罗半筐特想提醒仙女不要只顾忙着咬红薯,要细心听听罗三爷的讲演。三爷在讲那三天三夜的宴会就是车轱辘宴,就是流水席,是世上第一大宴!闺女你知道什么叫第一吗?第一就是最好的,没有比它再好的了!闺女你吃过这场大宴,就会知道你没有白来罗村一回!

但罗半筐知道世上第一大宴是和罗氏祖坟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找不到罗氏祖坟,大宴就是大雁,从眼前一闪而过,飞得无踪无影。所以,当罗三爷讲到要成立一个旨在寻找罗氏祖坟的专门班子的时候,罗半筐愈加亢奋起来。他像躲雨似的,慌乱而匆忙地钻出被窝,穿上衣服。他打算立刻去找罗三爷,请求罗三爷吸收他进入这个班子。即使他干不了太大的事,跑跑腿,传传话一类的琐碎事,他还是能够胜任的。班子里总该设置这样一个角色的,三爷和罗工头应该只是坐阵指挥,不能大事小事都亲力亲为,那样会耽误他们宝贵时间的。

罗半筐冲出屋子的时候,扣子都没顾得系好。无处不在的秋风把他的破衣服鼓动起来,像老鹰的残破的翅膀。这很像那年夏天他从河滩上扑向溺水的琴琴时的样子。

罗氏祖坟考察小组于罗三爷发表讲话的当日上午宣布成立。罗三爷任组长,罗工头任副组长。办公地点设在罗三爷家西厢房。一张写字台和一把竹片钉的长条椅,让这间西厢房有了一点办公室的味道。因为是西厢房,从来都比正房炎热,罗三爷遂叫人在房檩上装了一台吊扇。吊扇嗡嗡转起来的时候,考察小组的日常工作就算正式开始了。

有人陆续送来三五本薄薄的家谱,最多的也只上溯了三五代,局限性很大,况且,它与祖坟遗址也没有多大关系。有那么一阵子,三爷皱了眉头,像当年面对某个调皮的学生,毫无对策,情绪变得十分急躁。罗半筐就是在这个时候求见三爷的,自然是被三爷骂了个狗血喷头。

但罗半筐没有灰心。他决定去拜见罗工头,毕竟他救过琴琴的命,在这件事上,罗工头应该是欠着他一份人情的。虽然罗工头一直否认有这么一回事,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罗半筐自己这样认为。罗半筐知道罗工头是副组长,没有拍板决定吸收他进考察小组的权力,但罗工头可以向罗三爷推荐他,必要时替他在三爷面前添几句好话。如果三爷气消了,说不定就痛快地批准他加入调查小组了。在罗半筐看来,这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罗半筐决定在吃晚饭的时候去拜见罗工头。第一,这个时候,罗工头肯定在家,他不会扑空;第二,如果正赶上罗工头吃饭,就是再好不过了。半筐知道罗工头每饭必酒。赶在这个时候,半筐可以顺便讨杯酒吃。酒桌上人人平等,什么话都好说。

罗半筐这次不想空着手去见罗工头。所以,罗半筐趁着午后人们都在午休的时候,偷偷潜入村南豆地里,捋了些青豆。这东西是下酒的极品。半筐回家,将青豆加盐和八角花椒之类煮熟,用一只小钵盛了。煮熟的青豆香喷喷,还有点咸鱼样微妙的腥味。这使得仙女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这东西半筐自己是舍不得尝一颗的,但半筐不会舍不得叫仙女尝。他撮了几颗熟豆子放在仙女掌心,然后看着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将青豆剥皮吞进嘴里,顷刻间,浓郁的豆香从仙女口中喷涌而出,扑到半筐脸上,半筐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仙女吞下最后一粒青豆之后,似乎意犹未尽,长着钩钩的目光又搭在豆钵上。这叫半筐有了一点惊慌。他小心地用手护住豆钵说,闺女,可不敢再吃了,这是送给罗工头的礼呢!等爹进了考察组,爹就能帮三爷找到罗家祖坟。找到了祖坟,咱就有三天三夜的大宴吃哟!闺女你吃过流水大宴吗?

狗屁!仙女居然笑了笑,但她很乖地把目光从豆钵上移开,又没处放似的四处游移了片刻,最后,她把目光望定了天空。天空有一朵云。后来,半筐的目光也望向了那朵云。那朵云有些飘浮的铅灰色,这就显得有些沉重。半筐和仙女的目光在它面前柔弱无力,被轻而易举地截住了。

当半筐揣了豆钵走进罗工头家时,罗工头果然在家吃饭喝酒。罗工头看见煮青豆,高兴得又斟满一杯,一边喝,一边剥着青豆吃。罗工头问半筐,晚上喝过酒没?半筐说没有。半筐以为罗工头会顺理成章地约他一块儿喝一杯,但罗工头偏就没了下文,兀自把一口酒咂得山响。半筐暗暗咽了口唾沫,算是把讨酒吃的念想放弃了。

半筐说,组里有事告我一声,我可以去帮帮忙的。

罗工头嚼着青豆说,你能干什么?

半筐说,我可以跑跑腿,干些力气活儿。

罗工头说,你有力气吗?

半筐说,有啊。就弹了弹长腿和胳膊。

罗工头说,这事我不管,是三爷管。

半筐说,你可以向三爷举荐我呀。

罗工头嚼着青豆说,凭什么?就凭你偷豆子给我吃?

半筐的脸倏然涨红了一下,说,我还救过琴琴的命呢。

罗工头使劲蹾了下酒杯说,罗半筐,今天我郑重告诉你,我女儿是全县中学生游泳比赛第三名,她怎么会溺水被你救?她救了你狗日的才是事实!

半筐涨红着脸,分辩说,可是我真的是去救她呀……

罗工头说,我看你是偷看她洗澡,后来又心生歹念,只是你压根儿就不会水,要不是我家琴琴救你出水,你这条小命早他妈叫鲶鱼啃掉了!

罗工头又说,你狗日的给我长点记性,以后别见人就吹救过我闺女的命,小心我掌歪了你的嘴!

罗半筐最终被罗工头骂得灰溜溜地逃到了街上。仓皇间,盛豆子的钵丢在了罗工头家,也不敢回去拿。他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尖锐的痛感叫他慢慢镇静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回忆一下发生在多年前那个夏天的事情。半筐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他的目光洞穿过茂密的树的枝叶,终于在遥远的天空寻到了那个炎热的午后。当时,他怀里揣着几个偷来的嫩玉米,刚刚钻出河沿地,就看到了琴琴脱衣服的情景。他的目光一下子就锈住了,怀里的嫩玉米丢了也不知道。他看见琴琴的裸体白得像河滩上耀眼的沙子。他还看见琴琴的胸小巧而饱满,只是被一条漂亮的素花小吊带遮住了大部分。那时候他断定,在那个安静的空无一人的河滩上,琴琴最终会除掉那条小吊带的。但他最终失望了。琴琴就那样穿着小吊带走下了河水。跟着,他就看到了琴琴在河水里毫无规则地扑腾。半筐曾无数次地对罗村人讲过,当时他怎么看,琴琴都不像是戏水的样子。他断定琴琴是溺水了。所以,他果断地冲出了河沿地。他的破衣服被燥热的风鼓舞着,像只残破了羽翅的老鹰一样,呼啸着扑向水中的琴琴……他记得他在水里刚刚抓到琴琴的一条胳膊时,突然觉得像掉进了冰窟一样手脚抽搐。他知道老毛病“羊角风”又发作了。他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他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安逸地躺在河滩上……接下来的事情,半筐就不愿再回忆。他觉得这足以证明他是救过琴琴的。罗工头否认这件事是没有道理的,甚至是野蛮的不负责任的。但是接下来的事,很多罗村人都亲眼见过,我们不妨避了半筐私自重温一下——那个炎热的午后,很多罗村人围住沙滩上的罗半筐,看着他慢慢苏醒过来。琴琴的父亲罗工头也在围观的人里面。半筐对他说,我救了你闺女琴琴。所有的人都笑起来。罗工头说,应该是我闺女救了你,半筐老弟!若不是琴琴救你,你他妈早抽死在水里了!我倒要问问,大热的天,你一个人到河沿地干什么?这个问题,半筐拒绝回答。他能说是来偷秋吗?有一年因为偷秋,他被数家联告,抓进了派出所,若不是在派出所犯了“羊角风”吓着了所长,他早就被送去劳改队呢……

就在罗半筐在大树底下回忆往事的时候,罗三爷在西厢房召开了一次小组会议。会议确定了考察工作的整体思路。一致认为,祖坟遗址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块象征祖坟曾经存在过的石碑在哪里!虽然在某种意义上,石碑只存在于一代又一代的传说中,没有人具体见到过,但所有罗村人毫不怀疑石碑确实存在于罗村的某个角落。这就需要考察小组走出办公室,去接触年龄在八十岁开外的罗村老人们,从他们的记忆和回忆中去发现有关石碑的蛛丝马迹。九十三岁的罗高粱一下子就进入了考察小组的视线。只是这罗高粱几年前患过脑中风,嘴歪眼斜,瘫痪在床,话都说不成,他的记忆和回忆还有多少参考价值呢?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罗高粱的儿子罗黑豆闯进西厢房,说他爹求见罗三爷。

罗三爷和众人都惊了一下。三爷问,你爹他会说话了?

罗黑豆说,会了。突然就会了。怪事儿!

当下,罗三爷率众人直奔罗高粱家。

罗高粱果然与往日不同,口鼻如刀雕一般端正,双目溢着晶晶亮光,见了三爷还点头打了下招呼。

罗高粱说,我知道石碑在哪里。

罗三爷说,在哪里?

罗高粱说,在村里。

罗三爷说,具体位置?

罗高粱说,这得容我慢慢去找。瘫了多年,也不知村子变成个啥样。

三爷遂命众人卸下一块门板,将罗高粱平放在上面,抬了,去满村搜寻。

罗工头和罗三爷是次日中午来找罗半筐的。刚进屋时,半筐还以为是来邀请他参加考察小组的呢。那时候,半筐刚刚煮好几个嫩玉米。这是昨天夜里,半筐潜到村外玉米地里掰回来的。为那点青豆的事,半筐一直觉得亏待了仙女,所以才煮了热玉米来补偿她。半筐听见脚步声,慌忙用破锅盖遮了锅。但这已经晚了,罗工头和罗三爷已经站到了锅台边。熟玉米的鲜味儿叫罗工头像狗那样皱了皱鼻子。罗工头说半筐你又偷玉米了?半筐说没有。罗工头就掀了锅盖,捞起一个,夸张地吸溜着热气,啃起来。

三爷说,半筐,我们是来通知你,石碑找到了。

半筐说,在哪里?

三爷说,就在你屋子底下。

半筐当然不知道这结论源自罗高粱。昨日,众人抬着门板上的罗高粱在罗村的几条街上遛了三趟。村子不大,但要一条街一排房地遛过来,天又热,真叫抬门板的人吃了苦头。就有人嘀咕,这老小子莫不是要死了,故意叫我们抬着他游览罗村吧。自然,这个人遭了三爷一顿骂。而罗高粱却沉得住气,拿捏着一副极吝啬语言的样子,直到众人抬着他走完街巷,又把他抬回家里,他才慢条斯理地说,第三条街西数第七家屋子底下,埋着一块石碑,上书“罗门罗氏”。罗高粱说完,立刻嘴眼歪斜,回复到往日模样,任凭众人又提了许多问题,自是呜呜着说不出话来。

第三条街西数第七家的房子,正是罗半筐的房子。

罗半筐说,我这房子底下真有石碑吗?

罗三爷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要挖石碑,得先拆房子,这是仙女也知道的事情,所以仙女说,狗屁。

罗工头说,半筐同志,我们相信你会毫无条件地支持我们工作!从当年你能够舍身救琴琴这件事看,你就是一个不计个人得失的高尚的好人!

半筐小心地说,我救过琴琴吗?你是说我救过琴琴吗?

罗工头说,救过呀。这件事整个罗村都知道呀。

半筐说,哦,我也觉得是救过琴琴的。

沉了一下,半筐又说,那,你们拆房吧。

说这话的时候,罗半筐没有想到以大局为重什么的,也没觉出自己有多么高尚,只是觉得他这房子跟将来的流水大宴有关。如果不拆房就找不到祖坟,罗总就不会赠那三天三夜的流水大宴,那么,他和他的仙女就永远没有吃大宴的经历了。只是在说出那句话之后,罗半筐心里突然冷了一下。房子虽然老旧些,但却是爹娘留给他的遗产。房子在这,他就算有个家,拆了房子,他就和从前的仙女一个样了……

半筐和仙女把家搬到了村外一间废弃的井房里。这是三爷事前安排好的。虽说井房里潮湿不堪,但毕竟能遮遮风雨,比镇上的涵洞强多了,所以,仙女还是显出很兴奋的样子。他们也没有什么家具,除了一张吱嘎叫的木板床,再就是一架木梯。木梯是半筐经常要用的。半筐喜欢在黄昏时踩着木梯爬上房顶,然后站在房顶上四处遥望。别以为他是在观风景,只有罗半筐自己知道他在查看周围庄稼的成色。黄昏的夕阳里,熟了的庄稼呈肤浅的金黄色,没熟的庄稼是浓重的暗绿色。半筐以此来决定夜里去某一块地里下手。那天罗总进村的时候,半筐刚好在屋顶上遥望,所以才能在第一时间赶去现场,才能先于别人去请三爷和罗工头……半筐认为,这都是天意!

井房被遗弃在村外多年,孤零零的,像一座被人间烟火分离出来的颓废的破庙。半筐站在井房顶上往罗村眺望,心底陡然升起一阵被罗村抛弃的凄凉。他望见在他的房子周围集聚着他所熟悉的罗村人。罗三爷正指挥着他们无所顾忌地捣毁着他的房子。他的房子在一眨眼间荡然无存。有一滴眼泪在半筐的眼角闪了闪,然后迅速地滑落在井房的房顶。当然,半筐并未察觉自己掉了眼泪。现在,他心里像被燕子搭了个草窝一样,扎煞着不安和惶恐。那里真的埋着石碑吗?真的吗?后来,半筐使劲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尖锐的痛感叫他的心一下子踏实起来。他甚至毫不留情地批判自己不该产生诸如此类的任何疑问。他应该对三爷和考察小组的工作深信不疑,对即将举行的流水大宴深信不疑。

半筐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半筐端着一副极轻松的架势下了井房。这时候,他发现仙女正气呼呼地倒腾他的被子。半筐知道她在找寻她所需要的食物。因为一直以来,半筐喜欢把食物藏在被窝里以保持应有的温度。半筐愧疚!意识到这几天来,他把全部心情都放在了即将举行的流水大宴上,以至于忽视了为仙女备下诸如红薯玉米之类的充足的食物。半筐忽然觉得有必要坐下来,跟她谈谈有关流水大宴的事,比如现在忍受一点饥饿,恰是为将来吃大宴做最好的准备工作,等等。

半筐像一个慈祥的长者那样抚着仙女的头,说,闺女,你吃过的最好的宴席是在哪里?

狗屁!

仙女似乎很反感半筐这样称呼她。她可能觉得罗半筐只配供应她吃喝,不配做她父亲。每次听罗半筐喊她闺女,她的第一反应是双目怒睁,接着,两个嘴角像吊了秤砣样,往下扯几扯。但她通常不会拒绝回答他的问题。她告诉罗半筐,她吃过的最好的宴席,是在来罗村之前,在镇上的一家饭馆吃的。那是一桌镇长请客剩下的残席。说是残席,鱼和肉压根儿就没动过。那天,饭馆老板心情好,招呼守在门口的仙女痛快地吃了一顿,末了还用塑料兜包了一包叫她带走。只是警告她以后不要再来守门口,免得影响饭馆生意。仙女很听话,后来再没去过,那次吃过的大宴,也就成了她生命中惟一的一次。仙女说,带回去的鱼肉她放到涵洞里,涵洞阴凉潮湿,鱼肉存放十余日不变味,也就是说,她等于连续吃了十多天大宴呢!

罗半筐突然决定中断和仙女的这次谈话,去进行一项更为重要的工作。他从井房里找了一把锈蚀的显然许久不用的铁锹,然后,在井房后面的一棵大柳树下挖起来。工夫不大,大柳树下被他挖了一个半人深的坑。半筐攀上树,折了一抱翠绿的枝叶覆盖在坑上面,又压了一层薄薄的湿土。现在,他可以告诉仙女他在做什么了。闺女,爹给你造了台冰箱。他说,我们可以把流水大宴上吃剩的东西拿来放在里面,装得满满的,这样,我们整个秋天都可以不去偷秋,吃里面的鸡鸭鱼肉!

狗屁!

仙女依然撇了撇嘴。但这次仙女撇过嘴之后,微微地笑了一下。

这天傍晚时分,三爷差人来通知罗半筐,说那块石碑挖出来了。

咕咚一下,半筐心里像有另一块石碑沉了底。他的心因此不再轻浮和漂游。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这并非出自他的勉强,他是从心里感到了货真价实的轻松。他知道,他的所谓的渴望即将实现了,这一点已经毫无悬念。半筐赶去时,仍有源源不断的罗村人从四面八方拥向那块石碑,将石碑围得风雨不透,但罗半筐似乎没遇到丁点阻碍,就循着众人为他自动闪开的通道,进入了人群最里层,与三爷一起,并肩站在了石碑前面。暗灰色的石碑已然用清水洗过,水汪汪的四个大字清晰地暴露在夕阳下:罗门罗氏。

这个傍晚,罗半筐突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所有罗村人都在仰视他,他甚至挺挺胸脯,暗暗地与三爷比了比肩膀。

三爷和罗工头第二天赶头趟班车去了S市。罗村人蜂拥着送了他们很远。这使得三爷和罗工头都觉得肩上很着了些分量。上车之前,三爷抱拳谢过大家,说,请众乡亲静候佳音。

然而在罗村人看来,静候是件极难捱的事情。与其坐着等,不如做些有益的前期工作,譬如把即将作为宴会场所的罗村惟一的主街道再重新收拾一番。于是有人自动回家取来铁锹将高处的土铲掉,填到低处去,也有人赤着脚,极其认真地将浮土踩实,再洒上一点水,使其具有了同别处一样坚硬的表面。还有人偷偷溜出村子,去告诉外村的亲戚朋友,他们可以在宴会举行期间冒充罗村人来就餐,反正流水席有的是吃喝。况且届时人人都会特忙,忙着只顾自己一张嘴,哪还会有人注意一两张生面孔?一晃天就要黑下来了。薄薄的暮色,像轻纱一样徐徐地降临到罗村街上。随暮色一同降临的,是罗村人的焦虑与不安。从S市回返的最后一趟班车早已开过去,还不见三爷和罗工头的身影,这证明三爷和罗工头遇到了麻烦,至少是他们的事情办得不够顺利。不会是他们没有找到罗总吧?抑或是在罗总的酒店里吃酒吃醉了,误了回来的班车?所有的猜测最终都被罗村人自己推翻,他们固执地认为三爷和罗工头这会儿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只是因为他们所乘班车因为晚点或故障耽搁在了路上。因此,罗村人决定继续等候。他们集聚在刚刚平整和清扫过的街道上,谈论有关流水席的一些话题——这是罗村人目前最广泛最值钱的话题。

谈论流水席是人家罗村人的事,我想跟读者谈一下有关那块石碑的传说。这个传说极其简单,说“燕王扫北”的时候,杀尽了这里所有的人,只有一对小兄妹躲在一丛酸枣棵下逃过了劫难。他们在千里无人的荒原上慢慢地长大成人,并且恋爱成婚,传下了这块土地上所有的罗姓后人。他们死后,他们的子孙在他们坟前埋下了一块刻有“罗门罗氏”的石碑。但这块石碑只存在于一代又一代的传说中,鲜有人见过。谁都不会想到罗高粱是见过的。罗高粱很小的时候,就对那段传说耳熟能详,知道有一块刻有“罗门罗氏”的石碑存在于某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多少年以后,罗半筐的爹起新房,从东河里捞石头垒地基,意外地捞出了这块石碑。这是祖宗的东西,半筐爹没敢声张,悄悄把它垒到了地基里,省下了几十块砖头。当时,罗高粱是帮忙垒地基的,半筐爹死了以后,罗高粱就成了这件事的惟一知情者,当罗村人为寻祖坟一筹莫展时,罗高粱才出人意料地站出来指点迷津。至于久病的罗高粱为何突然间变得头脑清醒,这是个谜,没人解得开,或许,真的是祖宗显灵吧!

不知道那段传说是真是假,但石碑是真的找到了。这对罗村来讲,是值得沸腾的。

就在罗村人等候三爷和罗工头等得不耐烦的时候,罗半筐第十三次爬上了井房。十三是个不祥的数字。如果罗半筐知道这一点,他肯定在爬完第十二次就打住了,不再爬下一次了。事实是罗半筐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天爬过多少次井房了,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十三次爬上井房朝村外那条可能会出现三爷和罗工头的身影的大路上遥望时,突发羊角风而一头栽下井房的。他的胸口正好抵到一块尖石头。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坐在地上,动了动胳膊和腿,都好好的。记得刚才在井房上,怎么一眨眼就坐到地上了呢?他看见仙女站在他面前,惊慌地看着他。他想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一张嘴就喷出了一口暗红的血,再一张嘴,又喷出一口。跟着,他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闭上眼睛的最初那一刻,他瞥见了满街的红。街上的人也是红的。那是红色的灯光吗?灯光把人也染红了。人们是围坐在餐桌旁的,餐桌上摆满鸡鸭鱼肉……灯光把餐桌和餐桌上的鸡鸭鱼肉也染红了……一会儿,好像是停电了,一片黑。这么黑的天,三爷和罗工头找得到回家的路吗?

罗半筐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时候,三爷和众多闻讯赶来的罗村人就围在他身旁。罗三爷一直凝视着他的脸,直到半筐的脸变得毫无生机,沉沉的暗青色掩住了眉目间所有的表情,三爷才深深叹了口气,说,把他抬到祖坟埋了吧!

这一夜,罗村非常安静,连声狗吠也没有。第二天,雄鸡依旧报晓。太阳升起来时,罗村的男人们依旧像往常一样,赤着膊在街上走动,好像连日来村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如果说有点变化,那就是第三排西数第七家的房子没有了,多了一座很小的坟堆。

罗村人虽然不是透顶的聪明,但也不是不可理喻的傻。没有一个人去问三爷罗总什么时候来摆大宴。因为他们从三爷连日来紧闭的大门上读到了正确答案。只是有人偶尔会产生这样更没面子的疑问:他们不会连罗总的面也没见着吧?在这里,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告诉大家,他们见到了罗总,并且谢绝了罗总款待午宴的邀请。他们很早就返回来了,只是没有进村。他们觉得无法面对仍处在热望中的众乡亲。他们躲在村外的庄稼地里,打算等天黑了,街上没人了,再偷偷潜回家。他们像两条刚刚蜕掉老皮的蛇,瘫软地匍匐在潮湿的庄稼地里,充满伤感地回忆着和罗总见面的情景:

哈,原来是您二位?

我们是来告诉罗总,祖坟找到了。

是吗?不过这实在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啊。

可是您说过的,老先生故后要葬回祖坟……

是的,我说过。那是没办法,当时病重的家父就躺在车里,我只能那样骗他。

可是您也骗了我们……

哈,对不起。当时没法告诉你,几年前,我已为家父在S市买了一块墓地。昨天,家父的骨灰已经安葬在那里了。

……

三爷和罗工头潜伏的庄稼地离井房不远,他们的目光甚至可以透过庄稼叶的缝隙,看见频繁出现在井房上的罗半筐。天要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听见了匆匆聚拢到井房的杂乱的脚步声。他们猜到可能是半筐出事了,他们才像蛇一样逶迤着钻出了庄稼地……

在这篇小说将要结束的时候,我还想嘚啵几句仙女。那天傍晚,当三爷说把半筐葬到老坟时,仙女愤怒地喊了声“狗屁”,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罗村。多日之后,有人在镇上的某个地方看见了仙女。她仍像从前那样,目光呆滞地望着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至于镇上的人,并没有在仙女投奔半筐之后的两年里,感觉到身边少了什么,也没有在仙女又出现在镇上时,感觉多了什么。只是当人们跟她提起罗半筐时,她会出人意料地低下头,同时用极轻的声音说,我爹死了。

选自《当代小说》2014年第1期

原刊编辑 刘照如

本刊责编 王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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