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一所朦胧的住所

2014-05-24 02:39秋其
岁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五星红旗松树散文

秋其

必须写么?我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刚刚下过一场雨。雨很大,我乘坐的车子已经驶入一片茫茫,以致我无法预测车窗外到底隐伏着什么危险,车子也停不下来,只能顺着雨一直朝前开。我似乎是被这场雨而不是被这辆车带到了一个莫名的地方。但是当太阳出来时,秩序便都恢复了,恢复得就是这么快。以致我一下车就找到自己的家门,并且坐在靠椅上,拿起里尔克的一本散文集。我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你在深夜最寂静的时刻问问你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刻的答复。”我震了一惊,也很困惑:一直以来涂涂写写的业余写字,有这么庄重严重么?我并不知道写作是怎么回事。但写了这许多年,一时很难改掉写的毛病。母亲曾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大了向她那样行事干脆利索,嘴巴子厉害点泼辣点,以此保护自己。现在看来没这种可能,我也许会越来越转型为一个自言自语写字的女人,最糟糕的是,每写出一个字,很可能白纸黑字成为扎自己的钢针,我有必要还继续写下去吗?我怀疑是源于孩童时一个人行走上学路上的经历。我们村子那么小,几户外地移民来的人家组成了一个小自然村,没有学校。我尾随着父亲走过一大片的田野,穿过松树林,过了一条木板桥的小河,父亲指指邻村山坡上一所插着五星红旗的小学校,说,往后,你就去那儿上学。我曾对那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和红旗上空洁白的云朵有过许多美好的幻想。在那条路上,对松树林里每一种野果的品尝,和小动物的巢穴,总会让我在一些黄昏时刻成为一条道路上独自行走的快乐孩子。等我从长辫子女老师那里学会写一个一个的方块字,并弄懂了它们的意思时,我就开始趴在松树林的石块上写作业,并给那条路上的树木花草果子取了名字,写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小故事在作业本上。9岁那年,一篇课堂小作文得奖了,并且发表在地区报纸上。消息传开,五星红旗的小学校轰动了几天,老师很高兴,我也小有得意。可是母亲很生气,因为题目是:《妈妈,请让我一个人走》。母亲在家越想越恼火,蹭蹭蹭跑到学校质问。推荐我作文去参赛的语文老师替我解释了半天,从农村重男轻女现象开始,一直说到写作文其实就是胡说八道,别当真。母亲息怒后,还是不放心,说,你胡说八道写自己亲娘顶多挨顿打,要是写别人就没这么便宜了。我第一次知道写作文是会闯祸的,但还是喜欢写。要是有了一本不用写作业的草稿纸,我就想把它填满,涂涂写写,纸上就有了色彩,人,动物,植物,一些存在或不存在的故事和声音随后也就来了。这个世界自由得很,有趣的很,它满足了我对世界一次一次的幻想——那是一个比松树林还自由自在比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还让我快乐的地方,那里可能会有一个流浪汉,一只山猫,一个小偷,或者是一棵树上一只神妙的奇异果,一个美丽善良的仙女……那里也许有危险,可是,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出现拯救。我不用穿我小姑姑的大拖鞋,光着脚自由地在那里奔跑,呵呵,谁都别想抓住我。少年的时候,我还很想写一个三十岁女人的故事——我想像自己遥远的30岁,光是想想,就已经让我很心驰了。这个心愿在我22岁的时候完成,但与我原本预设的人物形象人物命运背道而驰。我做了无穷的大胆想象,大山,渡口,土地庙,猎人,弱智的小弟,疯野的麻花女,冬天挖荸荠,子鸡炖桂圆辟邪……这个世界我又熟悉又陌生,那一年的夏天,我被那个小说弄得心里沉沉的,又疼痛又愉悦。一家省级刊物采用了,我署了个假名。同事要读这个小说,我就像当年那位语文老师一样向他解释又解释,直到他说:“知道了,小说是胡说八道,不会对号入座的。”我才放心。我试图让我的父亲也明白这个道理,因为我的另一个小说也出来了,其中写了一个父亲的形象,我让这位父亲做了哑巴。父亲对做哑巴毫不介意,但认为我署名的时候应该用他的姓,你用别人的姓名发表文章,村里有谁信?我做爹的又有什么光荣呢?我无法告诉父亲,写作的时候,我是带着出离的决心,只要真正进入一个故事,我一定在逐渐远离、忘掉我的名字,甚至不知觉离开我的生活,走得更远,写出来的人和故事也就成了独立的独自生成的事物。那些纸上的人物和写字的我似乎都是飘荡在风中的样子,风很大,泥土热乎乎的呛人的气味,美丽的山鬼游走于山林时飘过的乳白色的雾气,她背上的背篓里装满山野的生灵,哑巴篾匠的儿子六六在一个夏天的午后扒完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拿着弹弓从家里溜出来,走过村子的土地公庙,往林子跑去……这种强大的虚构的真实左右着我的妥协,自然,我内心最隐蔽的秘密,也在一词一句中不断地交出。直到有一天我在自己的小说中惊异地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张口,我唤出了自己的名字。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写作原本就是个人的事情,文字是很无力的,个人是如此微渺,却依然要如此执拗地陈述一种个体生命的存在,一种心灵的现实。生长的季节,笔尖在纸页上划动的声音,正是生命拔节的声音。即便干旱、缺水、缺氧,但还是要生长,要发出声音。这种率性天真而野性的表达,曾是我痴迷的,以致我今天写点小散文,依然有这种痕迹。但我还是停止了小说写作,写起了散文。散文,质地并不紧密,旋律轻缓,清纯迷人——看看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我就心动。多么琐屑的文字!就是针头线脑的小事,几句俏皮话,一些心情,还有似淡还浓的爱情、和歌、俳句,甚至是在现实中荒芜了的东西,在文字中却山山水水清风明月般,让人神往而迷惑,它使人的心情美好。我想,自吟自唱的散文写作,会比较适合地盛载我现在的生命状态,也比较适合我现在的安适生活。想像中的30岁真的成了现实,我与现实也渐渐达成一种和解,与自己握手言欢了,我希望自己的生命像一支潺湲明亮的流水,温暖、可人。自言自语写点小东西,它们并不紧张,像我亲生的一群孩子,围绕在我的四周,静悄悄地,听着风吹树叶的声息……“建筑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里尔克如是说。那么,我将留下来,继续住在这所文字建筑的空中楼阁里。设若有一天,我推开窗户,看见一个正在尘埃中中急急奔走兴风作浪的人是曾经伤害我的人,我将不再惊恐和愤怒,我的目光平静,充满了怜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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