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阳路20号的“小人物”

2014-05-26 18:55李鹏程
音乐爱好者 2014年3期
关键词:上音小人物

李鹏程

每当我走过上海的淮海中路,随着拥挤而寂寞的人群跑过没完没了的红绿灯时,总能瞥见左右行人眼中的仓皇,好像他们正在高楼密布的棋盘间,焦灼地进行着一场计时闯关的游戏。

但拐进汾阳路,时间会突然停止。淮海路的嘈杂被远远甩在身后,好像穿过机器猫的时空门,闯入了一座法国古镇。此时才发现,秋日下的梧桐树,早已在你头顶铺就了一条橘黄色的长廊,蜷曲的落叶寂静地飘落。老公房下,有卖黑胶唱片的小贩,好心地为你播放小野丽莎慵懒的巴西爵士。

汾阳路20号,始于1927的上海音乐学院。院落不大,以至于多数学生都要住在零陵路宿舍,住在那儿的同学每天要骑二十分钟自行车回去,反而有同学将这理解为校园很大:“从襄阳公园到上海体育场都是我大上音的地盘,校园里有条弄堂叫衡山路……”

我也觉得它很大,否则怎么能包容这么多来来往往的大人物和小人物呢。蜗居在此这么久,令我印象最深的其实是那些小人物,上音也因他们的存在而显得更有趣。让我趁他们尚未离去之前,记下这些小人物的点滴故事。

音乐学院门口,几乎每天都有不少拉着三轮车卖碟的“专业乐迷”。其中有个戴眼镜的胖子,此人肥头大耳、身宽体圆,整日边抽烟边用一张如来佛似的笑脸招呼路人。

无论老师、学生还是远道而来淘碟的发烧友,都喜欢向胖子找一些稀罕的CD和DVD,售价从五块到十五块不等。他几乎只卖古典音乐碟片,并且包退换。不像右边的皮裤男会掺些流行音乐混搭,更不像左边的老男人卖给你一张阿格里奇的DVD,回家一放竟是《西游记》。

假如你问起什么作品,他总能立马从密密麻麻的唱片里翻出几个版本来,这种本事,恐怕学院里的老师也比不过。胖子告诉我,他干这一行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最初也是自己喜欢听,卖点碟至少能赚个烟酒钱,还能给专事古典音乐的师生提供便利,可惜自己到现在还是单身汉。

男人的蹉跎让人可叹、可气、可笑。当我看到他在人群散去后从食堂打来冰冷的饭菜,在夜色中收摊后转身在路边解开裤带撒尿,在城管的围追堵截中熟练开溜的情景时,便忍不住想,多少个与艺术有关的潦倒的人生,才能支撑起这座高雅的殿堂?

假如你某天路过汾阳路,有幸听到一个特嗲的声音冲着你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请驻足片刻,从唱歌的婆婆那里花十块钱买一束花。

婆婆看上去约摸六十岁,虽然已是满脸皱纹,却永远开心得像个小孩,最大特征是一身红鞋红衣红帽子。问婆婆今年多大岁数,她会笑靥如花眯你一会儿,然后撒娇道:“姑娘我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哈哈……”

看她整日疯疯癫癫的样子,却从不会把钱找错,歌唱得从不跑调,花也一束一束扎得整整齐齐,码在大袋子里。茉莉花、栀子花、薰衣草、康乃馨,每天带一种花出来,卖完回家。

唱歌对她来说,既是促销手段,又是自娱自乐。从她那儿买的次数多了,婆婆便会拉着我唠叨:“我家有个大花园,里面种满了花,长得特别好。以前我把房子借给你们音乐学院XX时,她教我唱歌,我学得可好了,唱给你听……”

前天晚上,一场秋雨后格外凉,冷风中她还边唱边招呼路人:“花要伐花?”正要去买花时,看到婆婆将一束康乃馨送给跪在街边的一个乞丐。可惜,乞丐不解风情,愁眉苦脸地攥着那束康乃馨咕哝道:“我要这干啥,给点钱吧。”婆婆大笑:“这个就可以换钱,哈哈……”我从乞丐手里买下那束花,于是,三个人都笑了。

上音周边的复印店有几家,但师生们挂在嘴边的复印店只指这一家:爱乐黑白文印。除了极低的价格外,吸引大家前往的还有那里堪比一整座图书馆的资料库存。老板会将每一本新印的乐谱书籍存档在电脑里,日积月累,复印店竟成了上音学生的另一座更便捷的图书馆。

老板姓曾,家在湖南娄底,人送外号“复印小王子”。在一个难得清闲的晚上,他对我讲起自己的经历:“2004年,我一个人闯荡北京,尝试着在中央音乐学院附近开了间复印店,初尝甜头后,便将老婆孩子带去。不料那边竞争激烈,生孩子居委会找麻烦,房东也太坏。后来发现上音周围没有像我这样的复印店,于是2009年搬到上音附近。”

刚过来时,复印店开在天平社区的一个小院里,十几平米的屋子里,塞满了印刷设备,一张小床上挤着夫妻俩和三个孩子。去年年底,老婆不慎被印刷机切断手指,不久后带着复印店这几年的积蓄,与曾老板离婚,回老家了。那阵子,我常看到他的眼睛是红的。暑假,他重回北京,在那儿开了一家分店。

前不久,复印店搬到了一街之隔的永康路,两间屋子比以前宽敞明亮许多。曾老板兴冲冲地给我看一张照片,问我上面的姑娘怎么样,我说漂亮。他满脸幸福地看着照片:“这是别人在北京给我介绍的对象。找个好女人,一起同甘共苦。不就是从头再来吗!”

我看到墙壁上多了一个“爱乐募捐箱”,这才知道,曾老板小时候成绩很好,却在五年级时因家境贫困辍学了。他说现在想出点力,帮助家乡的留守儿童上好学。

他是上音一道无比靓丽的风景,他是90后第八代作曲家的希望,他是后现代文化行为艺术的长期实践者,他是(男)人见人爱却又(女)人见人怕的凯哥——作曲系最才华横溢的本科生之一。

此君面容姣好,发型半寸,浓眉大眼,皮肤白皙。常穿一身运动服,双肩包背在胸前,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左右审视着周围的女生。但凡看入眼的,当场钦点,拉着女生还没反应过来的小手,以他特有的销魂声线温柔地说:“来,我们合张影……你要像我一样伸出手指,说,耶!”若不幸碰到刚烈女子不从者,凯哥会当场宣判:“你就是个悲剧!”淫威之下,连附小的女生看到他都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

除了品鉴美女外,凯哥还很博学,这要归功于他惊人的记忆力。他会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准确报出上海各公交线路站名,告诉你一大堆出租车的车牌号,预告世博会、音乐会和展销会的信息。无论路人是侧耳倾听还是哈哈一笑,凯哥永远会字正腔圆地认真播报自己要表达的讯息,这一点倒有先锋派作曲家的范儿——谁在乎你听不听?

去年运动会,凯哥代表作曲系参加跳绳比赛,他无疑极大地推动了这项传统体育项目在上音的复兴。那天,跳绳比赛现场被凯粉们围得水泄不通,只见凯哥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凝重,待发令枪响后拼了命地跳,随着肥臀上下飘忽,他束腰的运动裤也脱落了几公分,露出硕大的肚脐。体育老师对着喇叭大喊:“现在场上的明星是——凯——哥!”比赛结束后,凯哥在粉丝们的簇拥下,高举双臂绕场一周,无比威武。

作曲系学生作品音乐会前两天,凯哥抱着一摞节目单出现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向大家介绍自己的作品。我真心佩服他这个行为,至少他做了大多作曲家想做、该做但拉不下脸去做的事。凯哥的可爱,在于他的真实不虚饰。或许,这也是凯哥从附中毕业后,附中同学如此怀念他的原因。凯哥,不只是一个传说。

校园的角落有一栋小楼,传说中的第三种人类就在这儿吃喝拉撒。

H博士住在一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房间无门,窗户也关不严实,终日不见阳光,必须放一大箱生石灰,才能消除一点屋里的潮味、霉味以及不知什么味。

上了一天虚无的课,H博士想冲个澡清清脑子。虽有排水管,无奈屋内地板比外面的杂草层还要低一截,每次冲完澡都要手动排水。这晚还没洗一会儿,低头竟见两条又粗又长的蚯蚓在温水里挣扎!惊魂未定中,眼镜也掉到水里。他又不忍杀生,光着身子哆嗦了半天,终于把蚯蚓赶了出去。

深夜中,还有人在亢奋地吹竹笛,还是《百鸟朝凤》的调子。吵着也没法睡,H博士只好在惨淡的灯光下读起了达尔豪斯的史学原理。没多久,只听“啪”的一声,H博士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一只刚被拍死的蚊子应声落入达尔豪斯的浩瀚史论中。待笛声消失,终于能爬上小床,在残存蚊子的嗡嗡声和窗外猫咪的叫春声中,沉入更荒诞的梦。

清晨6点多,魔笛再现,H博士唉声叹气一番后,起床洗漱。而后,在昏暗的屋里,练起了祖传的易筋经,伴奏音乐气势恢宏——在柴科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的圆号声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世界上最幸福且最懂音乐的猫,寄居在上音校园里。

不知是哪位流浪猫前辈选中了这块风水宝地,还独具慧眼地以食堂边上的花园为基地,开辟了猫族的世外桃源。

这儿的猫有十几只,它们似乎永远不必担心猫多肉少。总有那么几位好心的师生,带一份盒饭或鱼罐头放在草丛里,大猫小猫也会准时从白日梦中醒来,理所当然地享用丰盛的夜宵。音乐学系韩老师是爱猫之人,除了伺候家里的四五只猫以外,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和夫人一道从闵行开车过来,在四个角落放下进口猫粮和水。百般照料下,难怪有只大白猫痴肥、臃肿得连喵都不会了。

我以前住零陵路宿舍时,每晚去隔壁精神病院的花园里喂猫。那儿的猫有着大多流浪猫的特征——面目狰狞、草木皆兵,永远要等你走远了才敢去吃那份诱惑的盒饭。相比之下,上音的猫与人的关系要自然和谐许多。

当它们逮麻雀逮累了的时候,会跳到汽车的前盖或敞开的窗台上晒太阳,眯着眼睛瞅屋里练琴的人。这时,练琴的人也不寂寞了,终于来了一个听众。韩老师说他家的猫能听懂音乐,显然,上音的猫咪也有这本事。

老舍曾写猫的古怪倔强,因为“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着你上街去逛一逛”。 尽管温柔可亲,校园的猫儿们也绝不会任你呼来唤去,这是它的本性,也是一种智慧。保留自我独立的空间,却互相尊重、心存感激,不也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人们的处世哲学吗?

还有,每天扶着眼镜读报的烤红薯老师,元龙书店的汤老夫妇和那只名叫贝多芬的小狗,食堂打饭的大叔大妈……这些人物陪伴我们走过了太多或甜蜜或心酸的岁月,其实我们这一批批学生不也是这里的小人物吗?记得有次学院领导在大会上自豪地说:“我们音乐学院,是盛产大明星的地方啊!”台下学生们哄笑一团,谁都清楚,在流行音乐当道的今天,即便那些自幼就被父母送到附小的精英们,也极少能成为大明星。

艺术道路上的艰辛只有趟过来的人能明白,要知道音乐史上多少大音乐家生前都是贫困交加的小人物。但我们真正在乎的并不是要成为什么大人物,而是路上那些独一无二的风景和陪伴我们的人。就像一无所有的天空,何以能给你安慰,只有你自己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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