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

2014-07-31 19:44羊倌
阳光 2014年8期
关键词:小令磨盘云杉

羊倌

盛克刚走进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张新时的办公室时猛然一怔。

因为他发现,张新时的办公室里还坐着市纪委常务副书记吴涧泓、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程昱。

张新时面带微笑地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盛克刚小心翼翼地在沙发角上坐下。

“开始吧,你先说说。”张新时转过脸跟程昱说。

“书记说吧,我就不说了。”程昱摆摆手,说道。

“还是你说吧。”张新时摇摇头。

程昱正襟危坐,“克刚同志,咱们就开门见山吧。现在,我代表云河市委向你宣布:根据市委常委扩大会议研究决定,免去你云河市纪律检查委员会案件检查室副主任一职,任命你为云杉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

“这……怎么可能呢?”盛克刚使劲地压抑住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他不是圣人。对他来讲,这个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并非全无诱惑——抛开世俗的说法不论,这至少标志着领导、组织与民意的一种认可。

半年以前,市委大院里曾有过传闻,说组织部门已经考察过了,空巢已久的市纪律检查委员会案件检查室主任一职,就要花落他家了。盛克刚听了,未置可否。这其实没什么奇怪。一年前,市纪委案件检查室主任钟明秋调省纪委任职,以盛克刚的能力、资历和威望,当时“扶正”也是水到渠成。可不知什么原因,如此顺理成章的事情,却没能按部就班的办成。一年来,主任一职虚位以待,都是盛克刚在以副主任之身行正主任之事。好在盛克刚是一个没有多少野心,官本位思想很淡薄的人,并没有因此而影响工作。

这一点,让张新时很是看好他。

“有什么问题吗?”张新时面色严峻地问道。

“没,没有……”盛克刚嗫嚅道。

张新时点点头:“关于云杉县纪委书记的人选,市委真是犯了难。你肯定也听说过。五年时间,云杉县的纪委书记换了三任,原因就一个,与县委书记倪代国同志搞不到一块儿去,最短的一任在云杉只待了半年。这次,我们推荐了几个人选,皆因为倪代国同志不同意而半途而废。”

张新时说的这些情况,盛克刚早有耳闻。

第一个被迫背井离乡的纪委书记叫朱可名。这是一位云杉土生土长的老同志。倪代国任副县长时,他在政府办公室任副主任,是倪代国名副其实的部下。倪代国到市里工作后,朱可名先到县纪委任副书记,倪代国杀回马枪的前一年,县纪委书记改任常务副县长,朱可名水涨船高接任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虽说朱可名年长倪代国几岁,但因为曾在他手下工作过,又是自己现在的顶头上司,所以,对倪代国还是尊重有加的。俩人矛盾发生在倪代国上任以后,朱可名收到一封人民来信,反映土楼乡党委书记长期霸占本乡一位事务员,在得知事务员恋爱以后,竟不顾影响在机关院里将事务员打得鼻青脸肿,这还不算,更令人发指的是在事务员住院期间,这个乡党委书记竟然带人跑到医院,不顾事务员苦苦哀求,在病房里强行发生关系。此外就是这个乡党委书记除与这位事务员有染外,还与本乡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两性关系。只要他“性”趣来了,哪一个都得随喊随到。朱可名看完来信拍案而起:“这哪里是共产党的乡镇干部,分明就是国民党土匪嘛!给我查!”

朱可名派出的人还没到土楼乡,倪代国的电话却到了:“朱可名你想干什么?谁给你的权力想查谁就查谁?你还知道什么叫稳定压倒一切吗?”朱可名给他解释,现在还只是初步核实。倪代国根本不听:“我不听你的理由,你立刻把你的人给我喊回来!”你倪代国也太霸道了吧?朱可名也上劲了:“对不起倪书记,晚了,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倪代国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朱可名大义凛然:“你放心,处理错了,我自然会向市委、市纪委负荆请罪。”在朱可名的坚持下,应该说是在上级纪检部门的干预下,那个乡党委书记不仅被开除了党籍开除了公职,还被追究了刑事责任。当然,跟倪代国的梁子也结下了。没多久,朱可名便被调到市政协去了,在副秘书长位置上一直干到退休。

第二位是因为看不惯倪代国的霸道作风,自己要求调离的。倪代国跟相守常说:“他不想在这儿待,我还不想要呢。通知各部门,谁去送行就撤谁的职!”此话一出,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第三位更惨,因为工作关系跟倪代国闹僵了,在党委换届中连县纪委委员都没选上,没办法待了,只好灰溜溜地卷铺盖卷走了。

尽管组织部门也知道他们是被“暗算”的,也给他们安排了相应的职位,但在综合评价时,还是认为他们本人没有演好自己的角色,没有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没有得到群众的认可和接受。一句话,政治上还不够成熟。

后来有人根据他们的经历总结了一套为官之道在云杉政府大院广为流传,第一条就是:不要追求真理,不要探询事物的本来面目。把探索真理这类事情交给理论家去做吧。这是他们的事情。切记对自己有利的,就是正确的。把握不了的时候,领导决定的就是正确的。

倪代国是土生土长的云杉人,他从村长干起,一直干到乡长、副县长。那时的倪代国号称“拼命三郎”, 想的、说的、干的全是工作。县人代会上,倪代国全票当选县长。让大家始料不及的是,做了“县太爷”的倪代国整个儿换了一个人,连点儿过渡都没有。他的眼里除了市委、市政府的几个主要领导,其他谁也看不见。一次,一位民主党派的副市长陪省里的一个检查组到县里检查,点名要他陪同,他推三阻四拒而不见。这倒也罢了,他还跟副市长的秘书说:“你转告副市长,就说我说的,我是共产党的县长,哪能听国民党的?”把副市长气得差点儿没闭过气去。在县里更是事事处处跟县委书记闹别扭,几次在县委常委会上跟县委书记拍桌子摔板凳,搅得会议进行不下去。

市委准备调整倪代国的岗位。

市长漆观海闻风找到市委书记,“如果市委准备调整倪代国同志的工作,我看干脆把他调到我跟前来吧。”

从表面上看,身为市长的漆观海与倪代国当时并没有多少交情,凭哪点儿看中的他呢?这件事至今都是云河官场的一道谜。

市委书记疑惑地看着漆观海,“倪代国的情况你都清楚,这小子可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主。你要想好啊。”

漆观海笑了:“首先声明我不是护着倪代国。基层的事情很复杂,班子不团结也不能怪罪哪一个同志,有些同志认为倪代国霸道,我倒是认为这个倪代国还有点儿个性呢。我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把他给我吧。如果连倪代国都调教不好,我这市长就别干了。”

就这样,倪代国一步从县里跨进了市政府。

倪代国跟漆观海干了三年的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

漆观海调省里任副省长那年,倪代国被派回到云杉县任县委书记。三年后漆观海改任省委副书记。第二年,倪代国被任命为副市长兼任云杉县委书记。

重回云杉的倪代国俨然一副“王者归来”之概,特别是当了副市长以后,更是说一不二,唯我独尊。一切都得按照他的意思办。

看见程昱的身影在门外消失,盛克刚又忍不住地问道:“领导,我就要离开咱们市纪委了,你能允许我犯一次自由主义吗?”

张新时点点头:“好,说吧。”

“咱们云河市人才济济,我有何德何能,为何把我派到云杉去?”

“说来也许你不信,是倪代国同志点你的将。”张新时不无嘲讽地说,“这很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啊,内举不避亲嘛!云杉都快变成他倪代国的家天下了。你看……”

可能是张新时突然意识到在下属面前议论同僚有些不妥,遂闭上了嘴。

盛克刚赶忙声明:“张书记,你知道我最讨厌搞裙带关系这一套的。我从来没找过他!”

张新时抬手止住了他:“你不需要表白。克刚,在咱们市纪委,谁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心中有数的。你到云杉去,我怀疑的不是你的人品以及对党和党的事业的忠诚,而是你应对矛盾和问题的能力。”张新时喝了一口水,放低声音说:“我也不瞒你,放你到云杉去,也是我这些天一直在考虑的问题,只是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主要原因还是从保护你的角度考虑。恰巧,倪代国提出来了,我也就顺水推舟了。云杉现在已经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这不光是我个人的看法,也是市委常委班子的一致看法。把你放到云杉去,就是要你去打破这块坚冰。我唯一担心的是你,到这样的环境去工作,同流不合污已属不易,你还要身负明察暗访的重任。到时候只怕不仅仅是风必摧之众必非之的问题了,很可能还会蒙受更大的伤害……”

“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升官发财另寻其道。张书记,我至今还记得你刚调来咱们云河纪委工作时对我们说的这句话。请你和市委领导放心,我知道天平在哪儿!”

张新时紧紧地握住盛克刚的手,“多多保重!有什么困难及时提出来。”

张新时已经在县委常委会议室坐下了,倪代国才不慌不忙地从办公室走过来。仿佛久未相见的挚友,倪代国使劲地握着张新时的手,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了张书记,有失远迎啊。”

张新时一笑,“倪市长日理万机,咱就不要这个客套了吧。”

自倪代国在云河市十三届人大第三十一次会议上被任命为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以后,整个云河市就再没人喊他“倪书记”了。干部、群众、老人、孩子一概称之为“倪市长”。

倪代国笑着说:“话不是这样说,你张书记到云杉来,我怎么也得到县界去迎一下的。可今天一大早,建业书记就有电话过来安排工作,分身乏术啊。”这是倪代国的一贯技法,跟人说话,总是自觉不自觉的透露出自己跟对方的上一级领导的关系非同一般,以此来压对方。跟张新时说话,他抬出市委书记魏建业;而跟魏建业说话时,他也是随随便便就把省委副书记漆观海给抬出来了。魏建业很不满意,可又无可奈何。因为漆观海副书记确确实实就是倪代国的后盾,而且还是坚强后盾。“建业书记的事情不敢怠慢,这可就委屈了新时书记了啊!”

张新时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

倪代国就是无事也不会到县界去接他的。这是规矩,是云杉的规矩,更是他倪代国的规矩。

云杉县的接待,规格和等级是挂钩的。省部级领导到云杉来,都是“茅台”“苏烟”,倪代国到省界迎接。市级领导就要分三六九等了。四套班子一把手里,市委书记、市长来了,倪代国一定到县界迎接,烟酒与省部级同等待遇——“茅台”“苏烟”。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来了,去不去县界迎接,要看倪代国的心情,酒也只能喝地方名酒了。跟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常务副市长这些常委级别的副职一样。区别只是那些常委副职来了,倪代国不管心情好不好,肯定不到县界去接他们,顶多礼节性地在办公楼下迎一迎。有时甚至连楼都不下。至于其他,如人大副主任、副市长、政协副主席等等,如果不是十分必须,倪代国干脆连见面的程序都给省了。招待就更甭提了,上的全都是云杉县酒厂生产的白酒。这些人也都是锦衣玉食饕餮大餐惯了的,能喝自己勾兑的假酒吗?所以,不是迫不得已,哪个都懒得到云杉来。倪代国更无所谓。你不来我正好落得个素静。所以,能主动到会议室来会见张新时,在倪代国看来,已经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了。

倪代国跟张新时握完手,又跟程昱握了握手,盛克刚已经站起来了,可倪代国并没跟他握手,盛克刚有些尴尬。倪代国说:“咱们从今往后都是自家人了,这礼数就免了吧。”说完,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张新时的对面,大腿旋即跷在二腿上。

下午四时,干部大会在云杉“中南海”会议大厅召开。

关于云杉“中南海”的说法,传闻已久——

倪代国重返云杉后,第一件事就是圈地建设云杉行政中心。

行政中心占地六百余亩,整个建筑完全仿照北京中南海格局建设。大门正中的照壁上是醒目的毛泽东的手写体“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园内错落有致的坐落着大大小小二十多座楼堂馆所。除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四套班子外,建设局、财政局、后勤中心,甚至连食堂、领导人宿舍等都是独立小楼。

中心门前,挖了一片人工湖,名曰“云水河”,以对称“金水河”;正对大门的是一条号称“长安街”的“永安街”,街道有六个行车道外加两个应急车道。按倪代国的要求,道边的石鼓上,全都刻着“当朝一品”“连中三元”等文字。仅此一条大道就耗资七八千万元;行政中心周围还建设了万人体育馆、大型音乐厅、中学、医院以及云杉国际酒店等,酒店内耗资五六千万元的“腾云喷泉”,据说喷水高度世界第一。

在云杉,你说行政中心恐怕没多少人知道,你要问云杉“中南海”,可以说妇孺皆知。

据说,行政中心由南方一集团耗资一点八亿元建成,赠送给云杉县使用;作为回报,倪代国拍板让其无偿使用老县城内三百多亩土地八十年。

行政中心自开工建设之日起就为世人所诟病,连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都进行了批评报道。

倪代国一意孤行,媒体报道不理,领导批评不听。“这年头,真是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捣蛋的,不干事风平浪静,一干事众口指责。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你就是明天把我撤了,我今天也得先把事情干好!”

硬是顶着方方面面的压力把行政中心给干成了。

省委副书记漆观海多次在私下表扬倪代国:“这小子行,有种!”

张新时一进会场就看见县委副书记、县长刘天平坐在台下第一排位置上。偌大的一个主席台上,只摆放了四只座牌: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张新时、云河市副市长兼云杉县委书记倪代国、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程昱,还有就是新晋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盛克刚。

张新时皱了一下眉头。

程昱看见了,小声跟张新时嘀咕道:“这是倪市长立下的规矩,除县党代会和县两会,县长、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必须坐主席台外,一般情况下,四套班子其他领导都是坐在台下。谁都不例外。”

张新时没有说话。

程昱补充道:“云杉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四套班子里,县报、电视台只准报道他一个人的活动。不是陪同他,哪个都别想在媒体露面。”

张新时摇摇头,看样子是有些不满意。

会议由云河市副市长兼云杉县委书记倪代国主持,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程昱宣读了市委任命,然后就是张新时讲话。

张新时在简单评价了盛克刚的能力和实绩后,说: “做一名合格的纪委书记,必须热爱纪委书记这个岗位,熟悉纪检监察工作,具备清晰的角色意识和强烈的责任意识,把《党章》赋予纪检监察机关的各项任务要求落在实处,保持党的先进性和纯洁性,坚决惩治和有效预防腐败,把纪检监察事业不断推向前进。”他希望盛克刚牢记坚持“以人为本,执政为民”的根本宗旨,要将解决人民群众身边的腐败问题,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作为重中之重,使反腐倡廉工作契合实际,契合社会呼声和群众期望。同时,要不断提高能力素质,强化职业素养,切实做到学习勤、自律严、作风实、办事公、腰杆硬。

盛克刚表示,一定倍加珍惜时代提供的机遇和舞台,倍加珍惜组织的厚爱和重托,倍加珍惜群众的信赖和期盼,知责思为、知任图进、知德守正,以良好的作风、出色的工作、一流的业绩,向党和人民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倪代国最后做总结发言,他说:“市委任命盛克刚同志为云杉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充分体现了对云杉工作的理解和支持,感谢市委对云杉班子多年一贯的关心和爱护。他希望全体干部要像拥护他一样,拥护盛克刚的工作。”然后话题一转:“今天在座的都是咱们各委办局各乡镇一把手,是党政机关最高领导,你们谁站起来告诉我,什么叫是一把手?”

大家面面相觑,这场合没人充当愣头青。

“一把手的‘一,是第一、是领头、是优秀。象征着我党模范带头作用,一把手作为党政机关的领头羊,肯定要是组织中的佼佼者,干部中的三好学生。无论在思想觉悟、政策理论、生活作风还是业务素质上,都需要有过人之处,才能服众,为工作顺利开展打下基础。你们是不是做到了?我想未必吧。”

“一把手的‘把,是掌控、是把握。政策和思路的制定,关键在于党政机关的一把手。因此,鲜明的政治导向、敏锐的观察力、谋划正确的发展思路、统揽全局的能力等应该是党政机关一把手的必备素质。正确落实‘把字,才能从全局出发,站在大局高度,做到统揽全局。”

“一把手的‘手是动手、是亲自。做人讲人品,做官讲官德。领导干部的德行和表率作用主要体现在修养和作风两个方面。亲自参与、动手做事、率先垂范、真抓实干,是一把手以身作则带好班子的重要体现。”

“所以,我奉劝各位,一定要以谨慎之心对待权力,以淡泊之心对待名利,以警惕之心对待诱惑。坚持学习为先,做政治坚定、知行合一的表率,要坚持实干为要,做奋发有为、开拓创新的表率,要坚持大局为重,做发扬民主、增进团结的表率,要坚持勤廉为本,做严于律己、甘于奉献的表率。”

干部大会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圆满结束。

倪代国带着盛克刚走到台下,跟参加会议的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班子的成员见面。

这天的晚宴是在荷山宾馆进行的。

荷山,因山体平面形状酷似荷叶而得名,距云杉县城四五十分钟的车程。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构成了荷山的奇峰千仞、幽谷万丈、古木茂盛、珍禽栖息。“荷山宾馆”就坐落在它的半坡上。

沿荷山宾馆拾阶而上,有一处随形而建的小庭院,标准的老北京四合院的建筑形式。名曰“紫云轩”。

“紫云轩”内淡雅幽静,山、水、树、石顺其自然,甘洌的泉水汇集一池,清澈见底。池边有亭,亭后有屋,因材借景,秀丽非凡。这里,春日可赏花,酷夏可避暑,秋至可赏月,冬来可踏雪。可谓“人间仙境”。

当初建造宾馆时,大家众口一词反对,其主要理由就是距县城太远,交通不便。来来往往,没有汽车根本不行。倪代国说:“我要的就是这个交通不便。要是老百姓抬腿就到了,有个风吹草动就被围个水泄不通,那还怎么接待上级领导?你就天天接待上访户吧。”

事实也证明,倪代国的话确确实实有几分道理。半小时的山路让那些上访户们望而却步。不仅如此,就连四套班子和各部委办局领导班子成员,不是迫不得已谁也不到这儿来。因而,这里便成了倪代国的天地。县委办公室专门安排了两部车来回穿梭,送文件、送请示、送报告。除非有会议或有重要事体,倪代国很少到县委大院去。后来干脆连会议也搬来了。有几次,四套班子成员已经在会议室坐好了,突然接到通知,会议改在荷山宾馆进行,大家赶紧手忙脚乱再往那里赶。

久而久之难免积怨,有人私下里说,这哪里是宾馆,分明就是他倪代国的行宫嘛!霎时,“代国行宫”声名鹊起。

看得出,倪代国今天心情很好。否则,以张新时的级别,是别想踏入“紫云轩”的。这里是倪代国专门接待省部级以上领导的地方。云河市上上下下也仅有市委书记魏建业、市长张映玖进过。

倪代国对张新时还是高看一眼的。

这顿饭,张新时真是开了眼了。

这顿饭不能说不华贵。菜就不必说了,烟是“苏烟”,酒是“茅台”。都是按省部级标准安排的。但张新时就是不舒服。并不是因为倪代国一口白酒不喝,逮着“拉菲”一杯杯地灌。他不是跟张新时不喝,跟市委书记魏建业、市长张映玖也不喝。到哪儿都是“拉菲”不倒。原因在哪儿呢?张新时想来想去,觉得问题就在吃饭时的气氛。让人压抑,让人窒息,让人如鲠在喉。

张新时已经入座多时了,倪代国才姗姗来迟。直到开席,张新时发现他们这一桌只坐了五个人:张新时、倪代国、程昱、盛克刚和县委办公室主任相守常,县长刘天平和其他班子成员全在另一桌。这太没有必要了,明明一桌就能坐得下,干嘛非要一分为二?再说了,就是分,刘天平也应该坐在主桌啊?

张新时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倪代国就像传说中的老佛爷,气势如山地端坐在最中间。他绷着脸,谁也不笑;他闭着嘴,绝没人吱声;他不抬筷,更没人敢去夹菜。张新时不知这么多规矩。喝了一口酒,就赶紧夹菜,筷子都伸进盘子了才发现,除了自己,桌上根本没一人动筷。他用眼角一扫,发现大家全都在狐疑地望着他,那神情仿佛是在问,这人咋不懂规矩啊!张新时一时不知是该伸过去,还是该收回来,手就这么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倪代国看见了,笑了笑:“大家都来,大家都吃。”

桌上的人,这才听话地伸出筷子,随便在眼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然后就细嚼慢咽。等着倪代国再发号施令。

三杯过后,倪代国和张新时端起杯,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然后,很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嗔怪说:“怎么都这么愣着?张书记不远几百里来到云杉,怎么不给张书记敬酒啊?天平啊,你先带个头。”说完,又加了一句:“对了,还有咱们新上任的盛克刚书记。都好好敬,你们今后还要在一起配合工作呢。”

张新时有点儿纳闷:怎么能叫“你们今后还要在一起配合工作呢”?难道跟你不是配合?你怎么就能凌驾于班子之上?仅仅就因为你是一班之长还是身上还有一张副市长的王牌?

盛克刚赶忙申明:“我就免了吧,咱们是一家人。”

可倪代国早已把脸转过去了。

刘天平走过来给张新时敬酒,张新时说:“我实在是不胜酒力,这样吧,咱俩都随意吧。”

刘天平连忙称是。

“那不行。”哪知倪代国却在盯着呢,“张书记随意,天平干了。”

刘天平犹豫了一下,一饮而尽。

随后,班子成员按排名先后轮番给张新时敬酒,都是按着刘天平敬酒的套路走的。

都说酒场如战场,可张新时看得出,一桌人,除却盛克刚新来乍到不知深浅外,余者个个噤若寒蝉。别看敬酒时哪个都面带微笑,可那微笑并非发自内心,完全是硬挤出来的。

这让张新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二战时期由美国派至中国,专门负责指挥中缅印战区对日作战的史迪威将军撰写的回忆录,其中有一节专门描述蒋委员长的餐桌风云。将军回忆说,“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六日,他和蒋介石一起进餐,很简单的饭菜,没有什么仪式,但是天啊!那种气氛。在这个至高无上的人面前没人敢说一句话或发表一个观点。没有争论,没有提问,只有毫无表情的脸和冰冷的端庄举止。你从部下及侍从僵直的姿势和紧张的表情中可以想见,汗水正从这些家伙们的后背淌下……”

此时,“毛骨悚然”的感觉在张新时的心里油然而生:倪代国在餐桌上尚且如此,政务上就可想而知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又怎能指望它有法制、有民主、有监督、有批评?

张新时不由得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盛克刚捏了一把汗。

吃罢晚饭,倪代国拉着盛克刚说:“克刚,你要没事咱们陪张书记说会儿话?”

“好,听你的。”

在张新时房间刚坐下,倪代国就说道:“张书记,非常感谢你和市委给我配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助手啊!”

张新时笑了。“看你这话说的,怎么能说感谢我呢?我和建业书记还非常佩服你倪市长慧眼识才呢。”

“张书记言重了,我哪里是慧眼识才,只不过是对克刚同志比较熟悉,能力、人品都比较放心罢了。经济要发展,不配齐配强纪委书记不行啊。此外我还有个私心,就是觉得克刚不像外来人,任谁都往死里整,把同志们的心都整凉了。克刚跟云杉是有感情的。张新时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倪代国感觉出来了,哈哈一笑,游刃有余地转换了话题。“克刚这几年跟张书记干,进步蛮快的啊。”

“这还不是你倪市长的基础打得牢?”

“张书记,不是我在你这领导面前摆功,克刚从大学毕业分到下面一个乡里干通讯员,我听说后,专门调阅了他的档案,然后跑去找县委书记说,我不能说把一个大学生放到乡里面就是浪费人才,但从个人成才的角度说,放到县里舞台是不是更大些?就这样,克刚一步从乡里跨到了县里。克刚跟了我五年,我到市政府工作后,县里个别领导总认为克刚是我的人,所以就处处打压他、排挤他。刚巧市纪委向全市招聘人员,我听说后,给克刚打电话让他报名。为了保险起见,我又找到漆观海市长给打招呼,克刚才迈出了这块是非之地。”

盛克刚惊异地看着倪代国:“是吗?这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倪书记,你怎么从没对我说过?”

“告诉你这些事干嘛?让你知恩图报?”倪代国转过脸对张新时说,“张书记,你不要批评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如果让我倪代国评价自己有什么可取之处,我觉得就一点:忠诚。这也是省委漆观海副书记最看重我的地方。我对观海书记说,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你伸出了援助之手拉了我一把,否则我倪代国怎么能有今天?只要是你老人家说的,别说是对的,就是错的,我倪代国也得义无反顾地冲在最前面。我是穷孩子出身,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由于工作关系,盛克刚也经常能够听到领导谈话,但像倪代国这样赤裸裸地大谈特谈与上级领导之间关系的,盛克刚却是第一次听到。

盛克刚皱紧眉头,缓缓走到窗前,一边使劲拉伸颈椎和腰椎,一边向外瞭望。

已经是深秋了,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着大地。无情的秋天,早就无情地剥下了林木美丽的外衣,大院里一棵棵比肩而立的水杉树无奈地枯秃着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好在花园里一簇簇菊花争芳斗艳,红的如火,粉的似霞,白的像雪,给这座一望无际的院落平添了几分生气。

此刻,盛克刚正在为“一位陌生女人的来信”焦头烂额。

这封来信让他踌躇,究竟是哪位神秘人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了他办公桌上呢。

昨天傍晚,他去市纪委参加贯彻落实全市纪检工作会议精神座谈会回来,一进办公室就发现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打印的材料。他一边脱衣服,一边歪头瞅着,没看两行就愣住了——

来信言之凿凿地给磨盘乡党委书记、乡长倪代强罗列了十宗罪:生活淫乱、拉票贿选、疯狂卖官、欺上瞒下、以权谋私、强买强卖、优亲厚友、违规生育、索贿行贿、霸道专横……

虽然大都貌似捕风捉影,但盛克刚坚信,大部分问题都应该是事实存在。盛克刚还坚信,真要是瞪起眼来查问题,远了不敢说,云河市的乡镇干部哪一个都利落不了。不过是轻重之别罢了。在纪检部门工作这么多年,盛克刚对乡镇这级干部太了解了,胆子大得很。没有他们不敢说的话,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据说,有一次某县开乡镇干部会议,吃饭时,一个个比着吹,看谁的话大吧,天底下就没他们办不成的事,给一根杠杆,他们不仅能撬动地球,还能撬动月球。一位厨师听不下去了,过来说:“我看你们都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这样行不?我拿一千万,你们把天安门城楼上换成俺爹的照片成不?”一群人顿时语塞。

作为县纪委书记,遇到这类情况,象征性地批几句,安排几个人下去,找举报人了解一下事件真相,探探举报人的态度,掂掂轻重;再找一下当事人,听听他怎样信誓旦旦地向毛主席保证,来信反映的问题完全是无中生有;再和班子其他同志聊聊,看他们如何神态自若地为一把手歌功颂德。回来后写一份名不属实建议按查否了结的报告,自己再在报告上批个“同意”。这样,在来信和报告束之高阁的同时,一件在群众或举报人看来是石破天惊的事已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但这封人民来信,盛克刚不想也不敢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处理。

其一、这是一封实名举报信。写信人谭小令,其身份是磨盘乡党委副书记。一个副职实名举报正职,是一个相当有风险性的举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是不会轻易走这一步的;其二、虽然这是他新官上任收到的第一封人民来信,但反映倪代强问题的人民来信却不是第一封。盛克刚在市纪委工作时前前后后就收到几十封,由于方方面面的原因,全都不了了之。这事一直让盛克刚耿耿于怀;其三、被举报人倪代强即将被外派到兄弟县任政府副县长,从对工作和他本人负责的角度考虑,也有必要把事实澄清,否则闹到人大会议上会更加没法收场。

按说查处一个乡镇干部,并不需要犯难。问题是这个倪代强并不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镇干部,他的背后还站着一个更不普普通通的人,那就是在云杉县说一不二,在云河市都响当当的人物——云河市副市长兼云杉县委书记倪代国。还有一个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原因,就是这个倪代国对他盛克刚还有着知遇之恩。

他当即一个电话把纪委办公室主任徐世刚喊了过来:“这份材料是谁放这儿的?”他扬扬手里的材料。

徐世刚一脸茫然:“什么材料?没人放啊。”

“都有谁有我办公室的钥匙?”

“除了你以外,只有办公室有一把。”

“有没有可能是办公室其他人放过来的?”

“这不可能。”

盛克刚皱了一下眉头,“你先别把话说得这么满,问问再说。”

“好的盛书记,我这就去落实。”

不一会儿,徐世刚就回来了,“对不起盛书记,大家都说不知道。”

“这就奇怪了,莫非它长了腿自己跑进来的?”盛克刚自言自语道。

云杉县纪委案件检查室主任单韬正在接手机,是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的,说儿子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完成家庭作业了。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单韬一心两用摸起电话,没想到是盛克刚。

盛克刚说:“放下手里的活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单韬忙跟班主任说:“对不起老师,我这边领导喊有事了。这样吧,我下午到学校去一趟好不?”

放下电话赶紧跑了过来。

盛克刚在市纪委时,跟单韬经常有工作上的来往。有一年,因查办案件需要,他还把单韬借调到市纪委驻勤了半年。单韬不仅为人忠实敦厚,干工作踏实敬业,人也相当机灵,善于领会领导意图且又知道深浅,而且文笔出色,那段时间,好多材料盛克刚都安排他来写。就连张新时都看好他。曾有几次,盛克刚在张新时的授意下,试探性地问单韬是否愿意留在市纪委?单韬考虑自己从小在农村长大,已经习惯了那里的风土人情和生活方式,再说,妻子现在也在县里工作,调动起来哪有这么容易?还有就是双方父母也都年纪很大了,也需要人照看。思前想后,始终没有吐口。

盛克刚理解单韬的苦衷,就没有强求。

单韬把来信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一针见血地说:“我可以肯定,这封信绝不是谭小令写的,但谭小令肯定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怎么这么肯定?”

单韬直言不讳,“盛书记知道谭小令跟倪市长是什么关系吗?”

“有所耳闻吧,不太详尽。”

关于倪代国和谭小令的故事,有好多种版本。传得神乎其神云山雾罩的。盛克刚觉得比较靠谱的还是他在机关听到的这个版本——

倪代国任市政府副秘书长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出入市长漆观海家,谭小令当时在漆观海家做保姆。谭小令能说会道又伶俐勤快,人也漂亮得光芒四射,深得漆观海的爱人钟阿姨喜爱。自古红颜多心高,谭小令怎么可能甘心做一辈子保姆呢?再说了,就是她自己愿意钟阿姨也不忍心啊。有天,倪代国在来接漆观海上班时,钟阿姨就把意思跟倪代国说了。倪代国当时就表态说:“如果钟阿姨没有意见,就让小令先到政府的接待中心过渡一下好吗?”钟阿姨当然没有意见。

政府的接待中心由倪代国分管,他的话,接待中心主任向来都是言听计从,从不敢打半点儿折扣。何况就是安排个服务员这么丁点儿的事。谭小令在客房部干了不到仨月,就被委任为餐饮部经理。

有人说,是倪代国故意把谭小令灌醉,趁着她不省人事,把生米做成了熟饭;也有人说,是谭小令设计将倪代国灌得神醉心往不能自制,趁酒乱性把木刻了成舟。“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不管怎么说,反正两个人是走到一块儿了。

倪代国的老婆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煞费苦心地跑到市里来捉奸。倪代国狡兔三窟,你想想能捉到吗?倪妻恼羞成怒,气势汹汹来找谭小令算账,把脸抓得跟鸡挠似的。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本来倪代国还是顾忌方方面面的影响的,做什么事都躲躲闪闪的,让黄脸婆这一闹,好了,百无禁忌了。

回云杉任县委书记前,倪代国明目张胆地将谭小令安排到了市中区妇联干办事员,转为国家干部。也就待了一年吧,又把她调到了云杉,在县委宣传部做了几个月的事务内勤,直接放到磨盘乡任党委副书记。

盛克刚突然想起了这样一句话:一个生活上的流氓必定是一个政治上的流氓。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这句话说的太有道理了!”

单韬有些莫名其妙:“盛书记,我说什么了?”

盛克刚赶紧解释:“哦,与你没关系,你说你的。”

“就凭着他俩这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你想想她会举报倪代国的亲弟弟吗?”单韬问道。

盛克刚想了想,“这话有一定道理。可你凭什么说谭小令肯定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呢?”

“凭感觉。”

“感觉?”盛克刚笑了,“我不否认,在某种特定情况下,感觉有时是正确的,而且在这种正确感觉的引导下还有可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盛书记想怎么办?”

“我想这件事先不立案,咱们到磨盘乡去一趟,你把情况摸一摸。”

单韬思忖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道:“盛书记,有句话我不知该讲不该讲?你看……这件事,你是不是向倪市长通报一下?”

“信上说的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我们八字没一撇怎么个通报法?再说了,咱们也不是立案调查,仅仅是作一般情况了解。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做你的工作,倪市长那儿由我去解释。”盛克刚尽管表面没有反应,但内心对单韬的善意提醒还是感激的。单韬的用意很明显,倪代国猜忌心重,别让他感觉盛克刚背着他在整他弟弟或说他的黑材料。一旦这样的想法形成了,凭着倪代国的个性和作风,盛克刚在云杉就很难立足了。盛克刚顿了一下,补充道:“由于倪代强同志的身份相对有些特殊,所以,这件事我希望你一定要遵守工作纪律,坚决做好保密工作。”

单韬听话地答道:“盛书记准备何时去?”

“事不宜迟,咱们明天就去。”

十一

今天,盛克刚再次决定带单韬去磨盘乡。刚要动身,电话就响了。

“盛书记好,我是相守常。”

盛克刚心里一紧。“相主任有事吗?”

“是这样盛书记,倪市长让我通知几位常委半个小时后临时开个会。”

盛克刚皱了一下眉,“有什么具体议题吗?”

“倪市长没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相守常谨慎地说。

“好吧,我准时参加会议。”

“那好,咱们半个小时后见。”

盛克刚无可奈何地看着单韬,“今天又去不成了,改天再说吧。”

单韬答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走。

“有事?”盛克刚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

“哦,没事,没事。”

盛克刚来到县常委会议室时,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相守常一人。

看见盛克刚,相守常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盛书记,倪市长三分钟前刚刚接到市委郑秘书长电话,说魏建业书记找他有要事,来不及见你就匆匆忙忙走了。他让我转告你,请你主持一下今天上午的学习会。倪市长说他会在会议结束前赶回来。”

盛克刚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倪代国匆匆忙忙召集会议,简简单单一句“魏建业书记召见”就抽身而去,而且留下话“在会议结束前赶回来”。这分明就是要求大家老老实实坐在会议室里啊!

这当口,在家的几位常委陆陆续续都来了,包括县长刘天平。大家各自找准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然后开始寒暄。

没一人表示异议。

“相主任,你说倪市长要我主持?可我连学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主持呢?”

“倪市长定了一个主题:学习是云杉发展的生命力、创造力和核心竞争力。”

盛克刚还是一头雾水。

县长刘天平看出了盛克刚的困窘,赶紧开口替他解围:“盛书记,你对咱们县的学习套路看来还不是很清楚,说是你主持其实也不用你主持,你没看大家都在自学?咱们先按照倪市长的命题准备着,等倪市长回来再给我们辅导辅导。”

刘天平原是云河师范大学教授,后到云杉挂职副县长,期满后留下来做了县长。他本来话就很少,有时说了在倪代国那儿也不算话。所以,刘天平很少说话。除非迫不得已。

盛克刚感激地朝刘天平笑笑,转脸一看,除了他无所适从,大家都开始忙乎自己的事情去了。刘天平说完话就赶紧低下头忙着批材料,背后还有好几个局长拿着材料在等着;常务副县长正对着一幅什么图说三道四,旁边站了几个人,常务副县长说一句,这些人就点一通头;宣传部长正对着手机跟报社总编发脾气。好像是昨天《云杉报》有篇稿件只报道了倪代国的县委书记职务,把“副市长”落了,倪代国很不高兴。宣传部长大发雷霆地说:“你甭给我解释,我什么都不听。我只知道倪市长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倪市长让我问问你,你到底是《云杉报》总编还是省委组织部长?”

…… ……

看来大家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盛克刚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我也随遇而安吧。”

他打电话给纪委办公室秘书,让给他送些学习资料来。

秘书接了电话很快就送过来了,可盛克刚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盛克刚搞不明白,倪代国把所有在家的常委都限制在一起,进行一次可有可无的集体学习到底是什么目的?自己两次准备到磨盘乡查访都未能成行,是巧合还是有意牵制?莫非去趟磨盘乡比登陆诺曼底还难?看来自己还真的要像张新时书记说的那样,“跟倪市长工作事事处处都要多动动脑子啊”!

十二

盛克刚成功踏上磨盘乡的地界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

这天下午,盛克刚接到通知要他第二天上午去市里参加县市区纪委书记座谈会。

临行前,他把单韬喊到办公室,交待他说:“我想明天一散会就去磨盘乡。为了节省时间,我从市里直接过去,你从县里去。记住:不要声张,坐大巴去,不要跟办公室要车。咱们在乡政府门前碰头。我还是那句话:保密。对老婆都不能讲。”

单韬真不知道该怎样劝盛克刚千千万万不要轻易去触动磨盘乡这块是非之地,背着倪代国贸然调查倪代强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你自己觉得是一番好意,很难说倪代国不会以为你是在背后整他的黑材料!况且,肯定是瞒不住的。

单韬告诉盛克刚,云杉行政中心里,倪代国的耳目多如牛毛。据说,三个人中肯定有一个他的耳目。在云杉,哪怕是树上落下一片叶子,都瞒不过倪代国的眼睛。

单韬口干舌燥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大堆理由,盛克刚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责备单韬说:“要是都像你这样患得患失,那什么工作也不要干了,有什么值得畏首畏尾的?如果经过我们调查,倪代强确确实实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是一个党和人民信得过的好干部,我们还了他一个清白,那倪市长还要感谢我们呢!”他见单韬还要强词夺理,生气了:“你要是害怕可以不干,你要求调离纪委都可以。”

话都到这分儿上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舍命陪君子就是了!

盛克刚带着单韬走进磨盘乡政府时,已经三点半了。

他俩径直去倪代强办公室,没人;又去敲副书记的门,也没人;再去敲其他几位副乡长的门,也都是铁将军把门。

“不对啊,这个点儿应该上班了啊。”盛克刚自言自语地说。

“我去会议室看看他们是不是在开会。”单韬呼呼跑到会议室,扒着门缝往里一瞧,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

这时,突然听到楼尽头一间屋子里传出“哗哗哗”的胡噜麻将的声音,俩人互视了一下,转身向那间屋子走去。

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里面烟雾弥漫,四个男人正在围桌酣战,旁边还有两个女人助阵。

“笃笃。”单韬轻轻地叩了两下门。

没有一人抬头。不知谁咕噜了一句:“敲什么敲?没到点呢。”

“还没到点?你们在执行谁家的作息时间?”单韬生气地斥责道。

正对着门的一个男人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俩一番,“你管的着吗?”

单韬赶紧上前介绍:“这是……”

盛克刚止住单韬,将他拉出房间,“不要跟他们纠缠,打倪代强的电话。”

单韬掏出手机拨通了倪代强的号码:“你好倪书记,我是县纪委的单韬。”

“单韬?”倪代强想了想,“哦,有事吗?”

“你没在办公室?”

“我正在开会。有事吗?”

“在你办公室开会吗?”

“不,在会议室。你有事吗?”倪代强显得有些不耐烦。

单韬笑了,“倪书记,跟我还玩捉迷藏吗?我陪着咱们县纪委盛书记就在你的会议室门口,你有几个会议室啊?”

倪代强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陪谁?”

“咱们县纪委盛书记已经在你的办公室门口站了半个小时了。”

倪代强也顾不得解释了。“办公室没人吗?”

“有。他们都在凝心聚力垒长城,盛书记哪敢打扰啊?”

“他妈的×,你转告盛书记我马上到。”说完就扣上了电话。

没两分钟,屋里的人“呼啦啦”争先恐后跑了出来,其中一个女人冲在最前面,她红着脸说:“对不起盛书记,我是分管农业的副乡长马佳柔。这几天大家一直在下面忙,中午吃完饭我就让大家玩一会儿,没想就过了时间。盛书记快请会议室坐。”

盛克刚没吱声,跟着马佳柔进了会议室。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对不起了盛书记。”

也就是一根烟的工夫,倪代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人还没到跟前,胳膊就伸了个老长。

“盛书记莅临检查怎么也不给我们打个招呼,我们怎么也得到高速路口迎接一下啊。单韬,你也是的,盛书记微服私访,你也跟着轻车简从啊?给我们提前打个招呼啊!”

倪代强两眼血红,满身酒气,一看就知道是从酒场赶来的。

“我这不是怕影响你在会议室开会吗。”单韬打趣地说。

“好了好了,你就别埋汰我了。”倪代强赶紧跟盛克刚解释,“盛书记,今天中午是请县水利局的同志吃饭,咱们乡的水利工程都动工三周了,可资金到现在都没到位,施工单位天天吵嚷着要罢工……”

盛克刚这是第二次跟倪代强见面。

上次是他上任那天。会议结束后,倪代国带着他绕场一周,跟与会的各乡镇局的一把手见面。那次见面纯属蜻蜓点水,盛克刚几乎没记住谁。但因了倪代国这层关系,对倪代强还颇有点儿印象。

倪代强跟倪代国很相像,都是高高大大的,面相上看都很威严。但此刻的倪代强给盛克刚的感觉并不像外界传言和他想象中的那么官气十足、痞气十足。说话做事还算中规中矩。

“倪书记你甭解释,我也是从基层干上来的,还不理解咱们基层的难处啊?我呢,这次是到市里开会,顺路就过来了,主要就是想看看大家,认认人。”

这当口,又有一些人陆陆续续进来。倪代强看了看,恭恭敬敬地跟盛克刚说:“盛书记,在家的乡领导都到了,我先给你介绍介绍。”

一圈介绍下来,盛克刚没听见谭小令的名字,“我记得你们班子里还有一位副书记吧?”

“哦,是这样盛书记,副书记谭小令今天家里刚巧有点儿事,请假回市区了,不然怎么也得过来给盛书记见个面啊。”

盛克刚有点儿失望,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这倒不必。谁有事情就忙事情,谁没事情咱们就一起聊聊,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大家纷纷表示愿意聆听盛书记的教诲。

接下来,倪代强和其他几位乡领导又从不同角度分别作了汇报,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

倪代强说:“盛书记,你是初次登门,跟大家都不熟,大家都想跟你加深加深感情。这倒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大家一年四季抛家舍业在下面摸爬滚打,说好听的是给党干的,其实还不是给你们领导扛活?你怎么着不也得关怀关怀慰问慰问?要不这样盛书记,你请俺行不?”

盛克刚看倪代强话很真诚,有些犹豫。想了想说:“既然倪书记一片盛情,我要是再推三阻四就有点儿不识抬举了。好吧,我就客随主便按倪书记的意思办吧。不过酒我是一口不能沾。不是作秀,确确实实是酒精过敏。”怕倪代强不信,又加了一句,“倪书记不信可以问问倪市长。”

倪代强非常诚恳地说:“信信信,怎么能不信!盛书记咱们今晚随意。你喝水。”然后又对大家说:“咱们呢今晚也随意,你们觉得对盛书记有感情,你就喝杯酒,觉得没感情,不欢迎盛书记到咱们磨盘乡来,你就喝水,或者啥都不喝。行不?”

盛克刚笑了,“你这都把人逼上梁山了,还叫随意?我怎么看着都跟强迫没啥两样啊!”

倪代强笑了,“盛书记你不了解,对这伙人就得这么办。不然你觉得照顾他们了,他们出门就骂你抠门儿。”

大家都笑了。

十三

酒过三巡后,盛克刚出来接了一个电话,电话中说谭小令就在办公室。盛克刚刚要问你是谁,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盛克刚听完电话正要进房间,就听倪代强正在瞪着眼睛骂娘。

“你他妈的还好意思说?你那眼睛是留着做爱的?让你在家看家,你带人打麻将,生生让县领导在走廊里站了半个钟头。我看你这个副乡长也干到头了!”

透过门缝,盛克刚看见马佳柔战战兢兢地举杯给倪代强敬酒:“倪书记,我敬你一杯,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有眼无珠……”

倪代强依然不依不饶,“你知道狗的最大优点是什么吗?是忠诚,知道忠心耿耿的给主人看家护院。你呢?你怎么给我看的家?怎么给我护的院?”

马佳柔一下子就泪流成河了。“倪书记,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这样下去哪天还不知要坏老子什么事呢?这个账咱们回来再算,你先把这杯酒给我干了。”

马佳柔看看杯子里的酒,足足有二两。她运了一口气,说:“谢谢倪书记大人大量。”然后一仰头,干了。

盛克刚进屋不到两分钟,马佳柔就被人架了出去。

十四

见到谭小令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快十一点的时候了,盛克刚正准备跟倪代强告别。

谭小令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对不起了盛书记,真不知你到我们磨盘来,您看昨天就我一人缺席。”

盛克刚一头雾水。

倪代强赶紧介绍:“盛书记,这位就是我们的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谭小令。”

听此言,盛克刚打量了谭小令一番。

谭小令最多三十岁,皮肤白皙透亮,薄薄的嘴唇被淡粉的唇彩涂得晶莹。身上的服饰全是名牌,一眼看上去不出彩,但细细看却是什么地方都是精致的。

女人穿衣有三层境界:第一层是和谐;第二层是美感;第三层是个性。这三条,谭小令全占了。谭小令一双会说话的杏仁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

“哦,是谭书记啊,我还说这次来见不到你了呢。”

“盛书记这是……”

倪代强说:“你怎么才回来啊?盛书记正要走呢。”

“盛书记,你这哪能说走就走呢,怎么也得听我跟您汇报汇报咱们纪委的工作吧?否则,您一走了之,我们倪书记可跟我不拉倒啊。”

倪代强也说:“是啊盛书记,您就晚走一会儿,给我们谭书记指指方向。”

盛克刚说:“好吧,既然谭书记盛情挽留,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好,吃过午饭再走。”

“那就请盛书记到我的办公室去视察视察吧。”

谭小令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办公桌紧挨着窗户,桌上错落有致的摆放着电脑显示器、杂志、书籍、待批的文件和一只精致的陶瓷茶杯。桌脚放着一只同样精致的花盆,一株盛克刚叫不上名的花儿正怒放着。

盛克刚在沙发上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道:“谭书记,我们都是搞纪检工作的,就不绕弯了,实话跟你说,我们这次磨盘之行,说穿了是专门为你而来的。”

“为我而来?我好大的面子啊!”谭小令端坐在盛克刚的对面,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显得妩媚动人。听了盛克刚的话,她笑了一下,旋即又一脸郑重地说道,“盛书记,有什么事你尽管问,我以党性作保证,绝无半句谎言!”

盛克刚没吱声,单韬说:“谭书记别这么严肃嘛,连我们都跟着紧张起来了。”

谭小令听到这话笑了笑。

她的笑是那种职业的笑,不能说她笑得不真诚,但绝对不是发自内心。

盛克刚示意单韬将举报倪代强的那封人民来信递给谭小令。

“这是什么?”

“你看完再说。”盛克刚不动声色。

谭小令面色平静地将信浏览了一遍,当她看到信的末尾署着她的名字时,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

“卑鄙!太卑鄙了!竟然干出这么卑劣的勾当!”

“谭书记这是在说谁?”

“我说写这信的人。”

“这封信不是你写的?”

“我怎么会干如此无聊之事。”

“向上级部门反映问题怎么能说是无聊之事呢?”

“对不起,对不起,盛书记。”谭小令赶紧道歉,“我的意思是说这封信并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写的呢?你分析谁会假借你之名写这封信呢?”

“这……还真说不好。”谭小令平静了好一会儿,说道,“盛书记,你说人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有心思工作吗?如果传出去我一个副书记举报书记,我还怎么在这儿工作?这不是生生把人往陷阱里逼吗!”

盛克刚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谭书记,咱们撇开谁写的信这事儿不说,单说这信里列举的问题,你觉得都属实吗?”

“按我掌握的,不属实。”谭小令谨慎地说,“先说堕落腐化。信中说的这个女人,早在十年前就嫁到河南去了,那时倪代强还没到磨盘来呢,怎么腐化?再说索贿行贿。不瞒你们二位领导,信中列举倪代强索贿的这家企业,是市委魏建业书记的表舅,倪代强有这个胆吗?别说索他的贿了,他到现在还欠着我们的房屋租金呢;还有买官卖官。倪市长在咱云杉一言九鼎。倪代强想干什么用得着买?至于说他卖,那就更不可能了。信中说的这个人五年前就死掉了。死时身份:农民。盛书记,这就是这封信的全部事实。如果写这封信人的目的不是为了戏弄你们纪委,那就是为了陷害我!”

“你眼里的倪代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倪书记总的来说是一个务实肯干的人,他到磨盘乡这三年的发展,超过了过去十年的发展,许许多多前几任乡领导想干没干成的事倪书记都干成了。比如说,建设小型灌溉泵站,进行固定灌溉渠道修复和田间灌排渠道整治,建设高效节水灌溉喷灌示范片这些项目,前几任领导都想过,但都没干成,倪书记干成了;磨盘乡世世代代不通公路,庄稼、果蔬烂在地里运不出去,前几任领导都想着修条公路,也都没干成,倪书记干成了;还有,磨盘乡是咱们云杉县唯一实行农村合作医疗的乡,唯一不拖欠教师工资的乡,唯一给农民发工资的乡;再有,倪书记几下东北,协调引进大钢铁项目在磨盘落户,一年的产值就达三十亿元……我不否认这里面有倪市长这个背景在起作用,但如果他啥事也不干,就躲在这个背景下养尊处优坐享清福呢?我们又能怎么样呢?我就奇了怪了,倪书记这些成绩为什么就没有人看得到呢?我不敢说倪书记是个完人,但拿他那点儿问题和他为磨盘乡做的贡献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谭小令的话与班子其他人的话如出一辙,盛克刚一上午听得耳朵都起了茧了。他实在不想再听他们鼓噪那些令人肉麻的歌功颂德了。盛克刚看谭小令说得义愤填膺,突然出其不意地问道:“谭书记,咱们刚开始谈话的时候,你说以党性作保证,绝无半句谎言。那么你能否告诉我,昨晚你到底在不在乡里?”

谭小令一下子愣了,“盛书记……”

盛克刚盯着她的脸说:“我明白了。谢谢你!”

谭小令的脸红了,像蒙上了一块遮羞布。

十五

“单韬,你说这封信会是谭小令写的吗?”汽车开出乡政府,盛克刚转过脸问道。

“盛书记,你看磨盘乡的公路修得确实不错。”单韬答非所问。

“我问你话呢。”

“我跟你说盛书记,咱们县的乡级公路我真的觉得就是磨盘乡这段修得好。”

盛克刚诧异地看着单韬。

单韬仿佛一点儿也没感觉出盛克刚的诧异,仍兴致勃勃地凝视着窗外。

盛克刚似乎悟出了些什么,就没继续追问。

这时,就听司机大叫一声:“有人拦车。”

汽车“吱——”地一声,然后稳稳地刹住了。

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可怜巴巴地站在车前面,手里的横幅上用红色毛笔歪歪扭扭地写道:“还我儿子!”

盛克刚走下车来,态度和蔼地问道:“你们是哪儿的?为什么要拦车?”

站在最前面的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大爷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听说盛书记要从这儿过,就在这儿等他。你是盛书记吗?”

“我就是盛克刚,你们怎么知道我从这儿路过?”

几位农民一听“盛克刚”三个字,“扑通扑通”一下子全跪倒了。

几位农民反映的问题让盛克刚切切实实感到触目惊心。

“简直是无法无天!”听着听着,他的拳头不知不觉就攥紧了,“这还像共产党的天下吗!”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大骂着。

——这几位全是磨盘乡盘沟村的村民,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去年春节前,磨盘乡准备建设农业生态园,要求被划在范围内的村民无条件搬出。搬迁的村民每亩只补偿三千元,而在新地块上购买宅基地自建需要每亩八千元,村民们住进开发商盖好了的“农民公寓”每平方七百多元,无论是购买统一住房还是买地自建,每户都需要大约十万元。村里人根本出不起。一些村民只好投亲靠友,无处可投的就只能露宿村头,甚至住进猪圈。村民胡大龙家里有十一口人,原两处宅基地住房二百五十多平方米,总共得补偿款不到三十万,根本买不起公寓。胡大龙一时想不开,买了两瓶“敌敌畏”,当着村干部的面服毒自尽。胡大龙死后,倪代强指示村委会免费给了他家两套一百平方米的住房,并让他家人写保证,不得对外界说,否则将收回住房。

满头白发的老大爷说:“胡大龙死后,好多人都想学他一死了之,然后给家里赚两套房子。我听说后挨家挨户做工作,我说咱不能这么做:第一、咱的命再贱也得好好活着;第二、咱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不会坐视不管。”

盛克刚感动地握着老人家的手说:“老大爷,你做得对。我要代表县里谢谢你啊!”

单韬介绍说:“这是咱盘沟村的老支书徐大爷,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是县劳模。”

徐大爷连连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行了,不行了啊!”

“怎么不行?你这么做本身就是一种觉悟的体现嘛!徐大爷,咱们一定要跟乡亲们说透,身体和生命是无价之宝,如果生命一旦失去了,也就一切都丧失了。”

徐大爷叹了一口气,“咱这样想,可人家当官的不这样想啊。”

徐大爷告诉盛克刚,村民到乡政府反映,倪代强闭门不见。

“不要理,谁再无理取闹,就让派出所给我抓起来。”倪代强吩咐手下说。

村民就集体静坐。一直等到夜半更深也没见着倪代强的面。

谁知第二天天没亮,一个副乡长就带着二百多名男子手持棍棒、砍刀气势汹汹地闯进了盘沟村。一名打手举着大喇叭筒说:“你们不要心存幻想了,乡政府已经作出决定,限你们三天之内无条件搬迁。否则就将你们全村铲平!”

村民毛运举是个烈性子,听见这些人说话如此口无遮拦、横行霸道,穿衣就出去与他们理论,还没到跟前就被一名打手抓住衣领拖到副乡长眼前。

副乡长问:“你今天搬不搬家?”

毛运举说:“这什么都没说好,我怎么搬?”

话没落音,十几名男子一拥而上,对着他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毛运举当即就昏死过去。接着,毛运举又被几人拉到村头的小河边,这几个人抓住毛运举的头,边往水里摁边问道:“搬不搬?搬不搬?不搬现在就把你沉到河里。”

毛运举的老婆跪在地上,“求求你们放过他吧,我们搬,我们今天就搬还不行吗?”

昏迷不醒的毛运举被老婆拿着手指在协议书上摁了指模,这才保全了性命。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的镜子,谁不从,这就是下场!”打手们得意洋洋地叫嚣道。

一些胆小的村民当即就签下了协议书。

上午十时,副乡长带着二百多名男子,护着几台大型挖掘机、勘探车,试图强行进入盘沟村。不甘耕地被占的盘沟村三百多名村民自发挽起胳膊,阻拦机械进入耕地施工。一些老人、妇女和孩子干脆坐倒在挖掘机前。

僵持一上午后,副乡长恼羞成怒地带着手下无功而返。

善良的村民以为此事会告一段落,没承想,不到下午三时,这伙人又卷土重来。

这些人一进村庄,就从轿车后备厢里拿出半米多长的砍刀、匕首和“喇叭棍”等器械,一人一把,开始拖拉村民。

村民陈正雷、张卫华俩人刚刚从县城回来,看见一群人正在和乡亲们拉扯,就想上前问个究竟,还没近前就被十几个人围上了。不一会儿,陈正雷、张卫华全身是血躺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村民们手忙脚乱将二人送医院抢救,可怜陈正雷还没送到医院就因失血过多死在了半路上。医院提供的遗体照片上面,陈正雷右胸、右腹、左肋、右背都有刀伤;张卫华被捅三刀,左右肺叶被刺穿。经医院抢救,一个多星期才脱离危险。

这天,盘沟村被打伤住院的村民有三十多人……

这起案子,事发当天村民们就向公安机关报了案,公安机关也到现场进行了勘验。案情清楚明了,一查即破。就是没人去查;凶手昭昭在目,手到擒来,也没人去抓。一起如此简单又如此恶劣的凶杀案,却让几十户村民在上访的道路上跋涉了一年,沉冤了一年,苦熬了一年……

“正雷这孩子,原定农历腊月十八结婚,出事那天,他刚刚去城里拍婚纱照回来,照片还没洗出来,人却死了……”盛克刚一听就知道,说话的这位老人是陈正雷的父亲。老人家泣不成声地说,“盛书记,人已入土,可凶手到现在还逍遥法外,我们的命就这么贱吗?盛书记,你可一定要为我们作主啊!”

“盛书记,村民没文化,可是村民讲理。”徐大爷到底做过多年的村支书,说起话来较之他人明显冷静理智得多,“利国利民的工程,我们举双手欢迎。可这毁坏耕地盖办公楼是断子绝孙的工程啊!还说是建设农业生态园,日弄鬼去吧!村民们谁不知道,他哥哥在县里建了个云杉中南海,他就想在乡里再建个磨盘中南海!”

十六

盛克刚一进办公室就拨通了相守常的电话。

“相主任,我是盛克刚。我有点儿重要的事情需要向倪市长汇报,请你帮我安排一下。”

这是云杉县的规矩,面见倪代国必须经相守常预约。没人可以破这个例。

县长刘天平也不例外。

少顷,相守常将电话打了过来。“对不起盛书记,倪市长太忙,恐怕这几天都没有时间见你。”

盛克刚态度坚绝:“不行。相主任,麻烦你跟倪市长再汇报一下,就说我有非常非常重要之事,请他一定挤点儿时间。哪怕吃饭休息时间呢。”

相守常踌躇了一会儿,“好吧,我再跟倪市长汇报一下,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倪市长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他决定了的事情,很难改变。”

“好吧,你尽量吧。”盛克刚无可奈何地挂了电话。

不到五分钟,相守常又将电话打了过来,“盛书记,你今天就别等倪市长了,他已经到市里去了。”

“好吧。”无奈之中,盛克刚想到了张新时。

他拨打张新时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拨打张新时手机,手机在秘书手里。

“省纪委领导在云河,新时书记正在汇报。不好打扰。”秘书说。

盛克刚像一只困兽,焦躁不安地在房内来回走动着。

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他一步跨到桌前,“你好,我是盛克刚。”

“你好盛书记,我是相守常。”

“你好相主任,倪市长有时间了?”

“对不起盛书记,我是想建议你,如果你有要紧的事,不妨先跟天平县长商量商量。这事我也说不好,你自己看吧。”

盛克刚谢过相守常就拨打刘天平的电话,办公室没人。盛克刚又拨打刘天平的手机。

电话一接通,刘天平没让盛克刚说话就直接说道:“我知道你找我要说什么,我也正要找你。不过我现在正在财政局调研,没有时间。咱们晚会儿好吗?”

盛克刚能说什么呢,“好吧,我等你电话。”

“另外……”刘天平欲言又止。

“刘县长,你就直说吧。”

刘天平稍一踌躇,“京剧《智取威虎山》不知你看过没有,杨子荣有几句唱词尤为值得你借鉴。”然后小声哼唱道,“几天来摸敌情收获不小,细分析把作战计划反复推敲。威虎山倚仗着地堡暗道,看起来欲制胜以智取为高……”

盛克刚听罢苦笑道:“刘县长,你唱的是《智取威虎山》,而我唱的却是《沙家浜》啊!这几天,多情况,勤瞭望,费猜想,不由我心潮起落似长江……”

放下电话,盛克刚打了一盆冷水,他把脸完全浸到水里冰了半天,还是平静不下来。

盛克刚直到晚上十点才等到刘天平的电话。

“盛书记,还在办公室?”

“是啊,没你的指示哪敢动啊。”

“那好,十分钟后你在大院门口等我。”

盛克刚走到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已经在等他。

上了车才发现竟然是刘天平自己驾车。盛克刚一下子想起了单韬所说的司机不可靠的话,试探地问道:“怎么刘县长自己开车,司机呢?”

“你纪委书记找我谈话,我哪敢带司机啊?没吃饭吧?说,咱是先吃饭还是先说事情?”

“还是先说事情吧,否则,就是山珍海味我也咽不下。”

“好。”刘天平说完就径直将车开上了通往云河市的公路。

这是一条沿河公路,公路沿着蜿蜒曲折的古云河铺陈开来。刘天平手把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盛克刚默默地盯着驾车如飞的刘天平。

俩人都不说话。

汽车开出去一大段路,刘天平突然将车离开公路,径直开上一片开阔地,然后稳稳地停在了一个小土包前。

“说吧,这地方很安全。既不怕有人窃听,也不怕有人干扰。”

“刘县长,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盛克刚问道。

“确切地说,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电话里面不是说……”

刘天平跟盛克刚咬文嚼字,“我是说知道你要说什么事。是不是磨盘乡的事?”

盛克刚笑了,“嗨,我的大县长啊,你就别急我了。快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天平说:“盛书记,你找我,说明你信任我。所以,我希望咱们都要开诚布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好吗?”

“这一点请刘县长放心。”

刘天平单刀直入。“盛书记,倪市长召你去谈话却又避而不见,让你坐了一上午冷板凳。本来这天你是准备去磨盘乡的。这事有没有?”

盛克刚老实回答:“有。”

“你没从中悟出点儿什么吗?”

盛克刚解释道:“本来要晚会儿再谈的,倪市长突然接到通知开市长办公会。”

刘天平点点头。“好。我再来问你,倪市长点名你带领县常委们学习那天,是不是你又准备去磨盘乡?这次你还没悟出点儿什么吗?”

“这次大家不是都参加了吗?”

“是都参加了,可你没觉得大家都是在给你陪绑吗?盛书记,你来云杉也有几个月了,下去的乡镇也不少了,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为什么去其他乡镇都是一帆风顺,唯独去磨盘乡屡屡受阻?”

盛克刚诧异地看着刘天平,想不到平日寡言少语的他看问题竟如此尖锐。“你的意思是我的一言一行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我没有什么意思。”刘天平肯定地说,“不过有一点也必须承认,那就是倪市长对你还是手下留了情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点化你,目的就是希望你能够自己回头。再者,他也自认为曾有恩于你,你自然会忠诚于他。谁知你竟如此冥顽不化,借着市里开纪委书记会议的名义声东击西,直捣匪巢。听县委办的同志说,倪市长知道你跑到磨盘乡去了,气得连茶杯都摔碎了。”

“这就怪了,磨盘乡为何去不得?它是云杉县的一面旗帜嘛?”

“就因为磨盘乡是云杉县的一面旗帜,才别人去得你去不得。为什么?因为真要是有谁胆敢扯下这面旗帜,那暴露出的一定是一桩惊天大案!可以这样说,磨盘乡的情况,咱们云杉四套班子成员哪个人都比你清楚,可除你之外,哪个人都不具备掀盖子的勇气。”

“如你所说,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喽?”

“是。盛书记没听说过‘初学三年打遍天下,再学三年寸步难行吗?这些年我常常思考这样一个官场怪现象:一个人在领导干部的位置上摸爬滚打久了,经验、资历、地位等等都有了,应该是干劲更足了,觉悟更高了,能力更强了,为党为国家干事的雄心壮志更大了,可在大多数人身上却恰恰相反,责任感、紧迫感、正义感、觉悟等都逐日下降。有人甚至连起码的是非观都没有了。真像人说的,官场也是江湖啊!”

“刘县长,我不是在这里跟你唱高调,我常常提醒自己,遇事要冷静。但冷静不是冷漠,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我们丧失了情感,对一些敏感的事情、敏感的人物根本就不敢管、不敢碰,却还打着一些貌似理性的旗帜来掩盖自己的软弱和妥协,明哲保身,那我们这个政党,我们这支干部队伍还有希望吗?”

刘天平顿了一下,略显羞愧地说:“盛书记,你做的事情我可能做不来,可我内心里却是对你极其钦佩的!”

“什么极其钦佩?刘县长,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是觉得自己很傻很单纯。你想想,人家早已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这边还自鸣得意,自以为自己做得多么高明。再这么下去,我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盛克刚说的十分伤感。

“盛书记说得过于悲观了。你有所不知,其实为你担惊受怕的大有人在。只是没人敢跟你说。因为大家都知道,你去市纪委是倪市长举荐的,你来云杉,也是他点的将。谁敢跟你说?有人甚至还怀疑这是你们俩合演的一出双簧呢!直到今天下午,听说你在半道上接见了磨盘乡上访的村民,带回了含冤而死的村民的血衣,并发誓替他们讨还公道,我才确信,你盛书记真正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啊!”

盛克刚苦笑了一下,“刘县长,既然事情经过你都清楚,我就不再赘述。我想问的是,倪市长会同意我彻查此事吗?”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盛书记,不是我给你泼冷水,不要说倪市长那儿你会无功而返,就是到市委魏建业书记那儿你也同样毫无建树。这件事性质如此恶劣,你以为以倪市长个人之力能捂得这么严实吗?不要认为这是磨盘乡的事,揭开了就是抹了云杉县的黑,就是抹了云河市的黑,有一大批人要丢官甚至要坐牢的。你在这个位置做官,愿意看到这个结果吗?还有一件事,现在正传得沸沸扬扬,魏建业书记很快就要提副省长了,张映玖市长改书记,咱们的倪副市长也将水涨船高变成一言九鼎的市长了,他对这个位置可以说是觊觎已久了。如果这个时候磨盘乡的事被揭露出来,仨人的梦想全泡汤。你想,在这么一个对他们三个人都极其关键的时刻,会有人支持你吗!”

盛克刚异常激愤地说:“民为邦本,民贵君轻。一个领导干部如果心里只装着自己,不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么,无论他当多大的官又于人民有何益呢?这样的人官越大,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损失就越大!”

“盛书记,你说的这些都对。可你想的是民本,人家想的是官本;你说的是理论,人家说的是实际;你想的是大局,人家想的是国情。我们的国情是什么?是位子斗不过圈子,好人斗不过小人,水平斗不过酒瓶,真话斗不过假话,科技斗不过演技,公事斗不过私事,民情斗不过色情,法治斗不过人治,文件斗不过批件,皇帝斗不过兄弟,总理斗不过不理,成绩斗不过上级,先进斗不过亲近,贡献斗不过眼线,正派斗不过帮派……而我们还天真的怀揣着理想喁喁前行,你说怎么能不四处碰壁?”

刘天平的话,让盛克刚情不自禁地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沉思之中。良久,他才抬起头,语气坚定地说:“刘县长,这起案子必须要破,谁再延误这起冤案,谁就是千古罪人。我一定要一抓到底。不论这条路多么艰难,就像朱镕基总理说的那样,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为含冤而死的平民百姓讨还回公道,我决不罢休!”

“好!”刘天平激动地握着盛克刚的手,“说真心话,对当下的这些不平之事,我实实在在是看不顺眼,可要我站出来抗争,又实实在在缺乏你的这种勇气。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根本原因吧。盛书记,如果我还畏缩不前,患得患失,那就真是枉为一名共产党员了。请你记住我这句话,不论你走到哪里,在这个为民请命的队伍里都会看到我刘天平的身影!”

“谢谢你刘县长!”

本来,盛克刚还想说些什么,但在这一刹那,他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十七

这天夜里,盛克刚接到了三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张新时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张新时就劈头盖脸地把他熊了一通:

“你怎么回事我的盛大书记,你才上任几天,就闹得整个云杉鸡犬不宁?”

“张书记,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你告诉我,你明白谁的意思?”张新时非常激动,“一个下午,市委书记、副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等等吧,电话几乎给我打了一个遍,所有电话都与你有关。晚上吃饭时,魏建业书记又专门和我谈了你的事情。建业书记让我转告你,党的干部,会上可以批评,会后可以提意见,但不可以做克格勃。”

“张书记,别人可以这样诋毁我们纪委,但你和魏建业书记这样说,我不能认同。我是云杉县的纪委书记,依律依纪调查有问题的人员,是党赋予我的权利和义务,怎么能与克格勃相提并论呢?”盛克刚情绪激动地说。

张新时仿佛没有听见盛克刚在说什么,仍循着自己的思路说道:“还有,你们云杉县二十七个乡镇的书记、镇长和各委办局的一把手今天联名写信,告你在云杉草木皆兵、四处树敌,搞得人人自危,严重地阻碍了云杉的经济发展。克刚同志,你才去几天就把云杉搞得乌烟瘴气?送你的路上,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盛克刚根本不信。“张书记,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你以为我在骗你吗?”张新时没等盛克刚说完,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封联名信现在就在我手里,白纸黑字,百多个人的签名,你是不是过来看看?”

盛克刚愣住了,沉默了半天才说:“张书记,请你听我解释。我到云杉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人还没认全,案子没办一个,怎么四处树敌了?不就是我关注了磨盘乡野蛮拆迁致死人命的案子,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吗?这明显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故意转移视线,挤走我,好捂紧捂严磨盘乡这件人命案子。张书记,我们绝不能上这些人的当啊!”

“不能上哪些人的当?你所说的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又是谁?你什么时候变成堂·吉诃德了,看见个风车就以为遇见了敌人?”张新时严厉地说,“磨盘乡的案子,市委魏建业书记和省委漆观海副书记都作了批示,已经了结,你怎么就那么大的权力,说推倒就推倒,说重来就重来。谁给你的这么大的权力?我现在就代表云河市委通知你:停止你的一切调查!对我们来说,当前最重要的就是稳定,一切都要以稳定为大局。”

盛克刚也较上了劲:“张书记,一起案件了结不了结,似乎不能以领导批示为标准吧?杀人凶手还逍遥法外,被害群众尸骨未寒,这怎么能算了结?”

张新时火了,“那稳定是不是大局呢?利莫大于治,害莫大于乱。没有稳定的环境,发展就无从谈起。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在讲发展中遇到的问题时,曾巧妙地用了一个乘除法:一个很小的问题,如果乘以十三亿,就会变成大问题;一个很大的总量,如果除以十三亿,就会变成一个小的数目。稳定也是这个道理。破坏稳定,可以造成很大混乱;相反,如果亿万人民人人都来维护稳定,少数存心不良的人捣乱破坏也不足为虑。克刚啊,干工作需要激情,更需要理性,任何时候都要冷静理智、合法有序地表达自己的情感,用法律和纪律约束自己的行为,什么时候都不要做影响社会稳定的事情。”

“稳定是大局。可稳定的前提是什么?标准又是什么?两千多年前,儒家亚圣孟子就提出: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只有老百姓满意了,江山社稷才会稳定,这么一清二楚的道理,为什么我们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却熟视无睹呢?张书记,不是我说,像我们今天这种以牺牲人民群众生命和权利为代价换来的稳定,我看不要也罢!”

“盛克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张新时勃然大怒,他粗暴地打断了盛克刚的话,“我再一次代表市委通知你,立即停止对磨盘乡拆迁一事的调查。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自己承担!”

盛克刚想说:“不可能了。已经箭在弦上。”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张新时说道:

“另外……还有件事我想……还是……提前给你打个招呼吧,免得你到时措手不及。”

盛克刚冷静地说:“你说吧张书记,我承受得了。”

“你的工作将有所变动,你……在云杉待不了多久了……”

“我还有多长时间?能允许我把磨盘乡的事调查完吗?”

“不可能了,今年的援藏人员今天下午常委会已经通过,选派你到西藏岗巴县任县委副书记,下周一就集中了。”

“张书记,是不是因为我摸了老虎屁股?”

“……更多还是从工作角度考虑吧。”

“我明白了。请你放心张书记,我会愉快地服从组织的安排的。你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你……说吧。”张新时轻轻叹了一口气。

“张书记,不怕你生气,磨盘乡的事我不会就此罢手,我会逐级向上反映的,省纪委不问我就去中纪委,直到还老百姓一个公道为止。”

“克刚,你以为今天中国官场上真的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吗?你以为人人都愿意鸡鸣狗盗或者蝇营狗苟吗?你错了。没有谁不愿意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做人。可官场有官场的游戏规则,你要参与游戏,就必须遵守这个规则。退后原来是向前。你想做好人,谁不想做好人?但你首先得能做成人。你连人都做不成,又怎么能做成好人?做不成好人又怎么为百姓办成好事?还有……”张新时迟疑了一下,“你……想到你的下一步了吗?”

“想到了张书记。但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无论我个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绝不能让我们的组织付出代价!”

“这确确实实是你真实的想法吗?”

“是的,我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困难的准备!”

“你……确定吗?”

“我绝不后悔!”

“好!克刚我没看错你!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件事我已经跟省纪委主要领导汇报过了,领导们也非常重视,希望尽快和你面谈一次。所以,我要提醒你的就是,做好充足准备。”

“记住了。谢谢张书记!”

第二个电话是单韬打来的。

“盛书记,听说你被派去援藏了?有这回事吗?”

“你在哪儿听说的?”

“这么说是真的了?”

“我也是刚刚听说。是的,已经定下了。”

“盛书记,这些人真是不择手段!”

盛克刚突然听到手机里有隐隐约约的哭声,遂警惕地问道:“单韬,老实告诉我,你现在哪里?”

单韬犹豫了一会儿,“……我在医院。”

“为什么在医院?出了什么事?”

“盛书记,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的烦心事够多的了。今天下午儿子放学的时候,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打了。头也破了,脸也破了,两只眼睛肿得跟馒头似的。这些人对儿子说:告诉你爹,今天算是客气的,再胆敢多管闲事,就砍断你的胳膊,砸断你的腿。媳妇拉着儿子跪在地上求我,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干纪检工作了,哪怕到机关食堂洗盘子碗都行。媳妇正在抱着儿子挂水,刚才是儿子做梦哭呢。盛书记,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让你注意安全。”

盛克刚一阵揪心。“单韬,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盛书记,你别这样说,我永远都会记得你说过的话: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升官发财另寻其道。不论怎样,我都不会中途退却的。”

“单韬,谢谢你!”

第三个电话是妻子凌晨三点打来的。

看来妻子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否则不会这么晚给他打电话,也不会这样问他。消息传播如此之快,让盛克刚感到愕然。

妻子听见盛克刚的声音就哭了。

“克刚,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妻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盛克刚也止不住鼻子一阵发酸:“……你在哪儿,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这么说……这件事,是真的了?”

“……是。”

过了好一阵,妻子轻轻地说道:“今天,市委、市府大院都传遍了,说你援藏是因为贪污、搞女人……克刚,你工作的事情我说不好,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可是,人言可畏啊!克刚,咱不干了,你回来吧,你明天就回家,我和孩子去接你……”

盛克刚顿时泪流如注,“……对不起,还要你跟着担惊受怕。真的对不起……做我的老婆,太苦了你了……”

大概盛克刚从来没这样跟妻子说过话,妻子有些吃惊又有些担心。“……克刚,你别这样说。他们所以诋毁你,是因为咱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兢兢业业。他们害怕。克刚,你一定要挺住啊……”

盛克刚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放心吧,我会……挺住的。还有事吗?”

妻子本来想告诉他,今天晚上家里接到好几个恐吓电话,还有,家里的玻璃也被人砸碎了。可她又怕盛克刚担心。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没事了,你……多多保重!”

盛克刚放下电话,突然感觉心里酸酸的,一下子没忍住泪水汹涌而下,他先是肩头在轻轻抖动,随之变成了抽搐,变成了颤抖,变成了剧烈的起伏……

这个逆水而行了很久很久的汉子,终于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十八

盛克刚临走前,跟倪代国有过一次很有意思的谈话。

倪代国是在他的办公室接见的盛克刚。

倪代国的办公室宽大敞亮,室内摆设虽不复杂奢华,却处处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威严。办公桌对面的白墙上,挂着一幅书法,是省委漆观海副书记手书的“忠诚”二字。龙飞凤舞,不仔细一下子都认不出来。

倪代国很少让人进他的办公室,一般都是在会客室接待人。盛克刚上任几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他不明白倪代国选择这个地方见他是什么意思。

倪代国坐在沙发上,见他进门也不起来,而是很有气魄地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盛克刚坐下。直到相守常给盛克刚倒好水关门出去,才笑眯眯的开始说话:“克刚啊,上中学的时候,我最喜欢背诵这两句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就要远行西藏了,此刻再读这两句诗,真是别有一番意味啊!”

倪代国显得有些依依别情。

盛克刚笑了,“倪市长好才情啊!可惜我没有这种闲情逸致。”

“人各有志。”倪代国很大度地摆摆手,居高临下地说,“好多年前,我把你从乡里要到县里,又把你从县里推荐到市里,那时我就看好你。时至今日,我依然以为没有看错你。不论你怎么待我,我依然待你如初。宁愿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这就是我做人的原则。”

“倪市长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凭良心做了我分内的事,怎么让你倪市长不满意了?发这么大的感慨?”盛克刚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情绪。

显然,倪代国也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想自夸,可事实有目共睹:云杉县这些年在我的领导下,经济实现了健康快速发展,环境得到了较好的保护,收入差距控制在公平的范围内,人民基本生活得到较好的保障,全民能共享文明成果,社会心理平衡,一切以和谐的状态运行。当然,这也不是说没有矛盾。干工作就要发生磕磕碰碰。特别是与农民打交道,磕磕碰碰就会更多。农民问题历来是中国革命和建设中的老大难问题嘛。因而,我的观点就是,基层干部有问题,我们就帮助他们解决问题;有矛盾,我们就帮助他们化解矛盾。即使有些同志在执行过程中动作大了一些,做了一些触犯法律的事,那也要和社会上的那些刑事犯罪区别开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因为这是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矛盾。我们要保护党纪、政纪、法律的严肃性,但也要保护干部。这样的工作不仅是给犯错误的同志做的,更是给全体党员干部看的。唇亡齿寒的道理,你盛书记不会不懂吧?”

盛克刚张口就反驳:“倪市长,你说的这些,是你的需要,不是人民群众的需要。人民群众需要的是什么?是公平。没有公平,就算是丰衣足食,人民能安居乐业吗?”

倪代国皱了皱眉头,“看来我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啊。既如此我也就索性直来直去,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罢,我都要说。也算是对你远行前的一个忠告吧。一个人,特别是一个领导干部,不论你做多大的官,一定要爱兵如子,情同手足。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犯错误?手下有缺点、有错误,可以批评,甚至可以处分,绝不能赶尽杀绝。这么多年我始终这样,谁要是想加害我的干部、我的部下,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与你势不两立。你不爱护于人,人又何以忠诚于你?关键时候凭什么替你往前冲?”倪代国说这话时瞪着眼睛,颇有点儿杀气腾腾的味道。

“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爱护干部没有错,但决不能没有原则,没有限度。不能喜欢一个人就爱屋及乌,不问是非,把匪气当成了义气,把缺点当成特点,把违法当成办法,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直接导致一些人在违法犯罪的道路上越滑越远。这能叫爱护吗?”

盛克刚这段话说得慷慨激昂,因为激动身板也挺得笔直。他本以为自己说完这话,倪代国会大发雷霆,暴跳如雷,谁知倪代国却哈哈大笑起来。

倪代国觉得眼前的盛克刚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真的不敢相信,一个贬官,已经陷入到了被充军发配的绝境了,竟然还妄谈理想信念。这让他感到好笑。

倪代国轻轻呷一口水,然后站起身,慢慢地踱到盛克刚的身后,在盛克刚的肩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一边拍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克刚啊,你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准七品了,怎么还书生意气呢?你说的这些,道理上都通。但它就是不切实际。毛泽东马克思主义观的核心思想是什么?是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中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

倪代国侃侃而谈,根本不给盛克刚插嘴的机会。盛克刚几次想打断他,都没能成功。

说完,倪代国头也不回地走了。在门口,倪代国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没有转脸,背对盛克刚说道:“克刚,援藏人员的名单虽然市委常委会已经定下了,如果你本人或家庭有困难,这件事仍可改变。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在一些人的眼里或许不算什么,可有些时候能决定一些人的命运。你信不信?”

现实已经摆在盛克刚的面前了,教他如何不相信?

盛克刚站起身来,“倪市长的能量在咱们云河市都有口皆碑,我哪里敢不相信?谢谢倪市长的一片好意,说心里话,我倒真是愿意到这种艰苦的地方去锻炼锻炼!”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倪代国冷笑了一声,“相主任,替我送一送盛书记。”说罢,气宇轩昂地走出门去。

相守常把盛克刚送到门口时,小声说:“盛书记,你明天就走了,县里没车送你,刘县长让用他的车。我想了想,还是别为难他了。明早五点,有一辆车牌号为HL521的红色出租车会准时在大院门口等你。司机是我的外甥,他会把你送到你要去的任何地方。”

“谢谢你相主任!”盛克刚真心地说,“车就不用了。我已经查过了,明早五点半就有一趟开往云河市的班车,很方便的。”

“盛书记,你就别客气了。我……能为你做的,也只能这么多了……”

盛克刚想了想,还是没有接受相守常的帮助。“算了吧,谢谢相主任。我已经下地狱了,就别把别人也往不归路上拉了。”

盛克刚虽然是笑着说的,相守常却听得一阵心酸。

十九

盛克刚是凌晨四点的时候醒来的。

他起身往外看了看,整个行政中心还隐在一片黑郁郁的世界里。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尽头。也许你从今开始漂流,再没有停下的时候,让我们一起举起这杯酒,干杯啊朋友……”

这首歌是盛克刚过去最爱唱的一首歌,每当有同事奔赴新的岗位,他都是用这首歌为他们送行。今天轮到自己远行了,却没有歌声相送了。想到此,盛克刚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盛克刚没想到的是,刘天平已经在楼下等他了。

盛克刚有些激动:“刘县长,天这么冷你还过来干什么,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老朋友上征途,我怎么能不相送一程呢?那也有点儿太不仗义了吧!”

“可我还是怕你今后难做。”

“你不是就快给我们送来希望了吗?”

盛克刚紧紧地握住了刘天平的手。

正说着,只见单韬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盛书记,我跟朋友借了一辆车,我送你回市里。”

盛克刚既感动又心疼地说:“你看你,不好好在家照看孩子,跑过来干什么?”

“孩子没事了,媳妇请假在家看着呢。”说着就上前拉住盛克刚的胳膊,“走吧,走吧。”

盛克刚看看刘天平,又看看单韬,说道:“咱们有言在先,不论谁送都只能送到县汽车站。”

刘天平和单韬相视一笑,“那就到县汽车站。”

哪承想,还没上车,盘沟村的党支书徐大爷带着一群人,开着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赶来了。

盛克刚赶紧招呼:“徐大爷,你们怎么来了?”

“盛书记,是我们牵累了你啊!”

“别这么说徐大爷,到西藏工作也是一件光荣和艰巨的工作,这没啥不好。请你转告乡亲们,你们的事情我不会撒手不管的。阴雨总有晴天时,冤案终将被昭雪。请你们一定要相信党相信组织。”

“谢谢你,盛书记!”徐大爷紧紧地握着盛克刚的手,眼泪婆娑。

刘天平一看,这样下去,盛克刚很难走得了。就劝说道:“你们快让盛书记走吧,再晚就赶不上车了!”

徐大爷这才想起来的目的,说:“盛书记,我们没能请你吃顿热乎饭,你走了,就让我们送一程吧。”

盛克刚赶紧致谢,“不用了徐大爷,你看车子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就别麻烦了。”

徐大爷哪里肯依,“盛书记,你是不是嫌我们的拖拉机脏啊?你看看,乡亲们怕你冷,凑了好几床被子。都是干净的,一点儿也不脏。”说着,顺手捞起一床新被子给盛克刚看,“你看盛书记,正雷爸爸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新被子也给你拿来了。”

盛克刚看了刘天平一眼,“那我就坐徐大爷的车吧。”

刘天平笑了:“确实是盛情难却啊!好吧,我们就此别过,祝你一路顺风!”

单韬也跟着跳上了拖拉机,“我也跟着拖拉机走吧。”

徐大爷高兴地把他往上拉。

天已发亮,远处的山岭上已经透出了新一天的曙色。

凛冽的寒风中,徐大爷驾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向前行驶着。

盛克刚手扶栏杆站在车厢里,冷风吹来,吹歪了他的头发和风衣,他的脸庞可以略略看出比以前瘦削了许多,但目光却更加炯炯有神……

羊 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最后的堡垒》《本次列车终点》,中短篇小说集《残红》等。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选载推介和入选高中语文试卷。曾获《雨花》2011—2012“精品短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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