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伞

2014-07-31 02:11瑞娴
阳光 2014年8期
关键词:棒槌小白孩子

瑞娴

老人们常说:盼啥得到啥,这就是幸运的人;怕啥摊上啥,这就是不幸的人。

我分明就是后一种人,但我依旧每天一脸傲然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任何人都甭想从我脸上窥出一点儿不幸的痕迹。我对谁都彬彬有礼却又冷若冰霜,这样可以将一些疑问的话题拒之门外,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外表越强硬的人其实内心越脆弱,在一层伪装的壳下面,我这颗心明明白白,但倘若让我剥下这层壳,将伤痕展现在世人面前,我肯定没法活下去。

我就靠这点儿“面子”活着呢!如果有一天人们知道了我的全部真相,一定会有两种反应:要么说我坚强,要么说我虚荣。

我讨厌医院这个地方,却又不得不成为这里的常客,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走出心理科的门,我暗暗吐一口长气,将心中的压抑像蚕吐丝那样缓缓吐出。我牵着儿子在医院走廊里逃也似的走着,恨不得一步就跨出这个倒霉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儿子的小手在我手中潮湿而柔软,他的一生,注定就这么无助地交给我了。

所有见过我儿子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赞叹,凡是落到他那张小脸上的目光,便很难挪开。只要他不说话,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异常的孩子。他有一张女孩样清秀优美的脸,花瓣一样鲜润的嘴唇,头发也像我的那样微微鬈曲,有点儿异族的味道。他那双哑默的大眼睛,让所有看过的人心颤,它无声诉说着什么,像湖泊一样静谧,又像羊羔一样哀怨,让人忍不住想蹲下来爱抚他,安慰他,探询他心里的秘密。

他是一个自闭症(孤独症)患儿,人们称他们为“星星的孩子”“雨人”“不慎落入凡间的天使”,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来自遥远的星球。他们的心门生来就紧闭,或许终生都无法打开。他们大脑发育异常但智力正常,甚至是某方面的天才或者具有特异功能。他们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不会与人交往,行为怪异可笑,永远像一滴油无法融入海洋……或许因为内心的静谧纯净,自闭症的孩子大多生得优美脱俗。

一个女护士哼着歌从对面走来,她留着曾轶可那样的短发,手里漫不经心地摇着根扎针用的橡皮筋。一个小动作就足以泄露内心的冷漠,在医院这样压抑的环境中,她这个动作显得有点儿轻薄。我自己不快乐,也反感那些活得若无其事的人,而我目不斜视的傲慢神态,不也泄露了内心的脆弱吗?孩子有问题,我心理好像也不正常了,看见穿白大褂的就本能地紧张。

我看着她一步步逼近,她的“白大褂”带着整个社会的压抑向我飘来,如果她认出我就是那个经常在电视和各种活动中露面的名人,就会有很多人知道我这个女强人有一个问题儿子了。我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这时,一个背孩子的乡下女人突然慌慌张张跑过来,一把抓住了女护士。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意识到不是所有穿白大褂的都与我有关,还有许多比我更无奈的人与她们关系密切。乡下女人——之所以确定她是乡下女人,是她那件可以用来拍老电影的花褂子告诉我的。当年我若留在乡下,会不会也是这副糟糕样?

乡下女人抓住护士的手,像抓住上帝的手,声声叫着:“大夫,大夫!”护士像躲瘟神一样厌弃地闪躲着:“干嘛干嘛?你们乡下人不洗手就随便抓人吗?”乡下女人忙把手拿开,怯生生地说:“对、对不起,大夫,俺孩子已经办了出院手续,可是外面下雨,俺回不了家,又没钱了,就让俺娘儿俩在这走廊里睡一晚行吗?”

几个病人家属围过来看热闹,都为乡下女人的要求感到好笑。护士瞥一眼女人背上的孩子,刻薄地说:“没地儿住到宾馆住啊,住我们医院走廊恶心谁啊!你孩子嘛病你心里没数吗?你不怕脏,别人不怕吗?真是的!”

护士摇着橡皮筋扬长而去,乡下女人脸红着,仿佛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位陪床的大叔动了恻隐之心,好心地拍拍她肩头:“我说,别碰到穿白大褂的就叫大夫,那不过是个护士!”

乡下女人感激地冲他笑笑,看得出她是那种“自来笑”,可是笑得有点儿焦虑。这神情,应该是老电影中的标准镜头。她满脸雀斑,脸色黑红,左眼角下有个小黑点,这叫“滴泪痣”,预示人一生苦命,泪流不尽。我看着她,心里突然一颤:是她?!

我的脚步慌乱起来,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儿子,他被攥疼了,轻轻“哼”了一声,眼睛茫然四顾——可怜的孩子,他能感觉到痛,却不知那痛来自何处,连喊疼的声音也像只蚊子。我下意识地将他挡在身后。在老家,我是一个高贵幸福的传说,惹人艳羡,我不想把这个传说打破,为谁也不行!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瞬息万变,但我旋即就调整好了,不动声色地继续朝前走。作为蜚声省城的名记者,我见惯了大风大雨,只有跟儿子一起时才会失态。

与女人擦肩而过时,我闻到了她身上那熟悉的艾草味道,这么多年过去,即使在散发着来苏水味的医院里,那味道还是如此固执地往我鼻孔里钻,让我辛酸得想痛哭一场。我偷偷瞥一眼,惊讶地看见伏在她背上的女孩正与我儿子对望着!女孩十来岁模样,显得很怪异,比我儿子稍大些,瘦得可怕,芦苇一样纤细的胳膊从袖管里露出,无力地晃荡着,皮松得打皱,像六十岁的老人。她的眼睛出奇地大,从脸上凸出来,令人想到金鱼或好莱坞大片中的异形。在交错而过的刹那,两个孩子好奇地相望着,出奇地专注和友好,虽然他们并不相识。

在儿子的小脸上,我从未见过如此专注的神情。这一幕令我惊心动魄!我赶紧拽着儿子疾走,几乎失态了。

直到走廊尽头,我才心有余悸地回身,望着她背着孩子蹒跚远去的背影。这时我才发现,她背后的手里握着一把花雨伞。那雨伞也和她的衣服一样旧,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洗涤。难道,这还是小白送她的那把吗?但怎么可能,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呀!

保姆小桃从外面跑过来,边拍打着淋湿的头发边叫着小祖宗,将从外面超市买的拼图塞到儿子手里。问我知不知道她是谁?

我冷漠地摇摇头,希望躲过她的回答,她却越发激动起来:“你咋认不出她了?她是咱村的暖暖,你的发小啊!”她将那张阔嘴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看到她背上那个孩子了吗?你猜她得了啥病?”

我故作漠然,心跳却骤然加速起来。

“艾滋病!才十二岁啊…… 十二岁的孩子咋会得这个病,啧啧啧,你就想想吧……”她很会卖关子,给人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我暗暗吃惊,问她那是暖暖的女儿吗?她却更加神秘兮兮地说:“不是,是她那‘仇家的女儿!”

——仇家的女儿怎么会伏在她背上?我糊涂了。走廊尽头,背孩子的暖暖已经无影无踪。我忙将目光投向窗外,发现细雨中,暖暖一手撑着那柄长把的老式花伞,一手背着孩子,正蹒跚走出医院大门,雨水顺着碎花的雨伞流下来,如连绵不断的泪水……没钱了,她能去哪儿住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伞该是以前小白送的那把——是对小白旧情难忘,还是她真穷得买不起一把新伞?听说乡下现在很富裕,不至于啊!

多少年杳无音讯,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医院这种地方与暖暖这样相见!我与她相见却不相认,是不是冷酷了点儿?她背上那个女孩到底是谁的?为何这样小竟得了艾滋病?我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难以启齿的秘密和遭遇。

少女时代的暖暖爱笑,心里好像总藏着啥美事儿,从早笑到晚,也笑不够,村里人叫她“心儿里美”,私下却嘀咕说:这闺女有些傻,哪有这样天天乐得将嘴巴挂到耳朵上的?该笑的事笑,该哭的事她还笑,一笑,那对本来就小的眼睛便找不到了,只剩下一条缝,像用苇叶儿割出来的。暖暖对苦和痛的感觉很迟钝,我冷嘲热讽她也依旧笑嘻嘻的不恼,对我不离不弃。可是这个傻暖暖也有惊世骇俗的时候,譬如她谈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恋爱,成了全村的新鲜事儿。那把花伞,就是一个姓白的男孩送的。

小白我见过,是镇砖瓦厂的工人,生着一张乡下少见的小白脸,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给人的印象就像他的姓氏一样干净,很像那时放的一部港剧《魔域桃源》中的慕容白,美中不足的是太瘦小,在一堆黑大汉中显得分外文弱秀气。暖暖那时也在砖瓦厂干活,下了班总是一起回家。暖暖天天傻乐和,小白的脸却常常是阴郁的,他有“家丑”——父亲原是砖瓦厂的会计,因为贪了点儿公款,被判了刑,还在监狱里,这使他格外自卑和敏感,谁不经意的一句话或许就伤了他,使他心生忌恨。他从不对人说知心话,只偶尔对暖暖流露出些悲观情绪。小白的嫉恶如仇使暖暖害怕,她觉得小白应该姓黑,深不见底的黑,让人琢磨不透。

这天,他们又一起骑车回家。路边青翠的玉米已经一人多高,飒飒作响,无边无际。俩人的车轮随意流淌,车把不时吻到一起又分开。暖暖没心没肺的笑声让小白的脸也有了笑模样,他说:“真想就这样走下去,你别回家,我也别回家了!”暖暖掩嘴笑起来,说:“你们这些文化人,就像在醋罐子里泡过——酸掉牙了!”小白不悦了:“怪不得人家说你愚,真是愚,一点儿情趣没有!跟你谈恋爱,就像跟块木头谈恋爱差不多!”暖暖好歹止住笑,嗔怪说:“谁跟你谈恋爱了!俺爹还没同意呢!”

“说一千遍你也不觉悟——你的婚姻大事,你爹凭啥作主?”小白的口气已经有了恨意。暖暖却无知无觉,理直气壮:“因为他是俺爹!”小白说:“没法跟你讲道理,愚昧!年纪轻轻,比小脚老太太还愚昧!”

暖暖怕小白生气,在他瘦瘦的肩头很哥们儿地拍了一把,小白叹口气说:“算了,一辈子长着呢,今天就被你气死,明天怎么娶你?”暖暖急了:“谁说要嫁给你了?”小白漫不经心地说:“嫁不嫁你说了不算,你爹说了也不算,我说了才算。”小白的自信令暖暖满心欢喜,但她还是嗔怪了一句:“你就是霸道!”

在十字路口,小白抽出车后座上一把新伞郑重地递给暖暖,说:“记住,日头毒的时候要打伞,脸晒黑了我就不要你了!”暖暖又笑起来,好像不知道多可笑似的:“咱们砖瓦厂的人还打伞,不让人家笑掉大牙?下雨才打伞呢!”

看小白又要生气了,暖暖犹豫起来。精明的小白看穿了她的心思,说:“放心,这又不是订亲礼,收下就成我的人了!”暖暖这才将伞接过来撑开,那伞满是黄黄绿绿的小花,像孔雀开屏,很好看。暖暖就说:“那咱们说好了,俺爹要是同意了,俺就收下;要是不同意,俺就还你!”小白说:“他要是不同意,你就将它扔到茅厕里去!”

说着,小白顺手从路边掰下几根玉米,扔到暖暖的车筐里,说:“现在的棒子正嫩,过两天就老了,拿回家去煮着吃吧!”看小白掰人家的玉米像掰自己家的,暖暖有些吃惊。小白却不以为然,说:“什么自家人家的,拿到手里就是自家的!”说着,他轻松地跳上自行车,吹着口哨朝自己家的方向驶去,抛下暖暖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

暖暖这场在当时相当前卫的初恋,自然不会有好结果。她被她爹毒打一顿,大半个村的人都拥到她家门口,扒着门缝看热闹。我站在墙外的夕阳里,听着暖暖的哭声,心里阵阵发慌。我戴着塑料框的近视镜,在村里显得很另类。

我在村里唯一能说上话的就是暖暖了,谁都看着奇怪,因为她那么傻,我又那么傲。她没文化,我却是附近几里少有的才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老天自有安排。小时候,我俩经常互拍着手掌,说些信誓旦旦的话,希望对方将来闯好了别忘了自己。但随着年岁渐长,尤其是暖暖小学没上完就辍学后,我有些嫌弃她了。我漂亮,学习又好,走到哪里都骄傲得像公主,暖暖却永远是个拾草剜菜的角色,手粗糙得像老太太,掌心的茧子硬得用针都挑不破。她也不感到委屈,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小眼睛在那张满是雀斑的脸上闪闪发光。

令我沮丧的是,我也没考上大学,梦想像肥皂泡,经风一吹就炸了。不管我多瞧不上暖暖,她仍然是我唯一忠实的听众。我心不在焉地对她诉说梦想,说我将来绝不嫁农民,我要到灯红酒绿的大城市生活。暖暖听得欢欣雀跃,仿佛我真成了高贵的城里人,关键时刻可以拉她一把,让她沾光享福去……

那天,听说暖暖被打,爱看热闹的小桃显得十分兴奋。她将我强行拽到暖暖家门口,挤扁了鼻子往门缝里瞧,只见小白送的那把花雨伞被从里屋内抛出来,吓得几只正在觅食的母鸡跩着大屁股一哄而散。暖暖娘以手拍地嚎啕大哭,暖暖哥大傻——那个笨头笨脑的家伙正试图将她拉起。大傻快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他爹将暖暖看管得紧,村里人都知道他的意思:若大傻真的娶不上,就用暖暖给他“换亲”。所以知道女儿与人闹恋爱,尤其是与一个贪污犯的儿子闹恋爱,做爹的自然不让。结果他拳脚棍棒地将暖暖打个半死,女儿愣是没告饶,他反倒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哭起来……

谁也想不到的是,那天晚上,一惯喜眉笑眼的暖暖又有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她带着满身的伤痕离家出走了!

当时,暖暖娘正边为女儿擦洗伤口,边眼泪鼻涕地数落她。暖暖突然爆发了,她抓起小白送的那几根玉米狠狠地朝窗户砸去,玻璃稀里哗啦碎了一窗台。她赤脚跳下炕,从衣橱里翻出几件衣服,就用小白送的伞钩起包袱,头也不回地往外闯。她娘惊慌失措地问她要去哪里?她回答走到哪里算哪里!她娘慌了说你不能走,你哥还没个媳妇呢!暖暖回答:“没钱我去给他挣,没媳妇我把自己卖了给他娶,但就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去给他换!”

说完,暖暖就一头扎进了夜幕。

大概暖暖自己也想不到,她这次一怒之下并无目标的出走,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暖暖顶着一头火稀里糊涂走了一夜,天亮时就后悔不该赌这口气了。因为她没有去处,回家又丢面子。她在霞光里用伞钩着包袱一瘸一拐地走着,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跟个小要饭的差不多了。一位小伙子推辆小推车从后面撵上来,车这边是一袋化肥,那边是块用来维持平衡的石头。他看见暖暖,就把石头扔下去,用脖子上的毛巾拍打几下小车,让暖暖坐上去。暖暖被他吓了一跳,警觉地用眼斜睨着他,发现他一脸憨厚,皮肤黧黑,结实得像头黑熊。

小伙子说他认识暖暖,他和暖暖的表姨是一个村的,暖暖以前去表姨家走亲戚时俩人见过。暖暖以为他是个骗子,而小伙子则凭着暖暖满脸的雀斑和腮边的酒窝认出了她,说:“你脸上的雀斑还是像鸟蛋!”暖暖恼怒不得,忍不住扑哧一笑,抬腿坐了上去。

小伙子推着暖暖,就像推着新媳妇似的,边走边聊。他说他叫棒槌。暖暖以手捂嘴窃笑起来:“咋起这么个倒霉名儿,像个二百五似的。”暖暖问他家里几口人,棒槌老老实实回答说:“俺,俺娘,俺弟弟—— 一家三口俩光棍,还有一头老牛,一头猪,四只奶羊,一条看家狗!”

暖暖揶揄说:“哟,你家人口够多的呀!”

棒槌不恼,说:“对了,俺家那老牛是母的,快下崽了。俺家穷,总共就三间草屋,俺和俺娘住一间,俺弟弟自己住一间,还有一间是灶房。俺要是娶媳妇,怕要到院里和猪狗住一块儿了,所以没人肯嫁俺。”见他介绍得这样仔细,暖暖红了脸低头无语,好像棒槌说的事与她有关似的。

棒槌没将暖暖推到她表姨家,而是推到了自家门前。棒槌家大门敞着,可以直接看到院里:鸡飞狗跳牛羊叫,一片潦乱。一个瞎眼老太坐在阳光里摸索着剥玉米,她的脸上有一道斜疤,使她那本来慈祥的脸显得狰狞,腰上系着一根绳子,将她和一个正在地上爬的孩子拴在一起,显然是怕他爬远了。

这景象让暖暖倒吸一口凉气。棒槌告诉她:这瞎眼的老人是他娘,她脸上的疤,是被她以前的男人——即棒槌的亲爹打的,他喝了酒手就痒。后来爹死了,娘就嫁给了这村里的一个铁匠,生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至今还欺负棒槌是拖油瓶呢,一个娘不一个爹,就是不一心。地上那个孩子,就是他妹妹的。这年头女人好嫁, 男人不好娶,他和弟弟至今还打光棍呢!

暖暖听了鼻子一酸,半天才安慰说:“你哪儿不好,不就是穷点儿吗?俺奶奶说过,只要肯吃苦,穷也能过富,苦也能变甜……”她发现棒槌的神情有些激动,莫名地慌起来,转身就跑,说要去表姨家。慌乱中,小白送的那把伞掉到了地上。棒槌捡起来追上去,暖暖越发慌张,腿一软,就摔倒了,棒槌想扶起她,却怎么也扶不起来,俩人就这么脸儿红红地对视着,听着彼此的心跳声。半晌,棒槌突然背过身,不由分说地背起暖暖往自己家里跑去……

就这样,暖暖成了这个大字不识的光棍的妻子。

暖暖结婚那天,我和小桃做伴娘。暖暖的傻哥哥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暖暖问棒槌家要的彩礼足以给他说个媳妇了!鞭炮声中,我扶着身着大红花袄的暖暖跨出门槛,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走出这个门槛,暖暖就不属于这个村这个家了,她从此要开始另一种命运。如果我逃不出这片黄土地,用不了几年也会重蹈覆辙。那一刻我对命运的忧虑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看到我与喜庆气氛极不协调的不屑和漠然,村里人一定会意识到:这个一扇瓢就扣过来的小村子,是留不住我了。

暖暖结婚那晚发生的事儿,令人啼笑皆非。如果说,从前单纯倔强的暖暖还有些可爱,此后的她就彻底沦为愚昧麻木的农妇了,她的隐忍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闹喜房的人散去时,暖暖和棒槌坐在满屋子朦胧的红色里,相对傻笑,暖暖的笑尤其古怪,她从花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棒槌,棒槌捏出来对着烛光瞅了半天,才发现是半截门牙,忙掰开暖暖的嘴,这才发现她的一颗门牙只剩了一点儿牙茬儿。棒槌急了,连声追问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暖暖说刚才闹喜房时,她被人摁着头啃苹果,牙不知撞到谁的牙上,嘣地一声就被撞掉了。棒槌责怪她不早说,暖暖回答牙齿反正也掉了,说了也没用了,女人一辈子就结一回婚,不能因为一颗门牙扫了大家的兴,就偷偷用纸包起来放口袋里了 !棒槌气急败坏:“掉了牙就算破相了你知道不?当时你说一声,俺咋也得将那个碰坏你牙的人揪出来,让他包着咱镶牙钱啊!”暖暖说:“算啦,不就一颗牙吗,俺不在乎。俺姥姥满嘴牙都掉光了,还不是一样吃东西!”棒槌火了:你不在乎俺在乎啊,俺砸锅卖铁好不容易娶个囫囵媳妇,还被人撞掉了门牙!说着,他闷闷地将头扭向一边,暖暖想引开话题,拽一把棒槌的衣袖,这一拽提醒了棒槌的欲望,他马上兴奋地撕扯起来,暖暖却拉住了他的手,要他答应一件事儿。棒槌说:“成,只要不要俺的命,啥俺也答应。”

暖暖的头低的几乎碰到腿上,她胆怯地说闹喜房时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人趁乱摸她的胸前啦!棒槌一听就跳下炕来,边穿鞋子边骂:一定是羊肉棍儿干的,那王八蛋没老婆,总趁闹喜房时占新媳妇的便宜呢!俺的女人俺自己还没舍得动呢,就让人给先动了,看俺不去揍死他个狗日的!

暖暖慌了,忙拽住他说:“那只手很白,很胖,手脖子上还戴着块表,就是那种会发光的表,看上去挺高级的!……”棒槌愣住了,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脱掉鞋子,重新上了炕,关掉电灯,一把搂住暖暖,就脱起她的衣服来。黑暗中他说:“没事,俺不嫌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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